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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叔,我知道您老不问道儿上的事儿,可是,咱们这里,宋沙也就顾忌您。我不求别的,求您看在老街坊的份上,把我爹找回来吧!老头子今年六十了,经不起折腾啊!”

唐老板沉吟了一下,“你别急,伍兵,带他去后面休息休息。明儿一早,你陪他过去看看。宋沙虽然做事阴狠,但还不至于做绝。我估摸着,最迟明天早上,肯定把老爷子送过来。怎么说他也是咱们这片长大的,小时候也吃过老爷子的饭,不会怎么着的。”

顾余又念叨了几句,最后说:“唐叔您答应就行,我也不休息了。这会儿我就回去,万一宋沙那个王八蛋把老爷子送回来,没人不行。”

唐老板让伍兵把他送过去,低声嘱咐:“他们家的事情别掺合,早去早回。”

伍兵心里一愣,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但看唐哥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只好点头应下。

一夜好眠,文卿睁开眼发现已经七点了。啊呀一声才想起来,昨夜忘了上钟。拿出手机,停电关机。赶紧打开,钻进卫生间洗漱。刚洗完脸,就听外面不停的发出接受短信的声音。听了一会儿还不停,文卿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抹把脸跑出去,打开手机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和短信!

打开短信一看,文卿脚下一软,差点跌倒。扶着桌子定了定神,拽上电脑冲出了大门。

唐哥短信说:宋沙被刺,伍兵有嫌疑。伍兵在拘留所,宋沙在医院。宋沙伤势无碍。伍兵情况不明!

刚下楼,就接到严律师火急火燎的电话,让她立刻赶到办公室!文卿说自己有事,不能过去。严律师说,我知道你什么事,先过来再说!看来惊动的人不少,文卿急匆匆的奔向办公楼。路过羊汤馆的时候,小馆子意外的打烊了!难道唐哥唐嫂也牵扯进去了?文卿恼恨的想,自己昨天见了鬼了,从来不关机的,怎么就没电了!

严律师虎着脸,开口就奔主题:“伍兵和顾余昨晚上把宋沙给捅了,已经取证完了,要走司法程序。”

“才几个小时,就取证完了?人证呢,物证呢?!”文卿快要哭了,红着脸喊。

严律师皱着眉头,“你冷静一点!”

文卿虽然跟他关系很近,其实却很怕他。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女儿和父亲,平常可以开开玩笑,拉下脸孩子就不敢嚷嚷了。严律师声音不大,却让文卿立刻住嘴。屋里静默了一会儿,文卿渐渐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

“唉!”严律师叹了口气,“那么多青年才俊你不要,非要这个送快递的!”话锋一转,严律师好像在抱怨,只是这种抱怨立刻拉进了他和文卿的距离。文卿又觉得委屈,抽抽搭搭的。

严律师递给她面巾纸,然后说:“你要冷静,接下来恐怕还有更过分的。”

文卿愣住,还能有什么更坏的?

严律师似乎很难开口,站起来踱了两步,才说:“伍兵承认是他拿着刀子刺伤宋沙的。”

“不是有指纹么!指纹是谁?”文卿当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可能!

“两个人的指纹都有。顾余说,他被打翻了,是伍兵捡起了刀子。后面他晕了头,不知道发生什么。”

文卿浑身发冷:“不会的,伍兵不会做出这种傻事。我知道,他是个很克制的人。绝对不会。”

严律师说:“案子是陈队的管辖范围,他手下人办的。来之前我去了一趟,看了看证词。”

文卿知道,这是不合规定的,但是这个时候,只要能多得一些消息,谁还管规定!她第一次不会在做事时用规矩先冷静的评价一番。

“谢谢您!严律!”文卿诚恳的说,鼻子酸酸的。

严律师愣了一下,这不是他熟悉的文卿。从一进门就不是,找不到一点昔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我跟那边打过招呼了,你去看看伍兵吧。别说太多。”最后,严律师还是不放心的叮嘱了一下。一边是爱徒的男朋友,一边是利益相关的合作伙伴,他也要慎重处理。

第 19 章

文卿顺利的见到伍兵,这里是陈队的天下。程序之上还有人情,这在中国怎么也颠扑不破。以前,文卿会抱怨会指责,但是现在,她只有感激。

伍兵看起来不错,见了面,两人谁都不说话。昨天还充满希望的期待今天,一觉起来,天翻地覆,宁愿时间不曾来过现在。

文卿毕竟是律师,知道哭哭啼啼没有用。勉强按住心绪,问道:“怎么回事?”四个字,刚说完,泪珠滚滚落下。

伍兵看了看旁边的警卫,没有伸手,咬紧了嘴唇,把头一偏:“我对不起你!”

