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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是多么恶毒的念头。他甚至不了解她现在过得如何,是否有了新的爱人,是否已经结婚生子。她在他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子,那么执着、那么天真、那么傻傻地爱着他。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是要长大的,也是要嫁人的。他怎能放纵自己的私心妄欲,无耻地去霸占她、去害她?

他迅速关掉对话框。那几个字骤然消失。苏简汐。爱过,一直爱着。但现在的欧阳元深已经没有资格再将你找回。我能够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不再见你。永远不见。

元深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约是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被电脑发出的嘀嘀嘀嘀的消息声吵醒,抬眼一看,MSN对话框正在闪动。想起昨夜在电脑前发的那些呆,他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坐到显示器前。点开对话框,一大串文字已布满屏幕:

——大元宝,你在?

——喂,你在不在?

——呵,才一个月不见,不理我啦?

——吼吼,我知道,在忙呢吧?大半夜的忙什么,我可不愿去猜。

——今宵良辰美景,是哪位美人在侍寝?南航那个空姐,还是演格格那个小明星?但愿是空姐。那个什么格格可丑死了。卸了妆能看吗?

——喂,说话!格格卸了妆啥样子?能看不能看?

——好吧,算我猜错了。大元宝,那个空姐后来找你没?有下文没?

——喂!!!理我!

——等等,不会是你家克洛伊在吧?那我可怕死了。皇后殿下我可惹不起。我闭嘴。我溜走。

——Wait!就想告诉你一声,我从欧洲回来了。有空来找我哟!记得要骑单车哟!

——好吧,不吵你的良宵佳人了。记得我爱你,大元宝!

——爱你!爱你!爱你!

看着这满屏幕的文字,元深哭笑不得。虽不是他暗暗奢望的人,但看了这些话,心里原先的惆怅、失望和伤感,一下子都消散不见了。夏悠悠这小妮子,真让人又爱又恨。元深笑着,关掉屏幕,躺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带着完全放松的心情,元深睡得深沉安稳,一丝梦境都没有,再次醒来已是中午了。因难得睡了个好觉,起床后尤为神清气爽,顿觉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

他正准备去冲个凉就出门,却看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高医生,一个是沈庆歌。此刻,这两个都是他不想理的人,他没有回电。再一看,还有一条沈庆歌的语音留言。他耐着性子点开接听。沈庆歌在录音里说了几件事,一是父亲回国的时间定了,让他准备准备。二是如果打算结婚,该筹备的也要筹备起来了,父亲问起也交代得过去。她已约了设计师上门讨论定制礼服的方案,联系方式已经发到邮箱,让他有空联络一下,定个时间,设计师会从纽约过来。第三件事,关于要孩子,她想了想,决定双方各让一步,再等一年。毕竟,这事也是需要准备的,说要就要并不现实。一辈子穿一次婚纱,她不想做个大肚子新娘,更不想等生完孩子身材逊色了再穿婚纱。

元深觉得很烦,一下子扔开手机。沈庆歌一向少管他,怎么突然这么婆婆妈妈?结婚,结婚。她这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想结婚,还总说无所谓,做出一副高姿态。这次他松口答应结婚,她竟立刻就开始筹备了。婚后等一年再生孩子?他可等不了一年了。若是没有孩子,一年后欧阳家的房子、车子、钱、股权,全都要改姓沈了。元深向来对钱顶无所谓,此时却没来由地多疑起来。

沈庆歌让元深有空给她回电话,元深却不想回。重新捡起电话,他翻开通讯录,拨出夏悠悠的号码。铃响了一声,他又按掉,想了想,点开Facetime。

不到半分钟,视频就接通了。出现在电话屏幕上的,是躺在浴缸里正在洗泡泡浴的夏悠悠。

“大元宝,你个色狼!真能挑时间。你怎知道我在洗澡?”夏悠悠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把身子藏在满满一池子泡沫中,只露出个脑袋,噘着小嘴假装嗔怒。

元深心情大好,笑说:“什么样的良家少女会在洗澡的时候还带着手机?”“良家少女也是可以一边洗澡一边看电影的嘛。”“哦?在看什么电影?跟哥哥分享分享。”“哥哥来了就知道了嘛。”“想哥哥来?那快给哥哥一点好处。”“Mua——”悠悠朱唇凑到镜头前亲了一下。

“太不实惠。来,坐起来给哥瞧瞧。”元深笑得色迷迷。

“不嘛。”悠悠装出柔弱害怕的样子,又往泡沫里缩了缩。

“快点。”“不嘛。坏人!”

“好,你个小妮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元深搁下电话。

“你想干吗?”悠悠在电话那端看着元深动作麻利地套上牛仔裤,穿上外套。

“过去把你从水里捞出来。”元深冲着镜头一笑,完全是色狼的一个笑。

视频那端,悠悠发出一声尖叫。

夏悠悠是那种有本事把天下男人都变成色狼的女人。两年前元深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九岁,活脱脱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一个美少女。

夏悠悠的美是惊艳的。明亮漆黑的眸子,又长又翘的睫毛,挺挺的鼻梁,小小的嘴。五官标致得让人以为是整容整出来的。她个头不高,一米六五,但身材比例极为协调匀称。长腿、细腰、丰胸,浑身曲线圆熟柔韧,没有一处不符合男人心目中的尤物形象。

