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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情人节,他允诺了陪她度过,他当然没有忘记。

这一刻,他看着两个女人的两条短信,突然痛恨自己,看不起自己。再如何年少得志,意气风发,再如何叱咤风云,坐拥千金,在情爱中,他不过一介凡夫,和世俗中的千万男人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不惜让女人伤心。

酒会那晚,当沈庆歌告诉他,她有了孩子,并提出情人节去澳洲拍婚纱,他立刻就做了决断,放弃与简汐的约定。

他早已想得很清楚,赴简汐的约,就是进一步害她。他犹豫不决,而沈庆歌的邀约正好助他一力,让他说服自己放弃简汐。

明知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又何必贪恋一时,惹她相思?为她好,就当断她的念。他只后悔那烟花之夜,一时痴妄,发去了一个“诺”字。

现今,与沈庆歌完婚、生下孩子,安排好家业,才是正事。时间已不多,怎可放纵自己沉溺于儿女情长,害人害己?正如他在多年前得出的结论,爱是让人变得软弱的东西,爱是妨碍人做出正确抉择的东西。

最后一个情人节。他不需要爱,需要的是理智。他这样告诉自己。

决定是很早就做好了的,一切都想得很清楚。可此时,当他一遍遍读着简汐的短信,当他心底那一块柔软之地再次变得温暖,他竟产生了动摇。

在真实的内心,他是多么渴望去和简汐相见啊。他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劝说自己放弃那最后的约会,并且真正地、彻底地,放弃她。

她会伤心,会失望,或许还会恨他。让她恨吧。他想着,痛苦地闭上眼睛。

就让她伤心吧,失望吧。也是最后一次伤心,最后一次失望。他爱的女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这一刻的煎熬与斗争,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其实有多爱她。

这样是为她好。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关掉了短信,起身往登机口走去。

客机轰鸣。乘客还在陆续登机。

元深靠入头等舱宽大的沙发中,闭目养神。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苏简汐的脸。回忆被切割成零散的碎片。一时回到热恋中的片段,一时回到初见时分,一时又回到吵架分手的场景。他不由微微蹙眉。

有人轻声唤他。他睁开眼,见美丽恭谦的乘务员递来一杯温水。

就在这时,他听到邻座有一对男女在用德语交谈。他略懂一些德语,听出两人是在谈论他,不由投去目光,看到是一对金发碧眼的情侣,约三十岁。见元深看他们,两人露出微笑,改用英语同他招呼:“欧阳先生,荣幸!”元深不明所以,对他们潦草地点了一下头。

金发男子却是热情,隔着走廊伸过手来,“克劳斯·古特曼,这是我的女朋友…”他又说了女友的名字。元深没听进去,只匆匆与之握手敷衍。在德国,谁不叫克劳斯?他想。下次坐不得民航了,早知让彼得去安排飞机。

“就差那么一点儿,你就是我们的新老板了。”克劳斯谈锋甚健,热情地告诉元深,他与女友原本都在能源公司工作,德国公司没有避嫌规则。但O.V.收购之后有了避嫌规则。一对恋人势必要离开一个。女友原是澳大利亚人,职位又较男友低,因而主动放弃职位,离开德国回家乡发展。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克劳斯问元深。

元深笑了笑,没有作答。聚散离合都有时。恋人如此。雇佣亦是如此。这些事情何足挂齿?

“我选择忠于爱情。”克劳斯笑着,眼神中有骄傲,“工作可以换,但最爱的人只有一个。留下或者离开,总要在一起。所以我辞去职位,随她去澳洲。我们一起,重新开始。”他说着搂搂女友的肩。金发美女小鸟依人,露出满足的笑容。

元深的心微痛了一下,却不露声色。

“祝你们幸福。”他礼貌地回应。微扬的唇角挂着淡淡的傲慢与优越。看看这两人,三十啷当岁,就这点出息。

忠于爱情…在一起…幸福…“谢谢。我们当然会幸福的。”克劳斯亦满怀优越感,笑出一个最阳光最饱满的笑容,“人生太短暂,应当成全自己的内心,成全爱情。这样,老去或者死去的时候才没有遗憾,你说是不是呢?”他说着,在女友的额角亲吻一下。两人相视一笑,尽情展示恩爱。

