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上一章:第 5 章
  • 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下一章:第 7 章

当日下午,彼得驾了游艇来接他们离岛。

游艇宽敞豪华,除了彼得,只有厨师、佣人,及两名保镖随行。

傍晚,元深带简汐到船尾的甲板看日落。他已想好,回航一天一夜,是他给自己和简汐最后的时光。他要好好陪伴她,让她安心、快乐。

太阳如金子般纯澈,沿海面缓缓下行。风渐渐大起来。浩淼的海与天连成一片。整个世界仿佛融化成一滴巨大的深蓝色眼泪。

他们并肩坐在甲板上,久久无言,只望着海天之间云彩和光线的变化。

船向北驶,海风渐凉。她衣着单薄,他取来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黑色的男士毛衣,套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形尤为娇小,宽大的领口露出白皙的脖子。他望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在她耳后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湿润闪烁,荡漾着一汪深情。

他心中涌起感动。她这样恬静、温软,一如多年前。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都不说话,却自有一种清澈明朗的默契。

如果可能,他多想这样陪伴着她,直到时间的尽头。哪怕没有身份、没有物质、没有在这世间引以为傲的一切,只单纯作为一个男人,像一座山、一棵树、一条船、一块磐石,让她依靠,给她拥抱。他愿意就这样保护她、珍爱她。

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天空由深蓝变为深紫。

海天一线,静谧辽阔的水面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这情景,美得不像真的,仿佛眼前的一切随时会消失,随时会结束。仿佛只应天堂才会如此美轮美奂。

月光黯淡。他抬起头,望见天边初月,犹自弯弯。他想起那年,在一轮圆月下,向她求婚,又在月光下起誓,终生不离不弃。

月有阴晴圆缺,最是善变。万不该对着月亮起誓的啊。他想着,再度怅惘,又感到身边异常的安静,转过脸去,看见她脸上的两行泪。她在无声地哭泣,也在无声地微笑。他看到她眼中无可言表的温柔与执着,吐露了心意和决定。他心中一痛,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

四年过去了,以为已经陌生,却仍似昨日。

游艇下层的主卧,奢华而贵气。水晶吊灯、桃木地板、六尺棉床,却似乎少了感情与温度。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浪漫。这样是不对的。他内心挣扎着,纠结着。

四年前未做的事情,留到了这一刻,却依然望而却步。和衣而卧,他牵着她的手,听着她的呼吸,感觉着她的心跳。他克制着自己。黑暗中,她轻轻地问他:“想不想?”他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他说:“我不能。”他听到她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脱衣服。他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来。“我不怕,阿深。我愿意。”“我不愿意。”“为什么?”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因为我不会娶你。”黑暗中,空气静得可怕。他们看不见对方,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片刻后,他听到泪水滴落在床单上的声音。她哭了,哭得那么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泪水一滴一滴砸落下来。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她的泪。手在半空,尚未触到任何东西,却一下子被她的手握住了。“但我愿意,从前我答应过你。”她哭着。他将手抽回,“从前是从前。”他听上去很疲惫很灰心,还有一点厌烦。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阿深,我等了你四年。你不能让我白等。我曾答应嫁给你,但你离我而去。我本已放弃,但你突然出现。这一定是有原因的。阿深,过来,我愿意。我想生一个你的孩子。”他静着。她说什么?她怎么这么痴情、这么傻?不,决不能这样。他用力捺住自己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这多么残酷!她如此痴情,如此执着,却只能听到他的拒绝;他对她用情至深,却不得不装出冷漠的样子来拒她千里。这多么残酷!黑暗中,她只听到他平稳而沉着的呼吸,却看不到他脸上奔涌的泪水。

过了许久,他敛住了泪意,调整了气声,慢慢地说:“我不要你生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脆弱,只有完全的平静和冷酷,还有一点绝情。

静极了。不知何处有一只时钟在滴答作响。再无眠。

窗外,月将沉。天将破晓。

他知道,属于他和她的时间,已经结束。

清晨,船靠岸。司机和车已在等候。

元深只管上车,不再看简汐一眼。简汐亦步亦趋,在元深跨上车的那一刻,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被她牵着,但他没有回头,只等着她说话。

她却无言,只有握住他的那只手,在无声地倾诉着眷恋,以及坚定执着的心意。曾经所有的爱,对未来所有的希冀,都在这轻轻一握之中。

元深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她的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这只纤细、温软,却勇敢的手,这只饱含深情的手。他克制着,不抬头,不去迎她的目光。