夏悠悠不仅长得漂亮、身材好、会打扮,更是精通人情世故,对男人懂得很透。疯起来特别疯,但知道察言观色,怎样胡闹,何时收敛,总是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一个时而娇憨可爱,时而辛辣活泼的美少女,把元深迷得两年了还放不开手。一般情况,像这种不认真的关系,元深总是几天就断得干干净净。他身边此起彼伏的露水姻缘也从不会让他这般上心。所以元深认为自己是爱悠悠的。男人的爱分很多种,或说男人对爱可以随意定性、随意命名。就像他对悠悠,明知自己是不会娶她的,也明知她或许并不值得爱,但她带给他莫大的快乐,让他欲罢不能,无法割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心情多么不好,只要一见到悠悠,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在她这里,他的身心得到完全的、彻底的放松。夏悠悠是真正懂得取悦男人的女人,能满足男人几乎所有的幻想。

两人是在公司的高端客户年会上相识的。当时的夏悠悠是一个客户带来的秘书。年会结束,悠悠没有跟她的老板走,而是跟着元深走了。两人当晚就享受了激烈火热且无需承担后果的肉体欢爱。

悠悠是个爽快姑娘,不扭扭捏捏,不假装矜持,也从不掩饰自己对于性爱与金钱的兴趣。跟元深交往之后,她给元深取过不少昵称,什么“哥哥”、“坏人”,但叫得最多的还是“大元宝”。她说元深一米八五的大个头,脾气却像个长不大的宝宝,叫“大元宝”最贴切。她第一次搂着元深的脖子把脑袋往他颈窝里蹭,叫着“大元宝,你就是我的大元宝!”的时候,元深感觉一颗心被揉得又痒又痛又舒服。元深习惯了沈庆歌的理智关怀与温柔强势,对悠悠这样真正的温柔与甜美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然而,夏悠悠这样一个年轻娇媚的小女子,内心对于男女关系的主张倒有一大把。她的观点犀利独特,时常让元深忍俊不禁,或者陷入深思。元深曾说,有机会定要整理一本《夏悠悠语录》。

夏悠悠的离奇观点五花八门,什么“我只能信任给我看过裸体的男人”,什么“宁可给高帅富做小老婆,也不给平庸男人做大老婆”。最最反叛的一条,让元深这样的花花公子都自叹不如——她竟然说“一夫一妻制就是用来剥夺女性寻找优良基因的道德枷锁,是用以维护大部分平庸男人的交配权的恶制度”。

她说,若回到原始社会,强壮、俊美、善猎的男子会得到多数女人的青睐,会有许多女人为其生养孩子。而那些平庸无能的男子,自然得不到配偶。这跟虚荣无关。女人只是希望自己的后代继承最优的基因,得到最好的保护,所以才慎重地选择为谁怀孕生子。这是有利于种族繁衍与进化的,是积极的本能。换在当代社会,强壮俊美善猎不就是高帅富吗?高帅富不就是好基因的代名词吗?

元深问:“我若没钱你就不喜欢我了,对不对?”悠悠说:“我是喜欢你的钱。但我也喜欢你这个人啊。你看你长得高高帅帅,又会哄人开心,做爱做得又好。我有什么道理不喜欢你?”夏悠悠对于男女关系的态度极为开放。她说:“雄性动物的本能就是要更多更广地散播自己的基因。所以男人花心没什么奇怪的,本能而已。我才不介意我的男人有多少女人。我只要保证我的男人是最优秀的

就行了。他女人越多越说明他基因强大,得到广泛认可。”夏悠悠的惊人语录还包括:“我要是生活在原始部落,只嫁酋长。”“如果到三十岁还没嫁到良人,就找一个高帅富,偷偷给他生一个孩子。我毕生在追求的就是下一代的好基因。”“我是思想上的女流氓,行动上的女流氓。女流氓也有权追求高帅富。”“事实上,大部分高帅富最后娶的都是女流氓,只不过是伪装成好姑娘的女流氓。真正的好姑娘是没那么强大的心计和魄力逮住高帅富的。”夏悠悠的种种奇谈怪论里,还包括她对元深说得最为频繁的一句情话:“我觉得世上最浪漫的事情就是你骑一辆单车来接我去看海。”元深知道,要真的骑单车去接她,她会一巴掌扇过来。此时,元深开着“幻影”去往夏悠悠在市中心的公寓,心里回味着在过去两年里这个年轻女孩带给他的种种快乐与新奇感受。她的“寻找优秀基因”的论调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元深知道,自己是符合悠悠所定义的优秀基因提供者的标准的。但聪明如悠悠也很清楚,元深这样的家世、身份,是绝无可能让她登堂入室的。悠悠自知还年轻,她这个岁数够她再玩几年,再寻寻觅觅几年,说不定她能在三十岁前找到一个基因优秀、恰好未婚又愿意娶她的高帅富。最不济,也可以如她所说,耗到三十岁,然后找一个不能娶她的高帅富,偷偷生个娃。在这之前,她还有九年的大好时光可以尽情享受,尽情挑挑拣拣,尽情同欧阳元深这样拿她当回事又不当回事的公子哥玩一玩、斗一斗。

没错。再是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两个人的关系里总有计较、有博弈。然而,此刻元深不想去猜自己在这场博弈中能不能赢。他现在急切需要的只单单是一次欢畅淋漓的性爱。这些天来他受够了恐惧、压抑、失望、焦虑,还有多年前那场失恋的痛楚,以及苦涩的漫无边际的想念。他急需忘掉这一切,急需从夏悠悠那里找回自信,找回那个强大而快乐的欧阳元深。

