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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简汐按时到达。元深还没到,她便去角落的座位坐下。

侍应生过来问她喝些什么。她想到怀孕需禁饮咖啡,便只点了一杯热牛奶。

咖啡厅里弥漫着昏黄暧昧的橙色暖光,若有若无的爵士乐如流水般轻轻流淌。她捧着温热的牛奶杯,望着窗外暮色渗透的城市、五彩闪烁的霓虹,心里泛着甜蜜与温柔。幸福感在这浓浓的香甜中晕染开。

他总是这样,总以她想象不到的方式给她浪漫,总在她最失望的时候给她出其不意的惊喜。他肯再见她,她感到快乐。只是,无论如何,她不会再要求什么了,她想。她会告诉他,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但她不会要求他再为她做什么。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与安排。生下孩子,将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只是,要不要把那件事做完呢?她想到这天早晨在医院检查时,医生对她说的话,紧张与甜蜜一同袭来。今天,如果他想要的话,她是愿意的。只是…再次和他那样在一起,她怕自己会放不开他,怕自己会反悔,再也不舍得离开他。

还有,她真的有些害怕。会很疼的吧?可是,不这么做的话,又该怎么办?持守了二十多年的童贞,总不能就那样交给那冰冷的医疗器械…各种念头一起袭来,她心里莫名慌乱起来。喝一口热牛奶定定神,手中的杯子暖融融的,她深呼吸,再次望向窗外,在华灯初上的夜色中寻找他的身影。她在等他来,等他来分享喜悦,分享重要时刻。这温暖的傍晚,一切都太美好了。她晕陶陶的,一种微妙的幸福感伴随着困意袭来。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睡着了。似乎是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仿佛已沉睡了一百年,浑身酥软乏力,从没这样困过,在一场蜿蜒曲折的梦里,怎么也醒不来。

迷糊间,她感觉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一个男人。他的身体迫近她,重量一点一点增加,身体一寸一寸贴合。他吻上她的嘴唇,起先温柔,逐渐霸道。从嘴唇一直吻到脸颊,又顺着脖子一直吻下去,吻到她的衣领。一只手在她胸前摸索,一颗一颗解开她的扣子。她逐渐裸露的身体让他的喘息加速。他的身体越发沉重。

“阿深,你轻一点。”她气若游丝,语若梦呓,来不及睁开双眼,在幻境与现实间挣扎。男人沉默着不作理会,只加紧卸除她的衣物。他似乎急不可待。恍惚间,她终于觉察出异样,集中意念让自己清醒,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她惊呆了。李安航?怎么是他?不是元深。为什么?一瞬间,她脑海中划过无数念头。乱成一片,毫无逻辑。那封信。那纸条!那纸条上明明是元深的字迹!还有,那杯牛奶!她怎么就睡着了?这里是…酒店房间?怎么会这样?来不及再想了。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正用力扯去她最后的防线。她陷入恐惧,拼命挣扎。男人毫不放松,勒住她的手臂,控制着她的身体。她浑身无力,徒劳反抗,又担心伤及腹中胎儿,不由得哭喊起来。她的哭泣与叫喊带来一种强烈的刺激。男人非但不放松,还用力捂住她的嘴。她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地摇头,泪汪汪的眼中满是惊惧和求饶。“别害怕。你乖一点,不疼的。”男人凑近她的脸,压低着声音,“若不是你一直扭扭捏捏,我们早就做成夫妻了。”她怕极了,仍哭着摇头,试图挣脱。男人握紧她的手腕。“我们交往这么久了,你就是不肯。今天我非要,你怎么办呢?”男人的目光紧逼着她。那目光是侵略性的,刀锋似的在她脸上游移,拨动她的下巴,揉捏她的脸颊。

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她相信他做得出那可怕的事情。他一直付出,却得不到她,心中早有怨恨。他设了局骗她过来,定是下了决心。

她内心的恐惧与绝望越发浓重,一面挣扎一面做最后的哀求,“安航,求你,别这样。你听我说。”男人不理会她的哀求,俯身吻住她。他的吻蛮横霸道,充满兽性的侵略气息,让她无处逃躲。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你想说什么呢?”她哭着,“不要,安航。求你不要。我…我怀孕了。”“怀孕了?”男人失笑,“苏简汐,你何时学会撒谎了?”他锋利的目光盯着她的脸,“纯情的好姑娘,信仰贞洁,婚前守身。从哪里怀的孕,嗯?”她绝望起来,继续挣扎,奈何手腕被他牢牢钳住。她担心胎儿受伤,不敢用力,只无助地哭。男人欲火中烧,全无理智,哗一下撕去她的衣服。

在简汐心目中,李安航一直是个温柔正直的人,一个优秀的大学教师,长辈眼中的好儿子,众人眼中的模范男友。他能坏到哪里去?她一直都信任他。但这一刻,不知怎么,他变成了一个魔鬼,乘驾着欲望的洪水猛兽朝她袭来。