他听到她小声却坚定地说:“阿深,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我只想要一个你的孩子。我可以独立生养。这是我的心愿。”他沉默着。他感到自己快要失去力量,难以抵挡。他忍耐着,克制着,片刻后,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对她说:“苏简汐,你听清楚了,我不要你生我的孩子。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你有未婚夫。我也要结婚了。我们已经结束。所以,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做好你本分的事情,知足惜福。跟我纠缠你会不幸。我们最好不再相见。”他说完,挣开她的手,回身上车。

车门被重重地关上。

她隔着玻璃,看到他的脸冷若冰霜。

他却不再看她,只吩咐司机开车。

汽车绝尘而去的时候,她哭出声来。

这是两天来终于释放的一刻。她不是在哭自己的委屈,而是在哭两人的委屈,哭两人平静之下蕴藏的汹涌无奈。他们太爱彼此,都把自己的心事藏得不露破绽。

在岛上听得消息的那一刻,她心神俱裂。悲伤之余,唯有一个愿望:他活着一天,她就陪他一天。如果可以,她要生一个他的孩子。

他自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要她绝了这样的念头。他装成这么无情的样子对待她,他心里该多么难受。他活不了多久了,不愿拖累她,不愿害她。他那么想要她,却不能要她。他心里该多么难受。

泪水在她脸上奔流。

爱,是无法自欺的。他让她有多痛苦,他自己比之更痛苦百倍。

她望着汽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心如刀割。

生活仍在既定的轨道。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自然法则之下,人人平等。就像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世界不会因任何人的悲欢而停转。

简汐回到公司上班,一切如常。她努力调整,不在工作场合流露个人情绪,心中却是一直挂念元深。但他已表明态度,不愿牵连,也不愿相见。她无可奈何。

这天傍晚,简汐走出公司大楼,看到李安航,一下怔住。他未同她约定,却开了车来接她下班,或许为了给她惊喜。但此刻,她无法感到喜悦。

天空飘着一点小雪。李安航穿一件黑色呢绒大衣,手捧花束,鲜艳的红玫瑰,沾满水珠。他看上去像个温柔情人,或者模范丈夫。路人纷纷侧目。

简汐只好上车。安航对她微笑,说:“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我在新天地订了位子。”是啊,相识一周年,她竟忘了。

路上两人话很少。没人提及那座岛。

那天在岛上,简汐留下照顾元深,安航先行离去,之后两人没有联络过。

简汐回来后,也只给安航打过一次电话,报了平安。对于后来一天一夜所发生的事情,安航绝口不问。

安航故作大度,回避矛盾,为彼此留有充分余地。简汐却难受,自觉有愧。她觉得应向安航坦白,她已对人生另有安排。只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两人交往了一年,虽往来清淡,从不热烈,但毕竟允过婚事。

烛光晚餐内容丰盛。简汐却一直走神。安航看出她心不在焉,却始终温柔相待,又提及元旦请父母一同吃饭,商量婚礼细节。简汐心里空荡荡,不忍出口拒绝。悔婚这样的事情,不仅是给对方伤害,更是对长辈不孝。节日临近,怎能如此残忍,伤了诸多亲人的心?她只好先含糊地答应下来。

李安航的房子买在老城区开发的新楼盘,半年前就已装修好,生活用品也添置齐全,是现成的婚房。

元旦这天,安航亲自下厨,请来父母和简汐的叔叔婶婶。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这桩婚姻门当户对,长辈们都很满意,就催安航与简汐快些登记,他们都等着抱孙儿。简汐的婶婶说,今年双立春,赶在春天办喜事也好,只恐怕喜宴不好订,都说要提前数月。安航父亲说,他在餐饮业有些熟人,只要时间定下,一切都好办。安航母亲说,婚纱不要租,定制一件。一辈子结一次婚,这个钱不要省。安航父亲又建议,蜜月去欧洲,到希腊小岛住上一个月。安航母亲说,希腊经济不好,有什么去头?不如去美国,黄金海岸,她有老同学定居加州。

长辈们热闹地商量着,谈笑间已把许多事项谈妥。未来公婆喜欢这个儿媳,事事都宠她。简汐心中感激,却自知有愧。她只能微笑,不作声。心里惶惶然,想的都是别的事情。安航把一切看在眼里,不露声色。

晚餐后,长辈们早早告辞,表示不打扰孩子们两人世界。人走净了,房子空下来。安航看着简汐,问:“你有心事?”简汐没想好是否此时摊牌,低头不语。

“没有关系,敞开心扉。我乐意聆听。”安航十分冷静。

“我…”简汐刚要开口,想想又算了。正是新年之初,安航辛苦操持一天,维持愉快局面,告慰长辈。自己不能这样自私。还是暂且拖着吧。

安航却过来搂住她,柔声道:“别急,我们有一整夜。你有什么心事,可以慢慢告诉我。”他捏捏她的脸,对她微微一笑,眼神多了些意味。

一整夜?简汐呆住。他要她住在这里?

