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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车里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从座椅下面取出那只特殊的铁皮烟盒。倒出一些绿色的碎草末,用卷烟纸包裹,制成一支最简易的烟。

这东西他已有数月未碰。此刻,他无法抑制地需要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按下火机,点燃烟卷,深深地吸一口,却久久不吐。

车厢内弥漫起一股特殊的香味。烟雾描摹出幻境。幻境穿透黑暗,带来光明。他对着静静的雪夜无声微笑起来。

情人节,再一次相见。是罪的救赎,还是恩慈的永别?

他微笑着,眼泪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

冬月发现自己怀孕是从岛上回来后的第三周。

“好消息”很快经温医生证实。

从本质上说,温医生和林冬月都是欧阳元深聘用的雇员。现在工作项目已有初步成就,当算一个“好消息”,冬月想。

但从感受上说,这个消息不算好。它带来的是身体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怪异。连续好几个夜晚,冬月半夜醒来,头晕恶心,忽然不知身在何处,不记得前世今生,片刻后,想起一切,总是阵阵惊惶。自己竟和欧阳元深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如今就在她腹中生长。这像一场噩梦,带给她恐怖的幻觉。

然而过了几天,冬月的心绪逐渐稳定,浓浓的母性开始滋生。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腹中的孩子产生了感情,有些时刻甚至忘记自己是来工作的,忘记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会和她分开。

她开始注意休息和饮食,开始翻看书报上关于孕妇健康的专栏。有时还会下意识地捧住小腹,轻轻抚摸。她自己都不知道,从那枚胚胎在她子宫着床那天起,她已经无可避免地爱上了这个孩子。无论父亲是谁,她总是孩子的母亲。这是一个女人的本能,她没有办法。

消息在第一时间由彼得告诉元深。元深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竟和冬月一样,是微微的怪异。或许他的潜意识已经对半个月前发生的那桩事情不认账了,对那一晚的尴尬记忆自动屏蔽了;如今听到消息,才靠理智慢慢接受这一讯息。

接受了之后,却是感到释然和高兴,他让彼得安排,去看看冬月。

路上,他已把情绪调整好了,觉得自己应该对冬月好一些。尽管他知道她心里在恨他,尽管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她毕竟怀了他的孩子。他们有了某种联结。一种血缘。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亲情。她将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会比较像他,还是像她?想到这些,他忽然怔怔出神,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温暖而荒诞的梦中。

在半山别墅,元深见到冬月。这是那晚他离开房间后,第一次见到她。

都说怀孕的女人会胖起来,冬月看上去倒是更瘦了一些,脸色也显得苍白。她依然还是拘谨,目光低垂。偶尔抬眼,眸光清冷,拒人千里之外。

隔着遥远的距离,冬月告诉元深,她要回家。回家?元深看着她,内心的温柔骤然散去一半。面前这个女人只给他一种感觉——冷。如月一样的冷,如霜一样的寒。让人灰心。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名字与她这个人如此相称。“不可以。你只能住在这里。”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冷酷。但对于一个饱尝了贫穷和屈辱,却要维持清高的女人而言,这句话实在冷酷得可以。“我已经怀上了孩子。我想回家。”冬月几乎在哀求。她离家已经两个月,除了女儿,没有见到任何亲人。这座豪华别墅、一切的舒适便利、佣人周到却冷淡的服务,都让她觉得这个世界缺少人味。

这里不是家。她宁可回去那个简陋的小窝,宁可吃炒青菜和咸鸭蛋,听隔壁邻居的吵骂声和电视里永远播不完的肥皂剧。那才是她熟悉的人间。

曾经她对那一切感到厌倦、疲乏,甚至憎恶,但现在,她发现,只

有在那里,她才是真正活着。她本就属于那一阶层。离了它,她只有一具空壳。“你必须住在这里。”元深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不重,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的,他出了一千万,所以他说了算。冬月不出声,转身往楼上走去。元深看着她上楼,心里忽然开始懊悔。冬月的冷,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说到底,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自己为何这样对她,加重她的不幸?

来的路上,他想得很好,要关心她,好好待她,给她所有最好的物质,让她快乐。他本来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身体可好?胃口可好?夜里睡得好不好?想看什么书、什么电影,列个单子,叫人去给你买。想吃什么?瑶瑶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叫人带她去。”还有最重要的——“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有些过分。请你原谅我。”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似乎也没有说的必要了。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看着空下来的客厅。多么豪华多么舒适的房子,可为什么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许久,他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本就说好放手的。一切自有医生、律师和家政打理。他又来做什么呢?这里根本不需要他。他来了,不过是惹她厌烦,招她恼恨。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车沿山路下坡,碾过路面沙沙作响。前些日疏疏下过几阵雨。此时又有些稀薄的阳光。路边的积雪早已化了。一些黑色的树枝已迫不及待地萌出了绿芽。元深望着窗外淡淡的春意,心中颓然。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本是带来无限欢喜的事。然而对他来说,这个冬天过去,便不再有下一个了。他被那美好的景色抛弃了,被季节抛弃了,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这多么悲哀。死亡就是自我的毁灭。失去生命,就失去一切。连一场雪景都再不能够得到。如此想着,他内心凄苦,充满了无家可归的孤独感,以及被抛入虚无的荒诞感。他忽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非常的愤怒,并且不甘。