这太不正常了。他一定被人下了蛊,服了某种可怕的药物。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身体。是兽,是机器。她眼中的痛苦和她柔弱无助的样子丝毫无法唤起他的怜悯,反激起他更强烈的征服之心。长期被克制的荷尔蒙瞬间释放,让他变成野蛮的暴徒。撕碎她,占有她,是他此刻唯一的目的。

他沉重而坚硬的身体抵着她,任她怎样推挡击打都毫不放松。她感到他浑身都是烫的,如锻过的铁。他灼热的喘息追随着她挣扎躲闪的脸。无论她怎样扭动怎样求饶,他都不放开她。直到她因为尖锐的疼痛而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他才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是来不及了。那一刻,身体的欲望已经越过了理智。他停不下来了,任她如何哭喊、哀求、挣扎,甚至在他的肩上咬出深深的齿痕,他就是不放开她。他看见她流出来的血了,他心中泛起一丝不忍。但他顾不上去分析,顾不上去怜悯,他只要这一刻的占有与狂欢。

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再也没有力气来反抗,只无声无息地躺着。泪水不停地流。鲜血也在不断地涌出。漫长的等待。她麻木地躺着,等待他做完他要做的事,等待他越过欲望的顶峰,等待他停歇下来,并终于,放开她。

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刻,她完全冷静了。再也没有恐惧,没有怨怼,连那钻心的疼痛都似乎感觉不到了。她用力推开倒在她身上的男人。男人正陷于欲望满足后的短暂昏迷。她不愿再看他一眼。只是安静地坐起来,擦净自己,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然后她站起来,慢慢地朝外走去。她一手扶墙,一手捂着小腹,一步一顿,因为疼痛,额头沁出汗珠。在她身后,鲜红的血浸染了一大片床单。

这是苏简汐二十四年人生中最惨痛的一页。在这可怖的一夜,她或许同时失去了两样最宝贵的东西。

出租车正飞速开往医院。简汐倚在后座,望着窗外夜色璀璨的城市。泪水把一切都模糊了。血还在不停地流,渗过衣裙,把坐垫都染红了。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离她远去。整个世界都陷在罪中。她别无他求,只在心中无声祈祷:孩子,别离开妈妈。终于撑到了急诊室,她几乎瘫倒在医生的怀里,用尽最后力气对医生说:“救救我的孩子,三个月了…”地上都是她的血。值班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曾因意外小产过一次,深知一个怀孕的女人在说到“救救我的孩子”时那种深深的黑暗的绝望。她迅速叫来护士,将简汐推进手术室。帘子哗一下拉上了。医生先查看伤情,问:“发生多久了?流了多少血?”简汐说:“一小时。”医生又问:“现在肚子疼不疼?”简汐摇头,哭着问:“孩子还在不在?”医生语调冷静,“等天亮才能知道。B超那里上班了你就去查,现在平躺着别动,给你挂葡萄糖,再缝几针。”“流了那么多血…”简汐哭着。“流血是因为外部损伤,缝几针把血止住就好了。别哭了。”医生说着,为她缝着针,又问,“怎么怀孕了还同房呢?弄成这样,你丈夫也太鲁莽。他人呢?”简汐流着泪,没有回答。医生握一握她的手,说:“别再哭了。情绪稳定有利于保住孩子。”手术完成后,简汐被推到急诊室的病房里。夜深人静了。她躺在窄窄的病床上,望着墙上的挂钟一格一格慢慢走着。黑夜特别漫长。这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噩梦。她已不想追究梦里的魔鬼。她只在等待天亮,等待命运给她和腹中的孩子做最后的宣判。

时光回到这一天的下午。元深和悠悠在茶餐厅吃完了饭,商定了生孩子的条件。悠悠因为心里还不踏实,突然变得黏人,缠着元深,要他再陪她一会儿。

元深说:“你怀着身孕,玩什么都不合适。”悠悠故作娇憨,说:“哪儿那么娇气啊,什么都可以玩的,打球、骑马,都不碍事。蒙古人的孕妇都是在马背上生孩子的。”磨了半天,悠悠最后央求元深陪她看电影。元深心事重重,意兴阑珊,实在不愿继续相陪,还是开车把悠悠送回了家。

终于只剩下他自己,他却突然陷入了茫然,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后来经过一家电影院,他想都没想就把车停了,走进去买了最近的一场电影。

他完全不知道电影演了什么。

散场灯光亮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

整整一天,他陪着悠悠吃饭、闲扯,又独自一人瞎逛,心里都一直空空的,不知自己到底在发什么愁,想念什么人。或许他知道,但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

他根本就不是来看电影的。他就是想找个黑沉沉的,谁也看不见他,他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想,只用瞪着银幕发呆的地方,让脑子放空、放空,或者放纵自己狠狠地想念她一次,狠狠地哭一次,然后忘记她。

