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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庆歌看出元深不高兴,暂且依偎上去,柔声道:“要孩子不急嘛。公司正在扩展,我总得帮帮父亲。你这边的事也少不了要我操心。这样吧,我答应你,等分公司的经营步入正轨,我就给自己放个假,好好调理一阵,然后给你生个大胖儿子,好不好?”沈庆歌这样柔声细气并且低姿态说话其实很少见,但此时元深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是沉着脸,一声不响地抽着烟。

沈庆歌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了,闷了一会儿,轻声埋怨道:“抽这么多烟,肺不要了?”说完她就侧身睡到大床的另一边去,背对着元深。

元深知道她的潜台词是抱怨烟味太重。沈庆歌说话已养成习惯,很少流露真实意图,也不会把自己的不满当作指责的由头。元深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死要涵养、话里藏话的样子,于是说:“那我回自己房间去了,免得熏着你。”沈庆歌暗自一愣,转过身来。她本以为元深会像往日一样,把烟熄了,过来抱住她,哄一哄,也就和好了,却不料元深是真的不高兴了,匆匆套上衣服就往外走去。她看着元深离开房间,没有挽留,也没再说什么,心里却知道,元深碰到的事情非同小可。

元深做了一夜乱梦。

梦中,他再次回到那冰冷刺骨的湖底。他救了她上来,却怎么也唤不醒她。她浑身冰冷,没有呼吸,双眼紧闭。与此同时,他听到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空旷处传来:“阿深,你不要走,不要走…”他正茫然无措,却听到整个冰面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然后冰面破裂,裂纹四散撑开。他感到身体猛然下坠,和她一起落入水中。她不住地下沉,而他不愿放开她,拼命地抱住她。湖水太冷了,他已经无法游动,只能随着她一起沉下去。黑暗窒息了他。

他挣扎着醒来。房间仍是黑的。

瞪着无边的黑暗,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他伸手拧开床头灯,在一片微光中看到房间里的陈设,仿佛突然落回人间,一阵长吁。

他想起刚才的梦境。苏简汐,她是他心头的一块伤。如何才能不再痛?

或许只有彻底忘记。可如何忘记?如何忘记?他的简汐…迷糊间,他又沉入睡眠。

元深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跳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的生命只剩下三百六十四天了。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到外面是个晴天。气温有些低了。淡薄的阳光照过来,却是暖的。他浑身的恐惧便在这温暖的阳光里慢慢地发酵。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过一天少一天,但没有人觉得害怕。人就是这点有趣。明知是必死的,但未知死期便不害怕;而一旦知道了,就陷于莫大的恐惧。

死亡,是自我的终结。生存,是人最本能的意志。繁衍后代,或许正是延长生存时限,用以抗衡无法避免的死亡的根本手段了。

若不然,这宽敞华美的庭院、豪车、镶金边的盘子碗碟、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还有银行账户里的存款、公司的股份、基金,在他死后都将流向何方?

元深对着窗外崭新的一天,在恐惧的同时,对自己微微一笑,自嘲的笑。曾经他认定生儿育女不属于个人意志,而是种族之灵强行植入生物个体本能中的潜意识。犹如霸王条款。受控于它,就意味着付出自我生命中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去投入一场浩大的苦役。纵观整个人类社会乃至生物界,个体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消耗自我,延续后代。每个人都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每个人都只是在为种族的延续而毕生服务。曾经他是多么不屑于屈服本能中的这一意志。他从未料到,当他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要孩子,不止一个。

他一生风流,亦从不缺女人,可至今膝下无一子半女。他在人世拥有太多太多。照世俗准则,他有必要,也有能力,生下许多的孩子,继承他的财富,让他在人世存在的意义得以证明,并且延续。原来他并不能免俗。原来他最终还是逃不开种族之灵在他体内埋藏的繁衍意志对他的控制。

信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起手机,看到彼得的信息:“深哥,安排在今天午茶时间可以吗?”彼得通过手机联络总十分谨慎,话都只说半句。

元深看着手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彼得在说什么,回复道:“可以。”想了想,又添一句,“选个好地方。”彼得很快回复:“深哥放心。”彼得跟着元深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元深所说好地方的标准就是顶级私家侦探都跟不到的地方。

放下电话,元深洗漱,然后下楼去吃早餐。他刚到餐厅就听佣人来报,沈小姐一早走了,回美国了。

元深只嗯了一声,什么表情都没有。

底下人都知道,沈小姐头天晚上留宿,翌晨即走,准是与少爷闹了别扭。

这会儿他们个个都大气不出地躲在扫帚抹布后面,竖着耳朵,装作忙碌,只求元深的火气别撒向自己。

元深背靠座椅,两条长腿交叉着搭在空旷的大餐桌上,手里端着咖啡慢慢喝着,脸埋在报纸的体育新闻里。

他瞪着昨晚球赛的报道,克制着自己,不让心里的一团阴冷和愤怒浮现到脸上,末了还是克制不住,把报纸往餐桌上狠狠一摔,骂了一声:“臭球!” 元深从餐厅出来就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一楼的书房。