简汐从本科起就一直住校。读研后,与裴芳一起租住邻校公寓。除节假日回叔叔家,从不在任何地方留宿。安航知道简汐对男女之事心存抗拒,也了解她婚前守身的信仰,所以尊重她的意愿,举止从不越界。只是如今婚事已近,又得长辈首肯,这样两具风华正茂的年轻身体相伴在同一屋檐下,实无必要保持如此禁忌。安航或许正是这样想的。

简汐轻轻推开他,“今晚不行。我要回去的。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明天还要加班…”她慌忙找出理由推搪。“简汐。”安航打断她,将她按回沙发。他很重很重地看着她,问道:“还没忘了他吗?”简汐愣住。安航竟这样问。他问得这样直白,干干脆脆地问到了她心里。是的,他其实早已猜透她的心事。他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她无声却激烈的反叛,于是索性撕破她苦心维护的一层窗纸,将她拖到黑暗深渊面前命她抉择。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对不起。”安航不出声,似乎在分析这三个字的意味,许久,问道:“他爱你吗?”简汐轻轻摇头,“那不重要。”她的眼睛虚着。“他会娶你吗?”“你不明白。”“我怎么不明白?”安航流露轻微的愤怒,“初恋难忘,可以理解。但你想过没有,他不过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女人无数。简汐,你不过是他的一个女人而已,他在玩弄你的感情。他若真爱你,怎会四年对你不理不睬?”简汐不停地摇头,“不是的。你不明白。他有苦衷。”安航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眼神却是诚恳,带有忧虑。他说:“你清醒一点,苏简汐。忘了他。他什么都给不了你。而我们已经要结婚了。”“不,我不能嫁给你了。”这句话脱口而出。简汐立刻后悔,并害怕。两人都静了。突然间,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简汐的脸上。他们对着彼此呆了一瞬,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他打了她。一向温柔体贴的李安航竟然出手打了未婚妻。几秒钟后,简汐起身,一言不发地开门离去。安航太过震惊,一时失神,没顾上去追。

时光回到这天的上午。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清晨,天色明亮,万物一新。窗外的雪下得极安静、极轻柔。每一朵雪花都像是经历了深邃悠远的时空穿越,徐徐降落到这世界,缓慢而优雅地触向大地。

元深踱到空落的客厅,忽然兴起,在钢琴前坐下,抬起一只手,随意地敲下一组旋律。似乎是不满意,他勾起唇角无声地笑笑,自嘲的笑,然后调整了一下,重新敲出那几个音符,却似乎更不满意了,脸上流露出一股自弃般的惆怅。

他抬起手,琴声戛然而止。《爱的纪念》第一段,有始无终。他合上琴盖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飘雪,慢慢地失神了。

这两个月以来,他内心并不经常出现这样的伤感。然而,对于雪天,他有特殊的记忆。此时面对窗外渐渐稀松的雪,他心里的悲伤与恐惧无声地汹涌起来。

不知这一场雪下停之后,还会不会有下一场。等这个冬天过去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到雪了。这或许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最后一场雪。

这么想着,每一朵雪花都变得珍贵。望着一朵朵轻盈的雪花徐徐飘落在窗台上,瞬间失去颜色和形状,化成一小摊一小摊的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些雪花一样,突然就化了,消失了,不存在了。

十个月。还剩十个月。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悲苦一笑。当时得知自己只能活一年了,他一心只想要些孩子,要爱过的人来生。如今想来,这样多么自私,多么虚妄。爱过多少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昙花一现的爱,稍纵即逝的欢愉,遍地可拾。可谁能在心底留存?真正爱的人,却不忍占有。这多么自相矛盾。

至于孩子,真的有意义吗?每个人都只是生命链条里的一环。每个人都不是为自己活,只是为了下一环得以延续,为了这整根链条不要断掉。可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呵。少了哪一个这地球都照样转。他究竟在为什么而努力?

可既然生是无意义,不生也是无意义。既然都是无意义,又何必苦恼?活着的时候也不过纸醉金迷,却为何要为死后的事情担忧顾虑,甚至故作崇高?