夏悠悠的公寓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住宅区。每栋楼进出都有保安仔细核对身份。房子是元深买的,虽然他很少来,但保安都认得他。他们是先认得他的车,才又认得他这个人。每次远远看到“幻影”过来,早早就替他打开了闸门。

房子是一梯一户的。出了电梯,元深就发现悠悠的防盗门没有锁。拉开防盗门,里面的二道门是密码锁。他快速按了几个数字,门嘀的一声开了。元深微微一笑。这小丫头,用他们两人相识的日子做密码,两年了都没改。

房间里响着慢悠悠的爵士乐,却听不到人的动静。“悠悠。”元深喊了一声,没有反应。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进浴室。悠悠却不在。空气中弥漫着沐浴液的清香。水龙头没关紧,正滴滴答答,听起来清脆悦耳。元深走到浴池边,弯腰伸手撩动一下满满的泡沫,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缸温热的水。

“悠悠!”元深又喊了一声,往其他房间去找。这小姑娘在玩什么捉迷藏?客厅,没有人。阳台,没有人。卧室,也没有人。最后他连厨房都找了,没有人。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扯开嗓门又喊了一声:“夏悠悠!”仍是无人应答。组合音响里的爵士乐不紧不慢的,异国女子的歌声有了些靡靡之音的感觉。

元深走回卧室。这里有一股清淡适宜的香气,让他感觉放松。六尺大床理得很平整,铺着一条棉布荷叶蚕丝被。这条被子是有一次他们一起在香港逛街时,悠悠非要买的。一条被子,不知是什么牌子,竟要港币二十万。元深即便很少亲自购买这类生活用品,也立时觉得价格贵得离谱。但悠悠坚持。她说,被子被子,一辈子。你给不了我一辈子,一条被子总给得起吧?再说,床是天天要睡的。床上的东西是最不能省钱的。她挽住元深的胳膊妩媚一笑,明的暗的意思都在那笑里了。

此时,元深轻轻往床上躺下,躺在他付了二十万港币的蚕丝被上。床罩上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并不是香水或者洗发水的味道,而是年轻女子的贴身衣物所特有的清新气味。对男人来说,这就是异性荷尔蒙的味道,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在一股莫名的兴奋与躁动间,元深忽然感到床铺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被套掀开,赤身裸体的夏悠悠就这样变魔术一样从被套下翻滚出来,骑到他身上。

“没吓着你吧。”悠悠搂住元深的脖子,笑声如夏日的瓜果一般清脆甘甜。

元深微笑不语,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尤物,真不晓得她是仙女下凡还是妖精转世。若不然,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花样百出、美得让人疯狂的女人。

此刻,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在体内沸腾,立时就想将她搂进怀里。悠悠却抬手轻轻推开他,涂满蔻丹的纤纤玉指轻抚在他的嘴唇上,让他躺着别动,也别出声。她裸身坐在他上面,一点一点卸去他的衣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缓慢,又充满了诱惑。解他牛仔裤扣子的时候,她俯下身,用嘴一颗一颗地将铜扣咬开。元深看着她,感觉快被折磨死了。但这种折磨的滋味又是那么好。他伸出手去抚住她的脸颊。她的脸在他掌中轻轻地蹭着,像一只慵懒而妖娆的猫。这一刻,他是她的猎物。她捕获了他。而他甘愿。他在她的节奏中沉溺,一会儿希望她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一会儿又希望她慢慢来,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两人起床已是傍晚。深秋了,天黑得早。他们出去吃一天的第一顿正餐时,外头已然万家灯火。

吃饭的时候,悠悠的手机响个不停。她素来交际广泛、圈子混杂,元深从不干涉她的自由。这天却不知为何,当悠悠眉飞色舞地与电话那端的各色人等有正经没正经地谈笑,元深在一旁静默无语地看着,心里竟泛起丝丝寂寞与苦涩。吃了饭,悠悠要去和一帮姐妹唱歌,拖元深一道去。俱乐部包厢里,十几个年轻男女,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笑作一团、疯作一团。

悠悠在大屏幕前举着话筒唱歌。两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一边一个坐在元深旁边,都是腻腻地贴着,一口一个“深哥”,缠着要他说什么时候有空,请大家一起去欧洲玩玩啦,去希腊看看裸体海滩啦。

一个女孩笑说:“悠悠一个人跑到欧洲去玩了一大圈,深哥你怎么放心的?欧洲好多靓仔哦。”又一个女孩说:“有深哥在,悠悠眼中哪里还有男人?”一屋子莺莺燕燕笑得花枝乱颤。

女孩们都是半熟脸,但说起话来都没顾忌。放在以往,元深早与她们打情骂俏起来,搂抱、亲吻都不用客气。但此刻,他没有这个心情。他对欢场早有厌倦之心,只是常常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沉醉是一种惯性,脱离需要太多力气。他始终缺乏这股力气。

他沉默地坐着。女孩们不罢休,非要和他玩色子斗酒。他敷衍了一会儿,觉得疲惫,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吐完了他在镜子前抬起头,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惩罚。他拥有得太多了,透支得太多了。在他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他享用了太多快乐。多数人穷其一生都得不到他曾拥有过的。那么现在要他来偿还了。上帝是公平的。谁让他挥霍无度,已提前用完了上帝派给他的福分。

回去的路上,夏悠悠开着车,说:“元宝,你酒量变差了。怎么才喝几杯就吐了?”元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望着窗外,久久不发一言。悠悠看他一眼。这么疲惫、消沉、满腹心事的元深她从没见过。她只道他或许是累了,便也不再问,过了一会儿,却听元深说:“悠悠,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悠悠一愣。元深是第一次这样跟她说话。这么认真、严肃、诚心诚意、发自肺腑。一瞬间,她感动得几乎有些哽咽。不过一转念,她就笑起来。这男人酒喝多了讲几句蠢话,又当什么真!