上市公司每季度对公众投资人举行的业绩公告,发布通过电话会议形式进行,过程中公众投资者均可拨打电话进入进行提问与交流。

我可以叫黑暗遮蔽我,让周围的光都变成夜。

可即使在黑暗中,我亦无处可藏,在你看来,黑夜与白昼同样光明。

——《诗篇》 春节前夕,裴芳突然宣布,她要结婚了。简汐瞠目,“这么突然?”博士男友不过交往了三个月。裴芳叹气,“当今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还有女博士。我偏偏不幸沦为第三种。在变成剩女之前把自己嫁掉,这样的机会不经常有,有了就赶紧抓住,趁早摆脱‘女博士’的身份,加入女人行列。”简汐笑道:“女博士嫁男博士,如此家庭让人肃然起敬。”裴芳说:“你少取笑我。跟你商量正事。我同周博士寻遍半座城,未找到合适房子,高不成低不就。正巧这里房东太太要将房子出售。此处住了三年,一切都习惯,离学校又近,实在是好选择,我们想买下来做婚房。”简汐笑着点头,“没问题。我行李简单,随时搬走,不耽误你俩喜事。”裴芳却发起呆,轻轻叹道:“从前年纪小,中了童话的毒,总幻想将来嫁个英俊多金又深情的男子,也不用大富大贵、名车豪宅,只要闲来能带我去地中海晒晒太阳,去普吉岛吃吃龙虾,足矣。”简汐笑,“龙虾造了什么孽,天下人都惦记着吃它。”裴芳却不笑,继续叹道:“耗到这把岁数,终于发现,即便找个条件相当的男人一起买房还贷,也要对上苍感恩谢媒。”两人都沉默下来,怔怔想着心事。她们自大学本科在同一宿舍,后来一起考研,又一起在学校附近合租小公寓,整整七年情谊。如今各自工作、结婚,算是真正长大,踏入社会。就要分别了,心里都有些感慨。

过了片刻,裴芳说:“没想到还是我先嫁了,要把你赶走,真惭愧。”简汐笑,“哪里话,我也正好要租个离公司近些的房子。”裴芳吃惊,“还要另寻房子?李先生准备的婚房哪里不称你的意?”简汐浅浅一笑,不言语。裴芳正正面色,问道:“苏简汐,你在动什么脑筋?”简汐仍是低头不语。裴芳又说:“难道你想跟那人没完没了?当初我劝你别去他们公司,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他还嫌害你不够惨?你为他犯了四年的傻,好不容易脑筋开窍,寻到良人,有了着落,他又想怎样…”“好了,裴芳。我和他约定,情人节见最后一面,然后各走各路。”简汐在好友面前不愿撒谎。裴芳听了直摇头,“苏简汐,你又开始犯傻。”简汐轻轻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裴芳沉默。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苏简汐。这些年来,简汐在感情问题上一直让人怒其不争。自然,英俊多金如欧阳元深的确不可多得。但他毕竟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子。那一类公子哥哪个不是滥情纵性?爱情固然美妙,但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忍受自己只是一个男人感情生活的几分之一?裴芳不明白。看简汐脸上,却是风清月朗、真诚无邪。似乎明知是犯傻,也大大方方承认——我爱他。我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不论他爱我多少,我爱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的自由、我的选择、我的快乐。裴芳心中直叹:自古以来,对爱执着的美貌女子几乎都逃不开类似的命运。红颜薄命,说的或许也就是这个。

看看眼前这个苏简汐,安静的眼眸、漆黑的长发、象牙般的肤色,浑身透着一股天然的温醇之美,几乎像个孩子。这样文静、单纯的简汐,是裴芳一直认识的。可又不对。简汐身上好似突然有了某种不可见的生猛力量,是裴芳陌生的。温婉柔顺的背后,似乎暗藏了一股野性、一股勇气。

这一个月内究竟发生何事,让本已心若止水的苏简汐不顾一切去走回头路?

裴芳轻叹一声,仿佛看见未来的苍凉轮廓。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一个怀揣坚定勇气恋爱着的女人,是不听劝的。

三天后,简汐搬入靠近公司的租住房。商业区繁华地段的小户型公寓,适合单身白领。运来两箱书籍、随身衣物、笔记本电脑,还有一直伴随身边的水晶球与绒布小狗,便算完成安家。临近春节,买来几盆水仙花放在窗台上,满屋清香。

收拾停当的第二晚,有人按门铃。会是谁?

打开门,见到李安航,简汐怔住。自从那晚他打了她一掌,她独自离去,两人一直未见面。安航试过联络,简汐拒听他电话。他如何找来?