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站在街上,望着城市灯火通明,霓虹旖旎。晚春的风一阵阵吹到他身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佝偻着背挪到他身旁乞讨。破旧的搪瓷碗里,几枚大小不一的硬币叮当作响。他摸出钱包,里面只有两张卡和数十张百元纸币。他把一沓纸币全部抽出来,放进乞讨者的碗里。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受了惊吓,跪下连磕几个头,千恩万谢地走了。他站在茫茫夜色中,心里难过极了。他想做点好事让自己不那么难过,可是没有用。一切都是徒劳。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寂寞与痛楚。

他知道自己还是忘不了她,放不下她。这个世界,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钱能为他办到一切——物质、虚荣、事业的成功、身体的欲望与餍足。他的女人们都怀孕了。他有孩子了。他要结婚了。他什么都有了。他快死了。他可以去死了。可他其实一无所有。因为他最想要的那个人,是不能用钱购买的。他其实一无所有。电话响了起来,是沈庆歌。他任铃声响下去,没有接听。距婚礼还有一周时间,沈庆歌一直催他去美国,他一直没动身。沈庆歌前几日去不丹拜访一位大师,今晚顺道回国。他知道,她是要来押解他同赴美国。她依然在害怕,怕他会临阵脱逃。那就让她来吧,让她来押解他吧,让她一直把他押进结婚的礼堂。

元深回到家,看到房子灯火通明,佣人们都忙着收拾打扫。沈庆歌每次回来住,管家和佣人们都如临大敌,彻底清扫,生怕哪里不周到惹女主人不快。

元深很疲惫,上楼进了卧室,没开灯,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第一口酒,彼得敲门,元深让他进来。彼得见元深坐在黑暗的角落独自喝闷酒,猜也猜到几分,不问什么,只说:“夏悠悠那边已经派了人,还需要做些什么?”元深轻轻地说:“不用了,就这样吧。”黑暗中,他的声音疲惫而消沉。彼得又说:“夏悠悠已辞了工作在家休养,又频繁出入母婴商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只不过,前一阵她去过一次加拿大。”元深说:“我知道,她去旅游。”彼得静了片刻,说:“深哥,有些事情,不得不防。”元深有些厌烦,说:“我心里有数。”彼得不出声。元深叹了口气,颓然道:“由她去吧,没什么关系。”彼得等了一等,还是忍不住说:“深哥,夏悠悠的孩子,还不知怎样。林冬月怀的又是女儿…”彼得没说下去,元深却听出来,彼得是暗示他,需另寻继承人。

元深沉默了片刻,问:“都准备好了?”彼得说:“都好了,设计师改好的礼服下午送到了,客人和媒体的名单我也都看过,没有问题。”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沈小姐十点到。”元深点了点头。还有一周就是婚礼了。没什么可想的了,跟着沈庆歌去纽约结婚吧。他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彼得等了一会儿,见元深没别的吩咐,便说:“深哥,我先下去了。”元深没出声。彼得又等了一会儿,转身想走了,却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元深的声音,“我跟她结婚,是对的,是吗?”彼得怔了怔,没说话。元深又说:“告诉我,跟她结婚是对的。”彼得沉默少顷,说道:“我不能说谎话,所以我只能这样回答——如果换作是我,我会娶那个人,那个我睡前念着的人,那个我总是梦到的人,那个我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个想到的人。但,那只是我的想法。你不是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处在你的位置上,娶沈小姐是当然的选择。”彼得说完,站在原处。黑暗中,只有寂静。然后,他似乎听到了元深的叹息。“是个男孩?”元深突然问。彼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元深问什么,答道:“是。”“好。你下去吧。”彼得对着黑暗的角落欠了欠身,转身下楼。元深在黑暗中呆坐。他想着半年前,当他得知自己的生命行将陨灭,当他像个少年一般天真地想以浪漫的方式留下几个孩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最终一切还是没有跳出世俗的局限。甚至,那个真正可以继承家业的孩子,仍是来自于医学实验室,并成长于陌生女人的子宫,并最终,不知冠以谁的姓氏。

沈庆歌在得知自己无法怀孕的第一时间,就在美国做了取卵手术,并找了代孕母亲移植胚胎。早年元深在美国体检时,曾储过冷冻精子。沈庆歌一手操办,弄出这么个试管婴儿。或许她想瞒天过海,反正他们常年分居,婚礼后她借口去某个欧洲小国隐居数月,然后孩子出生,足可以假乱真。假倒也不假,孩子有着元深的基因、欧阳家的血脉,沈庆歌不算欺骗。只是…元深想到这里苦笑起来,为何弄到最后,还是试管婴儿?何苦,何苦?这真是讽刺。

现在,他想开了。孩子有什么意义?男孩,姓欧阳的男孩?姓氏,有什么意义?谁知道你一百年前姓什么呢?千万年前,所有人都来自于同一个祖先。

而最终,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夜凉如水。沈庆歌走进来的时候,元深正独自坐在沙发里。房间灯没开,只有电视的亮光忽明忽暗,播放的是一部好莱坞黑白老片,有些沉闷。元深一手撑着头,一手夹着烟,见沈庆歌进来,没动,也没说话。