这么想着,她换了副表情,挑唇一笑,说:“我倒是想给你生。只可惜了,上回那个孩子被你家克洛伊逼着打掉,部件都打坏了,这下生不出来了。”她脸上不羁与嘲弄的表情是跟元深学的,这样口无遮拦的赌咒与犀利的刻薄是她耍小性子时御用的,这些都曾让元深觉得无比可爱。而此时,他却无心消受这份可爱。仍是那么深沉、严肃地,他说:“别这么咒自己。”悠悠没回话,两人便沉默地僵持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元深又说:“怎么是Chloe逼的呢?当时你自己决定不要,跟她有什么关系?”悠悠不再说话,只是笑笑。很有态度的一个笑。看透了人间所有冷暖、所有诡计、所有虚伪的一个笑。笑出了一丝报复,甚至一丝恨意。这个笑意思是:内幕你自己清楚,我懒得再啰唆。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这一年里悠悠从没跟元深提过此事,也从无任何抱怨。并不是她心里的伤痛已好,也不是她不会痛。而是她一直以来就习惯将生活中的好事放大,坏事遗忘。这是被磨炼出来的生存本能。若不然她早活不下去了。

要说痛,怎么可能不痛?当时孩子已经怀到三个月了,无奈还是要去打掉。那些恐吓电话是谁打的,那些恐吓信背后的主谋是谁,她心里清清楚楚。但她有什么办法?人家有的是财权、势力。而她不过是二十岁的一个小姑娘,仅凭青春美貌在都会闯荡。除了男人一时的迷恋与宠爱,她几乎一无所有。人家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她在这座城市瞬间消失。

因为胎儿太大,手术后,悠悠在医院又住了一周。元深看都没来看过一次。那几天他和沈庆歌一起到南极看冰山、看企鹅去了。没人知道她夏悠悠独自躺在病房里,瞪着天花板,熬过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黑夜,独自为她腹中被撕裂的孩子哭湿了枕头。十二月的病房远比南极的冰山还要寒冷。

元深并不十分清楚最终促使悠悠去流产的原因。当时他的想法是两可,让悠悠自己决定。但悠悠知道,所谓自己决定,就是元深已然表态:他不会娶她。他不能对她负责,他所能给她的只有钱。

此时,元深口上对悠悠说“你不要瞎猜,不要瞎说”。但他心想,沈庆歌或许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沈庆歌一直知道夏悠悠的存在。元深身边女人不断,沈庆歌对此持宽容态度。她常年在美国,事务繁忙,宁可对这些事情装聋作哑。并且元深也从不过问或者干涉她的生活。或许他们都觉得,趁年轻玩一玩还是有好处的,等到真结了婚也就收心了,省些麻烦。但沈庆歌思路是清楚的。玩归玩,让外面的女人怀上孩子是不明智的。没有孩子的女人好打发,构不成威胁。而一旦有了孩子,就是终生纠缠,甚至意味着家族财富的向外流失。沈庆歌这样的女人,凡事不会以“爱”啊、“感情”啊,作为判断标准。所以,无论元深在身体上还是心灵上背叛她,都是可以原谅的。但让外面的女人和孩子来抢夺家族产业,是不可容忍的。

见元深真的闷闷不乐了,悠悠换了语气,笑说:“好啦,大元宝。别不高兴了。姑娘我才二十一,年轻力壮,说不定这会儿肚里已经又怀上你儿子啦。”元深莞尔,虽知道是说笑,但听到这样的话,心情还是好了。

悠悠就是这点出色:赌气、撒泼都是瞬间就能收场,连篇的酥心好话哄得人再生气也会不由得笑出来。

“怎么?你不信?”悠悠对元深一挑眉毛,“你下午要得那么急、那么狠,说不定双胞胎都怀上了呢。”她说着伸过手来轻抚元深的面颊,眼神和动作充满妩媚和挑逗。

“好好开车,小妞。”“说真的,大元宝,要是我真的怀孕了,你娶不娶我?”“是双胞胎就娶。”“没诚意。我又没打排卵针,哪儿来双胞胎。”

“那是儿子就娶。”“封建!”“好吧,女儿的话,够漂亮就娶。”“那你赶紧准备钻戒。女儿像我,能不漂亮?”“女儿都像爸爸。”“像你也不难看。”“原来我仅仅是不难看?”悠悠笑起来,说:“你比‘不难看’好看一点。”元深没接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仿佛突然没了心情继续调侃,心

事重重地沉默下来。沉闷了片刻,悠悠叹了口气,说:“就算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为什么?”“不为什么。”两人都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对彼此的心事有些看透,又有些看不透。但两人都疲倦了,只想身体和身体做个伴。要看透对方的心,总是太累,时间一久也就懒了,失去了兴趣。

元深在悠悠的公寓住了三天。第三天,悠悠说她要去上班了。元深问:“你现在又在上什么班?”他知道悠悠经常跳槽。跳槽一般不是为了更好的薪水或者更高的职位,而是因为有个更有钱的老板看上了她,愿意拿高薪闲职养着她,上班时看着养眼,应酬时带在身边有面子,偶尔求欢也不见得会遭拒绝。