“裴芳告诉我你的地址。”安航隔着铁门主动招来。他目含愧意,态度诚恳,又显出一股无奈和疲惫。简汐心头一阵不忍,开门让他进来。

安航在客厅沙发落座,简汐泡了茶端来。安航环视这个简单素洁的小公寓,轻叹一口气。他再次为那天动手的事情说抱歉。简汐低下头,“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他们相对,忽然静了一瞬。彼此默默无言。气氛有些怪,却也有些温馨。然后安航终于说:“简汐,我尊重你的决定。你若暂时不想结婚,我不勉强。”简汐抬头看他,略感意外。安航继续说:“你有你的选择。这是你的自由。我不该干涉。”简汐说不出话,眼眶渐渐红了。安航这样坦然大度。而她相形见绌,竟是这样自私。守候三年等不到元深,便接受了安航的爱。元深回来,便立刻抛弃安航。她内心愧疚至极,无言以对。怅惘间,又想到元深时日无多,这辈子是无缘与之相守相伴了。而自己执念不断,一心想生一个他的孩子。这是她内心最原始最迫切的渴望,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离开安航也是不得已。

安航不知简汐的心思,又说:“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简汐感动。安航是个好人。只是,幸福和快乐,她已顾不上考虑那些。隔着茶几,安航突然握住她的手。简汐稍作犹豫,没有挣脱。“简汐,我有一个请求。”安航看着她,“取消婚约之事暂时不要公开。春节临近,父母面上,总要敷衍过去,不叫他们平添烦恼。你我的事情,以后可以慢慢找机会向他们坦白。”安航言之有理,简汐默默点头。临走,安航再次轻声叹息。简汐送他到门口。安航回身看着简汐,忽然欲言又止,微微动容,仿佛情绪有所崩塌。简汐未及反应,安航突然抱住她,将她紧紧压在胸前,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我爱你,苏简汐。你一定要记住,我很爱你。我会等着你。无论何时,你若想回来,我的肩膀就在这里。这一生,你若不嫁,我便不

娶。我会一直等下去。”安航哽咽,亲吻简汐额角。

简汐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她未料到安航情绪突变。他如此表达,是给她压力。她感到一颗心变得沉重,对未来感到担忧。

片刻后,安航松开简汐,又深深地看她一眼。想要再次吻她,最终还是没有。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中午,元深接到彼得电话,说半山别墅出了些情况,请他最好能过去一趟。彼得在电话里稍事犹豫,说出实情:“林冬月的丈夫来了。”在去往城东的路上,元深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无名的孤独与悲哀。

回想这二十八年的人生,他一直生活得毫无禁忌。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活得自由而无所顾忌。年少时,更有一度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能够对所有的事情做出选择。他从不知没有选择是什么滋味。

而现在,死亡之剑高悬头顶。他忽然意识到,或许真有一股凌驾一切之上的力量,主持终极审判,洗刷一切罪恶。在生与死的事情上,作为生物个体的他,没有选择,与芸芸众生一样,享有绝对的公平与无可奈何。

这样想来,在冬月或者她的丈夫面前,他连一丝一毫的优越感都没有了。他甚至比他们更卑贱、更不堪、更孤立、更可怜。

刹那间,他恍惚了,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将要面对的场景。

或许,只有戴上他的身份与地位所赋予他的面具,才可维持住那一贯优雅从容的高贵形象,以及那不容侵犯的尊严。

汽车驶入别墅区。整个环境冷冷清清,毫无节日气氛,只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孩子在路边堆雪人。

阿珍开了门,见到元深,犹如见到救星,忙将他引进客厅。

元深见到客厅里的几个人。冬月提着行李,旁边站着一个粗壮的男人,想必就是她丈夫。彼得等人站在一旁。双方显然争执过,气氛紧张。

元深早已将心中的不快压制下去,同时又暗自责备自己疏忽了。前几日冬月提出回家,原是为过春节。他自己一贯不把传统节日放在心上,假期多半在国外度过,竟疏于为他人考虑。

这样想着,他微笑着走向金洪生,到了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好,金先生吗?欧阳元深。”他的语言、动作、神情都是潇洒大度的,敌意和傲慢藏得很深很深,藏在嘴角微妙的弧度里,还有目光一瞬的闪烁中。

金洪生愣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假模假式且滴水不漏的礼节。但只一秒钟,他就把这套假模假式学下来,也照样伸出手去,握住元深的手,“你好,金洪生。”正是在这两手一握间,元深留意到,站在一旁的冬月身子一颤,像是被两个男人这番毫无生疏的热络吓住了。

就在半分钟前,她丈夫还在这里大发脾气,“孩子都怀上了,凭什么不让走?又没卖给你们!”虽说她也不喜欢丈夫这样闹,但心里还是有一丝安慰与快意的。丈夫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他能在外头保护她,让她稍稍有了些底气。尽管这保护其实是无力的,是一次可怕的割舍与无力保护之后的一点微小弥补。

可她万万没想到,欧阳元深一来,才一句话,丈夫就立刻败下阵来,甚至竟出来一副奴才相。是呵,人家给钱的,得罪不起。她怀孕后,已照合约收到了第一笔酬金——五百万。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大一笔钱,能不稍微奴才一下吗?这样想着,冬月一阵心寒。对面前的两个男人都生出一股嫌恶。

元深这时对身边人说:“彼得,麻烦你开车送送林小姐和金先生。”彼得迟疑了一下,但见元深微微笑着,看起来心意已定,便点头说:“是。”同时做了个“请”的动作,引冬月和金洪生出门。

夫妻二人看着元深,都感到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元深却对金洪生笑道:“过年这几天,就辛苦你照顾冬月了。她有身孕,不能受累。饮食起居都要注意。另外,是否需要这边的家政跟着她回去?”他说到这里,又去看冬月,脸上仍是笑着,眼神却出来一点挑衅:住在这里被伺候惯了,回去可别不习惯了。孩子在你肚子里,你给我好好的,别生出事端。