沈庆歌穿着黑色香云纱连身裙,一身素雅打扮,显得格外温柔恬静。她走到元深旁边,坐下来,轻轻依偎着他。

就这样坐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电视里,女人哭着对男人说:“我从没骗过你。我爱你。”特写镜头对住男人冷酷的脸,“叫我如何再相信你?”元深掐灭了香烟,按一下遥控关掉了电视。画面和声音瞬间消失。屋中只余黑暗和寂静。片刻后,沈庆歌拧亮了沙发旁的落地灯。

借着微暖的灯光,元深看到沈庆歌的脸,神情平和远淡,含着微微的笑意。

她说:“我为我们求了一支签。你猜猜,是什么?”求签?元深看着她。他只知道她去不丹拜访大师,在那悬崖峭壁上的古老寺庙里修行冥想,净化心灵,却不知还有求签这样的迷信活动。

他轻笑,“是什么?我猜不到。”沈庆歌微笑着,并不回答,只是伸手挽住元深的胳膊,头靠上他的肩膀,轻轻地说:“那天,当我站在山门的瀑布前,望着清澈的流水漫过岩石,直落山坳,林间几十米高的柏树耸入天空,当我在寺庙内,看到色彩褪尽的壁画讲述着古人的故事,我忽然觉得自己太渺小太脆弱了,觉得自己一切的喜怒、成败、爱恨,也都不过眼前片刻的存在。”元深没出声,看着沈庆歌。她的脸难得有这样的诚挚与天真。

“莲花大师说,顺境之时,不应攀缘;位高之时,不应自负。当视一切如幻梦,不要累积财富,追名逐利。世间一切的成就都是无常的。”“一切的财富、光荣、名誉、物质享乐,均可能引起我们的攀缘与执着。妄念兴起之时,便有了贪、嗔、痴。而我们蜉蝣似的成就,是短暂而无实质的。”“经上说,有生必有死,有聚必有散,有长必有消,有升必有降。置身于顺境之时,应常祈祷。我时常想,你我习惯锦衣玉食,却不见得总是快乐,而修行之人,粗衣淡食,却有大自在,悟得生命真道。其实,我们仅需温饱以维持生活就好,若真能够放下一切隐居山林,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元深看着沈庆歌。她如此平心静气地与他谈论这些,有什么目的?

“其实我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沈庆歌微笑着,“我只是觉得累了。这次去不丹,我想通许多事情。与真正的生之喜乐相比,浮华功名是多么不值一提。很多人说我是女强人,其实我根本不想做女强人。你知道吗,其实我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家庭主妇。那种最普通、最传统的家庭主妇,生一群小孩,洗衣做饭,养花种树,相夫教子。哪怕日子清贫,也能够幸福。”沈庆歌说完这些,静下来看着元深,期待他的回应。

元深却笑而不语,探身去拿茶几上的烟盒,手摸到烟盒,又停住,特意转过来看着沈庆歌,问:“可以吗?”他脸上不羁的笑容,是试探,是揭露,也是嘲讽。

沈庆歌转开目光,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元深微笑着,按下火机,点燃香烟。

沈庆歌伸过手来,抚住他的脸,说:“我喜欢你这一点,心肠软,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也要给大家都留足面子。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怀孕,想必你很早就清楚了。你心里猜忌我,怨恨我,但你从不流露。”元深听沈庆歌说这些,稍有惊讶,但他沉默着,只是吸烟。

“在盥洗室里放置摄像头这样的事情,也亏你想得出,你真是太可爱。”沈庆歌微笑着,“不过,这种事情实在没有必要了。我其实从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我告诉你,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可我从没有说过,孩子是我亲自怀的。”元深仍然沉默着不出声。

沈庆歌叹了口气,又说:“总之是你和我的孩子,继承你我的基因,由谁来孕育不是一样?我想做母亲,但我不能够,这不是我能改变的,再多的钱都不行。我想,或许这是上苍为我做的减法。世间万物总要是平衡的。我已拥有了太多,总不至于什么好事都给我占了,对不对?”“我希望你能够谅解我。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处在什么位置,说到底,我的愿望是卑贱的,我的处境是艰难的,我所做的事情是不得已的。”沈庆歌说完这些,坦然地看着元深。

元深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你谅解我了,是吗?我们会一直幸福地在一起的,是吗?”她问。

他微微勾起唇角,低头抚弄着她的手,目光在她的指间流连,最后落定在那枚硕大而闪耀的钻戒上。他说:“你不是求了签吗?签上是怎么说的?”沈庆歌低下头,微笑着,轻轻地说:“现在不告诉你。”

元深也微笑着,似乎并不领会她故作娇憨的逗趣,也并不期待得知谜底,只轻声说:“不早了,休息吧。”声音透着疲倦。他按熄了烟就要起身。沈庆歌却突然抱住他,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骑坐到他身上。

她闭上眼睛,轻轻吻住他的嘴唇。她的手摸索到他胸前,一颗一颗解开他衬衣上的扣子。他没有热情,什么都不想做,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拒绝,只能由着她亲吻抚摸,慢慢脱去他的衣服。