书房平常没人来,佣人也只是每天进来打扫一次。他们都知道元深的习惯,书柜上所有的东西无论是书还是什么,一律不准人碰。

元深在书柜的某一排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一本相册。相册的上缘积了一层灰。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打开这本相册是什么时候,至少也该是十年前了。

相册一页页翻过去,他找到了那张高中毕业集体照,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林冬月,站在第二排最右侧。清秀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头发梳成一根马尾,额头很光洁。拍照那天阳光很好,有些刺眼,所有人都微微蹙眉,冬月尤其,好似对面前整个世界抱有不满和怨恨。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十八岁。照片上的元深站在第四排最左边。与林冬月的位置是最远的对角线。事实上,在拍这张照片之前,他们已有两年没有说过话。不仅没有说过话,在林冬月眼中,欧阳元深就是个无赖、恶棍、大仇人。

林冬月可算是元深的初恋,十六岁时懵懂的好感。但这好感只是元深一厢情愿。高一的时候,冬月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名副其实的班花,众人眼中的冰雪女王。她是那种一门心思读书、成绩拔尖的学生,还是班级的学习委员。暗恋她的男生不在少数,却只有嚣张跋扈如欧阳元深敢明目张胆地追求示好。

但冬月根本看不上元深。元深是那种整天都不学习、成绩最差的学生。他能进这所重点中学读书全是靠家里付钱赞助学校。元深在学校里和一帮像他一样的男生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上课捣乱,捉弄老师,下课拉帮结派,欺负同学。在林冬月这样正正经经、好好读书的女生看来,元深这样的只能算人渣。

就是这么个人渣,从高一入学的第二天起,每天给玉洁冰清、一脸孤傲的学习委员写一封情书。元深不学习归不学习,一手字还是漂亮的,是从小被父亲用尺子揍出来的一手好字。情书一封不落地经过林冬月的手递到了教导主任手里。那些递上去的信起先还是拆封过的,后来便全是完整未拆的了。于是,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成了元深一封又一封情书的首位读者。再接着,整个教导办公室的男女老师都成了元深的读者。好在元深的情书只淡淡抒发了些许浪漫情怀,并无任何污言秽语,加之字体俊秀,龙飞凤舞,老师们看了并不反感,甚至还产生了几分欣赏。原来这位富家公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几句小情诗还是押韵的嘛,至少几个字还是漂亮的嘛。他们把元深叫来不痛不痒地教育几句,“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啊,留着写信的工夫,好好写你的语文作业吧。”元深停止了写情书,却在圣诞节的时候往冬月的课桌里放了一只小盒子。冬月起初不知盒子是谁放的,就打开来。里面竟是一条钻石项链。女同学们都围过来了。有眼尖识货的立刻说这么大颗的钻石值多少多少万。女生们都被吓住了。这颗钻石能把整座学校都买下来。

冬月当场羞红了脸,委屈得几乎落泪。她从钻石折射的光芒里看到元深的意思:只要我高兴,整座学校我都能买下来,何况区区一个你?

钻石项链赴了那些情书的后尘,来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这一次老师们震惊了,觉得有必要严肃对待了。他们请元深的家长来学校。元深幼年丧母,父亲忙得满世界飞。来学校的是管家。老师们把管家教育了一顿,说再不管管这孩子,整个学校都要让他给祸害了。当晚回了家,元深对管家说,若敢将此事告诉父亲,明天就让你滚蛋。管家低头哈腰,不敢不敢。

正是那年冬季最冷的一天,元深带着七八个狐朋狗友,骑了五六辆摩托车,将林冬月围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非要问一问究竟:你在清高什么?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长得漂亮有什么了不起?

冬天天黑得早,又是个阴天。冰雪女王学习委员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被吓没了,面色惨白地晕倒在这群匪里匪气的大男孩面前。

事情闹大了。女孩的家长报了警,说这群男生猥亵女生。

欧阳元深作为主犯被拘留调查。他辩驳:“碰都没碰她一下。”警察可不像教导主任那样慈眉善目,“你还想怎么碰?再碰一碰就直接送你去少教所劳改了。”出了这样的事情,照理该被学校开除的,但元深身份特殊,而女孩也的确没有大碍,所以最终只是得了一个校内警告处分。元深被换到另一个班级。他的初恋就这样很没面子地结束了。

这是他人生的唯一一次单恋,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挫折。

元深在事情了结的第二天就轻轻松松成了没事人。上课说话捣乱顶撞老师,下课笑骂打闹调戏女生,笑声照样爽朗,毫不收敛。放了学也还在篮球场蹦跳,有女生结伴经过驻足观看,他也像以往那样没正经地吹一下口哨,帅帅地露一手上篮动作。什么班花、学习委员、冰雪女王,早给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年少气盛的他需要做出这副姿态:谁说我真心喜欢过谁?开开玩笑而已。开不起玩笑就拉倒。我可没放在心上。