此时悠悠答非所问:“又没老公养我,班总是要上的呀。”“那个王总吧?你的新主子?”元深问,等着看悠悠的反应。这几天悠悠接得最多的就是“王总”的电话。每回对着电话说:

“喂,王总呀。”她的声音都甜得像蜜。悠悠看了元深一眼,“主子”一语双关,她听出来了。她做出一副娇羞又委屈的表情,说:“元宝你别乱想哦,我可是正经在上班的。你看你那么忙,我总不能天天缠着你,所以我得有自己的生活呀,对不对?”元深当然不信悠悠会对他忠贞。他一直是不在乎的。只要别让他亲眼看到,他无所谓她做什么。反正他与她是嬉戏玩乐,各取所需;反正他又没打算娶她。只是现在,当他突然希望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为他怀孕生子,他蓦然发现自己的嫉妒之心竟如此强烈。

元深带着些许不快离开了夏悠悠的公寓,一回到家就听管家来报,沈小姐来过电话了。管家说完顿了顿,又补一句,“沈小姐好像不太高兴。”元深很不耐烦,连说知道了。他在悠悠那里住的几天,因为不想理任何人,手机一直关机。而且沈庆歌一定也已经知道了,元深出门几天,没带司机,连彼得都没跟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正想着要不要给沈庆歌打个电话,彼得轻轻敲门,有事相告。

彼得走进来的那一刻,元深忽然发现,那股暗暗的奢望,竟再度攀上他的心头。他为何总是忘记,自己已经吩咐过彼得,别去惊扰苏简汐。他怎么竟还恍惚着,以为彼得带来的会是简汐的消息呢?

元深这一瞬的恍惚,被彼得察觉了。彼得跟随元深多年,元深的心思和想法,他多少能猜到。所以,此刻他像是怀着歉疚一般,低声说了另一条消息:“林冬月,她说她改变主意了。” 冬月闷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无论谁对她说话,她都是面无表情地“嗯”一声或者“哦”一声,目光空得可怕。同事们都在猜,她丈夫不是输了麻将就是又酗酒了,要么就是出了车祸。老板则不管别人的生活是翻了天还是覆了地,只将错误百出的报表狠狠摔在她桌上,对她说,再这样下个月不用来上班了。

冬月魂不守舍了三天,丈夫却没有察觉。金洪生每天晚出早归,清晨一回家就扑到床上补觉,跟早出晚归的冬月几乎碰不上面。刚结婚时,冬月总劝洪生下半夜就别开了,早些回来休息。但自从有天夜里车门被撬,计价器被偷,洪生赔了公司一千块钱之后,他就再也不愿提前收工。克隆车泛滥,黑的士猖獗,正牌出租车的计价器对贼防不胜防。讨生活不易。洪生一个月只挣得四五千,经不住一千一千地赔。所以,哪怕再累,他也每天坚持开到天亮。

终于挨到周末。这天,夫妻二人都休息在家,给女儿补过四岁生日。冬月煮面,竟然把面煮煳了。金洪生这才发现妻子不对劲,问她:“老板又刁难你了?”冬月摇头。洪生等了一会儿等不来妻子的话,匆匆吃了面,起身就要出门。冬月知道他又要去打麻将。洪生一个月休息两天。两天里他至少有一天半在麻将桌上度过。若赢了钱,他会喜滋滋地把几张钞票往冬月面前一拍,说:“给瑶瑶买巧克力吃,爸爸请客。”输了钱他就骂骂咧咧,末了总是一句:“妈的,过几天就找他们翻本去。”冬月已经不再为丈夫打麻将的事情跟他吵架了。吵了几年还是老样子。吵架除了伤感情,没别的用处。并且冬月也开始理解丈夫,甚至可怜他。每天黑白颠倒,辛苦挣钱,生命大部分时间都被消耗到无休止的劳役中去了。他的生活有什么乐趣?他也就剩麻将桌上的一点乐趣了。

“我走了啊,晚饭不用等我了。”金洪生说着,看冬月一眼,又匆忙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四岁的小女孩正自己吃着奶油蛋糕,吃成一个大花脸。冬月还是闷着没说话,面前的东西一口没动。一碗煳掉的面已成了面疙瘩。金洪生想,这女人今天怎么了?但他怕烦、怕啰唆,只想快点出门,少耽误时间。门打开了,他却突然听到冬月喊他:“等一等。”到底怎么了?他回过头去,见冬月空着眼睛,对着一碗面疙瘩,缓缓地说:“洪生,有人要给我们一千万。”静了一瞬。金洪生问:“你说什么?”其实他已经听清楚了,但他不相信自己真听清楚了。

“有人要给我们一千万。”冬月轻轻重复了一遍。是的,她说的是“我们”。她和丈夫是一体的。她的身体不属于她自己,所以她做不了主,要她的丈夫来替他们俩做主。决定将是共同的。所以钱也是共同的。

金洪生这回相信自己是听清楚了。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把门关上了。和一千万相比,打麻将的事情一点都不急了。

“我高中的一个男同学,他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他会付我们一千万。”冬月简单而快速地把事情说了。说完她就在心里哇地一下哭了。独自忍耐了三天,扛了三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没扛住。这下好了,包袱丢出去了。

她静静坐着,等着丈夫拍案而起,或者上来给她一个耳光把她打醒。好了,林冬月,看看你自己,让钱迷了心窍。你是有丈夫的人。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你要不要脸?要不要皮?还没把这事放下?还真想去赚那一千万?