她的温柔与热烈包围着他。身不由己地,他有了一些反应。他将是她的丈夫。丈夫应该爱自己的妻子。未来还会有不少这样的夜晚。他应该扮演好丈夫的角色。这么想着,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应她的亲吻与拥抱。

沙发上的缠绵逐渐升温。一阵信息提示音却突然击破了屋中的静谧。是他的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别去看。”她搂住他,不让他动。他不理会她,仍探身从茶几上拿起手机查看。“做完再看嘛。”她娇喘着央求。他已兀自点开了短信。一见到屏幕上的文字,他惊呆了。

欧阳元深,请你低头找找,自己的心在哪里?你还有没有心?简汐这么爱你,把一切都给了你。她怀着你的孩子,你却不闻不问,还按掉她的电话。你有没有人性?七年前简汐跟着我一起从冰上跑过去,是她这辈子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真希望时间回到那一刻,让我们重新选择。我们一定会选择绕开湖面,这样也永远地绕开了你。若不是你,她本该一生幸福。现在一切都晚了。简汐说过,她宁可自己承担一切,也不愿再来打扰你。我却仍要在这里代替她对你说一句:欧阳元深,你是这世上最最差劲的男人!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真爱和幸福!

这是谁?裴芳?简汐最好的朋友?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简汐怎么了?怀孕了?怎么可能?究竟怎么了?

一连串的疑问敲打在他心上。他第一反应就是给简汐打电话,但沈庆歌已经伸手过来,“怎么了?谁的短信?这么晚。”他猛地挡开她的手,“别动!”沈庆歌惊讶地瞪着他——这个男人怎么了?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变得有多凶?

他却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理,站起来径直往房间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拨通了简汐的电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简汐正独自躺在急诊病房里。

已过了凌晨,病房里很安静,没有其他病人,值班护士也不知去了哪里。简汐昏昏沉沉。她已在恐惧、忧虑、泪水和等待中,煎熬了三个多小时。这残酷的一夜已将她折磨得筋疲力尽。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手机响起。这段熟悉又陌生的旋律——《爱的纪念》,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她的手机里响起过了。这是她为她爱的人设置的铃声,但她从不敢奢望它还会在某一天响起。此时此刻,这旋律响彻午夜空荡荡的病房,如梦似幻。

她想去接电话,可她手背静脉里插着针头,冰冷的葡萄糖水渗透进血管,时间久了,整条手臂冰凉麻木。她艰难地挪动手臂,慢慢地弯曲肘关节和腕关节,试着从外套口袋中将手机取出来。针头受到牵拉,刺得她手背的皮肤生疼,她顾不上这些,只想快些接听电话。她终于拿起手机,想按接听,却不料手指冰冷僵硬,一丝力气都没有,手机从她手中滑落下去,摔在地上。

她俯下身去拾手机,可就是差一点够不到。铃声还在响着,旋律还在奏着,可她真害怕它会突然停下。此时此刻,在这冰冷的医院,在这黑暗的残酷的夜,她身心创痛,孤立无援,这电话铃声系着唯一一丝温暖与希望。整个世界都已将她遗弃,只有电话里的那个人,或许还在乎她。她渴望听到他的声音,渴望再次见到他,在这噩梦一般的夜晚,渴望他坚实的臂膀来拥抱自己、拯救自己。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用尽全力去够地上那只手机,奈何手背上的针头牵扯着她。绝望之下,她用力拔掉手背上的针头,顿时感到一阵锥心刺痛,但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下床捡起手机,在铃声停止之前点击了接听。

“简汐?”电话里传来元深温柔而略显焦灼的声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一下子释然了,然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你在哪里?”他在电话里焦急追问。

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哭泣。

“简汐,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有什么事等我来了再说,好吗?”她调整了气声,对着电话说了医院的地址。

元深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偌大的病房空荡荡的,简汐独自躺在一张床上。她背对着门口,蜷缩着躺在病榻一角,整个人看上去很瘦弱很孤独。

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有着许多的疑问,然而,在他飞车赶来的一路上,他已经把一些事情想过了。简汐,她怀上了他的孩子。情人节的那一次未完成,带来了如此意外的结果。简汐一定是留下了孩子。她说过,她想生一个他的孩子。这三个月来,她从未与他联系,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他了解她,知道她是这样的个性,说好不再介入彼此的生活,她就说到做到。她宁可独自承受压力,也不愿来麻烦他。可是今天,她终于与他联络,一定是因为她碰到了大问题。那是什么?是什么让她独自躺在病榻上哭泣,或许已经不难想象,那也许是很多女人在怀孕的前三个月都会经历的恐怖。

此刻,她似乎是睡着了,并没有察觉到他走进来。他轻轻地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她身上的被子没有盖好,他轻轻地为她掖好。又看到窗户开着,阵阵夜风吹进来掀动窗帘,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把窗关上。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很轻很轻的抽泣声。转过身去,他看到病榻上的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体轻轻抖动。她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着,双手紧紧抓着被沿,抵住胸口。她哭得极其压抑,极其悲伤。