冬月低下头。金洪生的手捏了捏拳头,又松开了,粗大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一下。元深刚才两句话是很不客气的,他听出来了。照平时,拳头早抡起来了。但这时,他强力克制着自己。“她有身孕”这几个字多么刺耳。这事不堪归不堪,大家心照不宣就算了。这样当着女人的丈夫说出来,多么恶毒,多么侮辱人格。金洪生只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上冲。我老婆虽然怀了你的种,但人可没卖给你。什么辛苦我照顾?还想派人跟着?监视吗?孩子都怀了一个月了,还怕给你调包了吗?这么想着,他心里对这个男人的恨意越来越强烈。这滚滚恨意中还纠结着羡慕与嫉妒。他弄不懂这世上怎么就有运气这么好的人。生得帅气高大,就够惹得天下女人都爱他了。偏偏这么有钱,还有这么好的家世。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所以他恨他,恨他因为有钱而无所不能,无所不可为。甚至能花钱叫别人的老婆替他生孩子。就因为他有钱,他们被欺负了、被侮辱了还得对着他笑。想到这里,金洪生连宰了元深的心都有了。但此刻,他忍住了。他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脸上仍挤出一个笑,说:“不劳您费心了。”他拉起冬月的手,走了出去。

金洪生不知,他眼中这个运气好得不得了的男人,心中对他也是同样的羡慕、嫉妒、恨。元深心里也弄不懂,那么漂亮的一个冬月怎么就嫁给了这个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的“乡巴佬”。这么个“乡巴佬”如何竟然娶了他欧阳元深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那时他是真喜欢她。可她竟然对他这么冷酷。他是有钱,可有钱有什么用?他可以买来一个子宫,但买不到一颗心。所以他羡慕、嫉妒。同样的,他也恨。恨那个“乡巴佬”没有能力照顾一个天赐的佳人,让那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也同情那个“乡巴佬”,见钱眼开,竟然能舍弃自己的妻子。到了前院,彼得拉开宾利车的车门,对金洪生夫妇说:“这边请。”“不用,我们有车。”洪生目不旁视,牵着冬月径直走向他的出租车。元深看着那对夫妻坐上他们灰蒙蒙的出租车。汽车绝尘而去。他的心坠入一股深深的挫败与失落之中。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他将不久于人世,并被这人世遗忘。而他们,还能继续活下去。十几年,几十年地活下去。他们很恩爱,还会生许多许多的孩子。若干年后,当他们回想起这件事,只会嗤笑一声——那个可怜的短命的家伙,感谢他赐给我们现在的好生活!

而他的孩子,会在哪里?会拥有他留下的财富?过像他现在一样的生活?又一次的循环往复?有何意义?忘了这一切吧,忘了吧。爱、恨、嫉妒、怜悯,一切都是虚无。放下,放下。随他们去吧。但愿他们也忘了这一切。但愿他们余生幸福。暮色中,元深低下头,用手掌盖住自己的脸。

农历除夕,简汐遵从安航的意愿,与安航的父母一起吃团圆饭。

席间,他们仍表现得与以往无异,装出恩爱的样子。安航尤其入戏,搂着简汐,拉着她的手,为她斟酒夹菜,甚至在父母问起婚事筹备的时候,也应答自如。

倒是简汐一直有些别扭,总觉得这样骗长辈,人都要累垮了。加之安航表现自如,仿佛两人真的还是很要好,简汐心中十分不安。晚饭后,两人离开。走到大街上,安航依然牵着简汐的手。简汐沉

默着随安航走了一段,终于还是挣脱了他的手。“你不高兴了?”安航看着简汐。“我要回去了。”简汐很冷淡。安航却再次拉住她的手。简汐挣了两下,挣不脱,说:“你不要这样。”安航不说话,扳过她的肩,用力将她抱进怀中。路灯下,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正常的恋人。简汐有些急了,挣扎起来,“李安航,你言而无信。说好分手了,说好只在父母面前交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安航情绪忽然失控,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低声吼道,“你就一点都不爱我吗?那这一年来你拿我当什么?”简汐哭了。她说:“是我自私,是我犯错。我已经道歉,你还要怎样?”安航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我要怎样?我要你,苏简汐。我要你嫁给我。”简汐低着头哭泣,“抱歉,我不能。”安航无声地冷笑,轻轻摇头,“苏简汐,那人有什么好?不就是有钱?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个贪财之人。”简汐抬起头来看着安航,略有震惊,而后冷静下来,拭去泪水,诚恳地说道:“安航,不管你信不信,以下都是我的真心话。当时我决定去伊甸岛,是抱着决心去与过去告别,然后和你结婚的。可谁知事与愿违。我与他重逢,若他平安无事,我也会努力去忘记他,从此陌路。但是,我没有想到…”简汐忽然哽咽,顿了顿又说,“现在这样,我不能丢下他。我不会和他结婚,我也不会要他一分钱。我要做的事情,没有人会理解。我也不求别人理解。我只是很抱歉,不能嫁给你了。这一辈子我谁都不嫁。我不会结婚。你别问为什么。这是为你好。”安航看着简汐,没有说话,眼神很重很重。他突然抬手推她,将她抵在路边的一棵树上,俯首便吻下来,唇齿间的缠绵充满掠夺的气息。简汐羞愤,用力推挡。安航牢牢控制住她。霸道而深长的吻,夺走她的呼吸。这是一次清算,也是一次无力的挽回。他最终放开了她。简汐哭泣着,转身离去。安航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去追。再见了。或许这次真的是再见。他苦涩地笑。他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得到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她了。路灯下,安航的影子很长,很寂寥。