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规则。我们就是要在一起。

这对恋人已是而立之年,面对爱情,身心仍有如十几岁的少年。他们在元深面前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们的反叛、他们的激情、他们的幸福。

元深被暗暗地刺痛了。

他的心已先于他的身老去、死去了。他不会爱,不配爱,不能爱了。

人生太短暂…老去或者死去的时候…没有遗憾…遗憾…他终是要遗憾的。“明天就是情人节了,你一定是去墨尔本会女朋友吧?”克劳斯继续攀谈,“澳洲女孩最有风情。”他说着又搂搂女友。元深不知自己答了句什么。他只听得发动机轰鸣,乘务员在广播,乘客完成登机,舱门准备关闭。他心里的念头乱成一片。沈庆歌在墨尔本等他,等着披上婚纱,与他携手前往深紫色的花田。她是他的未婚妻、他的合作伙伴、他将要交托诸多后事的家人。她是他理智所赖以生存的后花园。她敦促他,不脱离系统设定的轨道,做无情但聪明的决定。

他需要她,也痛恨她。就像他需要理智,也痛恨理智。

他的理智很清楚,他心底最爱的那个人,那个天真痴情的小姑娘,在海螺山,等着见他最后一面。他感到内心的召唤,但理智就是不从他。

海螺山,要说起来又是一串往事,遗憾的往事。他与她之间,怎会落下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的未完成。

不,并不只有他和简汐是这样。这世间芸芸众生,无不如此。太多的愿景,太多的理想,太少的时间,太少的机缘,来不及一一实现。但人们不急。生命长着呢,老去还很远。人们想,总还有时间的。等将来,等将来,等将来如何如何如何如何…将来永远不会来。在死去之前,理想被忘了。遗憾也被忘了。忘了,也就没有痛苦。可他没有如此幸运。他的遗憾就是遗憾。他在壮年之时、清醒之际离开,多么悲哀。不足九个月了。怕吗?怕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怕得难以入眠。可或许,他也不是怕死,只是怕不能好好地利用有限的生命。他问自己,如果此刻生命不是剩下九个月,而是只有九天,甚或九个小时,他会想做什么?去薰衣草花田拍婚纱?去和谁生孩子?去处理

公司事务?分配遗产?不。都不是。他唯一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忠于自己的内心,与最爱的人在一起相守,多一刻好一刻。乘务长正在报告机长,准备关闭舱门。在理智与情感的对峙中,他抛弃了理智。在欲望与良心的角力中,他放弃了判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他如此渴望见到一个人。心念落定,选择已成。不再浪费时间,舍本逐末。他在人们讶异的目光中站起身,阔步往舱门走去。他内心不肯熄灭的爱之火焰,在这一刻,点燃了他,推动了他。回国去。回到她身边。沈庆歌将会拥有很多很多,孩子、财产、股份、事业、未来几十年的好生活,他统统给她。可简汐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他失信的背影。他不要自己留给她一个这样的背影。他要给她美好的回忆。她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和他过这最后一次的情人节。即便是错,就错这最后一次吧。这样,死去的时候,没有遗憾。他听到自己冷静而坚决的声音,“让我下飞机。”这一刻,成为时空中无法逆转的关键一刻。

元深在这天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明知是错的却还是忍不住拿出来反复思量,那么,无论怎样抵御、否认、逃避,自己最终还是会妥协,并将它付诸行动的。人最难以战胜的,是自己的心。

他换了最近的一班航班回国。由于时间匆忙,只得到经济舱的最后一个座位。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就这样随着满满一机的旅客开始了漫漫十多小时的航程。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民航的经济舱。座位间距狭窄,无法躺卧。他高个腿长,坐久了十分难受。舱内吵吵闹闹,更有邻座两岁婴孩彻夜哭闹。曾经,他最厌烦的就是如此环境,但这一次却处之安然。这原汁原味的世俗百态、人间烟火,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稳,甚至还有一些感动。