“我没问你这个!”文卿突然很愤怒!

伍兵的回答透着明显的排斥:结论已有,无须插手!

“怎么回事?!”文卿大声的重复了一遍,恶狠狠的。惹来警卫的咳嗽,算是客气了。

伍兵垂着头,半晌才说:“别问了,该说的都说了。”

“那不该说的呢?!”盛怒之下,步步紧逼,文卿的眼泪已经被怒火烤干。

伍兵不再说话。文卿只看见他两腮的肌肉时不时的翕动一下,那是咬牙的动作。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伍兵没有给文卿任何有用的话。即使文卿流着泪问他,当初要保护自己的誓言还做不做数?他也只是这三个字。只有当文卿最后无奈的问:

“你后悔吗?”

伍兵这才抬起头来,摇了摇,摇的文卿心都碎了。

“你不怕我变坏了,不怕我做有愧于心的事?!”文卿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你怎么不为我想想!我刚想好了辞职,你就这么把我抛下,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索性放声痛哭。一夜骤变,所有的委屈堵在胸口,即使此时的痛哭也不能发泄一分。反而随着泪水的奔涌,越发难受起来。

伍兵慢慢的从文卿手下抽回自己的手说:“小文,也许你是对的,是我太理想了。这世上,有很多不得已。”

“那你不能为我不得已吗?”文卿泪眼以对,切切哀求。她看明白了,伍兵多半在替人顶灾。

伍兵摇摇头,“就算有不得已,我也不能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我不该不听唐哥的话,但是即使知道有今天,如果让我选择,那天晚上我还会那样做。”伍兵双眼通红,一双瞳仁却愈发的深沉明亮,“人犯了错,就要承担,不能逃避。整件事,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停顿下来,“找个合适的男人吧,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

伍兵认准的事情,没有人能牵他回头。文卿离开的时候,心头已经哭到麻木。她知道,若是真的有事,伍兵配合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怕就怕这种替人顶包的,反而是坐地求罪,不求恕免。

出了看守所,门口停着一辆北斗星。唐哥一人下来,问文卿里面的情况怎么样?文卿摇了摇头。唐哥拍拍她,“走吧,去我那里,你嫂子还等着呢!”

已经是下午一点,小店依然关门,“今日停业”的牌子生硬的挂在门口,唐嫂自己坐在柜台里面发呆。看见文卿进来,才好像突然有了活泛劲儿。

听着唐嫂的絮叨,文卿总算明白事情的经过。原来伍兵陪着顾余回去之后,正碰到宋沙带着老爷子从车上下来。顾余冲动的从地上抄起个东西去砍宋沙,被宋沙的手下拦住。可巧顾余手里抄到的是把菜刀,伍兵见宋沙的手下人多势众,下手狠绝便冲过去保护顾余。混乱中,顾余用刀子捅伤了宋沙,宋沙被送往医院。可是,老爷子看见独子犯错,当场晕厥,也送往医院。顾余缓过疯劲害怕起来,便央伍兵救他。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反正最后伍兵就答应了。见了警察,就大包大揽的全落到自己身上。

唐嫂说完,瞪了一眼唐哥:“还以为伍兵能清醒一些,其实也是个糊涂蛋!顾余他们家出了名的二赖子,就算顾老爷子也是个针尖对麦芒,平时不吃亏的主儿,借他二两粮票都得给你算利息!这次拆迁,人家都走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宋沙就是那样儿,硬顶着能有什么好果子!你哥当初就不该让伍兵送他回去!”

