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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样逃避,再怎样活在当下、得过且过,那需要抉择的日子还是一天天逼近了。他与沈庆歌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如果要赶到美国,成为婚礼上的新郎,他最晚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登上飞机。

这天晚上,他和简汐一起坐在阳台上。他什么都没说,但简汐像是知道他就要走了,不做出一点留恋或者伤感的样子。

月亮正是最圆的时候。他想起多年之前,在伊甸岛的海边,他向她求婚。如今她怀着他的孩子,可在婚礼上等着他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他抱着她,缱绻难舍,心中痛苦,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抬起头,摸摸他的脸,什么都不问,只温柔地靠进他的怀中。

月白风清。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的。

第二天早晨,元深并没有走。

他像平日一样,陪简汐吃了早餐,然后就在餐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工作邮件。简汐坐在餐桌边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怔怔地,惊奇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一瞬间过去后,她恢复了常态,只有漆黑的双眸中透出晶莹的光泽。

他从电脑上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对她微微一笑。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也只是冲他微微一笑。所有的问答都完成了。过去、未来、承诺,都不需要言语了。他爱她。他只爱她。他要留下来,在生命的终章,在新生命来临之际,陪着她,这是他在这世上能够做的最好的事情。

这一天和平时都没有两样。上午,他陪她去花园散步,顺道买了鲜花、水果和牛奶回来。午餐后,她阅读、午睡,他去游泳。她醒来时,他已经回来了,下午茶已经备好,他们一起喝茶,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晚上他亲自下厨,包饺子给她吃。她笑他手笨,馅放得太多,那些饺子都太胖太丑了。她自己动手包,让他在一旁学。两人说说笑笑,乐趣无穷。最后煮了一大锅饺子,吃不完,她又做了煎饺,放到第二天做早餐。就是如此平凡而又琐碎的家庭生活,让他们快乐。一天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他一直开着手机,开着电子邮件,开着所有的通讯设备,他做好了准备,等待美国的电话,等待沈庆歌的狂轰滥炸。但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一通电话找他。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在这一天,大洋彼岸举行了一场新郎缺席的婚礼?还是婚礼已经取消?他不知道。他没有主动去联络任何人。沈庆歌怎样了?外界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也一概不知道。他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天。晚上,他与简汐一起早早上床,各自看书,又为彼此朗读。他读艾略特的诗给她听,读到《磐石》中的唱词:

雄鹰翱翔在天宇之顶,猎户和猎犬循环追逐。

啊,有序群星的永久轮转;啊,有定季节的永久轮回;啊,春与秋、生与死的世界!

思想和行动的无尽轮换,无尽的发明,无尽的实验,带来运动的,而非静止的知识;发言的,而非沉默的知识;对可道的知识,和对常道的无知。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更接近死亡,可是接近死亡并不更接近上帝。

我们在生活中丢失的生命何在?

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何在?

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何在?

两千年天宇的轮转使我们离上帝更远,离尘土更近。

她为他读《旧约》,翻得很旧的黑皮书,烫金的字迹已经磨损,页边被染成了红色,圣者鲜血的颜色。她读到《传道书》,凡事都有定期,万物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她又读到《雅歌》:

我的良人,来吧,你我可以往田间去,你我可以在村庄住宿。

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

风茄放香,在我们的门内有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我的良人,这都是我为你存留的。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不知为什么,当他听到她温柔委婉的嗓音慢慢读着这些话的时候,心中涌起莫大的感动。他感觉自己喉咙哽咽,泪水几欲涌上眼眶。但他克制着,什么都不流露。他害怕这一刻被他破坏。他只想看着她这样虔诚的样子,只想听她这样温婉地说话,只想让这样的美好持续下去,持续下去。他不愿在这种时刻去展露任何激烈的、翻涌的情绪,他不愿去惊扰她,惊扰这份静谧的美好。所以他克制了自己流泪的愿望、表达的愿望、拥抱她亲吻她的愿望,也克制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我们结婚吧,苏简汐,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我唯一的永远的妻子。

城东的半山别墅一直冷冷清清。在冬月的感觉中,日子像是永远挪不完。

她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吃早餐,喝营养汤,服食维生素,一点午睡,三点起床,喝牛奶,服食维生素,晚上七点吃晚餐,八点喝牛奶,服食维生素,十点睡觉。生活的全部组成就是这样。