他斜靠在座椅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中,他见到了她。那场景,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情人节。那天他邀请她看电影,带着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放映厅。她惊讶,他竟包下了整个放映厅。偌大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人。那是一部当红的爱情片,甜虐交织,如泣如诉,只为他们两人上演。可事实上,她心里乱乱的,根本无法专注地观看影片。电影一结束,她便拉着他离开影院,对他说,以后别这样。

他奇怪,问,为什么?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浪漫。她说,你这样做,会让多少人买不到电影票,看不成电影?他说,我不管别人。她说,人不能这样自私。那是他们的第一个情人节,却因如此分歧不欢而散。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统共只有两年。两年,两个情人节。第二年的情人节,他送出了那件导致他们最终误解而分手的礼物。事后想来,也是悲剧。他们一共只有过两个情人节,却都是不愉快的经历。这一次,应是补偿。清算性的补偿。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对她承诺。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一直昏昏沉沉,无法睡熟,又不愿清醒。直到忽一阵的剧烈颠簸几乎将他的身子抛向空中。他惊得睁开了眼睛。机身一瞬失重。客舱内爆发出一片尖叫。乘务员即刻出来安抚。但乘客们喧哗不止,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十分紧张。

这时,广播响起,说是遇到气流,让大家不要慌张。

颠簸持续。片刻后,愈演愈烈,一波重于一波。甚至出现了长达数秒的失重。行李箱纷纷砸落。乘务员摔倒。若干未及时系好安全带的乘客因碰撞而受伤。忽然间,舱顶的氧气面罩齐齐掉落。有人呜一声哭了起来。

空难。这个词跳入元深脑海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是绝望。这绝望并不来自对性命的担忧,而是来自——他无法兑现给简汐的承诺了。下意识地,他拿出手机,拨出简汐的号码。无法接通。一点信号都没有。难道是天意?注定他们无法再相聚?连一句解释和告别的话都说不上?他心头涌上悲哀,却又束手无策。这时,机长再次广播,飞机正遭遇强气流而剧烈颠簸,准备迫降最近的机场。更多的人哭了起来。元深这时却冷静了。他靠进座椅,闭上眼睛,心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敬虔祈祷,求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守住自己的诺言,还简汐一个美好的情人节。如果非要夺取他的性命,也请等一等,不要让那个爱他的女孩承受这样的失望和永远的遗憾。飞机还在不停颠簸。就在这样紧张、喧哗、哭声和骂声一片嘈杂环境中。他闭着双眼,一动不动,静候命运的安排。

半小时后,飞机终于艰难地降落。降落地点是一座西部小城的机场,此处离目的地还有八百多公里。所有人滞留在机场,等待其他航班。可元深等不起。此时已到了情人节的凌晨。他只有十多个小时可以赶回去。航班可能遥遥无期。航空公司已在安排乘客入住附近酒店。这样的耽搁兴许要一天甚至两天。他等不起了。他必须立即赶路。

刚过了凌晨,机场已经没有其他到达航班了。所有的公共交通也都停止。元深举目四周,孤立无援。固然是能够打给彼得等下属,但此时是半夜,他们又都在几百公里外,就算能立刻派车来接,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临时改变主意,只身悄悄回国,却不料陷入这样的麻烦。

乘客们撤空了。机场冷落下来。本就是小城的机场,到了半夜,更是寂寥。

元深正感无措之际,忽然看到大厅外有一辆面包车正在发动,准备离开。他冲着对方喊了一声,快步跑过去,问那个司机,能不能送他去海螺山。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问元深是不是去城郊的笔架山?他顺路,可以捎他一段。元深说,不是,是海螺山,八百公里外的海螺山。

