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上一章:第 8 章
  • 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下一章:第 10 章

这天,温医生上门探访,做例行检查,也带来欧阳先生的意思:东郊别墅为她准备着,随时可以回去住,但若执意要住在家里,也不勉强。注意休养即可。

冬月不卑不亢,只说怀孕不是大事,不必劳师动众。她希望和家人在一起。

温医生不再劝说,只在临走时嘱咐她:“切忌操劳。有任何困难,随时联系。”又似不放心,看了看正窝在沙发里抽烟看电视的金洪生,说:“等月份大了,还是搬去别墅吧。一切都是为了母婴安康考虑。”冬月低头默不作声,送温医生出门。

春节之后,金洪生就不再开出租车了。买下新房后,他白天盯装修,晚上赴麻将局,常常深更半夜回来。难得白天在家,也就守着电视机。

冬月不去责难他。她想,夫妻二人有嫌隙,等时间慢慢过去,也就渐渐好了。心里有不痛快,总要有出口。与其捂着发酵,不如尽情发泄来得干净。

她相信,等这件事情了结,时间会治愈一切。

到了这天,正逢冬月与洪生的结婚纪念日。所谓纪念日,就是五年前两人去民政局领证的日子。金洪生是个粗人,不大讲究这些,每年都忘。冬月却总记得,买一束花,做几样好菜,或者给金洪生买件小礼物,一块手表、一只水杯什么的。

这天,冬月一早去采购,做了油焖笋、黑椒牛排、茄汁明虾,还蒸了一锅螃蟹。冬月做得一手好菜。只是往日工作忙碌,甚少有机会像样地下厨。这些菜都是洪生与瑶瑶爱吃的,只是食材不便宜,平日也不常吃。

饭桌一热闹,家庭氛围就不再稀薄。金洪生难得心情好,开了几瓶啤酒。冬月忙前忙后,为瑶瑶调制蟹黄,为洪生拆蟹腿。她自己吃得很少,说孕妇不宜食蟹,也不可饮酒。洪生撇撇嘴,说她瞎讲究。

饭吃到一半,洪生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两句,丢下筷子就要出门。冬月说:“饭都不吃完?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咱俩的结婚纪念日呗。”洪生笑着,搂搂冬月的肩膀,“老周那边有点事,我去看看就回来。放心,晚上给你带礼物。”金洪生从桌上抓起香烟、火机和钥匙,快当地出了门。冬月沉默地瞪着丈夫的背影,半天缓不过来。洪生怎么了?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人,会记得“结婚纪念日”,会说出“放心”、“带礼物”这样的话。冬月知道他肯定是撒谎了。老周是他们新房装修的监理。洪生表面上是去盯装修,实际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去搓麻将?搓麻将也不必这样一反常态地撒谎啊。

当晚金洪生直至半夜仍未回家。打他电话,竟然已关机。冬月独自对着空空的卧室,哭了。金洪生第二天一早回的家,带了一束不太新鲜的玫瑰花。花瓣边缘有些发焦。一看就是楼下花店打折处理的前一天的花。冬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也不去接那束花。她眼睛红红的,只顾洗衣、做饭,给女儿梳洗。洪生见冬月摆脸色,便也绷着脸,不开口,不解释,不和好。两人又陷入冷战。从前各自有班上,忙着挣钱养家,一天碰不上几面,却还总和睦温存。如今两人都不工作,大把时间共处一室,却又无话可说。洪生仰在沙发里看电视,两腿搁在茶几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冬月偏怄着气,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清扫。后来就跪在沙发旁,用抹布使劲地擦地,绕开金洪生的两条腿,嫌他碍事。

你没有解释?你心安理得?我怀着身孕做家务,你却夜不归宿,回来就像个老爷,你好意思?冬月没说出口的话全在她沉默而有力的动作里。她擦地板的样子好像要把地板揭一层皮。

冬月换第三桶水的时候,洪生突然说:“你不如搬回那人的别墅去吧。”什么?冬月看着丈夫。“搬回别墅去住。有人给你擦地、煮饭。还没人跟你怄气。瑶瑶上幼儿园坐劳斯莱斯,多好。”冬月强忍着泪。她从没听过这么冷的话。她没说什么,提着水桶转身出去了。静了一会儿,洪生突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老婆,等房子装修好,这事也差不多能了结了。到时候,我们再从头开始好好过。”冬月的心一阵颤抖。她被那一声“老婆”唤得热泪滚落。

她回过头去,看到丈夫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眼睛虚虚地看着地板。那副模样让她心疼得抽搐。是啊,洪生他心里难过啊。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天天在他面前,天天刺痛他的心啊。她为什么还要去计较他的情绪?这种时候,正是应该团结,应该相爱啊。

她抬手拭去眼泪,看着洪生,一字一字地说:“等事情了结,我们离开这座城市,去个谁都不认识谁的地方,好好过。”洪生抬头看妻子一眼。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刹那交会,融解了彼此的心结,交付了各自的承诺。可下一秒,他们的眼神却露出疑惑——真的都会过去吗?你心里能彻底忘了这事?不会嫌弃我?不会嫌我脏,嫌我贱?你会继续爱我,爱这个家?——你呢?你能忘了这事?你心里不会有阴影?最重要的,你能放下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那也是你的孩子。你能舍得把孩子交出去,这辈子都不再见?你真的相信那人出一千万只是买一个孩子,相信他不会与你再有瓜葛?