他心痛如绞,快步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中颤抖,她哭得很剧烈,却也很安静,这安静之下蕴藏着无法言说的伤痛。这一刻,他什么都不忍问,什么都说不出,只想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给她安慰。

他在她身旁躺下,伸出手臂从后面抱住她。他围绕着她,他用身体温暖着她,用他宽阔的胸膛给她支撑和依靠,让她释放她的痛苦与哀伤。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她的抽泣渐渐停止下来。他听到她虚弱地说:“今天上午,你怎么没有接我的电话?”她的声音里并没有责问,有的只是绝望的苍凉,还有一丝认命的无可奈何。她想,他若一早接起裴芳拨过去的那通电话,或许也不会有当天下午的那场误会与骗局,她和腹中的孩子也不至遭受这一场劫难。但谁能逃脱命运的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不能够埋怨谁。

他一直沉默着。电话,那个电话,他回想着,怎会被挂断?他根本没有接到过。他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因果。他无比内疚,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更用力地抱住她。他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罪过。因为用力,因为心痛,因为克制,他的手臂和身体都在轻轻地颤抖。她感受到他的悲伤,还有他无言的自责,也就不再需要他的解释。一切都释然了。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像是在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这一夜,因为两人的相伴,不再苦涩,不再漫长。

晨曦透入窗户。早班的医生进来告诉简汐:“B超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你是第一个。”医生翻看病例报告,又看了元深一眼,“虽说这种时候对你们做父母的来说非常艰难,但你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简汐和元深相视一眼,都不作声。元深拉住了简汐的手。

八点整,他们一起去超声室。等待的时候,他搂着她,安慰她,“先兆流产并不可怕,只要注意休养,很多人后来都平安的。不要害怕,孩子一定没事的。”简汐望着元深,怔怔地呆住了。先兆流产?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昨晚他给她打电话,又赶到医院,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她如何受了骗,如何受了伤,她以为他全都知道了。他总是什么都知道的。可这一次,他竟然不知道,以为她遭遇的只是普通的先兆流产。

“你怎么了?别紧张,有我在,孩子一定没事。”他还在安慰她。

她呆呆地看着他,泪水再次盈眶。要不要告诉他真相?要不要诉说自己经历了什么?将自己的痛苦和委屈倾倒而出,将会怎样?他一定会气得发疯。不知多少人会遭殃。他会杀了李安航,一定会的。虽然此刻,她也恨李安航,可她不希望元深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她含着泪,对他扯出微笑,“我不怕,孩子一定没事,我知道。”他们走进超声室。简汐照医生指导在床上躺下,元深陪在一旁。

医生用探头在简汐裸露的腹部来回滑动,仔细检查。屋子里静极了,只有机器设备发出轻微的震动和噪音。简汐和元深都看着医生,凝神屏气,等候结果。

很快就将有一个答案,他们的孩子,还在不在?他们焦灼地等待着医生的宣判,心跳得像打鼓。可医生一言不发,只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表情严肃。

检查持续了十几分钟,全部结束之后,医生才终于开口说道:“孩子是好的。”这一句救命的话简直有如天使传来的福音。简汐和元深同时松了一大口气,拥抱在一起。紧张和恐惧的心情终于得到释放,简汐紧紧地抱住元深,又哭又笑。就在这时,医生说了一句更让他们惊讶的话,“还要恭喜你们,是双胞胎。”双胞胎?两人顿时呆住了。

打印机发出嗞嗞噪音,吐出一张检查报告单。医生见多不怪,很随意地将报告递到他们面前,口气平淡地说:“可以了,走吧。”同时喊下一位病人进来检查。

他们走出超声室,迫不及待地查看报告。白纸黑字赫然如下:

超声描述:宫内妊娠,宫腔内见两个胎儿雏形,中间见分隔。均可见胎心搏动,可见两胎儿四肢雏形。胎儿一双顶径…后面还有一串详细数据,描述两个胎儿的大小、胎盘的位置等等。简汐一时无法细读,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两个孩子?她竟然怀上了两个孩子?在经历了那样大的伤害之后,两个孩子竟还都好好的。她抱住元深,喜极而泣。

元深拿着报告单,将上面的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温暖的感动包围了,轻轻地战栗。

他们两个就这样久久站在医院的走廊,相拥而笑,又相拥而泣。他们被这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幸福与快乐包围着。

最初的震撼与喜悦过去之后,元深静下来,感受到了哀愁。

他不能陪伴简汐太多时间了,他甚至无法等到两个孩子降生。这对简汐和一双孩儿来说,太残忍了。幸福如此短暂。待他死后,他们怎么办?纵使他能留给他们一些钱,甚至是不少的钱,可没有他,他们又怎

能幸福?

简汐只沉醉在喜悦中,望着他的目光里全是感动与盼望。他不忍流露自己的哀愁,微笑着拉起她的手,问她,饿不饿,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回家休息?