司机笑笑,摇了摇头。他想,这人有毛病。

元深说:“我付你钱。”司机摇头,“多少钱都不成。”元深说:“你这车多少钱?我买下来。”司机还是笑笑,摇了摇头,发动了汽车。

元深在后面喊:“我给你一百万!一百万够不够?”车子扬长而去。元深的喊声在黑夜里回荡。

车子开出一段,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元深快步追上。

东行一路,天慢慢亮起。八百公里,十多小时,他们一程一程地赶。有些路段没有高速,还要翻过一整座山。这几乎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跋涉。二月里,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山高风劲,车窗又坏了,关不严实。元深坐在副驾驶位上,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冻死了。他这一生,拥有的好车不计其数,世界顶级豪车就有数十辆。可他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兴奋、满怀热望地坐在一辆车里。这是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已经很破旧了。这是他这辈子坐过的最好的车。

快到海螺山的时候,元深问司机:“你不怕我骗你吗?让你白跑这一趟?”司机笑笑,说:“人一辈子总要赌上个一两回。一百万呢。”他们到达时已近正午。彼得提着一百万现金等候着。他接到元深电话就连夜携款赶来迎接,身旁是那辆劳斯莱斯幻影。

司机被这阵仗吓住了,不敢相信沉甸甸的一箱子钱真的属于他了。

元深拍拍他的肩,“人一辈子赌一回就够了。” 曾经有一次,夏悠悠在和元深闹别扭的时候骂他是人渣、昏君、王八蛋。那时她忘了自己一贯称赞的一夫多妻制和基因优化理论,说元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仗着自己有点钱有点貌,就胡来,随时改主意了随时就能换个女人睡。

此时,当元深站在海螺山下,即将去见他最爱的女人,他脑海中回荡着的,竟是夏悠悠的这句话。

随时改主意了随时就换个女人睡。他真是这样无耻吗?他不敢相信,不愿承认。即便他曾经是这样的,现在也不能再这样。对他最爱的简汐,他决不能这样。

哪怕他在全世界面前都腐朽透了,堕落透了,他在她面前,还要维持那温暖和善良的一面。她是他最后的希望,灵魂最终的救赎。他不能失去那救赎,不能亲手毁掉这最后一丝纯洁。

但他必须赴这一趟的约,守住自己的承诺,给一场绵延七年的纯粹爱情一颗完整的句点。

下午两点,他站在了简汐面前。

苏简汐看到的,是一个狼狈且邋遢极了的男人。

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多小时日夜兼程中,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没有洗脸。他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身上的衣服都皱了,裤腿沾满了泥浆。

他历经千难万险,一刻都不停歇,只为在这一天见到她,兑现他的承诺。

他一向体面干净、矜贵优雅,从未以这样的面目示人。

然而在她面前,他谁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唯有一颗赤裸的心。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看到面前的女人身穿洁白的毛巾浴袍,长发直直地垂着。她对他微笑着,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一阵感动涌上他的心田,几乎让他热泪盈眶。但他忍住了。他由她抱着,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她的温柔。他感到她与以往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她像一株野地里的百合花,天然、纯真,充满生命力。

她一言不发,为他脱去外套,牵着他朝露台外面走去。

此处是海拔三千多米的山顶,套房外的玻璃天顶罩住一口温泉。

整座山上最美、最宁静,完全无人打扰的所在,就是这里。抬眼看去,只见一望无际的天空。多云的午后,阳光时隐时现,温暖而迷幻。

她那样安静温婉,牵着他慢慢下水。泉水温度适宜,水深齐腰。她下水之后,脱去了外袍。她里面穿的内衣,正是四年前的情人节,元深送她的那一套。

元深看得呆住。虽说在来的路上,他已想好,若简汐提出那样的要求,他必须拒绝。在这最后一个情人节,他只想好好陪着她,将他们两小无猜的时光延续到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此时,他看着水中的她,只穿着那薄如纱的内衣,竟无法转开目光。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为她披上衣服,带她离开这里。可兀自地,身体已有了反应,他拗不过体内强盛的荷尔蒙。