元深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事他一直放在了心上。若不是被宣判了死期,他恐怕不会想起她,也不会发现这事始终窝藏在他心里,窝藏得发酸发苦了。但酸也好,苦也好,毕竟十几年了,酸和苦都是淡淡的,甚至酿出一丝甜了。

高中毕业后,听说一向成绩拔尖的林冬月在高考时中暑昏倒,数学只做了一题就被抬出考场。她的数学成绩最后是三分,但其他几门考得不错,最后仍是上了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而元深却凭资金赞助进了名校。

元深用指尖轻轻抚摸照片上林冬月的脸,感慨万千。十六岁的时候她是多么光彩照人。老师心中的好学生,同学们羡慕的榜样,却因一次考试失利,前途尽毁。大学毕业后不过找了份普通工作,匆匆嫁为人妇,过起平庸生活。

如今再见,不知是如何情景?或者,她肯不肯再见?

元深合上了相册。

林冬月在这间茶室坐了已有二十分钟。对方没有出现。

奉茶小妹第二次进来添茶的时候,冬月怯怯地开口:“能否麻烦问下,订这个包间的人叫什么名字?”她的茶几乎没动过,但奉茶小妹仍以一系列极为恭顺并略显繁复的动作为她换了一杯新茶,同时微笑着摇了摇头。那真是一道极甜、极委婉的笑。从那笑,你可以看出她是多么真心诚意在为你服务,并且对于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多么真心诚意地感到抱歉。

正是这一系列的动作和微笑,让冬月不安的心更加忐忑。她已看出,这不是一般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自卑与惶惑的心绪让她弄不清奉茶小妹微笑着摇头是“不知道订包间的是谁”还是“不能问,不能说”。局促不安间,她再次下意识地抬手看表,已经等了二十三分钟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冬月想,会不会是个恶作剧?

昨日下班后,有个男人将她拦在公司楼下。男人高大俊朗,自我介绍叫彼得,倒是温和恭谦、彬彬有礼的一个人,冬月便听他说下去。他说,有位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请她去参加。冬月再问什么细节,男人都只说“去了便知”。告别前,男人说了约定的时间地点,又给了她一个信封,说是“车马费,一点心意”。男人走后,冬月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冬月吓了一跳,立刻关上信封,回去后才取出来数。共有两千。两千块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块可以买到去全国任意一个地方的机票。

这种未知的谜团与凭空出现的钱财在冬月二十九年的平凡人生中极少出现。上一次出现还是十多年前,那已是很遥远很模糊的记忆,她甚至记不清那个让她讨厌的人的名字和样貌了,只觉得那是青涩岁月中一件无关紧要的烦心事。

而此刻的冬月,在走过了近三十年单调乏味的人生之后,对这样突然出现的谜团感到一股新鲜的兴奋。她对自己说,为了这两千块,也该去一趟。去一趟,这两千块“车马费”就收得心安理得了,就不是白拿了。

所以这日午后,她请了半天假,花两块钱坐公交车去那个约定的地点。刚下车,还没离开站台,一辆黑色的轿车徐徐在她身边停下。车窗降下,副驾驶的位置上正是昨天那位彼得先生。彼得下车为她打开后座的车门。

冬月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妥,但哪里不妥又一时说不准。她只觉得身边的一切,从这辆车到彼得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都让人难以拒绝。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车。

一路上冬月都魂不守舍,老在想是什么让她这样恭顺、听话、轻信,这样毫无抗拒地上了陌生男人的陌生汽车。想了一会儿她想到了,是那该死的两千块钱。多少拐卖妇女的恐怖故事就是这样开头的。

好在车子开开就停了,停在一家店铺前。冬月未及看清店铺门面的样子,就被里面迎出来的服务小妹领进了包间。

这绝不是昨天说好的地方,冬月心里判断。她再次抬手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

正在此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冬月抬起头,看到一个胖胖的经理模样的男人进来,对她浅浅鞠了一躬,微笑道:“林小姐,这边请。”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极其谦卑。冬月跟着他出去,经过弯弯绕绕的走廊,而后被领进了另一间包厢。

这房间比原先的那间大,光线却稍暗一些。已有一人坐着,在竹帘后面,正在独斟独饮。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看不清样貌。

胖经理又朝冬月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几步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冬月一颗心怦怦乱跳。她犹豫了一下,朝竹帘走去。

竹帘后面的人影却似没有察觉房间里进来个人,仍是悠然自得地饮茶。冬月走到竹帘前,顿了一顿,伸手掀开帘子。面前的男人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请坐。”冬月没有认出男人是谁,只觉得似曾相识。一条木茶几隔开两边的沙发座。她暂且在男人对面坐下。男人的面容是和善客气的,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着些傲慢。他上来也不自我介绍,也不说明到底是谁让谁等了。似乎整个局面都是她在明处,他在暗处。这让冬月非常不自在。