在他们被彼此的联盟感动之时,也再次陷入恓惶和疑虑。他们沉默对视许久,都希望在对方眼中找到答案,却久久都没有答案。

连续数日,苏简汐感觉自己状态不佳,白天上班的时候,时常莫名感到疲累、嗜睡、浑身酸痛。种种不适持续出现,生理期也迟迟不到,她开始暗暗地紧张,暗暗地怀疑,难道是怀孕了?这…怎么可能?

这天早晨,她刚走进公司电梯,忽然闻到有人携带油腻的糕饼当作早餐,突然抑制不住地恶心起来。她强忍着,一直挨到出了电梯,直奔洗手间,在盥洗台前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完了,反胃的感觉仍持续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平息。她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扶着盥洗台吃力地站着,心里一片慌乱。

“怎么了?不舒服吗?”有人在旁边问。

简汐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Evelyn在她身旁。Evelyn伸手扶住她,又关切地问:“要不要请假去医院看看?看你吐得厉害。”“不用,没事。昨天吃坏了,肠胃炎。”简汐胡乱解释着,扯出一丝微笑。

“还是去看看吧。我跟Carmen打声招呼,没事的。或者我陪你一起去好了。”Evelyn像是真心为简汐担忧。

“真不用,我很好。谢谢你。”简汐调匀呼吸,对Evelyn匆匆一笑,转身往办公室走去。Evelyn刚才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有点害怕,似乎看穿了她的秘密。

她不想多事,更不想在公司惹出非议,只得强忍强撑,照常工作。

简汐等到周末,才去医院做了检查。测试结果:阳性。

拿到报告单的时候,她全然呆住了。虽说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把确凿的事实摆在面前,她又有些不敢相信了。怎么可能?这样也可以怀孕?她与他并未实质性地完成那件事,她现在仍是女儿身,怎么竟怀孕了?

这一刻,她的感受复杂极了,有些恐惧,有些疑虑,还有些茫然无措。

然后,当她的情绪平定下来,理智开始接受这件事后,她感受到的是喜悦,由心底里慢慢滋生出来的,一波漫过一波的喜悦。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在情人节与他约会,在温泉酒店静候君临,放下一切顾虑,甚至放弃自己始终坚持的守身信仰,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吗?即便他将来不在了,因为这个孩子,他的生命延续下来,仍然陪伴着她。她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决定,决定将此生奉献给他。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她不由得微笑了,脚步也轻快起来。她走出医院的大门,走到街上,感觉自己像走进了童话里的春天,手中那张化验报告有如天国送来的奖章。

她身心充盈着喜乐,周遭整个世界都产生了细微的变化。风在微笑。天蓝得透明。树都开花了。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爱的神奇力量。她爱他,爱腹中小小的孩子,爱整个世界。她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受中,整个人像是踏在云端。

是的,不后悔。只有喜悦,无比的喜悦。

她以她自己的方式,许他终生。

转眼到了四月初,清明时分。

照每年惯例,元深都会去城郊墓园看望长眠的父母。这年恰逢元深母亲二十周年祭,亦是元深父亲十周年祭,沈祥肃和沈庆歌都特地从美国赶来悼念。

其实,在元深看来,这本该是他独自寄托哀思的时刻,和其他人都无甚关系。他不想铺张,更不愿造势,便只携沈家父女,带了少量几名随从前往墓园。

元深八岁那年,母亲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去世。幼小的元深是那场车祸的唯一幸存者。救援赶到时,他还一直扯住血泊中的母亲不肯撒手,直哭到昏厥。

他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沉沦与叛逆。残酷的青春期提前到达,并绵延无尽。

此刻,他望着墓碑上母亲和父亲的照片,心中平静,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细雨萧瑟,一行人站在墓碑前垂首不语。简单的仪式过后,元深让沈庆歌陪父亲先回车上去休息,他想独自待会儿。

几人先行离去。在墓园出口,沈庆歌驻足回首,望见斜风细雨中,元深一袭黑色风衣长身伫立,撑一把长柄黑伞。那真是一个哀伤的、孤寂的背影。沈庆歌轻叹一声,挽着沈祥肃往园外走去。

墓园荒芜冷清,绿植倒是很茂盛。只是,这里是没有温度的地方,每一块墓碑都是冰凉的。一些墓碑旧了,残破了。元深在园内缓缓踱步,时而停驻在一些陌生的墓碑前,望着碑文出神。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照片,让他遐思无限,每一块墓碑后面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

每逢这样的时刻,他都忍不住去想那些哲学家们几千年来都未曾弄清楚的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将到哪里去?

他是欧阳元深。但他同样可以有另外的名字。名字只是符号。去掉这个名字,去掉一切的身份、职位,跳出所有的关系、人际网络。作为一个生物体本身,他又是谁?为什么来到这世界?而生命之后,又是什么?