这奢华安逸的生活其实是一座无形的监狱,其中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天最大的盼望就是给丈夫打电话。早晨打一个,中午打一个,

晚上睡前打一个。三通电话是支撑她一天天过下去的精神力量。

但他们之间有多少话可以说呢?渐渐地,金洪生开始偶尔不接她电话了。他们的通话频率开始降低,通话时间也逐渐减少。

他总说自己忙。在忙什么?她不知道。他在电话里的态度冷漠,缺乏耐心,但他不跟她吵架,似乎嫌吵架浪费时间。只要一语不合,他就挂掉她的电话。

到了冬月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洪生已基本不接她的电话了。

春夏之交,雨水渐多。这个大雨的傍晚,冬月再次拨打洪生电话,一遍又一遍。洪生只是顽固地不接听。他们已有近十天没有联络上了。

冬月不顾女佣阿珍的劝阻,打一把伞就出门。城郊打不到出租车,她在雨中疾行一小时,抵达一个巴士站,一身雨水污泥。这样狼狈的一个孕妇,引人侧目。巴士上有人让座给她。她浑噩僵滞,不顾道谢,只扶着肚子恍恍坐下。雨水汗水顺着额角滴淌。颠簸了一个半小时,她抵达城南的家。

还未上楼,她便知这一趟白跑。三楼那间小屋漆黑一片。不甘心,还是上楼去。打开门,一屋子灰尘狼藉,显已久无人居住。

这哪里还是一个家?

楼道里袭来不知哪家煎炸咸带鱼的声色气味,闹哄哄的,又香又臭又咸又腻,呛得人咳嗽。那些穷乏鄙俗、安全正常的家啊,多么惹人羡慕。他们也曾是这芸芸众家的一分子。一家人洗脸刷牙喝粥拍蟑螂炸咸带鱼,多么穷乏鄙俗,多么安全正常。唯有那样一个家才具有最顽强的生命力与求生意志啊。

可如今,只余眼前这阴森冷暗的黑屋子。家已死。留下青冢一堆。

呆怔片刻,她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抽屉,摸索到两把崭新的钥匙,而后下楼,扬手拦下出租车。

雨更大了,一片滂沱。

天完全黑了。雨水哗哗地倾倒在玻璃窗上。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只由着司机带她穿梭于这座幽暗的石头森林。三十五六的男司机,有烟味,带着愤世的沉默与烦躁。手指上没有戒指,是个单身汉。是不是多年前的金洪生?若时间倒转,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选择嫁给他?或者,她会不会贪恋那可怕的一千万?

车停下了。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森森的摩天楼的包围中。那些硬朗决绝的线条耸入天空,有如人类自古以来的生殖崇拜,亦有如傲然无情的巨大石碑。

无名的畏惧中,她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新家,她和洪生的新家。

楼盘开发不久即售罄,却鲜有人家入住。均是少数掌控社会财富和资源的人炒房之结果。房价被哄抬,更多的年轻家庭不堪重负。

如此说来,他们算是幸运。天上掉下黄金,让他们这样的家庭也能在这耸入云霄的摩天厦中点亮一盏灯。代价是她腹中这沉甸甸的一团血肉。

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团血肉。

钥匙转动,开启一片陌生的时空。可疑的寂静中,一切都是簇新的。簇新的家具簇新的地板,散发冷硬刺鼻的气息。这气息掩盖了另一种,另一种复杂的、混合的、酸甜难辨的气味。在推开门之前,她已辨识了这气味。雌雄生物为了吸引异性,散发的恬不知耻的气味。石头森林中的两足兽,为遮掩乱飞的荷尔蒙,躲入这重重铁门木门后面,行的还是他们皮毛祖先在丛林里行的事。

她几乎要弃门而逃,奈何手脚已不听使唤。推开门,径直走入,在这陌生的房间,看到陌生的床上,她的丈夫与赤身裸体的女人搂抱着酣睡。

赤身裸体的女人,不是一个,是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缠紧她的丈夫。光裸的大腿和手臂犹如章鱼的触爪、蜘蛛的螯肢。

这画面太凶残了。

她惊呆,恍若跌进一口妖洞。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脑中却唯有寂静

一片。豪华舒适的新床,她和丈夫一起挑选的新床,她还从没在上面躺过坐过。床柱上似有一滴未干的油漆,似在哭泣。哭这三条横在床上的肉体,带来视觉的毁灭,弄瞎了她的双眼。肉体们纷纷醒来,望着眼前这挺着肚子的闯入者。她用自己的身体换来这间屋。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这扇门。但她步入的是她自己的地狱。彼之天堂,吾之地狱。还用什么废话?