她等了等,金洪生却没反应。她抬起头,见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瞬间,她看着丈夫,像是看到一面镜子,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她真是要她丈夫来阻止她吗?若她真不想做,这件事到她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从她断然拒绝、摔门下车、愤然离去开始,这件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要告诉丈夫?是想让他帮助她断了念头,还是想让他推动她去接受?她明知道他有多爱钱,做梦都想发财。她想,林冬月啊,你是想既做婊子又立牌坊,想让你丈夫劝你去做无耻的事情,赚无耻的钱吗?

这么想着,她恨起自己来,说道:“我已经回绝他了。这事已经结束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声。”她脸上是超然决绝的神情。

又静了一会儿,冬月抬头去看丈夫。金洪生仍站在那里,木着一张脸,眨了眨眼睛,犹如刚刚从一个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方才弄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咽了一下口水,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像是又紧张,又害怕,又忐忑不安。他慢慢走过来,拖了张椅子在冬月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她,说:“冬月,你知道一千万是多少吗?”

冬月看着丈夫语重心长的样子,心想,这下完了。

冬月与洪生结婚五年了。现在两人还有没有爱情冬月不敢说,但她相信五年前他们是有的。那时候冬月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老实勤奋的一个小姑娘,没什么社会经验,一进单位就被领导和同事们盯上,什么急活、烂活、没人爱干的活全摊到她头上。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走。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是家常便饭。冬月从小长得好看,白皙瘦弱的一个小女子,半夜十二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舍不得打车。试用期工资才一千多,打一趟车一天班白上了。于是就这样被两个小流氓截在最僻静的一条街上。嘴被捂上了,喊不出声。她被架着往树丛里拖,两条腿徒劳地乱踢。那天穿的白裙子和白皮鞋救了她。一辆出租车刚送完客,正从旁边一条街拐过来,司机发现了黑暗中被狼捺住的羔羊。

那时的金洪生,三十二岁的一个光棍,血气方刚正愁没处泻火。他打了报警电话,但不等警察赶到,先一顿拳脚把两个小流氓给收拾了。当晚事情了结后,金洪生开车把冬月送到家门口,还特别绅士地下车为她打开车门。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他是没时间看外国电影或者港台电视剧的。只能说雄性动物的求偶行为都是无意识且无师自通的。

冬月写了封感谢信寄到金洪生的单位。车队拿这事当英雄典范宣传了一阵。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情节给一段爱情故事开头最浪漫不过。冬月也这样觉得。二十三年的人生,她没有谈过恋爱。这样一个见义勇为的司机,让她觉得这份感情是正当的、稳妥的、没有瑕疵的。潜意识里,她还没有忘记十六岁时在道上劫过她的一群不良少年。潜意识里,她觉得当年的他们并没有得到严惩。所以金洪生这一顿拳脚正是大快人心。冬月觉得他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在等的人。他替她揍了那两个流氓,等于他也替她揍了那群不良少年。

接下来的事情都顺理成章起来。金洪生的出租车成了冬月的专车,她随时下班,他随时接送到家。半年后,冬月过了试用期,也不再天天加班到深夜了。两人开始约着吃晚餐、看电影。又过了半年,扯了结婚证,办了几桌酒,两人就过起日子来了。冬月寂寞久了,觉得有个年长些的男人陪伴照顾着挺好。洪生受够了相亲找对象,受够了心高气傲的女人们嫌他五大三粗,嫌他工作忙、房子小。天降一个白白净净、踏实正经的女大学生给他,自然是巴不得。

婚结得是有些仓促的,日子也是有些寒酸的,但冬月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她不去想这两房一厅的小屋子还欠着几十万的贷款要她和丈夫一起还;她也不去想丈夫天天开夜车,她与他几乎碰不着面,夜夜独守空床;她更不去想即便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也会有男人普遍有的臭毛病——喝酒、抽烟、懒惰、邋遢、说脏话,最最要命的——赌博。她觉得自己总要嫁人的,嫁给一个拯救了她贞操的男人,总错不了。哪怕是一种报答,也是极其浪漫的。是的,无论后来的日子怎样艰难,那个英雄救美的奇妙开头足够他们回味一生,骄傲一生。

然而此刻,这个拯救了她贞操的男人,她的丈夫,正在劝说她放弃她的操守。

“一千万啊。一千万我们俩一辈子都挣不到。不,八辈子都挣不到。”“不就是生个孩子吗?现在代孕的事情多得很,这很正常的。据我所知,一般的代孕,十万二十万了不得了。一千万,是天上掉金子。”“冬月,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没有问题的。你不要多想。就是份工作。就当是份工作嘛。十个月,挣一千万,换了是我,我肯定立马答应。”冬月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仿佛突然不认识他了。一向寡言的他竟然不间断地说了那么多话。他在那么起劲地想要说服她。在他眼里,一千万果真比妻子的尊严更重要。她突然有些心寒。可是心寒什么呢?难道她真是希望他反对吗?她若真希望他反对,她就不会把事情告诉他。

金洪生还在不停地说着。冬月看着他嘴唇一闭一合,感觉他越来越遥远。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其实他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心里的决定早就有了。只是洪生对于这件事情接受度之高,接受速度之快,是她没有料到的。洪生是多么想要个儿子啊。半年前冬月去做人流,两人还争执过。即便他们都清楚,没有钱,孩子要不了。但他满腹怨气,一连几天挂着脸,好像打掉孩子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好像这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她知道,不能留下那个孩子他很心痛,痛的程度或许不亚于她。所以她原谅了他的坏脾气。所以她忍住自己的痛去安慰他的痛,“再等两年,等两年我们就能生二胎了;等两年我升了职,家里条件就好些了。”他有没有听进去这些安慰她不知道。或许他们都清楚,就算再等十年,他们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好起来。女儿一天天长大,竞争激烈,教育方面的开销无法预计。物价天天在涨。所以,此刻就算他心里多么不情愿,多么痛得滴血,仍是要想方设法说服她。她看着他,心底浮起怜悯。让妻子去生别人的孩子,对于一个天天盼着要儿子的丈夫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牺牲。谁说钱不是万能的?