见他不动,她蹚着水过来,轻轻地抱住他,慢慢褪去他的衣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呆立着,由她摆布。他能感觉到自己强烈的欲望。他对这强烈的欲望感到恐惧、无措。来之前,他只知道自己有见到她的欲望。可真的见到她了,他却想要更多。他努力让自己冷静,可身体拒绝服从理智。

她拥抱着他。他们的身体周围荡漾着温热的清泉。两具相互渴慕的年轻身体在这泉水的滋润下熠熠生辉。他们的爱情太纯洁,美好得不像真的。如果只有毁灭那纯洁才能让它变得真实,那就毁灭那纯洁吧。他听到她在喃喃自语,关于毁灭与重生、牺牲与救赎。他知道自己终将无能为力。他一边克制自己的欲望,一边放任自己抱住她、亲吻她。他想,就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但他知道,在这之后,他会想要更多。

她抬起脸看着他,目光晶莹湿润。放下一切顾虑吧。这是我一早想好的事情。是我真切想要的结果。紧紧地抱住我,让我们结合。在这纲常人世没有我们爱情的立足之地。在神的国度,我们亦是罪人。但是,就让我们放纵这一次,堕落这一次吧。我做好了准备,牺牲一切,去寻求那渺茫而不可见的救赎。

她什么都没说。满眼的泪光,已让他明白了一切。

放下一切顾虑,只要这一次的放纵。他感到内心微微疼痛,泪水湿润了眼眶,却依然无法克制地,拥她入怀,将她放倒在一片浅滩。

她看着眼前的这张脸。他们相识七年了。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她被他从冰冷的湖水中救起,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张脸。她自己都不知道,从那一天起,这张脸就已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任光阴流转,再也无法磨灭。那时他们也是这样的姿势。他抱着她。隔着彼此湿透了的衣服,她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热量、他的生命力。是他的力量将她带回这个世界。

她将双手温柔地搭上他的后背。他俯下身吻她。她柔软的嘴唇如花瓣甘甜芬芳。多年前也曾这样吻过她。那时年轻鲁莽,亲吻总有如霸道的探索,却不曾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温柔缠绵,这样甜美得尝不尽,又克制得一颗心微微发痛。他从未发现自己这样敏感、细腻,甚至带有一种脆弱的天真。当他与她发生每一下微小的碰触,当那些微小的碰触在一寸一寸地递进,他感到体内充盈着力量的源泉无法释放而百般痛苦。在爱与欲的临界点上,他抛开内心的纠结,只渴望完成本能带给他的征服。

他看到她慢慢解开了最后一件衣衫。

再一次地,他听到内心罪的声音。他不知如何是好,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身上。他身不由己,感到一阵战栗。然后他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身体。她的美让他发出无声的感叹。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次吻她。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几乎还是少女的身体,丰满柔软,腰腹紧细,皮肤光洁,有如象牙色的丝缎。

他的目光让她脸上泛起红晕。她微微的胆怯与羞涩闪烁着她纯洁的信仰。他由此萌生的强烈的爱慕之情让他失去了以往的从容。他亲吻她,靠近她,直至身体与身体紧紧相依,他听到她发出轻轻的呻吟。

停下来,不要继续。不要占有她,不要毁了她。继续吧,征服她。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死亡在召唤。停下来就是永远的失去。永远的失去。

两个声音在他内心交战。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面颊蹭着她的面颊。他紧紧地抱着她,却是这样无奈,这样伤感。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痛苦。

天顶外,太阳的光芒在云层的掩映下起伏。光线的变化透过晶莹的玻璃,将云的影子在水面上牵扯。

他感觉到她慢慢地抬起腿,缓缓地移动身体。他听到她在耳边低喃:“来吧。我准备好了。”她温热的气息摩挲在他的颈窝。他感受到她的愿望,接纳的愿望,给予的愿望,奉献的愿望。他从她清凉湿润的眼眸中,看到一个女人最纯粹而本能的爱,带着母性与牺牲的爱。