冬月走出摩天厦。雨离奇地停了。她步履蹒跚,双目空空,不知该往哪里去。她是他的濡沫之妻,却被他无情践踏。她还有什么?过去没了,未来也没了。感情、尊严,都被撕成了碎片。她又痴行几步,身子晃了晃,几乎跌倒。后面有人扶住她。她转身,看到女佣阿珍。珍似乎知道一切,什么都不问,也不安慰,只说为照顾她周全,随她出来,以防不测。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依然是别人雇用的员工。工作未完成,便要守规矩。她的老板是什么人。她的新居新宅新地狱,自然是早早打听好,以备如此状况。或许珍早已知道,或许所有人都早已知道,独独瞒着她。但是,珍没做错什么,这是她的工作。珍也是为她好。她们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她被珍扶着上车,押往另一座地狱。

奢华的地狱。

她本已不常去想痛苦不痛苦的问题。而丈夫的背叛直把她推入黑暗的深渊。

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回忆不停地侵扰她的睡眠。其实本来也无睡眠可言。

六年的相处、五年的婚姻,再平淡的生活,也总有温暖美好的细节。现在一切都粉碎了。她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他拥搂着其他女人的肉体。他们中间堆隔着一千万的金山银山。

谁之过?她问泪湿的枕头,问空寂的黑暗。谁也不答。

腹中的孩子动了动,提醒她,那个撕碎她生活的始作俑者,是谁。

可她恨他吗?也不见得。

那个男人,也并非十恶不赦。

在她的想象力之内,他本可以对她百般蹂躏、日夜施暴。若他真是那样的无耻之徒,恐怕她也不会惊讶,恐怕她也得忍受。事实上,他对她还算客气,还算尊重。她的亲人、她的丈夫,都能对她无耻,都能碎了她的心。还计较一个外人做什么?谁都有理由,有借口。她在心里为丈夫找了一千个理由、一万个借口,不管用。大声地哭过,喊过,也不管用。百感交集的最后,她竟然回到那个想法:那个叫作欧阳元深的男人,原来,还算,好的。

她太脆弱了,被彻底击垮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要将她溺毙。她朝空中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神使鬼差地,却给元深拨去电话。

铃声响起的时候,元深正独自在书房,对着电脑处理当日的工作邮件。看到手机上的来电,他稍稍惊讶,接起来,听到电话里传来冬月的哭声。

他听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听冬月哭得伤心,说想见他。他简单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合上电脑,走出了书房。他站在客厅里,朝卧室的方向望了一眼。卧室的灯关着,简汐已经睡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简汐侧卧着,双手在胸前轻轻扶着圣经,眼睛闭着,睫毛长长地覆盖,嘴角微微地上扬,呼吸轻柔而缓慢。元深站在暗色中,借着客厅的微光,望着简汐在睡梦中安详的脸。静了许久,他走到床边,俯身单腿跪下,执起她的手,垂首轻轻一吻。她动了一动,没有醒来。他放下她的手,为她仔细地盖好薄毯,然后又凝望了她片刻,才起身离去。

他自己开车去城东。一路上,车在飞驰。他望着路的前方,内心恍惚而怅惘。两旁一盏盏飞速后退的路灯,犹如两道金光,让他陷入了眩晕的幻境,仿佛置身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中,对一切都失去了掌控,只能随波逐流,不得已地向前。

某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天来,他和简汐这样你侬我侬的温馨生活是虚伪的,是飘在云端的。他根本就是在逃避。