还剩十个月了,若想在死前看到所有的孩子,需要抓紧时间了。留下一些后代,让生命的链条不至断裂。他的孩子们,应该会幸福吧。欧阳家的财富够让几个孩子富贵一生。孩子们会替他把好日子享受下去。他便死而无憾了。

他再次苦涩地笑起来。他发现自己总在矛盾之中,对自我的态度总是既嘲讽,又悲悯;对生命的意义,时而沉溺,时而超脱。然而一切的缘由,只不过是内心的虚无感得不到医治,对死亡的召唤亦不能甘愿,所以才有这样的矛盾与痛苦。

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已经出了门,慢慢踱到了房子后面的山坡。雪淋了一身,他身上仅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毛衣,此时已经湿透,变成了深灰色。

彼得找了过来,撑着一把黑伞,为他打上。可他却似没有察觉。彼得等了一会儿,轻声提醒,“深哥,沈小姐约的设计师到了。”他恍若未闻,兀自盯着白茫茫的树林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轻叹一声,转身下山。

设计师是位六十多岁的美国女士,在礼服设计领域颇有名望,人称维拉小姐。

维拉小姐满头银丝,灰蓝眼珠,很严肃,不像裁缝,倒像法官。元深听着她充满激情地讲述礼服细节,看着她涂暗红唇膏的嘴唇一开一合,他不知她在讲什么。维拉小姐的助理,一个二十出头的亚裔女孩,牵着皮尺在他身上比划,他不知她在比划什么。他看着维拉小姐拿出几套礼服效果图,向他讲述方案,征求意见,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就这样持续地走神,但他脸上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和善态度,维拉小姐说什么,他都点头说好。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那些礼服的照片,禁不住想,如此精致考究的衣服在婚礼上穿太可惜了,倒不如葬礼的时候穿。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还是忍不住想下去,他会在自己的葬礼上穿什么呢?会有谁来参加他的葬礼呢?他苦笑。

维拉小姐察觉出元深走神,灰蓝色的眼睛从无框镜片后面盯住他,问他笑什么。元深把脸上的笑容扩展至饱满而阳光,说:“您的设计太棒了。真的,我太喜欢了。”维拉小姐侧了侧下巴,有些傲气地微微一笑,“欧洲的皇室们也喜欢。但这只是我的本职工作,您不必过奖。”元深看着维拉小姐皱纹少得可疑的笑脸,心想:还是不要葬礼的好,也不要墓碑。他不要一群人围着他哭。到那日,他将独自搭乘热气球,随风而去。落入苍茫大海,无人眼见,无人知晓。就让他一个人,在大自然的怀中,悄无声息地死掉。所有的历史都烟消云散,无影无踪。这样,才是一个完美结局。

他的神思游荡回来,维拉小姐已经结束了她的工作,正在打电话。

电话那端,是沈庆歌。维拉小姐打开了免提,沈庆歌的英语快速而强势,对元深决定的方案又提了若干意见,让大家讨论。

元深只觉得有些烦,她们说什么他都说好。接着沈庆歌又发来几张照片,是她试穿的婚纱。元深望着照片,突然一阵恍惚。他看到穿着婚纱的沈庆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简汐。他想到,简汐也很快要嫁人了。他的小简汐,穿婚纱是什么样子呢?他望着照片呆住了。

他这时才明白,原来从岛上回来的这几天,他从没有停止过想她。他这么多天闷闷不乐,是因为他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去想她、找她的冲动。

沈庆歌与维拉小姐还在隔着电话讨论。元深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是夏悠悠发来短信:“大元宝,圣诞节去了哪里?新年也不理我。”元深没有回复。短信接着又来:“有新欢就忘了旧爱,元宝你真伤我心了。”元深意兴阑珊,勉强回了一条:“我在睡觉。”没想到悠悠突然就把电话打进来了。元深皱了皱眉头,这小丫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缠人?维拉小姐仍在喋喋不休。元深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外面去接电话。他连假装睡觉都懒得装,劈头盖脸地问:“干什么啊?”他声音低沉,毫不掩饰自己的疲倦与不耐烦。“呵,大元宝。哪个姑娘把你火气惹那么大?”悠悠嘻嘻哈哈。“有话快说。”“没事儿,就是想你了。”悠悠娇声软语。“好了,乖。”无论何时,只要悠悠一撒娇,元深的脾气马上去掉一半。“人家很乖的嘛,就是想你嘛。”“我在睡觉。”“来我这儿睡。”“改天吧。”“不嘛,人家衣服都穿好了在等你了。”“满大街都是穿衣服的姑娘,有什么看头。”“不来别后悔哦。”悠悠在电话那端笑出些风骚。“来了后悔了怎么办?”“那你就吃了我呗。”元深挂了电话回过头,维拉小姐也已同沈庆歌挂了电话,正打算告辞。

“我会结合沈小姐的意见,做相应改动。第一次试穿预计在一个月后,我们到时再见。”维拉小姐灰蓝色的眼睛透出一股淡淡不满。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或许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的设计如此不上心且无所谓。