吃饭?休息?她愣着。她还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接下来要去哪里,该怎么办。

叔叔家是不能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也不能回去,李安航会找到她。她不想再见到他,不能让自己和孩子再受到伤害。如今的情形下,她应该找一处无人打扰的栖身之所,静养保胎。也许可以去找一家不贵的小旅馆先安顿下来,她略有一些积蓄,撑过保胎这段时间应是够了。

元深看简汐犹豫,便不等她的意见,直接给彼得打了个电话安排事宜,然后就带她上车,擅作主张把车开到市区一处唤作“听海苑”的公寓楼前。

复式公寓宽敞整洁,楼上楼下共六个房间,保姆厨师都在忙忙碌碌。

元深领简汐去主卧,床上已铺着整洁的被褥,衣帽间里挂满当季服饰及孕妇装,从内衣到外衣,全是简汐的尺码。卫生间里,毛巾、浴袍、睡衣也都已洗净烘干,随时取用。他告诉她,这里就是她的新家,她可以在这里安心休养。简汐了解元深,知道他做得出极浪漫的事情,但还是被这样的宠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感情上,简汐是那种纯真而痴情的女子,对元深怀有深深的眷恋,但在理性层面,她又是个坚韧且人格独立的女子。她早已做好准备,独自生活,独立生养,自己为自己负责,她从未奢望得到这样的照顾。但见元深态度坚决,她也就不再与他争执。她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又难得与元深重逢相聚,便暂且答应住下来。

元深心情极好,陪着简汐一起收拾,又差人去买了他自己的衣物用品,表明了他要和她一起在这里常住下来。简汐心中有一点不安和疑惑,但这样快乐热闹的时候,她不想煞风景,便什么都不说也不问。

佣人们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用心照料孕妇,煲鸡汤、熬燕窝粥。

面对如此周到的服侍,简汐很不习惯,但见元深殷切,便听他话,顺从地喝汤、吃粥、卧床静养。元深让她先不要去公司上班了,她也答应下来。

当天两人就在这个临时安顿的新家住下来。

简汐实在不习惯有那么多人在身边,说怀孕其实也没什么,她一直自己照顾自己,乐得自在。元深拗不过她,到了晚上就让听差的都走了。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里就更像一个真正的新婚夫妇之家了。他们一起躺到床上,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震惊得难以入眠。

仅在二十四小时前,他们还各自陷于莫大的孤独、恐惧与悲哀中,而此刻,他们竟团聚了,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他们成了一个家庭。

家庭,他们梦寐以求却从来不敢奢望,也无法企及的词语。如今这样的四口之家,是臆想,还是幻觉?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听着彼此的心跳,想抓住这一刻的真实。这相聚可以持续多长时间?这份安宁美好,是否可以不被打扰?

两人的电话几乎同时响了起来。简汐的手机上,来电者是李安航。他还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直接关掉了手机。元深这边,打来电话的,自然是沈庆歌。昨天夜里,元深丢下沈庆歌,独自离去。沈庆歌彻夜不眠,等着元深,却没有把他等回来。他在两人缠绵之际丢下她离去,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她不眠不休,枯坐等他,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从未发生过。沈庆歌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这一夜开始,发生了某种实质性的变化,一种无可逆转的变化。天亮了,她振作精神,梳洗打扮,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投入日常工

作,吩咐佣人收拾整理,打越洋电话确认婚礼细节。一切都照常进行。她在心里打了一个赌,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输。这一天就这样过去。天再次黑了下来。她心中的希望也一点点黯淡下来。

元深消失了二十四小时。没有电话,没有解释。此刻,她独站窗前,望着这片华美的庭院,心中的悲凉一寸寸地蔓延。一股泪意涌上眼眶,无声无息地汹涌起来。她克制着,拿起电话,拨了元深的号码。她准备了一副温柔的嗓音、一套循循开导的说辞,她不相信她会输。但是,元深没有接听她的电话。

元深只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搁置得远远的。一盘棋到了关键时刻,突然有了戏剧性的转变。棋逢对手不可怕,至多战事绵延,拖拖沓沓,也总有见分晓的一天。可如果有人中途退出,一盘棋便下不完,分不出胜负了。沈庆歌听着电话中无人应答的提示音,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遗弃在棋盘前的人。她走了再多的奇招、妙招、险招都没有用,对手不陪她玩了。她心底翻滚的妒与恨无处排解,眼中无法遏制的泪水终于滚落。

夜深了,一切归复安宁。元深与简汐各自关掉手机,重新躺回床上。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我爱你们。”她闭着眼睛,埋首在他胸前。这一刻,她什么都不去想。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到脑后,她只贪恋这一刻的甜蜜相聚。她要深深地铭记这个夜晚。因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

第三天,元深仍没有回去。沈庆歌独自走了,临行前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到美国等你。婚礼的日子你知道。请柬也都已发出。但愿你不会失了体面。