他本以为,无视沈庆歌的逼婚,拖着不去美国,就能和简汐幸福下去,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即便没有强势的沈庆歌,还有弱势而绝望的冬月。即便可以无视其他人,无视自己曾经的荒唐,却无法无视即将诞生的孩子,冬月腹中的孩子。

说到底,他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他应该去看望冬月,去抚慰她,去弥补曾经的过失。

但也正因为责任感,他感到对简汐的深深愧疚。

还有其他女人怀着他的孩子,这对简汐来说是不公平的。

他欧阳元深在苏简汐面前,永远都不是完整的。

但这一切,早已无可改变。他只能承担所有的后果,为自己当初的选择付出代价,并有所担当。

元深赶到的时候,房子里很安静。女佣阿珍站在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阿珍见到元深,欠了欠身,又看了看房门,有苦口难开的样子。

元深示意阿珍退下,然后他走近房门,轻轻敲了两下。

房间里没有动静,他推开了门。

冬月穿着睡裙,站在窗台边。她散着头发,面容憔悴,脸上挂着泪,隆起的腹部像一座荒凉的孤岛。

元深的心一阵发紧,他从未见过这般伤心绝望的孕妇。

听到元深走进来,冬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仍是定定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冬月突然怔怔地问元深:“你都知道了,是吗?”是,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即便没有人告诉他,这样的事情也不难预料,不难想象。男人有了钱便会胡来,这种事不新鲜。第一次见到她丈夫的时候,他就看透了那个男人。他见到他们夫妻二人在他面前亲密无间、同仇敌忾的样子,心里就闪过这样的念头——你以为你选对了男人,但愿你选的男人不会伤了你的心。这几乎有些阴暗的看好戏的心态,是他对冬月的无意识的报复。他现在看清了自己当初的心态,愧疚更甚,因为他说不清自己是否曾经期待过这一天,她会后悔;期待过这个几度拒绝他的女人会最终发现——天下男人没有好的,而他欧阳元深,还不算太坏。

这样想很卑鄙,他知道。因而此刻他的内疚之上又多了一层负罪感。然而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平静地说道:“你要振作一点,冬月。”振作一点?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的丈夫背叛了她,她好好的家不复存在了,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振作一点。

冬月凄然地垂下头。她怎么忘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面前这个男人。他是她的仇人。他付钱聘她做不堪的事。她怎么竟期待他的安慰?她到底在期待他什么?难道期待他因着曾经有过的爱来施舍一点怜悯?她竟渴望他的怜悯?她再次哭起来,将脸埋进双手,闷闷地抽泣,肩膀颤抖着。

元深看着冬月,一阵心酸,一阵心疼。他知道她此刻需要什么。他走近她,想伸手去抱抱她,给她安慰,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好地哭一哭。但他很快制止了自己的冲动。一步错,步步错。那一千万是一个节点,终止了他们之间的任何可能。如今的他们,中间隔着千重万重的不可能和不可以。更何况,他还有简汐,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以往。曾经的错误都已经过去,并且无法弥补。他不能因为心头的内疚与不忍而将那错误继续扩大,最终将无法收拾。

然而就在此时,冬月却突然转过身来,用力抱住他,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在这一刻之前,冬月都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做,会这样放纵自己的悲伤,投入仇人的怀抱。她太难过,太难过了,急需找一个肩膀来依靠。即便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仍管不住自己。她知道他对她有过感情,她在绝望中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一丝感情,当作凭靠,放纵自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他。

她知道他懂,他全都明白,她的委屈与痛苦,他理解得最透。

她原本是个正常的女人,有一份正常的工作、一个正常的家庭。并不完美,但那毕竟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生活。

但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哪里都不再有她的位置。

冬月这样绝望的哭泣和拥抱,让元深也感受到无边的绝望。那时候,他对死亡和虚无的恐惧、他一时的欲念、他的任意妄为、他的错误决定,给这个女人带来如此巨大的不幸,甚至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他痛悔,但无能为力。此刻,他知道自己应该拥抱她。他眼看着她脆弱不堪的样子,感觉到她的渴望,她渴望他回应她,给她温暖和善意。但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这样做。他不知道,若真的用力地抱住她,将会让她坚强起来渡过这一难关,还是会让她的精神瞬间崩溃瓦解,在他怀中成为碎片。