唐哥叹了口气:“顾家的事我本来不想管,他家的事我知道,宋沙固然不该扣他两千块钱,不过他们要的也不止这两千。现在他们住的这块地周围的商品房都两万了,盖好以后肯定更贵,他呀奔着以后的数来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人心不足,都不足啊!”唐哥毕竟老了,话里透着人世打磨的沧桑。

文卿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能给我一碗汤么?”

唐哥赶紧给盛,老锅里的老汤,永远热乎乎的。文卿就着烧饼慢慢喝完,才擦了擦嘴说:“谢谢二位,我去忙了。”

唐嫂赶紧问:“你去哪儿,让你哥送你。有事儿你哥还是能说上话的!”

文卿推开店门,竟然嗅到深秋的气息:“不用,我随便走走。”

手机里多了一条宋沙的短信:“要我帮忙吗?算是回礼。”

回复:“谢谢,不用。”

“跟伍兵没关系,我认得顾二柱子。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作证。”但是有条件,她要开口。

“谢谢,不用。”

文卿的短信好像复印的文本,刻板僵硬的回到宋沙的手机上。宋沙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屏幕,有些无奈,良久他才对陪床的手下说:“见过这样的女人吗?你说她是芦苇,哪头吹风哪头倒,可是怎么就根儿不动呢?”

陪床的也参加了昨晚的打斗,看四下无人才说:“那个伍兵也是人才啊!咱们四个人,都没打过他。要不是挡了顾余一刀腿上受了伤,恐怕咱们还得有人趴下。”

宋沙又叹了口气,扭头看窗外,喃喃的说:“上次我派了十个人,也不过是打个乌眼青。他竟然没吸取教训,还可我作对!太轴了!”

手下人仔细看了看宋沙的表情,分明是欣赏,还有点——向往!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文卿收好手机,倒春寒,冷风乍起,寒彻肌骨。在伍兵面前,她永远是阳光下的影子,无法理直气壮的重申自己的“道理”!可是,她终究是有自己的“理”,就像伍兵的坚持,宋沙的猖狂,她有她的执着!

文卿去顾余家的废墟转了一圈,周围一片凌乱,人群早已散去。不远处小区里进进出出的人,对这里已经漠不关心。那场纠纷那些流血那些委屈,对他们都遥远像是异世界。按照指点,文卿站在顾家的乱石堆上,翻检着石头堆里的杂物,心有所动却不知为何的时候就拍个照片记下来。如是忙到闪光灯也不管用了,文卿直起腰,扭头看见不远处挺着一辆车,银白的车身熟悉的不能熟悉,一个圆滚滚的身影站在废墟边上正朝这边张望。

“严律,您怎么来了?”文卿赶紧跑出去,以为有什么急事。

“哦,我正好经过,过来看看。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是来看看。”文卿扭头,碎石乱瓦间凄风过耳。

“走吧,上车吧!”不是征求意见,严律师转身坐进驾驶位。

车子沉默的前行着,文卿没有问去哪里,也不想问。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严律师一直是她的偶像——崇拜和打到的对象。但是今天,他更像一个老者,不放心自己身边的孩子,却不肯明示自己的关心,找了个那么蹩脚的理由。

和电影里的律师清癯瘦长相貌严整不一样,严律长的更像一个土财主。即使一身阿玛尼的行头也挡不住一张笑脸上那只绝大的嘴巴流出来的笑意,总有那么一丝丝的谄媚挡也挡不住。也许,这正是他做人最成功的地方。白面无须,方头广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短短的脖子终于成就了一个现实版的大耳垂肩。他在法庭上的每次发言都会让所有人发笑,然后他就笑眯眯的环顾四周,所有人包括法官就更笑的不行了。最初,贾庭长就是这样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但实际上,严律心思之严谨,行为之严密,均在常人之上。贾庭长就拍着他的大肚皮说:这饭袋子里可是精钢板包着的玉石玲珑心肠啊!

“想让伍兵出来?”严律专注的看着路面,轻声的问。

文卿点点头:“太冤了。故意伤害,或者过失伤害致人重伤,没个三年五载出不来。等出来了,什么都完了。”

严律师点点头:“可惜了,不错的小伙子。顾余他爹抓着他让他救救顾余,不答应不行啊!”