寂静突然被打破。远处来了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边场面隆重浩大,又无限凄凉。从逝者的照片看,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许是某富贵人家的千金。

前些日他听闻报道,有名校毕业生跳楼自尽。女生毕业获高薪职位,父母反对其与男友交往。男友收下女方父母数万元贿款后,决然提出分手。女生悲愤,夜里从楼顶纵身跃下。

不知将要长眠于此的女孩,是否就是那悲剧的主角。

这世界,有人求生不得,有人却求死。

其实,无论求生还是求死,都是一样的,都因为难以放下“自我”而已。

墓碑也是为此。死后还要一个碑,就是仍舍不得“自我”从时间和空间里消失。所以要占据一隅,留下姓名照片。当然,对生者,墓碑给予一片思念和寄托,也是一用。同样,也让生者看清自己未来的命运,不断强化对死的敬畏而已。

死,是时间的终止,当今时空的结束,自我世界的消亡。

而自我以外的世界,却运转如常。

上至国王,下至乞丐,没有一人的死会让世界停转。一个人的死亡,对个体来说极为可怕,对世界来说,却轻如鸿毛。死亡对世人至为公平。

大部分时间,生者宁愿逃避这一话题。这也就是为什么,墓地常年冷清萧瑟。而人满为患的,却总是游乐场、健身房、购物中心,还有医院。

求生、求欢,人之本能。元深轻叹一声,想到不多时,自己也将长眠于此,这个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这个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地方。不,他不要这样。他不要仪式,不要祭奠,不要无关人等的围观。他亦不要墓碑。这辈子他最爱的地方是大海,他宁可投身在海里。独自乘坐热气球,飘到遥远的太平洋,走得悄无声息,只让大自然知道他的秘密。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回过神来,看到沈庆歌站在他身旁。“走吧,雨大了。”她说着,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

清明后的第二天,雨霁天晴。逢着春光正好,元深陪准岳父去打高尔夫。

元深的高尔夫是十多岁时跟父亲学的,球技说不上好坏,用在应酬上是足够了。他从小不喜欢这项活动,觉得只要是个有钱人就爱打高尔夫,这很愚蠢。他讨厌一切装腔作势或附庸风雅的东西。他宁可把精力投入真正的兴趣,比如打篮球和踢足球。父亲却说篮球和足球不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该玩的。

一场球打完,自然是沈祥肃赢了。沈祥肃满头大汗,拍着元深的肩,高兴地骂着:“臭小子,这样可不行啊,还赶不上我这个老头子。”元深笑笑,知道自己存心输球讨了老爷子的欢心。

他们坐了球场车回到会所,沈庆歌已在餐厅包间点了一桌菜等他们。

沈祥肃这天特别高兴,喝多了几杯便说要给外孙起名字。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每一个在他嘴里都别有光彩,哪个都不舍得弃用。

沈庆歌这天很活泼,完全成了个乖巧的小女儿,挽着沈祥肃的胳膊,娇滴滴地说:“爸爸这么喜欢孩子,我和Ethan多生几个便是。让爸爸过足取名字的瘾。Ethan你说好不好?”她说着笑眯眯地转向元深。

元深正夹起一块河豚肉,连皮带刺地卷起来一并放进口中。听闻此言,他不紧不慢地把肉吃完,然后对着沈庆歌微笑道:“当然好。”沈祥肃高兴得喝了好些酒,话也多起来。席间,沈庆歌起身去了一趟包间的盥洗室。沈祥肃便对元深说:“还有一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公司的事情你要提早安排好,能早点来美国,就早点来。很多事情需要准备。庆歌怀着身孕,你要多照顾她。有什么分歧,跟我说。她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你尽量迁就她。你们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人一辈子结一次婚,不要叫庆歌失望。将来生活上,还要你们互相体谅。爸知道你在很多事情上还不够成熟,但你和庆歌情同手足,都是我的孩子…”听到这里,元深就跑神了。老爷子酒喝多了,啰唆起来,慈祥而好脾气的啰唆。元深的注意力一直在沈庆歌身上,他察觉到,她停留在盥洗室里的时间过于长了一些,长得让人心生不安。

是夜,沈庆歌陪父亲住在酒店里,说是身子疲累,需要安静休息。

元深独自回到家中,待夜深人静时分,取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

视频所播放的正是下午在餐厅包间的盥洗室里的画面。因拍摄距离远,画面清晰度不高,但他还是看出了沈庆歌在盥洗室里所做的事情。

短短几分钟的视频很快结束。文件一播放完,立刻就开启了系统设定好的自毁程序。所有的画面瞬间被粉碎得一干二净。

元深盯着黑掉的屏幕发了一瞬的愣,然后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沈庆歌与沈祥肃回美国,元深送他们去机场。一路上,他温暖周到,毫无疑问是个未来的好丈夫与好女婿。离别前,他与沈庆歌拥抱亲吻,对她微笑,没有流露一丝洞察的目光。

夏悠悠给元深打电话,说好些天不见,想他了。

元深心情不好,不想见她。情人节与简汐在温泉约会之后,他一直都不想再碰别的女人。每一天每一夜,当他感觉到自己需要一个亲吻一个拥抱的时候,他脑海中想的全是简汐。他已经不愿再亲近其他任何人。