年初二,元深和沈庆歌应邀参加一家俱乐部举办的新年酒会。酒会设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参加者都是商界头面人物及社会精英。男士们一律着西服领结。女士们的晚礼服争奇斗艳。恭敬的侍者端着点心、香槟和葡萄酒穿梭于人群。

沈庆歌这天难得一身中式打扮,一件湖绿色织锦旗袍,配一对翡翠耳坠,肩上搭一条雪白的狐毛披肩。旗袍裁剪得极为合体,显得她身形俏巧,婷婷袅袅,整个人看上去富贵清丽,又透着妩媚英姿,在会场很抢风头。

元深则是一身黑色修身西服,配黑色领结,更显得风度翩然,气质不凡。他是人群焦点,如此年轻便继承了几百亿家族产业。O.V.集团这些年如日中天,风光无限。它旗下拥有四十多家子公司,涉及领域包括能源、化工、制造、金融、房地产,还有度假村和足球俱乐部。在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新朋友还是旧相识,都乐于同这位年轻富豪亲近交流。更有不少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对其悄悄打量,议论纷纷。得知他身边那位风姿绰约的女伴是其未婚妻,沈氏家族万悦集团的千金,无不欣羡。

这般衣香鬓影的社交场合,元深素来游刃有余。纵使他对这满目的珠宝、华服、脂粉,及其背后真假难辨的笑容心存倦怠,甚至厌烦,在公众面前他仍是优雅洒落,风度雍容,无懈可击。

沈庆歌这晚也尤为开朗,与一众熟人应酬得极好。逢人问起婚事,她大方作答:年后即将完婚,届时设宴,敬候光临。她说完,朝元深投去深情一瞥。

元深回报得体微笑,跟着附和。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下,多少双羡慕与祝福的眼光聚集而来。他却突然明白,这世间,但凡人前光彩夺目,幸福无敌,人后必有不可言说之苦痛。只是人们都乐于活给别人看,游走于谎言与幻象之间。

钱财也好,成功也好,其实无用;唯一的用途,不过是作为炫耀和攀比的资本,惹人艳慕。

他打起精神与人对话、调侃;与男人们握手拍肩,畅谈经济、政治;对女人们施展笑容,言不由衷却恰到好处地恭维。这就是社会身份赋予他的角色任务。他的秘密不可让人知道。他懂得掩饰。若此时透露自己活不到一年,想必立时天下大乱,股价大跌。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听到有人因他而破产甚至跳楼。

酒会进程过半,元深喝多了几杯,觉得有点累,寻着机会丢下沈庆歌,独自走了出来。

这家酒店位于领馆区,外围街道十分幽静,欧式花园别墅毗邻。路边的法国梧桐枝叶茂密,微凉的月光从枝桠间洒落。本是一片美景,不知为何,看在他眼里,却有些荒芜。早春的夜风一阵阵吹来,吹得他心里发冷。

彼得为他打开了车门。

他坐进去,一阵颓然,扯松了领结,顿了顿,干脆扯了下来。他望着窗外幽静雅致的街道,听着墙内隐隐的宴乐与谈笑,心里有些难过。

他拿出手机,翻出简汐的号码,想给她发送一条短信,新年快乐之类的简单问候,写到一半,又突然全部删掉,想写些别的。

正在此时,沈庆歌走过来,坐上车,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累了。”他简单地回答,关掉了手机屏幕。

“累了咱们就走吧,管他礼貌不礼貌呢。”沈庆歌似乎是非常高兴,语调轻松活泼,挽起元深,吩咐司机开车。

回去的路上,沈庆歌一直依偎着元深。她当晚并没有喝多少酒,却脸颊绯红,一直微笑,好似醉了一般。元深觉得非常累,看着沈庆歌笑意盈盈的样子,又不觉地走神。宴会上成群结队的富贵女子,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娇丽妩媚,身姿妖娆,目如朗月,齿如编贝,连笑容都几乎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他又开始想念简汐。他心中那个天真温醇的女子,没有华丽的衣饰,仅仅穿一条旧的纯白棉布连身裙便美得惊艳。她从不戴首饰,耳垂上没有耳钉,脖子上没有项链,没有文身,从不染发烫发,从不染指甲。就那样清爽自然的一个人,却让他爱到一颗心微微地疼痛。

相比高贵清丽的沈庆歌,简汐是至为普通的女孩子。他记得简汐有轻度近视,还有一颗蛀牙。像沈庆歌这样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需要从小护理。沈庆歌曾说过,判断一个人的社会阶层,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的牙齿。平民百姓从小不拘此类细节,也没有习惯定期看牙医,成年后牙齿出问题,也都已定型,无可挽救。此刻,元深看着沈庆歌,想起她的论断,觉得虽然有理,却不免刻薄。