这一刻,他的思维再也无力做出任何判断,只听凭体内趋于沸腾的热血引领自己前行。她如此柔软娇小。他感觉到阻力,听到她因为疼痛而深深吸气。他停下来看着她。她闭着双眼,咬紧嘴唇,像在等待一个重大时刻。

这个重大时刻他们等待了太久,期盼了太久,奢望了太久。即便到了此刻,他仍然惶恐,害怕自己将要后悔。为了那件事最终发生而后悔,或者,为了它最终没有发生而后悔。似乎无论怎样,他都是要后悔的。

她试图表现出镇定与从容,却仍掩饰不住紧张与畏惧。她的双手抱住他的后背。她的呼吸伴随着轻微的战栗。他俯下身,再次尝试慢慢前进,却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稚嫩与纯真。他轻柔缓慢,却仍是让她疼痛。当疼痛尖锐起来,她下意识地轻轻蹙眉,同时收紧身体。他感到一股阻挡的力量,不忍继续,只能停顿下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他试图保持的距离,也看到他眼中放弃的意图。

她重新抱紧他,双臂环绕住他的脖颈,双手揉弄着他的头发。她深深地呼吸,让身体放松。她在他耳边低语:“没事的,我不怕。”“算了。”他轻叹一声,放弃了那股力量。

“真的没关系。”她搂住他,试图将他的身体拉向自己,“来吧,我愿意的。”她哽咽起来。

他轻轻摇头,松出她的怀抱,侧身躺下。

她握住他的手,他不动。她轻轻推他,他仍是不动。

许久,他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圣诞节,在岛上,我们偶遇,真的只是偶遇。我不是去找你的。事实上,我带了另一个女人去度假。”他下了狠心说出这些话,一边说一边感到心脏生生地疼痛。这样存心伤害她,让她死了心,却让他自己先感到生不如死。

她看着他,牙齿轻轻咬住嘴唇,眼睛眨动了两下,似乎委屈,似乎无奈,眼中的光芒是天真无邪,却又清透坚韧。

他忍住心痛,继续说:“其实一点都不浪漫。你别把我想得太好了,你知道我有多少女人…”“不。我不怪你。”她打断他,“我也是和男友去度假的。我也不是特地去找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一颗心也在微微绞痛。她又说:“这是公平的。我们之间是公平的。”他看着她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心里难受得无法自已。这怎么会是公平的呢?她还可以活几十年。他活不到一年了。如果两人在一起,他就欠她几十年的陪伴。怎么可能公平呢?他有过数不清的女人,而她至今还保有童贞。如果与她做爱,他就欠她无数次的忠诚。怎么个公平法呢?他打过她一掌。她从没打过他。要是在一起,他就欠她那重重的一掌。她也看着他,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说:“别想了,阿深。你救过我的命。我欠你一条命。”她再次抱紧他,轻声说:“来吧,什么都不要顾忌。我想要这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今生今世再不得相见,我也要这一次。”他动容,呼吸深沉,喉结滚动,像是用一股强力的意志控制自己,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我不想毁了你。你把我忘了。以后好好地嫁人去。”看着他这样平静,甚至有些灰心的样子,她的眼泪掉下来。她知道他的苦衷。他活不了多久了,不愿耽误她,害她一生。可她愿意啊。她不在乎将来。今生有这一刻她也会知足。她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即便他真的离去,她也会从孩子身上看到他的存在。孩子是希望,是光芒,是生的延续,是爱的证明。

他不是不懂她的心。他是太爱她,太珍惜她,所以克制着,忍耐着。她这样哭,让他更心痛。他并不知道她已经得知了真相。他以为她会为他的冷漠而伤心。她不为自己伤心,只为他的伤心而伤心。她哭

着,再次抱住他。

她就这样抱着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着他,整个人紧紧地贴着他。他们的身体贴合得如此完美,甚至连四围暖融融的泉水也静止下来。他再次感受到她身上温柔的母性。她抱着他的样子,像在对待一个倔强的孩子,像在安慰他、鼓励他、保护他。他不动了,任她抱着。他随着她安静下来。渐渐地,两人的呼吸也同步起来,仿佛不约而同地开始了静心之道。