“你喝什么茶?”男人问。

冬月轻轻说了声:“随便。”此时她心里已经清楚,同学聚会什么的都是胡扯。面前这人是谁,想干什么,她吃不准。但立时就走似乎也不妥,暂且只能等着看下面会发生什么。她能察觉出男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无以应对,只局促地坐着,双手紧紧抓住放在膝上的人造革皮包。一双眼睛低低地看着面前的茶具。一壶茶其实早已泡好。

“也不知你爱喝什么,擅作主张泡了铁观音,希望你不介意。”男人说着,为她洗杯斟茶,“这功夫茶,品的是功夫,其次才是茶。前两泡,先洗尘、烫杯。这第三泡,香气才最好。你试试,先闻后品。”男人把小小一碗茶递到冬月面前。白底蓝纹的瓷碗十分袖珍,碗口只比一元硬币大一些。男人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碗口,中指托住碗底。如此精致细小的物件在男人的大手中显得尤为玲珑。冬月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抽搐。她伸手去接茶碗,已极为小心了,手指和手指仍是碰了一下。她心神一荡,抬起头来。这时两人的目光才第一次真正交接在一起。

霎时间,冬月认出了他是谁。惊惧的感觉难以言表。她的眼神闪过慌乱,握着茶碗的手也抖了一下。浅绿色的茶汤洒了出来。元深微微一笑,仍是一副悠然笃定的模样。仿佛她认不出他或者认出他,他都不奇怪,也都觉得无关紧要。冬月却紧张窘迫得无法自已,茶碗举在半空,进退两难。元深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怕我。”他说完,一口饮下自己碗中的茶。

冬月看着面前的男人,十六岁时的一幕幕画面忽然就回到了眼前。当时的嫌弃、憎恶与鄙夷,化为此刻的惊讶、困惑与尴尬。怎么竟是他?!他想做什么?冬月的目光充满戒备。但毕竟已不是十六岁了。人成熟了便懂得不将事事都放在脸上。所以此刻,她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元深仍然微笑着,轻叹一声,说:“有十二年了吧?”是很多年了,远得像上辈子。冬月没有说话。“听说你结婚了?孩子多大?”这些与你何干?冬月还是沉默。两人无言对峙了片刻。元深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如今过得好不好。”他嗓音温柔低沉,目光虚虚地看着远方。全身再无咄咄逼人的强势之感。问的话也都只是家常。一股莫名的温暖情愫萦绕着。

冬月慢慢松弛下来。如今过得好不好?她怔怔地,放下茶碗。她想到自己平庸普通的家庭、每日早出晚归的艰辛、开夜班车的丈夫、读幼儿园的女儿,还有常

年卧病的母亲。这样的日子是说不上好坏的。只是过日子而已。她轻轻地说:“挺好的。女儿四岁。”此时,气氛忽然变了。这样温柔惆怅的对话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一对失散多年的情侣或者战友在彼此悲悯、彼此怜爱了。

他们现在处得比十二年前好多了。他不再年少轻狂、飞扬跋扈,如今展现出来的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不乏儒雅。而她经历了世事变换,也不再那样孤傲决绝,表现得温婉忍耐。尽管曾经彼此轻视,此刻相对,不明所以,却平和自然。

“快喝茶吧,凉了。”元深指了指她面前的小茶碗。

冬月重新拿起茶碗,一口喝下茶汤。淡淡的苦涩与清香留在唇齿间。

元深再次为冬月斟茶。隔着一堆繁复的茶具与空气中朦胧的茶香,两人又对视了一刹那。这一刹那,彼此心里飞过的念头在探讨同一件事。

元深在想:她心里有没有后悔?当初若与我在一起,现在不会是这样的生活。

冬月在想:没有用的。就算当初与他在一起,也不可能长久的。他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若真答应他,只会被他始乱终弃。境遇还不如现在。

一壶茶喝着喝着就淡了。谈话也渐渐少了。起先还可以扯出一些高中熟人的趣闻来做幌子,让两人各自躲在无关紧要的话题后面思索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到了后来,再也无话可说了。他们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他无法对她讲述南极的冰山或者西班牙的海滩。她也不可能对他提及还不完的房贷与超市的大减价。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他们这样坐在一起是荒诞的。于是他们沉默下来,准备面对最终的真相。而无声的对峙却在持续。