可他知道,他不能再去找简汐。同时,他必须做一个好演员。不管情不情愿,他必须把自己的角色演下去,直到戏落幕。只是这个舞台上,已经没有他爱的女人。悠悠在电话里软磨硬泡,撒娇发嗲,直到元深终于无法拒绝,答应见面。他实在不想上床,便提议去打斯诺克。悠悠和元深的斯诺克都打得不错,接近职业水准。两人打球的时候总是很沉默、很专注,很认真地想要赢对方。

这天分数一直咬得很紧,直至剩下最后的粉球和黑球。元深连续做了多杆斯诺克,都被悠悠巧妙化解。渐渐地,他没了耐心,再次俯身出杆时,只走了一下神,便漏出了进球位置。悠悠微笑,轻松打进粉球和黑球。悠悠胜了。

“哈,元宝,你功亏一篑!”悠悠十分开心,笑得灿烂。“我休息会儿,你和Johnny玩吧。”元深放下球杆,到一旁坐下。Johnny是这家桌球店的招牌教练,香港人,曾拿过亚洲锦标赛的季军。悠悠的斯诺克就是他教出来的。元深坐在边桌旁,看着悠悠和男人重新开局。他们在明亮处,他在幽暗处。他观察着他们,眼神沉静而笃定,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威士忌

加冰。这一刻,他心平如镜,因为他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他看着灯光下的年轻女孩,身材极美,穿着低腰热裤和低领衬衫,露出凝脂般的雪白肌肤,丝缎般的长发束在脑后。她眼波泛动,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都是温柔的轻佻。即便面对一个四十多岁的桌球教练,她都在不经意地卖弄风情,散发魅力。这样的女孩,不,确切地说,这样的女人,在勾引男人的时候,是不自知的。或者说,她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男人。

这无可厚非。他自己曾经也是如此,一刻不停地想要征服世界。而现在,他感到疲倦。因为这一切都是可笑的。死亡的逼近让人想到虚无。一旦想到虚无,一切都变得可笑。夏悠悠这样的女人,是男人眼中的极品。丰满的胸部、黑亮的头发、光洁的皮肤,这所有的审美都指向什么?显而易见,指向生命力与生殖力。男人的最终目标,不过是要选择年轻、健康、善于生养的配偶繁衍后代。女人对男人的审美——高大英俊、臂膀强壮、胸膛坚实,也是一样。她们在寻找的,也只是后代的良好基因与保护,仅此而已。

自然界的一切,所有美丽的外在表现,都是为了性,为了繁衍。从人,到动物,甚至植物,都是如此。人人都爱好看的花朵。殊不知花朵正是植物的性器官,它们的艳丽只为吸引花粉的传播者,而非装饰人类的房间。

然而艳丽却成了公认的审美准则。更美、更年轻、更健康、更丰满的性征,不过代表了更强的生殖力。多么可笑。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像花儿一样自我美化,都在渴求爱、追逐性。其实不过是在渴求生,渴求生的延续。不过是在对抗虚无。人的终极追求,不过是贪生怕死。

这一刻,他望着灯光下的这对男女,望着他们在明知没有交合可能的情况下仍然无意识地争相绽放、散播荷尔蒙,心里忽然就很平静很平静。

他谅解了他们,谅解了这世间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他也谅解了沈庆歌,他的未婚妻。沈庆歌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几乎拥有一切,可她还是缺乏安全感,只因为:她没有办法生孩子。

人的终极追求被宣判了死刑。那么所有的美丽、富有、风光,有什么意义?那些也不过是为了吸引更好的异性,得到更好的基因。不能生孩子,还有什么意义?一个全世界最幸运的女人,得知自己无法怀孕,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怜?

所以,她害怕,怕他得知真相,怕他溜走不愿结婚。所以,她不得已骗了他。但现在,他已经不想责怪她了。一个将死之人,将生命的层层叠叠看了个透,将所有的意识和无意识分析净尽。生活再也没有谜团。没有惑,也就无需解。从此无忧无惧,和悦处世。他想通了,也就可以忘记了。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会娶她的。他说过,要做一个好演员。那一边,悠悠连续打出几杆好球,胜了香港教练第一局。元深看着悠悠,轻轻击掌鼓励,同时给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

冬月的身孕已有四个月了,腹部开始明显隆起,身体的不适也渐渐出现。

她与金洪生的关系,时冷时热。两人好的时候,也会依偎着彼此说些温暖的话,一起计划将来,房子装修好了要买些什么家具,要不要给瑶瑶买个钢琴,买个什么牌子的钢琴,他们甚至还计划了全家去欧洲旅行。

但一切的前提是——等这件事情结束。

可这件事情似乎才刚刚开始。

他们同时看向冬月隆起的肚子,同时沉默下来。

然后又会有一阵关系冷淡的时候。两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避免谈及任何可能引发不快的话题。有时冬月发现,洪生目光躲闪,不愿意看她。

她开始明白,怀着如此身孕在丈夫面前晃来晃去是令人难堪和沮丧的,尤其是,他们夜夜躺在一起,他却不能碰她。这致命的尴尬无可回避。

当初合同是写明了,她必须住在对方提供的住所,不得擅自离开。但不知为何,元深后来并不在意,一切都由了她。她便在家中一直住了下来。可现在,她自己却渐渐察觉到,这样在家里住下去,或许反而不利于维系与丈夫的感情。