“他爹是看见顾余捅人了才晕的?”文卿发现和唐哥叙述中不一样的地方。

严律点头,“虽然顾余和他爹异口同声说是因为老头吓坏了伍兵才冲进去帮忙,可是根据围观群众的证词,还有医院120的证言,应该是宋沙受伤的同时。120接到电话的记录显示,先说有人受伤了,然后说有个老头晕了。”

一股恶气堵着文卿的心口,银牙咬的咯咯的,连唐哥都没有告诉她全部实情!也就是说,连唐哥都认为伍兵既然顶了,就顶的应该!

文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如果说在宋沙面前,她可以用正义来支持自己,在伍兵和唐哥面前,她却只能步步后退。她的法律面对他们的人情和良心,显得那么冷酷僵硬。不管顾家老爹动机如何,一个年迈的老人,如果儿子进去了将生活无着!他求你帮帮忙,能拒绝吗?能搬出法律来说,对不起,你自己的过失应当由你自己的儿子来承担!?

到了小区门口,文卿拿定主意,转头对严律师说:“我想做伍兵的辩护人。”

严律师似乎并不意外,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正好教训一下那个倔小子。去吧!不过,你要做好碰钉子的准备。”

仅仅这口气就让文卿放松下来,看来这事的阻力主要在伍兵那里。想起伍兵一直以来的态度,文卿的脑子又打了个结。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八条低头走路的大牛,无论她怎么挥舞鞭子都没有用!

牛根本就不理她!

12.

无论房间的大小,只要挂上国徽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每次开庭前,文卿都会仔细的看那颗高高悬起的红色徽章,然后心情就会莫名的平静下来。

可是今天,当法官 “传犯罪嫌疑人出庭”时,她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脸烧的好像站在那个半开的笼子里的人是自己!

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但是至少她还没有听说过,在京城有她这样倒霉的辩护人。伍兵听她说要做自己的辩护人时,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放下笔,很慢但是很坚定的说:“不!”

那种平静,看不到一丝可以劝服的痕迹。无论文卿怎么劝,伍兵就是不张口。文卿急了,坐在会见室里开始掉眼泪。这时,伍兵的脸上才有所变化。

一共去了三次,第三次是带着唐哥去的。文卿一句话没说,从头哭到尾。唐哥说:“算了吧,人家一个大律师,为了你连眼泪都哭干了。你已经对不起人家,这点要求都不答应?!”

伍兵这才点头签字。

只是签字后,无论文卿怎么问,伍兵就像录音机一样精准的重复审讯记录上的话,竟没有一句错漏!

伍兵在被告席站好,文卿看着他身上橘色的马甲,想起在看守所里,自己最后一次失望的离开时,伍兵说:“你……保重!”

“我以为你要说让我别费心呢!”文卿当时如是说,然后伍兵笑了。

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文卿咬着后槽牙,一边笑,一边流泪。

庭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文卿偶尔会看一眼伍兵,希望哪怕能看到一眼——就一眼,他看过来的目光——也会给她无限的鼓励!

可是,什么都没有。

第 20 章

检察院的陈述很简单,这样简单明了的案子,没必要搞得大张旗鼓。文卿习惯性的拿起一张白纸,那是上学时辩论赛留下的习惯。通常会记一些对方的要点,但是检察官照本宣科,那个“本”已经被她看了无数遍。拿起这张纸,只是在必要时掩饰一下思路的断点而已,或者加强一下手势。

她宣读了自己的答辩状,并把自己的调查证据一一向法庭提交。检察官们似乎有些吃惊,互相交换了一下意见。按照文卿的调查,顾余并没有晕倒,顾父是在得到伍兵肯定的答复后才晕倒的,这两项都有证人在场,并且证明顾父所托内容,是让伍兵替顾余顶罪。从时间上看,120的原始记录证明顾余显然是在说谎。

文卿并没有证明伍兵无罪,因为捅伤人的那把刀子上的确同时存在两个人的指纹。但是,她如果证明顾余和顾父存在伪证,那么所有对伍兵的指控将面临证据不足发回重审的结果。这正是文卿第一步要达到的目的。因为,最重要的是宋沙的一份病历证明!它将证实,该过失伤害并未致人重伤或死亡,将按照有关违反社会治安管理的规定进行处罚。无论是伍兵还是顾余,这个结果都是最好的!