元深客套了几句,送走维拉小姐。婚礼礼服,葬礼礼服,他都无所谓。他只要人们都快别烦他了就好。

元深本是没有心情去找悠悠的。

从伊甸岛回来后,他一直消沉着,心灰意冷,似乎又掉回那个“爱”的无边陷阱。爱让人有太多期许、太多忧惧,让人痛苦沉沦。他觉得自己快被消耗殆尽。

不能这样,他告诉自己,应该恢复成那个强大而无所顾忌的欧阳元深。

生命短暂,与其被爱情折磨死,不如醉生梦死。

悠悠正是那个人,总能在他最痛苦颓丧的时候,给他一针麻醉剂,让他心神获得愉悦,身体获得放松。在某种意义上,悠悠是他的毒品。

明知无益,却贪图那短暂的享受,无法戒除。

进门见到悠悠,元深吓了一跳。悠悠一身粉色衣裙,白色网格长筒丝袜,一顶粉色镶白边的帽子,帽子上还有个鲜亮的红十字。她竟装扮成护士!

元深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刺激与诱惑,紧接着又出来一丝恐惧与反感。

悠悠见元深愣着,只道他是看呆了,甜甜地黏上来,“先生,让护士小妹为您服务。您不舒服吗?需要我给您打针吗?”

元深推开她,“胡闹什么,快脱掉!”悠悠愣住,“你不喜欢?”“脱掉脱掉!”悠悠不气馁,一下拉开衣柜,手划过一排衣服,“那你自己来看

看,想让我变成谁?”元深看过去,柜子里一排全是制服——警察、空乘、女仆…这小丫头现在越来越疯了。“哪儿来的?”元深不禁失笑。“喏,还不是你圣诞节不理人家,人家无聊嘛,叫来一群朋友,开了个化装舞会。好了,舞会开好,一堆戏服有什么用场?扔了又可惜,不是正好拿来讨好讨好元宝你嘛。”悠悠一边说一边脱衣服,“你不喜欢算喽。我脱还不行吗?”“穿那件。”元深朝衣柜摆了摆下巴。悠悠看到元深所指最靠边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哎哟,那是小女孩子穿的好不好?元宝你现在口味那么重?”“就穿那个。”悠悠不情不愿地取下那条白裙子慢慢穿上。元深出神地看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在把她想象成另一个人。曾几何时,那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女,就穿着一条这样的白色连衣裙,被他拉着在商场里跑,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至今没有忘记。那样诚实、善良、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他从未得到过她。他永远失去她了。

“算了,别穿了。”元深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下扣住了悠悠正要拉起拉链的手。这世上何来替代品?哪怕一次,一瞬,哪怕穷尽幻想,也骗不了自己。

“哎哟,元宝,你怎么回事?人家脱脱穿穿不累吗?”悠悠的手腕被元深捏着,微微皱眉,“你到底要怎样啊?”元深没有说话,顺势将悠悠的手扭到背后,将整条连衣裙从她身上扯下来。

悠悠的手被扭着,被元深一推便倒在床上。元深放了她的手,一把抓住她浓密的长发。悠悠发出一声尖叫,被迫仰起脸,跪在了床上。元深这时将她身上剩余的零碎衣物除尽,开始了他们一贯的游戏。

这游戏接近生命与死亡的真相,肉身在情欲的海洋中起伏荡漾。

悠悠屈膝跪着,在疼痛和欢愉间挣扎,发出娇喘,“你…今天…怎么…了?好痛…好痛…”元深并不理会,只是沉默,并且用力。那条白色连衣裙掉落在地上,揉皱了,踩脏了,碾碎了,像凋零的玉兰花瓣。

悠悠的后腰上,有一枚小小的刺青,是花体的英文字母LOVE,两侧是一对翅膀。呵,爱情。人人趋之若鹜。可爱情是什么?是荒漠里的甘泉?还是痛苦中的麻醉剂?经上说,爱是忍耐,是恩慈,是永不止息。为何他所得到的爱从来不是忍耐,不是恩慈?倒是这类似毒品、可以致幻的性,永不止息。此刻,元深盯着这枚青黑色的刺青,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神秘而致命的谜团。意志受到莫大的引诱与考验,也沉入混沌的迷茫与空虚。整个人几乎处于失控的状态。

悠悠却清醒,转过头来看着元深,呢喃着:“我…不在…安全…期…你…不要…”她的话未完,元深又抓紧她的头发,像勒缰绳一样用力一拉。悠悠痛得发出惊呼。她从未见过在性爱中如此跋扈的男人。

平息之后,两人躺倒下来。悠悠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片刻之后,她缓缓侧过脸,睁开眼睛看着元深,幽幽问道:“要是怀孕怎么办?”元深一动不动地躺着,头发被汗濡湿。他眼睛闭着,像是已经睡着,迷糊间只轻轻说了一句:“生下来。” 元深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没开灯。他唤了声:“悠悠?”