冬月的眼眶红起来。她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体是属于他的。这个身体无法孕育属于他们的孩子,却要租借出去,孕育别人的孩子。说租借也好,出售也好。总之这件事情和金钱有关,就和其他无关了。就像洪生说的,就当是一份工作。

冬月抬起头来看着金洪生,轻轻打断他,“当时我就已经拒绝了,告诉对方,绝无可能。”她仍在顽抗。仍抱着一丝幻想,想看看洪生是不是一时冲动?想看看当头一盆水能否冷却他发烧的头脑?

她看到洪生愣了一下,脸上出现了焦急与懊恼的表情,是真心的焦急与懊恼。“那你能不能再去找找他?你有他的电话吗?”见丈夫问得如此急切,冬月觉得自己整个人慢慢泄下去,化成了一摊水。

洪生还在问着什么,冬月却怔怔地发呆。过了片刻,她凄然一笑,轻轻打断他,“别急别急,看你急的。”她拿出手机往桌上一放,眼睛又空了,“后来对方又发来短信,问我要不要再考虑。号码就在我手机里。”她说着又是一笑,很苦涩、很认命的一个笑,“对方早料准了,穷人没有不喜欢钱的。”洪生讪讪一笑,拿起手机。冬月不再看他,转身收拾碗盘,将桌上一口未动的食物统统倒进垃圾桶。

现在她妥了,对丈夫,对她自己,她都彻底放弃了幻想。

这天金洪生没有去搓麻将。他和冬月一起带女儿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吃了汉堡。平日拮据的人偶尔大手笔地花钱总会伴随着又痛又快的感觉。或许这天的洪生与冬月都需要这种又痛又快的感觉,来冲淡内心的伤感与憋屈。牺牲总是要做的,但无论如何,一千万将是他们的。为了让那牺牲变得值得,一千万要预支着先花起来。女儿的生日正是个好由头。

坐在快餐店里,冬月幽幽地问洪生:“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那个人会选中我?”她说话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女儿大口嚼着二十块一只的汉堡。

洪生闷了好长时间没作声。冬月这才抬头看他。他脸上是那种知情人的神色。这有什么难猜的?他喜欢你呗。或者曾经喜欢你。换作是我,钱多得花不完了,能让曾经的梦中情人跟我睡一觉,生一个孩子,我也乐意,花多少钱都乐意。

冬月从丈夫脸上看出了这层低俗的、无耻的意思,心中一凛,扭开了脸。

尽管这低俗和无耻的意思不是她丈夫自己的,是她丈夫代替另一个男人表达的,或说是替全体男人表达的——若是有足够多的钱,能让曾经可望不可即的天鹅放下骄傲来投怀送抱,天下有哪个男人不乐意?冬月仍觉心寒,并感到屈辱。

甚至,她在洪生刚才的神色里,还辨别出一丝轻微的嫌弃。再是共同的决定,她的身体将要背叛他,这是不争的事实。理性和感性是两回事。感性有时候不承认理性做的决定。是的,他是肯定会嫌弃她的。老婆给别的男人碰了嘛。现在她还没给碰,他已经提前开始嫌弃了,就像他们提前开始花销那一千万。

想到这里,冬月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就这样跨出了这一步,就这样答应了丈夫,也答应了自己心中的魔鬼。生活再是艰难,再是辛劳,他们毕竟拥有一个和谐完整的家庭啊。这个家朴实、纯洁,并且不乏温馨快乐的时光啊。

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做出了那样一个决定,去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生孩子?不。这太可怕了。这件事情一旦发生,他们就永远回不去了。

这时,洪生察觉了冬月细微敏感的心思,也察觉了她的犹豫。他伸手过去,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像是补救和安慰。他说:“别多想了。那个人为了什么原因来找你,并不重要。我不在乎,你也别在乎。就是一份工作。十个月,一千万,往后我们有好日子过了。”真的吗?真的只是一份工作吗?这份工作结束之后,就是好日子?

冬月恍惚着。事到如今,她进退维谷。或许只能顺着丈夫的思路去说服自己,为了家庭的未来,为了孩子的幸福,她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至于那个人,他爱她也好,不爱她也好,现在这件事情只和钱有关,和其他都无关了。

就是一份工作,如此而已。

再次见面的时候,冬月并未从彼得脸上看到扬扬得意,或者那种“看,早料到了”的轻鄙神色。他仍是客气有礼,让你看不出任何态度,也看不出他是真的恭敬,还是有意维持距离。他整体的感觉就是公事公办。的确,就是一份工作。

和彼得一起来的还有个女人,跟冬月差不多年纪,也是善良和气的样子。彼得介绍说是“医务助理——温大夫”。女人微笑着说:“叫我小温就好。”彼得说:“温大夫会全权负责后续安排。”他们说什么,冬月就点点头。医务助理,好大的阵势,派私家医生来好好管理她的身体吗?就像兽医对待将要配种的牲口?冬月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而后彼得告诉冬月,欧阳先生希望她可以辞掉现在的工作,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已安排城郊的半山别墅让她居住,佣人和厨师都会配备。如果想女儿,可以接女儿同住,每天会有专车接送女孩上幼儿园。彼得问她,这样安排可好?