文卿无数次的把这个设想告诉伍兵,换来的却是伍兵一次次的沉默。唐哥说,如果顾家不开口,伍兵永远不会开口。可是顾家却根本不让文卿登门,顾老爹一见文卿就要死要活,连居委会都不管用!

文卿心里明白,宋沙依然会赔给顾家钱,顾家父子会有足够的钱在四环之外五环之内拥有三四套一百平左右的房子。而伍兵,将因为自己的冥顽,在监牢里被人默默的遗忘,乃至唾弃!走到这一步,顾家不想再冒任何风险替伍兵出头。就像顾余问文卿的那样:

“万一宋沙是重伤,或者他自己弄出个重伤证明呢?”

他们不敢担这个万一,则那些一万就只能让伍兵扛着了!

质证阶段,检察官没有对文卿提交的证据提出过多的质疑。但是认为文卿作为嫌疑人的女友,违背了回避原则。文卿早有准备,轻而易举的驳了回去。这不像是攻防作战,更像是彼此在喂招,一个认认真真,一个则轻慢的像走过场。

没想到,就在所有人以为大局已定,连旁听席都有人要站起来离开时,伍兵突然举手要求发言。

法官准许。

伍兵先看了看文卿,然后说:“法官大人,文卿是我的女朋友,她为我脱罪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错了就是错了,是我失手捅的宋沙。只不过当时的情景太乱了,我有些不记得细节。不过——”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文卿说,“宋沙和我有仇,他威胁过我女朋友的安全。为此,甚至不惜诬陷我,使我丢了工作。我很爱——”他突然顿住,愣愣的看着文卿,“很爱我的女友,她是个好人,善良、美丽、通情达理体贴人。为了不连累我,她甚至编造理由和我分手。这一切都是宋沙造成的!也许,没有他,我依然配不上文卿,还是会离开。可是,我不会让文卿流着泪离开我!这些天,文卿流了太多的眼泪,这些,都是拜宋沙所赐!”伍兵说的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无遮无拦的暴露着,“分手后,我每天偷偷的护着她离开办公室,看着她一点点变瘦,消沉。我就恨、恨宋沙仗势欺人!所以,当我看到他威胁顾家,并且手里有把刀的时候,我就脑子一热冲了过去!”伍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忆当时,“本来我和顾家非亲非故,看到顾余也只是想着劝一劝。是我不好,没有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当时能继续劝阻,而不是冲进去,可能情况不是这样的。”

伍兵说到后来,声音清冷,表情沉静,垂下眼帘,带着浓浓的懊悔,这样的陈述不由人不信。

旁听席一片哗然,法官敲响法槌,竭力维持着秩序。但在他们的目光里,也交换着彼此的疑问。检察官们低声讨论着,时不时的看着文卿和伍兵。文卿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伍兵会如此“不择手段”的证明自己有罪!一旦他的陈述被证实,将要面临的不仅仅是过失伤害,而是故意伤害!

看着法警把伍兵带下去,文卿才意识到,这是伍兵第一次说爱她。他们就像两只相爱却故意伤害的刺猬,彼此将刺深深的扎进对方的肉里。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伤害?!

文卿茫然的站在大厅里,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

有人轻轻的扶了一下她的肩膀:“看你们这样,我突然有点佩服了。”

定睛细看,原来是宋沙。很严肃认真的看着她,没有半丝匪气。

文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向大门走去。伍兵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回荡,她大概明白他的逻辑了:如果他能继续劝阻,顾余不会伤害宋沙,顾老爹不会晚年无人照料;所以,他是有罪的,因此他必须做出补偿,付出代价!

法院的台阶很高很高,又宽又大,穿着高跟鞋踏在上面硬邦邦的有些咯脚。

“走吧,找个地方坐坐,也许我能让伍兵两全其美。”宋沙跟在她后面继续说。

文卿一点也不奇怪宋沙的能量,但是“两全其美”这四个字打动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伍兵早就说过:“做人得凭良心!”他缘心做事,结在心上,就算自己硬拽着他跳过这个坎,将来又怎么办呢?