无人应答。摸了摸床,也是空的。这时他听到房间里细微难辨的抽泣声。转过头,看到沙发那边有一小簇微微的亮光。再看,是悠悠坐在沙发上。她蜷着两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正在看手机。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微光,将悠悠的脸照亮。元深的心被轻轻触痛了一下。悠悠这样蜷缩着的样子,像个可怜兮兮的小乞丐。

元深起身走过去,看到悠悠正在翻看的是他的手机。屏幕上是沈庆歌试穿婚纱的照片。悠悠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滑过去,一会儿吸一下鼻子。元深不快,夺过手机,轻声吼道:“谁让你翻我手机了。”悠悠的手空在那里,还保持着握住手机的动作,眼睛也不看元深,幽怨地说道:“看看怎么了?皇后娘娘穿婚纱,多美呀。”元深不说什么,自顾自穿衣服,又看一眼悠悠,只见她全身赤裸,就那样缩在沙发上。正是隆冬,房里虽有暖气也还是有些冷。元深拾起地上零散的衣服丢在悠悠身上,“快穿上,别着凉了。”悠悠一动也不动,瞪着无边的黑暗出神。她在拼命克制自己的坏情绪。她知道自己再这样幽怨下去,就和天下所有没水平的小三小四掉进一个档次了。这可不是她夏悠悠。这样的夏悠悠也不可能和欧阳元深走到今天。

这么想着,她努力聚起精神,抬头对元深一笑,“走,吃饭去。带你去我姐妹开的店,烧烤加小龙虾。我们喝啤酒,好不好?”她说着就快当地穿上出门的衣服,又开了灯到镜子前飞速化了个妆,踩上高跟鞋,挎上小皮包,美滋滋地站到了元深面前。

这样娇俏可爱、生机勃勃,又不添麻烦的悠悠让元深觉得心安,长吁一口气。

元深与悠悠的朋友们一起吃饭。烤鱿鱼配香辣小龙虾,一群人吃得热火朝天,酒也喝疯了。悠悠的朋友太多,元深分不清谁是谁,只是敷衍。他们这一帮却都是熟人,喝多几杯就合着笑闹起哄,拿出扑克牌来,让一个据说会算命的女孩子为大家表演助兴。女子腼腆,起先扭捏不肯,于是有人自告奋勇当实验品。女子说出一二三,这人惊叹太准,于是又有几人跃跃欲试。然后不知谁扯出元深,让女子算算他和悠悠几时可成好事。大伙兴奋起来,都说这个一定要算算。女子抓了一副牌,看看元深,又看看牌,竟突然变了脸色。看出点什么?众人问。女子搪塞道,没什么,看不出什么,却掩饰不住脸上“不可说,不可说”之神色。元深纵然不信这些,也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在场的都是高手,不会让尴尬气氛持续超过三秒。即刻有人笑起来,举杯敬元深,又装作熟络地撺掇他快把悠悠娶了,旁边还有人附和,说等不及要吃喜宴。悠悠看着元深,见他面上与众人调笑,内心早已相当不快。悠悠不是鲁钝之人,知道占这种面上便宜最无意义,不待多时便借机带元深先行告辞。

出了饭铺,两人走到大街上。悠悠只字不提先前的扑克牌谜团,也不提嫁娶,只温柔安静地挽着元深。雪已经停了,户外空气清冷,有舒爽之感。两人微有些醉意,慢慢走着。元旦之夜,街道空旷。远处隐隐有爆竹声,时有烟花在高空升腾绽放。明媚闪耀不过瞬间,寂灭之后仍是久久的黑暗。元深抬头望着夜空,忽然问道:“悠悠,你怕不怕死?”悠悠挽着元深的手臂,侧头靠在他肩上,轻声回答:“怕,但也不怕。”她望着远处,像是出神,顿了顿又说:“有生必有死,人人如此。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都死过了,想必也可怕不到哪里去吧。”元深看她一眼。这小姑娘对待死亡话题的轻松态度让他吃惊。“死,是最公平的一件事。”悠悠慢条斯理地说,“不管你在这世上是什么身份,活得好不好,最后都会得到公平,就是死。现在活着的人,都会死。亲人、朋友、爱人、仇人,都会死。所以,有什么可怕呢?就像生。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会怕生产。但你想,全球几十亿人,个个都是娘胎里生出来的。那么多女人都生过孩子了。有什么可怕呢?生与死,是做人最基本的事情,是最不值得怕的事情。”