元深读到短信,什么都没说,关掉了手机。

在简汐面前,他丝毫没有流露心绪,但他心里是乱的。

自从得知简汐怀孕,他的心就乱了。所有的约定和计划全被推翻。

他本不想拖累简汐,可他已经拖累了她。他并没有真正去占有她,可她却怀孕了。接下去无论他再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她将为他生下孩子并将成为单身母亲,是既定事实。他自责,终究还是害了她。弥补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让她快乐,给她照顾,给她钱。他甚至想到,和她结婚。

可结婚又如何?不多久亦将天人永隔。结婚只是一个形式。简汐她是否需要这样的形式?他不知道。单身母亲,或者寡妇,哪一个更幸运些?他也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活着的每一天里,好好爱她。

所有这一切,简汐又何尝不明白?他不说,她也知道。他不提将来,她也不提。她心中自有万般无奈,在这无奈之下,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好好爱他。

她想得很清楚。他在一天,她便与他相爱一天。若有一天他要离去,她绝不挽留。他本来就已不属于她,她不能用孩子捆住他。他的日子不多了,他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决、去处理。他的社会身份和职业地位决定了他不能单单只属于她,以及他们这份小小的无人知道的爱情。

两个人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呵护着他们的日子。对未来的悲观让他们极度珍惜眼前的幸福。每一个眼神、每一抹微笑都像是侥幸获得的甜蜜。每一分每一秒的相伴都像是从上帝手中偷来的禁果。他们都想表现出最快乐、最无忧的样子给对方看。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比此刻的他们更懂得活在当下的含义。

这晚,简汐在网上挑选母婴用品。奶瓶、尿布、衣服、玩具,林林总总选了许多。元深端来一杯牛奶给她喝,见她盯着屏幕,便对她说,这些东西都已叫人准备了,不用她操心。简汐说:“自己挑才有意思嘛,你过来一起看一起挑嘛。”元深笑笑,在电脑前坐下。简汐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样样点出来给他看,让他决定某一种规格的奶瓶选哪一个牌子,或者某一款婴儿服选哪一种颜色。

元深说:“都很好啊,都买了吧,省得比较。”“都买就浪费了。”“买来了你再挑,挑喜欢的用。”简汐瞋他一眼,说他不懂选择的乐趣。元深在一旁微笑不语。

等简汐离开电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看,元深已经把购物车里所有的东西都下单结算了。元深说:“这样你可以省心了。走吧,别在电脑前接受辐射了。我陪你散散步去。”简汐又气又好笑,心里却感动。

两人手牵着手出去散步。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走着。林荫道边,栀子花的幽香阵阵飘来,月光影影绰绰,令人心醉。隔开一条马路,就是闹市区的酒吧街。一些年轻男女锦衣夜行,从他们身边喧哗而过。

元深心中感慨,他也曾沉沦在那种生活里,纵情声色,夜夜笙歌。如今,他却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陪着怀孕的妻子出来散步。这种体验对他来说是全新的,是他从未想象过的。

他在她身边、在这样的宁静平和中,找到无上的自在和喜乐。

又是一夜同床共枕。他搂着她,亲吻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解开她的衣衫,与她亲近。

这亲密行为被她下意识地阻挡。她眼前闪过的是那天李安航对她施暴的画面。无知觉地,她泪水盈眶。她知道自己的心陷入了某种阴影。这种阴影或许会一辈子跟着她,让她再也无法享有正常的情欲和性爱。

元深不明所以,只道简汐是害羞或者担心流产,所以如此抗拒。他微笑着说:“别担心,我有分寸,不会真的做什么,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和孩子。”他说着慢慢褪去她的睡衣,亲吻她的身体。他的动作缓慢轻柔,充满爱意,但她仍然无法放松,身体僵硬,更无法释然地体会这肌肤亲昵的美妙。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羞愧和自卑的心理,觉得自己没有对他诚实。他赶来医院的那天晚上,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大误会。她本可以对他说清楚原委,告诉他真相。但她没有。她是在害怕什么吗?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举动?还是她根本就是过不了自己这关?内心太传统,这不堪的事情不愿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不愿让自己爱的男人知道。这样想着,泪水充盈眼眶。她闭着眼睛,不让他看见她的泪。

他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又继续说道:“等月份大了,我们轻轻地做一次,好不好?”他语气很温柔,像是有意要把气氛弄好,又想逗她笑一笑,所以装作有点不正经地说,“你不跟我做的话,第一次就在生孩子的时候白白浪费了,你不心疼吗?我可心疼。”他笑着,装出霸道的样子,捏住她的下巴,“苏简汐,你的第一次我要定了!”他以为她会害羞地一笑,或者笑着骂他流氓。可出乎他的意料,她不笑也不说话。她竟然哭了。

他问她怎么了。她闭着眼睛,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当时没有说出真相,现在也只能不说。她已不再是唯独属于他的小女孩儿了。她怎么开得了口?她心里难受极了,又委屈又伤心又后悔又自责,最终只感叹命运多舛。

他问不出什么,猜想她或许是为了两人苍茫的前途而伤心,便也不再说什么,只轻轻搂住她,陪着她消化这份无言的伤感。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