多年前,在大学里,他陪她上过静心课程。那时她曾半开玩笑地说他,脾气不好,傲慢且冲动。她说,做静心对他有好处。他试着和她一起练习了几次,在咖啡馆,在公园的草坪,在春日的湖畔,在午后的回廊。他总是难以真正地静下来,总是静默少顷就烦了,不是忍不住说话,就是伸胳膊动腿。

而此刻,他十分安静,甚至充满虔诚。他们就这样相拥而卧,闭着眼睛,身体浸没在水中。他们抱着彼此,空气中静得只有呼吸。连呼吸都是很轻很慢的。他们似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流转。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陷入沉睡。他们在极度的静谧中感受到彼此的欲望。那欲望不再是烈焰。却如灵魂经烈焰炙烤后凝结而成的坚硬透明的石头。而彼此的心都超然安详,仿佛沉入湖水般的宁静。

云端的光线逐渐变化。许久之后,她重新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身体。她感受着他身体的轮廓,他的后颈、他的肩背、他的胸膛、他的腹部,而后慢慢向下。他发出轻轻的呻吟。她吻上他的嘴唇。他在她温柔的爱抚中渐渐沉沦。她闭上眼睛,面颊泛起微红。她听到他压抑而深沉的呼吸,听到他在耳畔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他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让她的心为之颤抖。她给他最甜蜜最柔软的碰触,倾己所能让他快乐。他在她的手中忘情,任她去诱惑、去折磨、去抚慰,并等待着最终为她所解放。

最后一抹阳光远去。云的影子从玻璃墙上消失。

暖暖的清泉荡漾着。她听到他发出沉重的呻吟。她将他搂进怀里。

他获得释然,静静地躺着,额头抵着她柔软芬芳的前胸。她流泻的发丝抚在他脸上。他闻到略带潮湿的清甜香味,茉莉和栀子花。一颗心沉入前所未有的喜悦与安详。永恒之光照亮了他。一股澄澈的宁静无欲涌向灵魂的深处。

这一刻,天堂不过如此。

情人节后的第二天,元深乘坐私人飞机飞往墨尔本。这是他不得不去弥补的事情——与沈庆歌一起拍摄婚纱外景。

在飞机上,他累极了,靠在沙发中休憩,仿佛疲惫的士兵刚从战场归来,仿佛寒冬夜旅人终于找到一条长凳。放纵自己的感情,投入一场真爱,哪怕只有短短一天,消耗竟也如此巨大。他再次体会到了真爱的残酷力量。

他告诉自己,该忘了。从这一天开始,真的该忘了。他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平静。可脑海中浮现的,却仍是简汐的脸。

他仰起头,靠入沙发的枕垫,抬起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长叹。

一直以来,世界对他有着巨大的误解。

他能够猜到人们,尤其是那些女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时候会说些什么——纨绔子弟、花花公子、情圣、浪子,甚至——做爱机器。

夏悠悠曾当面这样评价他,说他是不知疲倦的做爱机器。她这样说的时候,既含褒义,又含贬义。贬义部分是埋怨他猎食太广,且太过诚实。

如所有在欢场上自信且从容的男人一样,他从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艳遇,也从不掩饰自己对其他异性的兴趣。对爱他的女人来说,这种诚实太过残酷。

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当他在滚滚红尘的游戏中兴致盎然地追逐时,他真心在寻求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一种他强烈渴望,却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用通俗的说法,那种东西可以被称作纯粹的爱情。

然而,他在暗暗渴望的同时,本能地强烈抵触。他不承认他在追求那种东西。因为他知道那种东西无法带来轻松舒适的感觉,无法带来身体的享乐。它要求你放下自尊,抛开你在世俗生活中用惯了的一沓面具,粉碎你坚硬的外壳,失去一切保护,并且无可避免地,在心灵得到慰藉的同时,体会到疼痛,因为你会担忧、会恐惧、会害怕得而复失。爱情最终带来的,就是让人窒息的、疼痛的、诚惶诚恐的感觉。他对自己说,不。