“可有人年纪轻轻就死了。而有人活到七老八十。”元深说,“人们其实也不是怕死,不是不肯死,就只觉得,活得久一些更好。活得久就意味着经历更多的人生,获得更多体验与记忆。获得更多快乐。”悠悠轻笑一声,“同时也获得更多痛苦吧?”元深再次转头看悠悠。他一直觉得,像悠悠这样爱吃爱玩爱热闹的女孩必是肤浅的,却未曾料到,这小丫头竟有哲思。悠悠仰脸看着天空,轻轻地说:“上帝是公平的。如果快乐是正数,痛苦是负数,那每个人的快乐和痛苦相加永远等于零。”元深沉默着。悠悠又说:“别想太多了。人活几十年,在宇宙万物中只不过是一瞬间。一瞬间里的一瞬间,有什么可计较的?”她又说:“你我现在眼见的一切都将很快消失。五十年后,现在满大街的人都不在了。孩子都成了老人。五十年很长吗?五十年不过一瞬间。你想想看,一瞬间,整个地球上的人都换了一批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人生其实是很短暂很短暂的。所以说,青春易逝,行乐及时。”她说着朝元深微微一笑,拉紧了他的手臂。路灯下,元深看着身边的女孩,笑容甜腻,面颊粉嫩,像熟透的水蜜桃,秀色可餐。但不知为何,此刻他毫无亲近的欲望。五十年不过一瞬间。肉身如此卑微。再美好的容颜终将腐朽,沉溺贪恋都是虚妄。唯有爱,或许不朽。但爱是什么?“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两人走到停车场,元深拉开车门。悠悠看着元深,感到轻微的失望。如此良宵,这个男人却要“送她回去”。他不爱她,所以才不愿和她过夜,所以才要像个绅士一样,风度良好地“送她回去”。悠悠什么都没说,坐进车里。黑暗夜空中,绚烂的烟花升腾寂灭。

此时,就在两个街区外,苏简汐独站寒夜冷风中,望见同一片烟花。她的脸还热辣辣地疼着。李安航刚才那一掌力道不小。安航很快打来电话。她没接。短信跟着来了,安航说:“对不起,我太冲动。请原谅我,简汐。我爱你,没想过伤害你。原谅我。”他一遍遍地请求原谅。简汐哭了,慢慢仰起头,似乎这样泪水就不会再流下。夜晚街道空旷。邻街跑车飞驰而过的轰鸣挟裹着风声在黑暗中裂响。

远处的天空,烟花升腾。正是一年之初,喜庆的日子。亲人爱人合家团圆,庆祝新年。她却独自流落街头,捂面哭泣。谁之过?前路何在?

冷静下来,她一点也不怨安航。她哭泣,并不为安航打她。是她做错。是她悔约。是她对不起他。是她伤了他的心,伤了长辈们的心。他有理由愤怒。她只是没有话要对他说。不知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她自然不能把元深的事情说出来,更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愿。她只是感到内疚。

回想当初,接受安航的追求,与他交往,或许是个错误。是她一时软弱,并且自私。安航并没有激起她身心对爱的真实感应,茫茫宇宙中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独一无二的认同与渴望。那种强烈的感应只在她十八岁时出现过,之后便再也没有遇到。答应安航的求婚,不过是迫于家里催促,加之安航追求之切,几乎是妥协。但事到如今,反成了伤害。

午夜空寂的街道。她站在路灯下,形影相吊。看着安航的短信,她想要回答,却只字难表。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关掉短信,打开电子邮件,输入另一个人的地址。字句被飞快地键入屏幕,短短几分钟,写满一屏,然后不假思索点

击发送。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已发送”,她一阵惶惑,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就这样贪恋不舍,就这样放任己心。她终于迈出了改变人生的一步。

银色“幻影”从深夜无人的街道飞驰而过。元深开车,忽然听到一声提示音,方向盘旁的电脑屏幕微微亮起,清脆的电子女声轻轻播报:“You’ve got a mail.”元深未及反应,悠悠手快,已在触摸屏上按了“读取”。满屏文字赫然显现:

深,新年了。我在这个新年。你在别的新年。

刚才看到烟花。想起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在湖边放烟花… …

只一眼,元深便知信是谁写的。他伸手关掉电脑屏幕。虽说他在悠悠面前不用避讳什么,但他知道女人善妒。嫉妒的女人会抱怨。他讨厌听女人抱怨。更讨厌女人擅自翻他的手机、电脑,读他的短信、邮件。屏幕沉入黑暗。气氛僵住。元深不说话,悠悠也不说话。“幻影”驶得飞快,从街上呼啸而过。车内却一片寂静。悠悠知道元深有些恼了。她也在心里恼自己。夏悠悠从不是这样招人讨厌的女人,为何今天如此反常?是什么驱使她去翻看男人的隐私?