冬月毕竟少些城府。她的困惑全在她眼睛里:时隔多年你再次约我出来有何用意?我已有家庭,你又何必费心?我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追逐?你这般条件何愁没有女人?在我身上你又能得到什么?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元深什么都没有流露。他始终是一副平和自然的样子。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每句话都是轻轻的、淡淡的。他不会去说“我快死了,我想要一些孩子。你是我爱过的女人,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一个孩子”这类缺乏水准的话。他也当然不会去说“如果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我会给你一千万。一千万你一辈子都挣不到。一千万够你和你的家庭享一辈子福”。这样的话说出来太打脸。这样的话决不能从他欧阳元深的嘴里说出来。

事实上,在与冬月见面、饮茶、闲聊的整个过程中,元深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他承认,在见到冬月的第一眼时,他是有一点幻灭的。他在茶室经理安排的监控设备前坐了足足二十分钟,观察这个女人。她与他记忆中的人已完全不同。显示屏上的女人不过二十八岁,却已无任何清绝骄傲的姿态,全身都透着疲劳和卑微,是个被生活的重担拖累的女人,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即便五官仍然秀丽,皮肤仍然白皙,眼神却失去了光彩。他坐在显示屏前,看着她焦虑、仓皇、局促不安的样子,犹豫了二十分钟,要不要出去见她。

他最终遵从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他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他不要让自己留有遗憾。

她是他曾经的梦,是他曾经有过的朦胧渴望。现在,他需要孩子,这确凿无疑。但他已想清楚,他不会走进那些代孕机构或者医学实验室。他心里隐藏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火种在这生命的末章再次开始燃烧。他强烈地希望能在死前完成一些心愿。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在这世间,他剩下的也只有钱了。他希望得到补偿。如果钱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愿意。他不要毫无感情的细胞,不要冰冷坚硬的手术器械,不要他的孩子在试管中成形。他的孩子应该在温暖的子宫里长大。不是陌生女人的子宫,而是他爱过的女人。他希望将曾经的梦想与未来的希冀结

合起来。他有足够的钱来帮助自己完成这些心愿。所以,他尝试与她再次面对面。可是,当他真的与她面对面之后,他心中的幻灭感再度升起。他看清了,面前这个女人,其实也已陌生。是他曾经爱过的。但那爱太遥远,已变得稀薄。于她而言,更是无关痛痒。无论是十六岁,还是现在,这个女人心里从没有他。他这样坚持所谓浪漫理想有何意义?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一颗心逐渐平静。元深看着面前的冬月,觉得那个梦已经圆了,或者已经破碎了。但无论是圆了还是破碎了,都已不再重要。他可以放下了。

一小时后,元深将冬月送到茶室门口,与她告别。他说:“谢谢你能来。与你一起度过这个下午,我很愉快。”车已经等候着。他看着冬月上了车,车开走。他长吁了一口气。放手吧。顺其自然吧。如果就此结束,他也没有遗憾。

这天冬月回到家是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丈夫金洪生正准备出门。女儿瑶瑶趴在油腻腻的餐桌上吃饭。碗筷一片狼藉。

“今天又加班?你再不回来我就来不及了。”金洪生开夜班的出租车,此时正赶着去接班,匆忙间没有注意到妻子眼睛红红的。“我走了。饭你热热再吃,都凉了。”他说完就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冬月望着桌上的半盘炒青菜和只剩一层蛋白的咸鸭蛋,还有女儿糊了满脸的米粒,心里陡然一酸,再度忍不住落下泪来。

回家之前,冬月已在河边哭了两个钟头。从漫天夕阳红光,一直坐到天色漆黑。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城市到了夜里反比白天更热闹。冬月独自一人坐在阴冷的秋风中,无声地流泪。她知道自己这样默默地对着一江河水哭,一定是在祭奠什么。祭奠什么呢?是祭奠那笔本来可以得到的巨款?还是祭奠她因为一瞬的犹豫而丧失的操守?她不知道。

在送她离开的车上,彼得将意思同她说了:生一个孩子,一千万。

她起先是被吓呆了。她没有料到这场莫名的会面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黑暗的目的。一千万?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千万是多少。要赚一千万,她得不吃不喝地工作四百年。她丈夫得没日没夜地开出租车二百零八年。一千万可以用来还清他们的房贷;可以还清她丈夫搓麻将欠下的大小赌债;可以付清母亲的医疗费;可以让她不用每天十多小时坐在电脑前啪啪啪地打字;不用每天看老板脸色忍气吞声;可以让女儿像其他孩子那样去学钢琴、学英语、学跆拳道;可以让女儿上重点小学;可以带女儿去旅游,去南方看海;可以让全家不再顿顿吃炒青菜、咸鸭蛋;甚至还可以换间好些的房子,彻底摆脱下水道堵塞、蟑螂造反、阳台漏风,摆脱各家物品霸占公用走廊,一出门个个怨气冲天的可怕环境。

可她断然拒绝了。

她带着一种无法忍受侮辱的节烈表情郑重地说:“请转告欧阳先生,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人并非都如他想的那样低贱不堪。”她以为自己在外面已经把该流的泪流完了,该发泄的委屈发泄完了。可没想到,她心里的伤痛和委屈远比她想象的要顽固。