他骗了自己,也骗了全世界。

直到他终于,再一次地,遇见苏简汐,并和她在一起。

情人节,这匆匆的相聚,在理智与情感角力后最终遗留下的已完成和未完成,终于让他在这样的自我欺骗与暗暗追逐中,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但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束,一个两全的结局,没有给她遗憾,也没有给她伤害。

此刻,当他站在沈庆歌面前,望着身披昂贵婚纱的准新娘,他感到自己内心激烈的一团火焰在慢慢熄灭。他知道,属于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如果现在就去死,也可以。若不死,接下来的日子,也只是中规中矩地扮演好命运派给他的既定角色。是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个演员。

他捧起沈庆歌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沈庆歌并没有询问元深在情人节当天去了哪里。她不问,元深自然也不说,只潦草地解释了一下,行程有些耽搁。两人很愉快地拍完了婚纱外景。野地里、花田中,阳光柔软,两人手牵着手微笑,相拥着亲吻,镜头捕捉到的全是美轮美奂的画面。回到酒店,元深看出沈庆歌有些疲累,便问她身体可好,怀孕可有不适?

沈庆歌淡然一笑,说都挺好,只是近来为各种烦心琐事困扰,恨不能三头六臂。她问元深:“如果换了你,要同时应付几个人、几桩事,你会不会觉得很累?”元深听出她话中另有一层意思,笑了笑,说:“人生在世,常常身不由己。累不累都一样要过下去。”沈庆歌笑笑,没有说话。元深又说:“宽心点吧,有些事情该放就放一放,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他说着伸手轻轻抚摸沈庆歌的小腹。她的小腹还很平坦,看不出有孕。像是无意识地,沈庆歌轻轻挡开了元深的手,抬头对他微笑,“不用担心孩子,他好着呢。倒是你自己,总叫我不放心。”元深没作声。两人相视一笑,许多事情心照不宣。过了一会儿,沈庆歌问道:“Ethan,你觉得,我们之间有问题吗?”元深微微一笑,答非所问:“Chloe,其实,我不了解你。”沈庆歌看元深一眼,轻轻地说:“一个人穷其一生或许都无法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婚姻不讲这些。你我最合适,你懂的。”元深微笑着点头,已经全然明白沈庆歌的意思。这一微笑一点头,也意味着,他们的最终契约已经生效。一枚无形的印章已经烙下,封定了彼此的承诺。

尽管,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爱,真实无欺的纯洁之爱,无怨无悔不计回报的爱,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结婚。如沈庆歌所说,婚姻不讲这些。

彼此都是太世故的人,经历了太多事,拥有太强大的自我,不会再付出真心。付出真心是一种冒险,只会削弱自我,暴露自身的脆弱。他们不会这样做。

但他们需要结合。这更像是一种结盟,一种资源的优化。商业联姻,互相参股,以更方便快捷的方式聚集财富,获得更显赫的成功与声名。又是俊男靓女,相互映衬,他们在一起,将会是一种既美观又实用的关系。

更不消说,他们能将一幕幕爱情戏演到满分,甚至完全入戏。在全世界眼中,他们都是真正的金童玉女。他们的结合就是世俗价值观中的绝对幸福。

当天,沈庆歌将照片发回纽约,给相关的公司用以设计婚礼细节。她告诉元深,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婚礼就定在五月,阳光明媚、百花盛开的时节。

惊蛰之后,渐有春雷萌动,天气说暖就暖起来了。

转眼到了三月中旬,林冬月仍然住在家里。虽说是在养胎,但她回到这个家,就是这个家的主妇,每日必然操持家务,照顾丈夫孩子,又逢换季,需要整理衣物、洗晒冬被,忙忙碌碌,丝毫不得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