手这样快,心这样切,几乎没有理智。这样下去,她和这个男人还有未来可言吗?或者,是什么让她一度抱有幻想,觉得自己和他是有未来的呢?是他随口一句话,让她生一个孩子?还是他今天在床上那般热烈痴狂、野性奔放?只因他在半梦半醒间对她说,如果怀孕了就生下来,所以她就自作多情起来,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同?

可笑。可怜。她在心里骂自己。竟会对欧阳元深抱这种幻想。骂完自己,她轻松了,恢复了一贯的娇媚、懒散,还有淡淡的风骚与不正经。

她闲闲笑着,说:“元宝,你同时下几盘棋累不累?”她侧头看着元深,表情是调皮的,口气是调侃的。元深嘴角微扬,反问:“你呢?你累不累?”悠悠斜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又不是下棋的人。我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元深不再接话。他以为悠悠满腹嫉妒与惆怅,让她去发作。他自有心事,没劲头去逗她或者安慰她。悠悠却在心里冷笑:棋子就棋子。谁是后谁是卒还未见分晓呢。或有一日,你欧阳元深也沦为我夏悠悠手中的棋子,谁又知不可能呢?

把悠悠送到,元深折返回家。一路上,他感觉自己一颗心在胸膛里闷闷地撞击,为什么事情急切地难受着。临近午夜,天空又开始零星地飘雪,很安静。

车在车库里停稳。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智能电脑的屏幕开关。黑暗中,屏幕慢慢亮起,字句显现。

深,新年了。我在这个新年。你在别的新年。

刚才看到烟花,想起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在湖边放烟花。我把火柴掉在了雪地里。一盒火柴全湿了。还记得吗?那时你说,你是火柴甲,我是火柴乙。我们约定,做两根绑在一起的火柴。这样就不会被折断。一起燃烧,或者一起熄灭。我们永远在一起。亲爱的火柴甲,我会用力记得那个约定。

那天我们在海上。我躺在你身边。你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记得那个傍晚,深蓝色的天空,你的眼睛很温柔。许多个瞬间,我无法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你的微笑。生命的光彩就在于那些让我们呼吸停住的瞬间。我会用力记住那些瞬间。

我奢望自己拥有超能力,拥有上帝那样的强大记忆。可以永远记得某一时刻天空中云彩的变化,或是我们画在彼此瞳仁里微笑的唇角。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的宝藏。五百年后,这些记忆将在多深的海底?在多远的外太空?

深,已逝的无可追悔。拥有回忆,已经足够。现今我唯有一个心愿,请你答应我。今年的情人节,再做一次我的情人。权当作对我们曾经相爱的一次缅怀。我应允你,情人节后,再无瓜葛。我所需的,仅是那最后一天、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我将带着那一天的记忆,用此一生来记得我们的爱。但愿有来世,共你游在五百年后的海底。汐读完信,元深感到胸口一团柔软的东西被慢慢点燃。

他深爱的女人,苏简汐,在这风雪寒夜,望着烟花,给他写来字字真情。可他却无法回应,无法给她哪怕一句动听的情话,或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悠悠先前的话回荡在他耳边——你同时走几盘棋,累不累?原来简汐也成了他的棋子吗?不。不可以。他痛苦地垂首掩面。

再过一次情人节,再做一次情人。痴情女子,她竟提出这样的请求。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告诉她,亲爱的简汐,想知道真相吗?我不愿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我多么渴望拥有你。如果我还可以活几十年,甚至,哪怕只有十年,我都会放下一切顾虑和你在一起。可现在,我怎么忍心?

他几乎能看见她在雪夜含泪的模样,看见她望着漫天烟花绽放,内心寂寞伤痛。当年是他执着地追求她,请求她做他一辈子的妻。她应允了他。

如今世事变化,他的一辈子只有不足十月。她向他求一天,仅仅是一天的陪伴,他又如何能拒绝?几乎带着冲动,他在触摸屏上飞快键入一个字:

诺只是一秒钟的事情,他点击发送,这极简的一句答复。他生怕多说一个字,多拖延一秒钟,他就错过了这一刻。理智会回来,会让他拒绝。

一瞬的释然,又是一瞬的后悔。他恨自己。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死,渴望活。若有一生这么长,该多么好。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奈何命运多舛,人需为自己的罪孽承担。他无法逃避命运。可他竟然再次放纵自己,多得一日。诚心相伴,甘心放手。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