所以他把持着,一动都不敢动,不搂她,也不抱她。在某一时刻,他心底产生过一股暖意,一丝冲动,想要伸手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摸一摸他们的孩子,但他也没有那样做。他们的角色与关系从一开始就被错位。所以现在,他不能逾越。他只能扶着她,虚虚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背。

她感觉到他刻意保持的距离,一颗心慢慢沉入悲哀。

她听到他轻轻地发问:“你恨我吗?”她不说话,只是流泪。

恨他吗?也恨,也不恨。她只怪她自己不懂珍惜。人一生最大的财富,便是拥有一颗惜福的心,对命运所赐的东西怀有感恩,无论什么,无论多少。能够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不去羡慕别的命运,不去试图获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一种福分。

他说:“这件事给你带来如此多的痛苦,实在非我所愿。我知再多金钱也无法弥补你身心所受的伤害,无法还你一个幸福的家。但我也别无他法。我只能向你承诺,将来你和女儿可以安稳生活,不虞吃用。你一生不必求职,不必辛劳。所以,凡事想开。生了孩子,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人生还是很美好。”当听到“人生还是很美好”这几个字时,冬月突然失去控制,情绪崩溃,满腔悲愤都化为怨恨。是,人生还是很美好。他太虚伪了。她凄厉地笑着。现在他满意了。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就是想让每个人都原形毕露,在诱惑之下放弃尊严,最终失去一切。而他却用所谓的“人生美好”来哄慰她,愚弄她。

“对女人来说,有什么比家庭和孩子更重要?”她凄然地笑着,“没有家,再多的钱,又谈什么美好?”她兀自失神,慢慢地后退,又抬头望他,一字一字地说:“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哭着问:“为什么非要我给你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如果你曾经爱过我,又因求而不得而恨过我,如果你只是想报复我,如果你只是想睡我,你就冲我来好了,或许为了钱我也会答应的。人总是贱的,为了钱什么事干不出来?可你为什么非要我生你的孩子?为什么非要连累一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你已经不爱我了,而我从来都没爱过你。你为什么要让我们之间有一个孩子?”冬月泣不成声。

元深无言。她仍然对他怀有偏见和误会,她或许不信,在决定和她生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真的是因为爱她,想拥有一个带着她基因的孩子,想让她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如果这样说,她会不会相信?如果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命不久矣,他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抓住曾经有过的爱,她会不会感动?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解释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答应你,孩子出生后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比你能够想象的要好上百倍。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定期来看她。”冬月凄笑,说:“孩子注定不会有一个健康正常的家,就算有金山银山,又怎会幸福?”就像现在的她和瑶瑶,就算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又如何能幸福?

她转过身去,望着窗外,轻轻地说:“你走吧,谢谢你来看我。”她的声音缥缈而远淡,似乎不是由人说出,而像某个飘忽的灵魂。元深望着冬月的身影,感伤许久。他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静默片刻后,他悄然转身,离开了房间。

深深的黑夜像一个残酷的谜语,嘲笑着所有迷途而竭的行路人。在魔鬼设下的局中,只有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和注定割不断的恨缕愁丝。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耗尽此生,满盘皆输。在悲剧中,时间失去了重量,仿佛静止着,飘浮着。夜长得没有尽头。房间安静了很久。阿珍端着餐盘进来,见冬月仍站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窗外。风吹进来,冬月的头发全乱了,可她浑然不觉。阿珍轻叹一声,放下餐盘,走过去把窗户掩上一些,说当心莫要受凉。冬月只呆呆伫立,对阿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阿珍又说:“刚熬了鸡汤,还有米粥,都很清淡,您趁热吃吧。”冬月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望着窗外。她脸上有一种宁静,一种对什么都不抱希望的宁静。阿珍很为难的样子,又轻轻劝道:“您喝点汤暖暖胃,早些休息吧。”冬月这才慢慢转过脸来,对阿珍笑笑,“你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吃。”那是多么空洞凄惨的一笑。阿珍心里一阵发紧,但又不好再说什么。她看了一眼桌上热腾腾的食物,又看了一眼冬月,无声叹了口气,掩门离去。