她醒了大半夜,三点起来吃了一片安眠药。重新回到空空的床上,却还是睡不着。她侧身而卧,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枕头被泪打湿了一片。她想着半年前流掉的那个孩子。金洪生一直想要儿子,想了四年了。这次怀孕,她吃不准是不是意外。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他们交不出二十万的罚款,孩子只能打掉。并且就算不用罚款又怎样?他们如何负担得起另一个孩子?她若停职在家照料婴儿,工作是肯定保不住的。只靠丈夫的收入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更不用说抚养新生儿

的各种昂贵支出。

小生命从体内剥离的痛她至死都忘不掉。十周的胎儿,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就这样被撕裂,化作一团血污,丢弃到垃圾桶内。医生不理会她在手术时的哭泣,冷漠地说:“谁让你不上环?苦头自己吃。”金洪生夜里通宵开车,白天需要睡觉,不能陪她。从手术室出来,她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地走,几乎晕倒在医院的走廊。因为舍不得被扣工资,她休息了一周就回去上班。身体一直虚弱,一两年内是不适合再怀孕了。

黑暗中,她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她被自己吓住了。怎么竟还想到了怀孕?竟然还在考虑那个可能性?难道在她断然拒绝之后,她的心却是不死?难道她竟想去挣那一千万?不。这不可能。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是的。这件事情应该就此结束,她想。无论如何,它也已经结束。

彼得是在后山找到元深的。他打元深电话无人接听,便去泳池、篮球场、网球场逐个找了一圈,最后在山上的网球场看到元深和一个年轻女子在打球。

中秋之后,元深再未去过夜店及声色场所。有谁打电话来约,他都推掉。他开始将所有的夜晚都放在运动场上。

已是深秋了,元深却只穿着短衫短裤,打得一身汗。休息间隙,元深和女子一起往场边走来。女子或是新来的教练,金棕肤色,标准运动员身材,身着火辣的网球裙。两人一路谈笑。远远听得女子清甜爽朗的笑声,“阿深体力不错呵,偶尔练练就已如此。若是天天练,很快要换你当我教练了。”彼得有些惊讶。已有多年没听过元深身边的人叫他“阿深”了。以往若有女子如此叫他,无论是正经交往的,还是夜店里偶然邂逅的,元深都会有所反感,甚至大为不快。有一次他在酒吧喝多几杯,身边刚刚认识的女孩扶着他,叫他“阿深”,他直接朝女孩扇去一耳光,吼道:“不许这么叫!”女孩被吓哭,仓皇退开。从此圈里人都知道,“阿深”两字是他的禁忌。这些公子哥谁没脾气?谁没个把禁忌?所以没人当回事,不喜欢不叫就是了。

但此刻,元深非但一点不生气,还笑呵呵地回应道:“我当你教练?网球就算了。别的或许可以。”“别的?别的什么?”女子佯装天真地侧着脸,拿毛巾擦着汗。元深痞笑,凑到女子耳边悄语,“回头私下告诉你。”女子脸一红,低着头笑,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到了场边,元深丢下拍子,喝了几口水,示意彼得到一边说话。彼得随他走了几步,低声道:“林冬月,她说…”彼得停顿一下,轻轻摇头。元深淡然一笑,像是早有预料。不行也好,他想着,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点上。或许他心里正是巴不得冬月说不行。如今见面也见过了,心愿也了了。没有下文或许更好。少背一点良心债。毕竟,花一千万让一个有夫之妇来为他生孩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隔着烟雾,彼得看出元深走神,在一旁等了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深哥,那么苏简汐…”“已经说过了,不要多事。”元深骤然打断他,同时很快地吸了一口烟。彼得低头,不再多言。元深似乎突然烦躁,将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熄,反身往场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彼得说:“你开车送刘小姐回家。”彼得早已习惯了元深的喜怒无常,应了声“是”,对女子恭敬一请。

女子掩饰不住失望,不甘地望着元深。

元深却不再理会任何人,背起运动包,独自往山下走去。

元深冲了澡,洗去一身疲惫,还有淡淡的失落。

站到镜子前,他看到灯光下自己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就是这张脸,让多少女人着迷,让多少女人在爱他的钱的同时,也顺便爱一爱他这个人。但那又如何?所有那些爱,都是带着功利心的。他感到厌倦。

人生如戏,总有谢幕收场的一天。与其挨到七老八十颤颤巍巍,不如让生命在巅峰状态骤然结束。这未尝不是神的恩赐。元深关掉了灯。他在一片黑暗中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发出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一角。趁着电脑启动,他去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喝一口,再度坐回书桌前。电脑已完成启动,MSN自动上线。苏简汐的名字仍是灰色。