她开始犹豫是否搬回元深的别墅去住,却一直没有勇气。直到这天,她独自在家,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又发现出血症状,连忙给温医生打去电话。

温医生即刻赶到,陪她去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孩子是好的,还看出来是个女孩,只是胎盘的位置不好。医生说是前置胎盘,容易出血,要注意卧床休养,不可劳累,避免胎盘早剥。另外,这种情况,将来恐怕难以顺产,需做好剖宫产准备。

冬月听得恍恍惚惚。从前怀瑶瑶的时候,一直是顺顺当当的,从没听过这些可怕的医学名词。想到要剖宫产,想到腹部将永远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这疤痕将成为难以抹杀的物证,永远搁在她与丈夫之间,时刻提醒着曾经这段不堪的经历,她不寒而栗。甚至,她想到,经历剖宫产后,再次怀孕将有一定危险,并且两年之内是不宜再怀孕的,这一切又要如何对丈夫解释,获得他的谅解?他可是一直盼着能生一个儿子啊。在他们一次次对未来的计划中,也包括了再生一个孩子的计划啊。

冬月只觉得眼前黑黑的,惶然无措。

温医生只道她是为腹中孩子担心,安慰道:“没事,孩子现在很健康。你多躺躺,注意休息。或许到了孕晚期,胎盘会自己长上去的,不用担心。”冬月无言,随着温医生走出医院大门。汽车已经等候着了。彼得为她们拉开了车门。坐上车,温医生说:“还是回别墅去住吧?”冬月怔怔地出神,没有回答。温医生与彼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彼得把车开起来。路上,冬月给洪生拨去电话。铃声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听。冬月听到线路那端嘈杂一片,男男女女喧哗嬉闹,都是酒喝多了的样子。冬月只听洪生“喂?喂?”了几下,又咕哝了一句:“听不清,发短信吧。”就把电话挂了。

冬月对着电话呆了一刻,然后给洪生发去短信——我搬去别墅住了。就这么简单的一句交代。事实上,冬月在编写短信的时候,犹豫了很长时间。她怕洪生不高兴,想解释清楚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因为查出胎盘前置,所以需要搬到别墅静养。可她写好了又删掉。这个胎儿跟丈夫没有关系,这所有的问题也都跟他没有关系。这样去解释,只会惹他厌烦,戳到他的痛处。所以她选择以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他。

冬月等着洪生的回复。她不奢望得到他的问候、关心,或者恋恋不舍。她只希望他能给她一句诸如“好的”、“知道了”之类的回应。可她一直没等到。

直到车在半山别墅外停下,洪生的回复也没有来。

冬月望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奢华房屋,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真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

春天转眼溜走大半。四月底,天热起来,夏天已经悄悄临近。

这天是周末,裴芳拜访简汐,说周博士出差去了,她怕寂寞,便来找闺蜜蹭饭。简汐连说欢迎,把裴芳引进屋,又说她来得巧,汤刚刚煲好。

裴芳闻着满屋子香喷喷的食物味道,直夸简汐贤惠、手巧。到客厅坐下,她见茶几上放着一罐孕妇奶粉。旁边还有几个小药瓶,拿起一看,是叶酸和多种维生素片。裴芳心惊,又瞥见沙发角落丢着几本书,均是《孕妈妈食谱指南》、《怀孕·分娩:百科全书》一类,更有母婴购物杂志堆放一旁。

“你…你…”裴芳看着简汐,上下打量,说不出话。简汐微笑着,把书收拾好,说:“我怀孕了。你别惊讶。”“你让我别惊讶?”裴芳瞪着简汐,大呼小叫,“苏简汐,你怀孕了?什么时候?别告诉我你和李先生秘密结婚连最好的朋友都没通知。”简汐还是微笑,轻轻地说:“我没结婚。孩子是欧阳元深的。”裴芳呆掉,看着简汐,许久无言,也没有表情。简汐说:“别这样看着我,裴芳。我现在很快乐。”“是,是。你很快乐。”裴芳一副悲痛而无奈的样子。简汐说:“我就想和他有一个孩子。这是我一早就想好的事情,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他知道吗?”裴芳打断她。“我有工作,独立抚养孩子没有问题。”“我的上帝啊!”裴芳望一眼天,一脸无语状,又问:“现在几个月了?”“快三个月了。”简汐微笑,温柔而甜蜜。“得了,快把消息告诉他吧,让他娶你。”“不了。”简汐摇头。裴芳气急,“苏简汐,你个笨蛋!”她夺过简汐的手机,翻找元深的号码。简汐夺下手机,说:“裴芳,你听我说。我不想嫁给他。”“这是违心话。”“没有,是真的。”裴芳摇头叹气,“苏简汐,你不可理喻。”简汐微笑,“你别管我了。我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裴芳无言以对,静默下来,怔怔发愣。简汐挽起裴芳的胳膊,故作轻松地说:“好了,别为我担心了。”裴芳轻叹道:“你这样子还不让人担心?”怒其不争,却爱莫能助。“我真的很好,很开心。”简汐微笑着。裴芳看她一眼,“看你的样子倒是真的开心。只是,将来会如何呢?”“你是问我会不会后悔?”简汐怅然一笑,“如果总是害怕将来后悔,那世上很多事情都做不成了。我只想忠于自己的内心,把握每一刻的当下。”裴芳听着,没有说话。简汐推推她,“好啦,别愁眉苦脸了。说说你自己吧,新娘子。结婚两个月了,感觉怎么样?”裴芳无力地笑笑,说:“婚姻嘛,就这样子,平凡幸福。”“真的很爱周博士?”“就是在一起过日子而已。”裴芳无精打采,呆了片刻,又说:

“什么是真爱?现在回想起来,唯一真爱过的,也许就是十六岁的时候,一个同班男生。”“呵,没听你讲过。初恋?”