他想起那一次,简汐半夜牙疼得睡不着,给他发去短信。他赶到她宿舍楼下,要带她去补牙。半夜,诊所没有人。他就陪她一起坐在诊所门外的台阶上等。

她痛得坐不住,站起来又跳又跺脚。他跑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来冰块帮她敷在脸颊上。疼痛稍得缓解,她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前。他心疼她,嘴上却还忍不住要嘲弄她几句,说她馋嘴,吃零食把牙吃坏了。她骂他是坏蛋,又说,蛀牙会传染,以后可别再接吻了。他说,要是真会传染,把疼也传染给我吧,让我为你分担一点,这样两个人的疼痛都能忍受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已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嘴唇。

分别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诸如此类的往事,却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夜晚,想起了那么多。所有的细节都那样清晰,仿佛就在昨日。路灯下,简汐清亮无邪的目光穿越了四年的时光,照亮此刻的回忆。

他竟不住地微笑起来。那个凌晨蕴藏了如此多的细微美好。那是他与简汐最快乐、最难忘的日子。那样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情,真实的人间。

“Marcus,好不好?”元深回过神来,看到沈庆歌仍是明眸皓齿地笑着,在问他什么。“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Marcus。源自古罗马。”“你有孩子了?”元深惊异,且恍惚。“是我们,我们有孩子了。”沈庆歌低头一笑,“本想等消息确凿了再告诉你,但今晚我实在太高兴了。”元深看着沈庆歌,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心里出来一股怅然。“本想再等一年的。但如果上苍安排这个小生命到来,我乐意接受。”沈庆歌说着,将头靠上元深的肩膀,脸上是晕红的笑意,“或许你说得对,早些要孩子也好。毕竟,人忙忙碌碌一生,最后一切不都是给孩子嘛。”元深怔怔地沉默,心中百感交集,又听沈庆歌说:“这样,结婚的事情也需要抓紧了。不如我们情人节去澳洲,那里二月的薰衣草花田很美,拍婚纱最好。”元深不语。情人节,他已答应了简汐,最后的相聚。“情人节,你有安排了吗?”沈庆歌看着他。元深微笑,搂住沈庆歌的肩,“安排都是可以取消的,只要你高兴。”沈庆歌笑着靠入元深怀中。飞驰的汽车划破城市的夜。月光被风揉碎。

这个春节,林冬月和金洪生过得有些不同以往。

五百万,这样一个天文数字,让他们的生活陷入一种莫名亢奋。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让他们有些惶恐,像是踏在云端,兴奋之余,又觉得脚下太飘浮,没有实在感。冬月的意思是,暂时把钱存着,等整件事情结束之后再做打算。而金洪生却想尽快买房买车,尽快改善生活。冬月依了他。假日里两人就开始看房子。

一圈看下来,在市区买个三房两厅,加上装修,再买辆车,交了税,五百万也剩不下多少了。金洪生不由感慨,“早知那厮这么有钱,就该狠狠讹他一笔。一千万太便宜他了。”又说:“他山腰那栋房子就不下一个亿吧?早知就该要他一个亿。”冬月闷着没说话。这些天,她从丈夫身上看到一些不好的苗头,可以说是贪婪,一种急躁的贪婪。他们本是生活底层的人,自怜自艾惯了,怨天怨地惯了,一直守着原本的生活倒也罢了。真有一天成了暴发户,会急于获取更多,为的是快速跻身另一个阶层,获得之前无法拥有的一切。金洪生此时的心态就是典型:让你们有钱,让你们享受,等老子有钱了,也要照式照样地过一把大爷生活。

这种不好的苗头让冬月觉得丈夫变得很遥远,有时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当他昂首阔步地对着房产公司的小职员指责房子这里设计欠缺、那里档次不够的时候,冬月跟在后面,又羞愧又疲惫。仅仅一个月前,他们还一无所有,还清那套一居室的房贷还是个奢望。

冬月淡淡的不满与嫌弃,金洪生是有感觉的。他问冬月怎么了。冬月只说,累了。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另一只手撑着后腰,步子慢吞吞的。这副模样在金洪生眼里也别扭起来。不过怀个杂种,还真上心了。

这种别扭与隔阂到了夜里更显著。在床上,冬月拒绝丈夫的求欢。金洪生来气了,“外头人碰得。我是你丈夫,倒碰不得了?”冬月说:“你讲不讲理?妊娠期头三个月不能同房,不然孩子容易流掉。”金洪生哼地冷笑一声,“咬文嚼字,瞎讲究。”说完翻个身睡了。冬月知道,他这么轻易打了退堂鼓只不过是记挂剩下的五百万,心里顿时有些寒冷。

类似这样的别扭一天天多起来。虽说他们现在有钱了,但家里的事情自己做惯了,也没想过请佣人。只是冬月怀着身孕,身体有些不适,又要洗衣做饭,容易疲劳。但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一些倦意,想休息,或提起想吃个什么菜,金洪生就冷嘲热讽,说她变了,说她想做豪门少奶奶了。

那天冬月又吐了,吃不下饭,随口说想吃酸辣菜。金洪生冷笑一声,说:“怀瑶瑶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娇气。还真让那西门庆给惯坏了。”冬月倏地抬头,盯着洪生,目光透着冰冷的惊恐与愤怒。他在说什么?暗指她是潘金莲?难道她不是为家庭去做了牺牲?难道她是去偷情、去背叛、去对不起自己丈夫?金洪生被冬月的目光盯得发憷,自觉有些理亏,讪讪地说:“好了好了,我用词不当,你别往心里去。”丈夫心里的别扭冬月全明白。她也不怪他。要怪就怪他们两个。决定是他们共同做的。要怪就怪这不公的世界。此时冬月渐渐体会到,真的有钱了,似乎也没什么快乐。他们如今的日子还没有从前快乐。