他对着屏幕呆了一会儿。心里知道结果总是这样,可每次去开电脑的时候,仍是怀着一丝隐隐的希望。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次都在下意识地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开了机,就走开,去拿点什么,喝点什么,从不巴巴地等着,好像他一点都不在乎。以为这样,等他回来一看,简汐就在了。可是这么多年了,简汐却再没有用这个账号上过线。

虽然简汐不在线,元深却仍是点开了她的对话框。头像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一朵睡莲。在元深心里,简汐就恰如这样一朵洁净端然的睡莲。多年前,这朵睡莲会通过这个窗口发来一句句温馨甜蜜的话语:

——阿深,注意身体,早些睡。

——阿深,今天风大。点烟不要给打火机烫到。

——阿深,我剪头发了。要不要看?跟你视频。

有时候,两人聊着天,她会发过来一个动态的“kiss”。

在元深心里,简汐永远就是那样一个小女孩,会通过网络对话框发“kiss”的图标。如果元深发回一个“kiss”过去,她会真心高兴。

那是多少年前的春天了,二十一岁的元深刚刚交了新女友。女友是邻校有名的交际花。那所学校有个著名的湖,初春还结着厚厚的冰。有天元深突发奇想,要去冰上钓鱼,还特地买了正规的渔具。女友笑话他,说这湖里根本就没有鱼。元深偏说有,一定要试试看。两人正在争论,却见不远处有两个女孩正快速从冰面上跑过去。她们跑到湖中央的时候,元深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冰面早就不牢了。此时只听那边传来轰隆隆几声响,犹如闷闷的爆竹之声。两个女孩一边跑一边发出尖叫。然后一瞬间,一个女孩就不见了。另一个女孩也摔倒了,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同时扯开嗓子呼救。

元深快速跑过去,见冰面裂开一个大口,掉下去的女孩正在往下沉。元深想都没想,脱掉外套就跳下水去。湖水冰冷刺骨,他一入水就感到一股让人窒息的疼痛。他知道动作必须要快,否则两个人都要丧命。幸亏他从小接受过游泳和潜水的专业训练,也懂些急救知识。人很快救了上来。但救上来的女孩已经没有呼吸,脸色惨白。元深立刻给女孩做人工呼吸。女孩醒来,睁开眼睛,就这样看见趴在她身上的元深。两人靠得那么近,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

简汐后来向元深控诉,她的初吻就这样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他抢走了。

元深见义勇为潜入冰湖救人的事情传遍两所学校。传得更疯的是另一件事:被救的女孩苏简汐很快取代了元深的女友,成为他的新女友。

“取代”二字是很有水分的。事实是,元深甩了原来的女友,死追简汐。

有天夜里,他把整片宿舍楼弄停电了,在简汐她们对面的楼顶放烟花。从小到大,元深还是第一次这样玩命地追一个女孩。

苏简汐是那种美得很乖、很朴素、很安静的女孩子。她上学早,掉进湖里的这年春天,她读大一,却只有十七岁。那天她和裴芳一起去上课。要迟到了,教室在湖对面,于是冒险从湖面上抄近路直接跑过去。没想到冰面会裂开,更没想到会被一个男生救起,还丢掉了初吻。简汐从小是个乖女孩,很自律,十八岁之前不谈恋爱。所以无论元深怎么追她,她都不为所动。宿舍楼停电,对面放烟花,女孩们都兴奋得尖叫,都为这样又坏又浪漫的男生倾倒。可简汐只淡淡一笑,也不去窗口看,只管打着手电继续读书,好像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被元深甩掉的那个女生却不肯就此罢休。元深只用一句“湖里果真有鱼”就匆匆打发了她。女生在校园里处处宣传,说苏简汐是个狐媚子,勾引别人男友,横刀夺爱。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内幕有声有色。简汐只顾专心读书,面对指指点点,不明所以,就只是笑笑。简汐就是这样的女孩。谁对她好,对她献殷勤,她就那样安静地笑笑。谁对她不好,谁欺负她,她也就那样安静地笑笑。她同意什么,或者不同意什么,都是一样地笑笑。她的温柔、她的与世无争、她的无边无际的随和与大度,曾一度让元深很困惑。

简汐的不争辩与不反抗在众人看来成了默认。那个女生变本加厉,话越传越难听,渐渐不堪入耳。清清白白一个苏简汐,连恋爱都没谈过,在一些人眼里已成了妖孽。元深追简汐不成,心里已是烦躁,又听闻那么多谣言,更是气极,于是把气全出到那个女生身上。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让那女生终于闭嘴,并且没过多久就退学离校,消失于众人视线。流言蜚语也终于消停。

所有这一切,简汐并不知情。她真是那种安安静静、不问世事的小姑娘,教室宿舍两点一线。甚至在她与元深正式交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一直不了解元深的真实身份与家庭背景。