冬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能有什么不好?一千万卖给别人了。彼得又说,希望她能够尽快搬到别墅去住,并且…这段时间就暂不要和丈夫见面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冬月当然领会了意思。她点头,事情本该如此。彼得最后说,孩子出生之后,将全权由欧阳家接管抚养。他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当然也不用说了,孩子出生后就跟她林冬月没有任何关系了。冬月在这时怔了一怔,想说什么,又没说,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若无其他意见,请在协议上签字。”他把厚厚一沓文件推到冬月面前。冬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条款很多,大部分是限定她自由的:怀孕期间必须听从安排,不得擅自离开所安排的住所,应为整个计划保密,不得与无关人等联络接触,不得服用医生处方以外的药物或者食物,等等等等。就是一份十个月的卖身契。冬月一边看,一边满脑子跑:能不能不签?还能不能反悔?还有没有退路?

文件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她对着签名栏发了几秒的愣,而后提笔快速签下名字。那一千万早早就把她的退路堵死了。

冬月离家前的最后一晚,金洪生没有去开夜车。将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两人都觉得有必要在一张床上躺躺。本来是说好不做的,但洪生突然兴起,非要不可。其实自从冬月生了瑶瑶之后,她与洪生的夫妻生活已不频繁,甚至可以说稀少。洪生工

作很累,在家的时间又少。冬月一颗心在孩子身上,工作和家务也让她常年觉得疲劳。偶尔的性事更像是彼此敷衍。而这晚洪生却情欲高涨,眼神和动作都充满强盛的欲望。

理性与感性的确是牵扯不清的。很多时候,理性做的决定,感性是不买账的。

此刻,洪生一片狂热,毫无顾忌。冬月有些担心,连连推挡,让他控制一点,不要糊涂。若是再怀孕,那一千万就别想了。洪生却是听不到一样,只顾自己快活,动作越发激烈,甚至有些狂躁,恨意勃发似的。人有时候拿自己的动物本能没办法。妻子要给别人借去了,借之前也要先把种留在她身体里,哪怕做假象骗骗自己也好。这种卑微的、难以启齿的内心暗角让人在关键时刻丧失理性。明知虚妄无益,却无法自控。

见丈夫如此不理智,冬月灰心了,索性让他去。她不动,也不反抗。愿意怎样就怎样好了。一千万你想要了,我也不想要了。大家一了百了。难道是我愿意去受那份罪,被人糟践,替人怀胎,辛辛苦苦,九死一生?

冬月的消极和无所谓反而让洪生冷静下来。他离开了她的身体,背过身去让自己平息。冬月看着丈夫的背影,眼泪流出来。多么高壮挺拔的一个人,却是多么辛酸的一个背影。她扑上去抱住他,说她改变主意了。她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这个家。穷日子,苦日子,反正是一个家。那一千万不是他们的,她不挣了。

洪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回过身来,将冬月搂进怀里。冬月依偎在他胸前,抬起头,泪眼婆娑。洪生什么都没说,但冬月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不要前功尽弃。十个月很快,忍一忍就过去了。等他们有了一千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几个孩子就要几个孩子。是的,到时候他们可以再生自己的孩子,再生三个、五个,生一支足球队!

他们像两个受难者一样沉默着相拥,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生命短暂,抓住当下。

许多临到我们的试探,都装饰着悦目的光彩。——《黑门山路》 冬月住进半山别墅的那天,恰逢这年第一场雪。

院子里的两棵银杏树本来撒了满地的金黄叶,给大雪一盖,秋色一下子就不见了。这场罕见的鹅毛大雪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秋天。

这是冬月第一次走进属于另一个阶层的居住环境:修剪整齐的大片草坪、独栋的三层房屋、花园、车库、泳池。因为已是冬天,露天泳池里并没有水。整座房屋看上去久无人居住,但一直有人维护清扫。

女佣领她参观了房子。楼上的卧室已经收拾妥当。六尺大床上铺着粉色的羽绒被和羊绒毯。卧室是个套间,有储衣室和独立卫生间。卫生间宽敞整洁,瓷砖雪白,镜子透亮。圆形的按摩浴池闪着洁净的亮光。空气中有清新好闻的香气。

整栋房子楼上楼下暖气适宜。楼下大客厅的天花板悬着水晶吊灯,地板上铺着白色纯羊毛地毯。屋子中间摆了一大圈皮沙发,墙壁上挂着几幅艺术画,还有大屏幕液晶电视。茶几上摆着巧克力和水果,水果的色彩和光泽看上去十分诱人。

女佣告诉冬月,厨房的冰箱里什么都有,想吃什么随时吩咐。冬月朝开放式厨房望了一眼,看到一台巨大的双开门钢面冰箱。她真心相信那里面“什么都有”。

在书房边的小客厅,冬月看到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她曾和丈夫商量过,等日子好些了,给瑶瑶学钢琴。可他们一直买不起钢琴。就算买得起,家里也没有空间放。她对着钢琴出了一会儿神,很快又恼恨自己。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整个环境都是她生活以外的东西。再好又怎样呢?她只是来做一份工作的。这里只能算是办公室。办公室再是豪华美观,人应该对这里的摆设留恋不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