虽说他们曾经说好,那件事发生了就当没发生,谁都不要提,尴尬的问题一律不要问,但金洪生有时还是忍不住。

有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金洪生突然在黑暗中问:“他和你搞了几次?”冬月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闷闷地痛。这话太粗,太侮辱人了。虽说她了解丈夫一直就是个粗人,但不是这么个粗法。冬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金洪生又问:“他和你那个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他改进了用词,冬月却仍是不理。

沉默。沉默。空气重得像要凝固了。

寂静中,金洪生突然一下翻身坐起,在床头柜上稀里哗啦地摸索香烟和打火机,又从椅背上拎起长裤套上,然后趿着拖鞋带着一股风走出去,哐当一下带上了房门。等这一大番动静平息之后。冬月才用被子蒙住脸,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个春节他们过得非常不好。除了买下新房子的时候高兴了一下,之后尽是没完没了的别扭与争执。冬月知道洪生心里不好受。她让他去闹,去发作。她想等这事结束就好了。这事终有结束的一天。她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抗议一下。比如洪生在房间里抽烟。她会轻轻地提:“孕早期吸二手烟容易造成胎儿畸形或者体弱。”金洪生就笑笑,眼睛盯着电视机,嘴里吐出大口烟雾,“就让那小杂种吸点老子的二手烟嘛。就给他生个畸形,生个怪胎!”冬月怔怔地看着丈夫,不声不响地流泪:怎么说也是我的孩子,要是孩子有什么好歹,你忍心看我伤心?

金洪生朝她瞪回去:你还真是弄不清状况了?不是早说了吗,孩子一出生就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了。你现在紧张什么?难道将来还想跟着孩子过去做姨娘?

这样无声的争执之后,就是冷战。

本应皆大欢喜的一个春节,被他们过得冰冷冰冷。

年后,O.V.集团在总部召开董事会,公司上下都忙起来。之前因种种原因,有大半年一直开Conference call。此次因新能源公司的产品遭欧洲双反,集团总部不得不召开面会商议对策,所有董事都会参加。

每个办公室都热闹起来,生出暗暗的沸腾。女员工们不约而同穿上更时髦性感的装束,妆容也较平时略微不同。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平日忙出许多,接一个电话、递一份文件都有不一样的动静。嗓音动作都带着

卡通式的兴奋与夸张。“还不是因为太子要来,一个个都骚死了。”下午,简汐在卫生间,忽然听到外面盥洗台处有人低声说话,是Evelyn。“也难怪了。太子几个月没现身,大家闷坏了。”另一个女子说。“瞎起什么劲。太子妃也一起来的。”第三个女子的声音。“太子妃还是那个?”“可不还是那个,沈氏千金,又是O.V.的股东之一,这么大一面红旗怎么倒得了?”“那也没准。男人哪个不花心,何况那种男人?沈又非绝色倾城。”“在公司里呢,说话注意点。”Evelyn小声提醒那两人。两女子静了一刻,然后其中一人轻声笑道:“咱们又没讲过分的话。再说,哪家公司高层不是员工茶余饭后的谈资?英国皇室还给老百姓调侃呢。”Evelyn不再接话。简汐正犹豫着要不要此刻走出去,又听那女子压低声音说道:“对了,听人讲太子在公司里就有一个情人。”“这种谣言年年有,谁信?”Evelyn很淡漠。“这次是真的。”说话者言之凿凿,“听说Chloe沈这次特地从美国回来参加董事会。参会是假,扫除余孽是真…”就在此时,烘手机忽然轰隆隆地响起。后面的话简汐听不分明了。片刻后,三人离开,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远去。

在烘手机的轰隆隆余音中,简汐发了一阵呆。不多久,机器自动停下,一片寂静突兀地袭来。简汐回过神,推门走出去。她一出去便吃了一惊。原来先前离去的只是那两名女子。Evelyn还留在盥洗台旁,正对着镜子不紧不慢地画眉毛。简汐怔了一怔,略有尴尬,尽管她不是有意偷听她们三人谈话。Evelyn却表现如常,从镜子里对简汐微笑着“Hi”了一声。

董事会开两天。简汐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

她一直担心会在什么场合撞见元深。在公司相见,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流露什么,或叫旁人瞧出破绽,给元深带去困扰。同时,她又对元深的现任未婚妻,也就是众人口中的“太子妃”心存好奇,倒盼着能有机会见其真人。

可直到第二天傍晚,董事会结束,简汐也始终未见到元深或者任何公司高层。她终于渐渐松了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释然,又有些失望。

这天下班前,简汐去茶水间喝茶,感觉有个人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她回头,见到这名女子,俏丽五官,金红色短发,穿白衬衣和深灰色套装,身材高挑,神采奕奕,气质不俗。平日没见过,想是其他部门的新职员,简汐便微微一笑算打过招呼。陌生女子却热诚回应,笑着递来两颗糖,说:“尝尝看,从夏威夷带来果仁的巧克力。”简汐接过,道声谢谢。又见这女子在咖啡机旁边放下两只糖果盒。