十八岁生日,元深陪简汐度过。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她终于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吃完饭他们去逛街,元深说要给简汐买生日礼物。他们在商场里逛了很久,简汐什么都不肯买,什么都嫌贵。后来到一个品牌专柜,简汐看到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简约式样,经典款式。元深看出她喜欢,叫她去试穿,把她推进了试衣间。简汐穿上裙子,看着镜子,惊呆了。没想到一条普普通通的棉布裙子穿到身上会这么好看。品牌服装的设计与裁剪令人惊叹。简汐走出试衣间,让元深看。谁知她刚走出来,就被元深抓住胳膊,一路狂奔。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元深拽着一口气跑出了商场。面前已有出租车候着,元深将简汐推进出租车,自己也上车,砰一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快开。车开出几条街了,简汐才缓过劲来,反应过来元深刚刚带领她完成了一次抢劫。她吩咐司机将车开回去,元深却说:“不要回去。”司机听了元深的,车继续往前开。简汐翻过裙子上的吊牌,一看彻底傻了:两万块。一条裙子两万块?简汐绝没有想到。她平日在普通商场买一条两百块的裙子都觉得贵。正发呆,元深已经一把扯过吊牌,将吊牌撕了,扔出车窗。“好了,这裙子是你的了。穿着吧,多好看。”元深笑着说。

简汐却哭起来。怎么能这样?这是抢劫,是犯罪。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她刚刚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这是她的初恋。她怎么竟找了个罪犯谈恋爱?

看简汐真哭了,元深吩咐司机把车开回商场。他答应简汐去把裙子还了。简汐去卫生间将裙子换下,小心翼翼地叠好。她捧着裙子去跟店员赔礼道歉,诚实地说明了情况,并说吊牌已经撕坏,看要赔偿多少钱她愿意支付。店员却告诉她:“你男朋友已经付过钱了呀。裙子是你的了呀。”简汐回过头去看元深。元深早已在后面笑得前俯后仰。

简汐的心事还没完。回去的路上,简汐问元深哪里来那么多钱?花了两万块给她买裙子,他这学年的生活费怎么办?元深哈哈一笑,随口说一句:“省吃俭用呗。从前吃包子,以后吃馒头。”简汐知道元深在说笑,知道这样五毛一块地省也省不出两万块。她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课余时间开始打工挣钱。很快,她找了第二份、第三份家教,把时间表整个排满。每天六点就起床,十二点宿舍熄灯了她才睡觉。除了上课的时间,她全在干活。元深再约她吃饭、看电影,她全都没空了。一个月后,元深在教室外面把她截住,问她在搞什么鬼。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里零零散散的钱刚好凑出一千五百块整。她说这是她这个月做家教挣出来的,让他先拿着。她告诉他,那条裙子她很喜欢,也很珍视,已妥善收藏,会等到重要场合拿出来穿。但那两万块钱,无论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她必须帮着他一起还。她会努力工作,一点一点把钱攒出来。她把信封放到他手上,笑着说:“今天开始别吃馒头了,吃包子。”她附和他的打趣,快乐地望着他。

元深完全呆住了。他的心被这拙朴天真的目光瞬间击中。一股温暖的痛意贯穿全身。他没有想到,简汐竟是这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小姑娘。他突然就难过起来,突然就不想把真相告诉她。他不想告诉她,他其实是多么富有。花两万块买条裙子对他来说就像随时渴了在路边买瓶矿泉水一样。是的,他不能把真相说出来。一旦道破,一条裙子也好,两万块钱也好,价值瞬间大贬。

那一刻,元深第一次意识到,富有或许不见得比贫穷幸福。在苏简汐这样纯真无邪的小女孩面前,富家公子与普通青年没有区别。

元深将真相隐瞒了很久。那也是他与简汐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

而此时,当元深面对空空的对话框,面对这朵灰色的睡莲,他多想这朵睡莲能够恢复色彩,能够对他闪动。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在对话框里再打进几个字,希望对话框的另一端,能够回应他几个字。

可他们还能够说什么?他清楚记得当年分手的时候,他冲她大喊:“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她站在雨中,浑身湿透,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她仍是一贯的样子。面对委屈,不争辩,不反抗。谁欺负她,谁污蔑她,她都只是沉默。可她再也不会笑了。面对他离去,她只有沉默地流泪。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去。

一别四年。再次见面,她已硕士毕业,身着西服短裙,亭亭玉立,是个成熟女子了。他的小简汐,长大了。那一刻,多少种复杂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可他能够做什么?唯有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径直前行,与她擦肩而过。

她早已不属于他。他也不该再去惊扰她。但此刻,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的手背叛了他,越过他的理智擅作主张,飞速在对话框里键入几个字——你好吗?这几个字刚刚成形,他的双手已开始颤抖。只需一个Enter键,他就将回到四年前。是因为害怕吗?因知道自己生命将尽,所以愿意放下一切,重新找回她。是因为自私吗?所以他动了这样的念头,想要找到她,让她为他生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