但是,宋沙可以相信吗?

宋沙的车是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高大憨壮的车身缓缓的行驶在挤挤挨挨的车流中,显得非常局促。文卿突然想到,也许宋沙就是这辆卡宴,藐视山川藐视速度,从心底里藐视一切,却不得不在这条不宽的路上被横七竖八的线条强制管理着,或者被拥挤的各式各样值钱不值钱的车紧紧夹住。非不想动,实不能动也!顾老爹和顾余根本就是他眼里的稻草,可是却是这夹紧卡宴的众多车中的一辆,所以他不得不低下头,屈尊降贵的把老头送回来。

那么,她和伍兵呢?在他的眼里又是什么?横线,抑或车辆,还是地上的钉子?

宋沙似乎也是一肚子心事,在无数次并线别车之后,拐进路边的一家咖啡馆。文卿连名字都没看,直接进去。这里甚至没有咖啡的香味,但是淡淡的檀香还能稍稍抚平烦躁的情绪。

“今天我去庭审现场了。我就想看笑话。看你拼命的想替他脱罪,看他拼命的想把自己送进去。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和伍兵是两个傻蛋,为了不值当的事情竟然绝斗!” 宋沙直奔主题,没有丝毫的犹豫,“可是真的走进法庭,看着你们,我笑不出来。这样的绝斗,很——”他抬头看了看浸了水渍的天花板,选择着措辞,“很悲壮!让人佩服。”

他耙了耙头:“这年头,为钱的为权的,死不撒嘴的多了去了。讲义气重承诺,做事凭良心守本分的越来越少。别的不说,就说那些替你作证的。都是老顾的老邻居,我都没想到他们能站出来给伍兵作证!人心啊,”宋沙摇了摇头,“人走茶凉,一拆迁就没了情义!他们说我忘恩负义,他们不也是戳着老顾的脊梁骨吗?”顿了顿,宋沙说,“我不是说老顾就是对的!不过你是知道的,如果还是邻居他们敢站出来作证吗?这种事,我看的太多了,像你和伍兵这么执着的,太少了。我很佩服!”举起手边的茶,以茶代酒,敬了一下。

文卿不明白他的意思,坐着没动。心里微微有些不屑,从宋沙这个流氓嘴里说出这些话,似乎过于文气,过于慷慨,那颗势力无德的心里不应该有这些感慨。

“我知道你这种所谓的法律人,就觉得天底下只有你捧着的那些个小破本本值钱!是不是觉得伍兵特傻?特不值?”宋沙露出蔑视的表情,“你懂什么!这是中国,不是你们的那个罗马。老外的东西在中国不管用!”

文卿想告诉他,中国也有法律,汉律唐典都是中国人自己的。可是切身的经验告诉她,宋沙说的并不错——这是中国。官话讲:这是一个法制意识淡薄的国家。连宋鱼水法官都感叹,当前最大的困难是在一个法制意识淡薄的国家推行法治!她一个小小的律师,能说什么呢?

看文卿欲说还休,宋沙冷笑了一声:“没话说了吧?!你觉得伍兵傻,我却觉得他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不信你看着,从今往后,道儿上伍兵是不是一条汉子!你觉得他进过那地方出来以后就没了活路,我告诉你,那地方是炼狱,像伍兵那种人出来以后都是精钢!”

文卿觉得宋沙根本是为他自己狡辩,心里不以为然:若是都变成宋沙那样的精钢,她宁愿伍兵只是土坷垃!

宋沙本来就是人精,文卿一闪而过的不屑被他抓了个十成十。本来他就没指望说服谁,此时也就不再说下去。顿了顿,把话题转到自己的目的上:“这次,我打算帮你。伍兵是个人才,我想交这个朋友。陈队只想杀鸡给猴看,要别的拆迁户不闹事。我去说说,估计最后能撤掉。但是,我有个条件——”

文卿终于忍不住了,低下头摇了摇,无奈的说:“宋沙,你最好先说条件,看我答应不答应,再让我看萝卜。我这个兔子,很倔!你不用白费口舌。”

宋沙端起茶杯把玩着,笑着说:“文卿,文大律师,我有没有说过你很不识相?”