在盒子旁的一张卡片上写下一行英文:Thank everyone for your hard work.Have a nice day!——Chloe Chloe,很特别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简汐正恍惚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说:“他们说你在这里…”简汐转身看去,只见元深和几名特助正在茶水间门外。由于简汐站的位置靠里,元深未在第一时间发现她,此时突然看到简汐也在场,并且就在沈庆歌身旁,不禁微微一怔,话语停滞。

沈庆歌十分敏锐,瞬间就察觉到元深神情有异——他目光越过了她,投到身后那年轻女子身上。沈庆歌毫无流露,只笑道:“是啊,来给员工们派些糖果。”“Chloe每次来都给大家分福利。”“我们运气好,碰到如此体贴的老板。”几名同事纷纷拍马起哄,又笑闹着来分糖果。“感谢大家的付出。工作累了,都来吃点东西吧。”沈庆歌招呼着人们,又挽起元深的胳膊,微笑道,“亲爱的,我们也去喝点下午茶吧。”

元深早已恢复了常态,从容地与沈庆歌并肩走去,一路同人们点头微笑。他看上去温和有礼,风度翩翩,亲切友善。但他就是不再看简汐一眼。

简汐一直失神。这个Chloe,就是他的未婚妻?当真气度不凡,才貌俱佳。他们真是一对璧人。他有这样的女子在身边,大概是很幸福的。简汐想着,感到一丝无可名状的失落与忧伤。又转念一想,何必这样惆怅。这所有的一切,和她,和她要做的事情,都没有关系。她爱他,她要为他付出,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这么想着,简汐再次看向元深和沈庆歌的背影,看到他们在电梯间停了下来。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沈庆歌会在这时突然回过头来,并且直直地看向她。她不及回避,目光与之相撞,一瞬的对视。

就在这一瞬的对视中,简汐不寒而栗。那个女人的眼锋竟这样长,这样锐,仿佛能直接看到人心里。这样的目光,与先前在茶水间的热情友善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冰凉锐利的目光,是给情敌的,是女人都会懂的。

这仅仅存在于两个女人之间隐蔽而短暂的目光交锋,已把许多不可说之事都说了。胜负已然分明。简汐不由得感到一丝惶恐。

简汐恍惚了好些天,伴随着淡淡的惊惧、失落与担忧。

沈庆歌那日眼神凌厉,充满敌意的警告。简汐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女人的美,同样可以是杀气腾腾的。

此外,公司里人多口杂,风言风语她时有耳闻。面对一切潜在的怀疑、猜测或者妒恨,她唯有保持沉默,端然处之。

在外人眼中,她或像那种处心积虑的女人,不择手段想要高攀。可谁又知那些青葱岁月的往事?谁又理解她内心真实的愿景?进入公司,与他重逢,并非她蓄意。即便当年,她也从未探究过元深家庭的财富背景,在网上看到O.V.集团的招聘启事也不过是芸芸之一,偶然尝试。伊甸岛一遇,她的确心存念想,但她更相信那是天意。若不然,命运为何安排她得知元深的秘密?

那一定还是个秘密。这是商业社会的基本规则。

只是,他的未婚妻,沈庆歌,她知道吗?无论如何,他们结婚,是门当户对,顺理成章,他一定是幸福的。简汐这样想着,暗自轻叹,自己何必掺和,去做那有违伦常、令人不齿的事情?然而又转念一想,她最爱的男人将不久于世。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留下属于她和他的孩子。只要一次,便足矣。之后她将悄然离开,不惊扰任何人。她要做的事情,不会影响任何人的幸福。她什么都不需要他给。只要有那样的一次,让她完成此生最大的心愿。

他是她爱过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在情爱中,她从来都是传统的、保守的。可如今,为了他,也为了自己的执念,她却要做一件最先锋、最大胆的事情——不婚而孕,生下孩子,终身不嫁。

她将不被理解。她将众叛亲离。但她坚持,只因爱他。

为所爱的男人生下孩子,是一个女人最深邃的本能。

那么,就自私这一次吧。借他一天,还他一生。

如此,再不作他想。只坚定地、坚定地,静候二月的那一天。

那一场早已注定的生命联结。

二月初,O.V.集团斥资三亿欧元收购了德国一家破产太阳能企业,同时接受其子公司所有债务,并允诺继续巨额投资及保留约两千个工作岗位。

二月中,元深前往慕尼黑出席一个内部见面会,和新员工见面,安抚人心。

日程紧凑,马不停蹄。会议结束后,元深按计划赶往机场,飞墨尔本。沈庆歌已安排了婚纱摄影团队,一众人在南半球明媚的阳光中,就等新郎到达。

沈庆歌十二岁时有一个心愿,薰衣草花田是她出嫁时必备的婚纱外景。后来年岁渐长,心智成熟,也见多识广,游览过的好风光不计其数,却唯独不忘那片浪漫的紫色。这是她留存心底为数不多的小儿女情怀之一。

在候机厅,元深收到沈庆歌的短信,询问其行程。他作了简单回复之后,却忍不住翻开早晨收到的另一条短信,来自简汐:

明天是我们最后一个情人节。我在海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