这一夜,如同每一夜,又不同每一夜。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所有的安慰都消失了。再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再没有什么可以相信。在泪水浸透的枕头上,冬月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长夜漫漫,黑暗犹如死亡。反反复复,她再也分不清睡和醒,就像她分不清死和生。只有腹中胎儿时不时踢动,让她知觉到仍活着的肉身。

离开半山别墅,元深没有直接回他和简汐的住所。他把车停在路边,望着夜半荒凉的路,点上烟。他不能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到简汐身边。他需要把一些事情想清楚,把自己过滤干净。他强迫自己直面曾经的错误,反思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自己的任性和自私,以及曾经做下的荒谬事情。然后,他需要做一个决定。生命中自有不可弥补的损伤与遗失。但他将竭尽全力,补偿每一个女人。除了他自己,他可以把一切都给出去,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出去。

最后,他剩给自己的,是他的感情、身体和灵魂。这些,他要给简汐。

他要尽力地,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留给简汐。

天光微明的时分,元深把车开回市区,停在银行门口。

银行刚刚开门,他是第一位客人。大堂经理见到他,诚惶诚恐地将他引向VIP房。他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就来保管箱取点东西。”在保管箱库房门口按过两道指纹锁,他独自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取出对应的箱子后,他小心翼翼地按开密码锁。

箱子内存放着十多件首饰。每一只锦盒都华贵而古老。他没有犹豫,直接选了其中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玫瑰金戒指,镶着一颗精致小巧的心形红宝石。从做工与款式来看,这枚戒指有些年头了,宝石的色泽十分纯正,玲珑剔透。他凝望着戒指,微微一笑,将它从盒中取出,放入口袋。

离开银行,他又来到一间花店。店主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婆婆。

他同婆婆打招呼,“生意还好吧?”“生意好的日子一年就两回,情人节、七夕节。”婆婆笑着说,“今天这样的日子,凑合着过吧。”“那我让你今天生意比情人节还好吧。”他笑着,“把所有的玫瑰花都替我包起来。”他看着老婆婆和她的小帮手忙不停地把店里的玫瑰花包装捆扎,心里泛起快乐,又泛起不安。他不知道这种隐隐的不安是怎么来的,仿佛是不敢相信,幸福可以来得这样轻易;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做成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得到一直无法得到的人。

玫瑰花全都包好了。鲜红欲滴,整整两大捧,装满了汽车后座。

他载着满满的幸福,驶向自己的别墅。一路上,那种不安与惶惑却不停在他心头起起伏伏。他似乎是在害怕,害怕即将到来的幸福会无端溜走。

带着隐约的不安与期待,他甚至想跳开时间,即刻穿越到这天晚上,即刻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他几乎是怀着忐忑不安又狂热焦急的心绪度过这个白天的。

到了傍晚,紧张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他洗浴、剃须,从衣柜里选了最好的衬衣、西装,穿上,把那枚红宝石戒指放进西装口袋。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微笑起来。

简汐看到元深盛装回来,还捧着巨大的玫瑰花束,万分惊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元深笑说:“不告诉你。”简汐再问,元深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简汐摆好餐桌,元深又点上蜡烛,倒了红酒。简汐说,孕妇不能喝酒。元深说,好日子,喝一点点红酒没有关系。简汐笑着,期待谜底揭晓。

两人在餐桌边坐下。莹莹烛光中,元深正要伸手到西装口袋里取戒指,手机却在这时响了。他拿起来,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查看一下邮件。

元深皱眉。这是谁?竟对他用命令句。简汐说:“也许是重要的事情。”元深关了手机放到一边,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就是陪你。”他对着简汐微微一笑,重新伸手到西装口袋里取那枚戒指。“还是看一下吧。”简汐替他打开电脑,“万一是公司的重要事情呢?”元深轻叹一声,有些不情愿地坐到电脑前。他已不觉得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他只希望和简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人来打扰就好了。

他一边打开收件箱,一边自语:“这时来打扰,最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简汐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好啦,看邮件吧。”收件箱里有十几封未读邮件,都是公司事务。但最近的一封,却很特殊,来自一个私人地址,邮件的标题是:看清你身边这个女人。惊疑之下,他点开邮件内容,只看到一句话:

苏简汐怀的孩子不是你的,她只是为了你的钱。

这句话旁边有一段视频画面,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视频已兀自开始播放。画面上一对男女衣衫不整,在床上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房间里静得出奇,可以清楚地听到视频里嗯嗯啊啊的声音、男子粗重的喘息、女子的娇哼,以及那句迷离而挑逗的央求“你轻一点”。元深和简汐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电脑屏幕。视频的画质并不高,但也足以看清里面的一男一女正是李安航和苏简汐。视频显然被剪辑过,很短,不足一分钟。画面很快停止。简汐呆立着,彻底蒙了。泪水迅速充盈了眼眶。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去看元深,只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腹部,扶着桌角站着。她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窖,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觉得自己即刻就会晕厥过去。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几乎就要这样喊出来。她是被人陷害的。她是被侵犯的。视频所反映的根本不是客观事实。视频被剪辑过了,画面被处理过了。有人要陷害她。她怎么是为了钱呢?孩子怎么不是元深的呢?她那时已经怀孕了啊。她那时还是处女啊。她几乎就要这样喊出来。

但她没有勇气。她感觉喉咙发紧,完全发不出声音。她感觉眼前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她感觉四肢麻木,就快支撑不住。她丧失了勇气与力量,是因为视频的内容再如何被剪辑过处理过,也的确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啊。画面里这个裸露的女人也的确就是她啊。还有什么可争辩,有什么可委屈的?她被一声巨响惊吓得跌坐到地上。她抬起头,隔着厚厚一层泪,看到笔记本电脑被掀翻到地上,砸碎成两半。她不敢去看他的脸。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她看到书桌上的东西全被扫到了地上。地板震得轰隆隆响,艾略特和古时的先知散落四方。她仍不敢去看他的脸。

而后静了一刻。这一刻漫长得像几个世纪。她坐在地上,护着腹部,捂着胸口,不敢喘息,不敢挪动。她像一个等待被处决的死刑犯一样煎熬着行刑前最后这段黑暗而寂静的时间,没有尊严,没有怜悯。

她感觉到男人在积蓄怒气与力量。她知道有一件事情必要发生,而且很快就要发生。她大致能猜到那会是怎样的一件事情,但她还是猜不到那件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会不会是死亡,会不会比死亡更可怕。所以她恐惧地等待着。

然后,这恐怖而漫长的一瞬间终于过去了。她感觉身边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挥起的手掌擦着她的身体过去。那股暴烈的力量最终没有落到她身上,而是落到了另一样东西上。她看见那只被她珍藏七年的水晶球碎裂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满地晶莹的玻璃碴儿,满地的水四处流淌。那对小小的新郎新娘也被摔碎,分开了,碎裂了。她这时才终于忍不住,呜的一声哭起来。在她的喑哑的哭声中,他举步往门口走去。他要走了。他要离开她,丢下她了。她呜咽着,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他的脸,迎上他的目光。抬起头的一刹那,她想到过解释。她从来不懂得如何去辩解,如何去为自己的委屈诉冤,但这一刻,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她产生了想为自己辩解的欲望。但迎上他目光的一瞬间,她的心就彻底凉了。她放弃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目光啊?她简直不认识他。他眼中的愤怒如腥风血雨,那层重重的鄙夷又冷若冰霜。他恨她,仇视她,看不起她。她骗他!她竟敢骗他!想也是,他根本没对她做什么,她如何怀上

他的孩子?视频里她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如此迷醉如此放浪。她早就脏了,早就不干净了。可她竟然骗她,还装作可怜,装作圣洁。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跑到他面前来贪求一份温暖。原来她也和那些女人一样,为了钱,都是为了钱。真可耻。

这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都是为了钱。

他打开了门,却忽然站住。他颤抖着,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似乎是想再看她一眼,但几乎只有一瞬的犹豫,他便转身离去。

他终究没有再看她一眼。他的背影写满了冷酷和决绝,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砰的一声,他摔门而去。她再也没有辩解的机会。

房间静下来了。她伏在地上,抱着自己和腹中的一对孩子,哭得浑身发抖。

餐桌上,饭菜凉尽,蜡烛流着泪。

残破的微光中,一片玫瑰花瓣悄然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