“什么初恋,谈不上的。那个男孩子是班长,又是校足球队前锋。

太过优秀,很多女孩爱他,遥不可及。像一场梦。”“有无试过表白?”“表白?就我?”裴芳笑,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八辈子也不可能发生。那人几乎每天收到情书。我又何必掺和?”“不会有遗憾吗?”“遗憾当然是有的。好在我有自知之明。我跟他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也不可能长久。”裴芳说着,怔怔出神,心思飘回十年前的青涩岁月。简汐叹道:“真正发自内心的爱情稀少而可贵,得到感召的时候,不要轻言放弃。错过的话,可能就是一辈子。”裴芳摇头,“我不过是一个俗人,只贪求触手可得的温暖。”裴芳转动手指上细细的铂金婚戒,又说:“更何况我内心不够强大。若像你这般对爱执着,恐怕早死过一百回了。”简汐低下头,无言微笑。晚上两人用鱼汤煮火锅吃,一边看一部沉闷的老电影,一边聊着前世今生。不知不觉到深夜。裴芳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都是肺腑之言,很多感伤,叹息青春已逝,许多事情无可追悔。后来讲到一些往事,两人眼眶都湿润。

再后来,裴芳醉意醺然,摇摇晃晃地说:“我羡慕你,苏简汐,能够忠于自己的感情,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她举杯微笑,“一定要幸福。”当晚裴芳在简汐的公寓留宿。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在黑暗中又聊了很久,仿佛回到大学时代,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彻夜聊天,直到天色泛亮才各自睡去。

翌日,裴芳陪简汐去妇婴保健院做产检。

简汐怀孕近三个月,因人瘦,又穿着宽松的衣裙,肚子还不显。而周围等候着的其他孕妇,无不骄傲地挺着或大或小的肚子。那些孕妇大多有丈夫作陪,更有甚者身边围着婆婆妈妈一众亲属,众星捧月一般。人照着社会规范生活是省事的、坦然的,不需要担心什么。简汐低头看看自己,不免有些恓惶。但她想,二十四岁的人,可以为自己选择了。她对自己说,既已做出选择,就不后悔。

虽是不后悔,可担心总还是有的。看着手上的检查单子,她心里有点害怕。神思一直飘荡着,以至大夫叫到她名字她也没听见,还是裴芳提醒,她才回过神来。裴芳捏捏她的手,送她进去,让她别紧张。

常规检查并不复杂,就是大夫问诊,然后测量体重、血压等,一会儿就做完了。然后大夫让简汐躺到里间的检查台上去,做妇科检查。“没事,就看看宫颈的情况。”大夫看出简汐紧张,朝她笑笑,一面指示她,“躺好,腿分开,别动。放松。”简汐躺下去。她看到大夫戴上了口罩和橡胶手套,拿起了某种医疗器械。她紧张得浑身发颤,下意识地抓紧了床单。过了片刻,她听见大夫噗地一笑,放下手里的器械,摘掉橡胶手套,像发现惊天奇闻一般,说:“你跟你丈夫没有在一起过啊?”简汐说不出话,羞得脸红。五十多岁的女大夫不停地摇头,在妇产科做了几十年,头回碰到这种事情。她笑说:“得了,回去同房了再来吧。不然这金属的东西进去,你还不痛死啊。”简汐诚惶诚恐地听着。“你丈夫不懂,你也不懂吗?不会教他啊?”中年女大夫还是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一边在诊卡上写着什么,看简汐懵懂,又说:“算了,上书店买张科教碟片看看吧。”说完还在不停摇头,嘀咕着:“这年头还有这么纯洁的孩子。”简汐羞得脸通红,拿起诊卡就要走。大夫偏不饶她,又追着说:“提前恭喜你,怀的肯定是儿子啦。生命力这么强,居然能从外面一直游到里面。”大夫笑着,口无遮拦。接着几天她一定逢人便要说此奇

闻。简汐不胜窘困,也不管大夫还在说什么,逃一般地离开了诊室。裴芳等到简汐出来,见情状有异,便好奇询问。简汐红着脸,无法启齿。经裴芳再三催问,她才凑近悄语,将实情说了。裴芳听后瞠目结舌,半晌,哈哈大笑起来,在医院走廊就指着简汐说:“苏简汐,你这个孕妇居然还是处…”简汐羞愤,忙捂住裴芳的嘴。裴芳却还笑不停。“好了,好了,快给那人渣打电话吧。”裴芳拍拍简汐。“我们说好不联系了。”简汐低下头。“你没听大夫说嘛,回去圆房了再来检查啊。”裴芳继续调笑。简汐无言,心里恍恍惚惚。早就说好了,情人节是最后的相聚,以后不再见,也不再联系了。她不能犯规。那时他对她说,忘了他,以后好好去嫁人。他是多么心疼她,不忍伤害她。可现在,她怀了他的孩子。

一定是天意。命中注定有这个小生命来到世界。然而,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他没做错什么。他也不欠她什么。她又怎能违背诺言,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打扰他?