“谢谢!很早您就夸过了。”文卿反讽。

宋沙大笑:“有意思!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做律师的,就算是全身上下都喊怕,这副牙口也不会示弱!”

文卿警觉的意识到这样的斗嘴会让两人的关系似乎亲密起来,她下意识的闭上嘴,不回击也不承认。嘎然而止的沉默让精明的宋沙立刻意识到,文卿和他之间的距离与生疏。笑意慢慢的收回,却依然留在嘴角,隔着雾气,看着对面的女人,像是欣赏一尊瓷像。

其实,宋沙不得不承认,帮助伍兵,固然是因为他的义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面前的这个女人。他讨厌她的冥顽不灵自以为是,可是在法庭上看着她明知不可为而努力的样子,他突然改变了想法。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女人肯这样为一个不肯领情的男人努力?换了是他,可曾有这样的福气?

本来,他想告诉文卿,你在法庭上的表现让我觉得很悲壮,注定失败的一场决斗,却还要坚持到最后。可是话到嘴边,他改成了两个人。懒得去想原因,只觉得,这样会让大家都舒服一些。

宋沙有些走神,文卿被他看的不自在,问了句:“什么条件?”话一开口,便觉得示了弱,好像自己很在乎似的。

宋沙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说道:“很简单,事情了结之后,我做东,请伍兵吃顿饭。放心,不是鸿门宴,我只是想结识一下,交个朋友。当然,不强迫,他要是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也不勉强。你可以告诉他,唐哥也会去。”

文卿心里一愣,这算条件么?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唐哥去,依伍兵的脾气,一般不会拒绝。宋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还是另有打算?

宋沙像喝酒一样喝掉剩下的茶水,叫人来结账。对文卿说:“到时你也来,难得你也算个人物。”

文卿皱紧眉头,实在说不出“谢谢夸奖”的话。宋沙却像得了什么大奖,开心的大笑起来。

拖着疲累的身体,文卿回到律所。就像宋沙说的,这是一场决斗,而决斗的双方不幸的是她和伍兵。她要维护自己的法律和爱情,而他维护的则是男人的原则和尊严。

王律师和芮律师都听说了法庭上的事情,跑过来表示关切。文卿笑着试图淡化,王律师却说:“啧!这样的人甩了算了,不明事理,不分黑白。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将来要真是在一起,可有你麻烦的!”

芮律师也有自己的意见:“文卿,他这是典型的哥们义气,将来很有可能误入歧途啊!你和他在一起,小心会被拖累!”

路亚难得的发表法律意见:“文卿,他这不是藐视法律么?自以为是的顶罪,难道法律是儿戏?!太幼稚了!”

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发表自己的观点,有说男人不可靠,用猪会上树来类比;有说义气现象是中国社会封建余毒,与现在的法制建设相悖,并联系自己的精力,恨恨的要打到!还有的客观执中,说伍兵的做法只是中国社会信任机制的一种延伸,因为自古以来,中国的社会机制就是采取在违法必究上网开一面、保护小圈子秘密的策略换取整个社会的温存信任。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伍兵的做法,是在面对顾老爹老无所养的窘境时,对该原则的扩大化。一时间,办公室里人声鼎沸,几乎成了菜市场,反倒是文卿这里,冷清下来。

第 21 章

长吁一口气,文卿悄悄坐下,打开电脑,邮箱里又躺着铺天盖地的未读邮件。她真希望生活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除了一个案子啥都没有。让她可以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可是现在,她还得做许多不相干的事情。

谈律师的来信说,项目进行的很顺利,她现在已经完全离开了,今后的联系人是XXX。文卿一看那人的身份,是另一个所的,而且翻了翻邮箱,竟没那人的联络邮件,想必人家是有自己的算盘。这件事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在工作日记上打了个勾,表示此事已了。客气的回复了谈律师,同时抄送严律师,所里小挣一笔,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