“唉,没有想到,欧阳元深这人渣还算有点人性。”裴芳兀自忍不住笑,“你们两个也真够可以的。爱得死去活来,难分难舍。真躺到一起了,还像孩子扮家家,要不要这么纯情啊…”“好了啦。”“就是老天太眷顾他了。这样也能叫你怀孕。你也是,就这么一根筋。这辈子就赔在他身上了…”“好了,裴芳。是我自己愿意的。”“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当务之急,还是快给他打电话吧,叫他担起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你不好意思打,我来打。”裴芳说着便去抢简汐的手机。

简汐没有留神,手机已让裴芳抢去,拨出号码。

一清早,元深被手机铃声吵醒。他闭着眼睛,也不看是谁来电,伸手去把手机按成静音,然后蒙头继续睡。紧跟着,电脑又开始嘟嘟作响,有人发来视频邀请,不罢不休。这下彻底被吵醒了,他知道是谁发来邀请,于是按一下遥控开了视频。

只听着电脑里传来夏悠悠咋咋呼呼的声音:“元宝元宝,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快起床快起床!有好消息告诉你!”网络那头吵吵闹闹的,还有欢乐的乐声。

元深被她吵得受不了,只好起床,先去浴室冲凉。

冲凉回来,元深走到电脑前,看到屏幕里有一张黑乎乎的纸,上面似乎有一些点和线条,看不分明是什么。接着,夏悠悠的脸从那张纸后面冒出来,对着元深甜甜地笑着,“元宝,你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星空图?”元深点上烟,两条长腿往电脑桌上一架,放松身体靠进座椅,慵懒而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你儿子。”悠悠凑到屏幕前,一字一顿地说,“我怀上小元宝啦!”“是吗?”元深放下腿,凑近看。悠悠把那张纸重新放到镜头前。仍然只是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什么名堂。“这可是你儿子的第一张照片!”悠悠笑说,“我昨天去做的彩超。”“已经知道是儿子了?”元深勾起嘴角笑笑,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语气只是平平淡淡。“都说父亲强势生儿子,母亲强势生女儿。”悠悠说,“咱俩显然是你强势霸道。我猜肯定是儿子!”

“那好啊,给我好好地生下来。”元深淡淡笑着,不紧不慢地说。“你说生就生?”悠悠挑挑眉毛,“要不,咱们先谈谈条件吧?”“行啊,什么条件?”元深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似乎悠悠说什么他都不惊讶也都不以为然,仍微笑着,“要多少钱,你说。”“呵,俗不俗啊,就知道钱。咱们谈点别的行不行?”“别的什么?”“这说起来可就多喽。要不咱们当面聊聊?” 元深和悠悠在一家僻静的茶餐厅见面。这家店地段偏僻,又稍贵,客人一直不多。他们俩却是熟客了。店员一见二人,便恭敬地将他们引到楼上的雅座。

午后生意清淡,整个二楼就只有他们两人。桌上白瓷碗碟摆得齐全。洁白的餐巾上烫着金色的合欢花。玫瑰花茶在杯子里冒着热气,花苞一朵朵在水中绽开。

元深拿出烟来要抽,想到什么,又将打火机放回去。他看着悠悠,闲闲笑道:“说吧,妞,什么条件?”悠悠慢吞吞地说:“条件嘛,简单得很,你娶我喽。”元深嘴角微扬,“怀我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都叫我娶?”悠悠垂下眼,懒懒道:“那好喽,我去把孩子打了。反正你孩子多,不少我这一个。”元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透着不动声色的凛冽。悠悠有些不安,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你不娶我,难道要我做单身母亲?我不用嫁人啦?一辈子做你没名分的小妾?”悠悠本是拿捏姿态,但说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酸,真的出来一股幽怨。“孩子可以交给我。你要嫁人没人拦你。”元深淡然说着,不着喜怒。

悠悠马上说:“不行!我的孩子我要自己养。”元深微笑着,靠在座椅里,一只手搁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烟盒。他看着悠悠,像是慢慢失掉了耐心,“好了,别扯皮了。直说,要多少钱?”悠悠不出声,目光盯着桌上的水晶烟缸,手指绕着烟缸周围慢慢地打转。想了片刻,她抬起头,说:“这个数,怎么样?”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

元深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这女孩还不满二十二岁,胆子竟这样大。

悠悠见元深不说话,便自己找台阶,狡黠一笑,道:“好啦,元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用我项上人头担保,孩子绝对是你的。你想想,有你这样英明神武的男人在,我还会要别的男人吗?你知道我的,只要最优基因。你难道相信我身边还有比你更好的?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自信了?”她见元深仍沉默着,又说,“或者,你下周陪我去医院喽,你自己看看日子对不对。”侍者将食物端来,上好餐具,又默默退开。元深把烟盒一丢,说:

“行了,先吃饭吧,别饿着我儿子。”悠悠看元深一眼,知道事已谈成大半,切下一大块牛排放进嘴里。元深看着悠悠大吃大嚼的样子,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要不要配个看护给你?”悠悠摇头,“哪儿那么娇气。”“还是小心为妙。给你派两个保镖?”“变相监视我?”悠悠笑起来,“好啦,对我就别用这套了。我夏悠悠是真心实意要给你生孩子,自会多加小心。我若是不诚心,大可去打胎了事。元宝,咱们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放心我?”元深微笑,“没见过真心实意要生孩子,还开口就要一个亿的。”悠悠沉默了一下,忽然出来一股惆怅,“谁让你不肯娶我?”她停下刀叉,盯着盘子里剩下的半块牛肉发呆,眼神幽怨,“本来,这样怀孕生子,就好比飞蛾扑火。以为前面是光明,扑过去却是火焰。但我拿自己没办法,我太爱你了。”她抬起头来,“我想过,若是逃不开飞蛾的命,我就要做最美的飞蛾,做蝴蝶。蝴蝶飞不过沧海,我也不再奢望飞过沧海,但一片花丛的温暖却是触手可及的。”

悠悠握住元深的手,“元宝,我不再奢求你给我一个家了,但我请求你,为我和孩子搭建一座花园,可以吗?”元深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水,片刻后,只轻声说了句:“快吃饭吧。”悠悠知道事差不多谈成了,心情大好,发嗲道:“元宝,把你的手机给我。”“嗯?”“借我拍一张照片嘛。”悠悠说着,兀自拿过元深的手机,举起来对着自己,甜美地笑,“这可是我们母子俩第一张合影,要留在你手机里,孩子爸!”就这此时,手机屏幕突然显示进来一个电话,只是手机恰好调成了静音,所以元深并未察觉。悠悠抬头看元深一眼,沉住气,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一面用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击“挂断”。“你在做什么?”元深看着悠悠。“没什么啊。”悠悠机敏一笑,同时举起手机给元深看,“你瞧,美不美?”元深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悠悠的自拍照,确实娇媚可人。这一刻,她也许是世界上最年轻美丽的孕妈妈了。元深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把手机放好。

悠悠也笑着,努力维持表情的松弛。她强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呼吸慢慢均匀起来,一颗心却怦怦跳得乱极了。刚才,她把一个找他的来电挂断了。这样的事情若是被他知道,他不会原谅她的。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似乎是一个怀孕女人的本能。那个来电者,她的名字在元深的手机储存为——简汐。对悠悠来说,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那一刻,她的理智还来不及思考什么,手指已经本能地行动了。此时,她一点一点冷静下来,心里又庆幸,又害怕。

手机里传来电话被按断的嘟嘟忙音。裴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忍不住骂道:“居然把电话按掉了!真是懦夫!人渣!看我不打爆你电话…”她说着又要重新拨号。简汐按住她的手,“别打了。”裴芳抬头看着简汐。简汐扯出一抹微笑,“求你了,别打了。”“难道就这么算了?”裴芳不甘地望着简汐。“我和他早就约定好了。”简汐把手机放回包里,低着头边走边说。“约定什么了?”裴芳追问。简汐不答,只低着头走路。“约定你怀上孩子,他甩手不管?约定你终身不嫁,做单身母亲;他逍遥风光,花天酒地?这算什么狗屁约定?”裴芳愤愤然,跟随一旁。“好了,裴芳,别说了。我要去上班了,你也回去吧。”简汐很平静,朝裴芳挥挥手,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裴芳望着简汐离去,无话可说。她看得出简汐内心的脆弱与失望,尽管她装作坚强,仿若无事。

简汐回到公司上班,一整天凄凄惶惶,神思游荡,心中五味陈杂。虽是早已说好,情人节后,各走各路。但今次裴芳抢了手机打去电

话,元深竟然按掉来电,她心里还是禁不住难过,仿佛一脚踏空。他真的不再接她的电话。他真的说到做到。即便早就心若止水,这一刻,她的情绪还是产生了反复。哪怕乐观地去想,他心里还是有她的,那又能如何?他不愿拖累她,不愿再见她。而她,只想生一个他的孩子。这是她自己的决定。那还纠结些什么呢?

或许只是纠结——他比她想象的更坚决、冷酷。他爱自己的原则和自尊多过爱她。当然,或许,也是因为他太爱她,不忍给她一点点希望,最后却仍是要让她伤心。无论如何,她不能去责怪他。这一切需要她独自承受,独自挺过去。

开了一下午的会,回到桌前,已近黄昏,简汐觉得疲累。恍惚坐下,她拿出手机再看一次,仍是什么都没有,心中一阵怅惘。夕阳洒满了桌子。金色的光芒中,她无意间抬起头,望见一只米黄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桌子中央。她万分惊讶,拿起来看,只见信封表面一行黑色的钢笔字:简汐亲启。拆开,里面是一张字条:

六点,四季,不见不散。

纸上没有落款,但字体飞扬霸气,近乎嚣张的狂草,正是元深的笔迹,曾经她最熟悉的书法。此刻,简汐只感觉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窒息了,握紧那张字条抵住胸口,缓了缓才能继续呼吸。

四季,即公司对面五星级酒店的一楼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