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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个罪人从迷路上带回,便是救一个灵魂不死,并使许多的罪得到宽恕。

《雅各书》元深走出大楼的时候,在夜色中迷失了方向。他脑中一片空白,已经不能思考、不会思考了。他太震惊、太愤怒了,只感到体内血气翻涌,有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

痛苦像锤子生生敲砸在心上。他不信他最爱的简汐也会骗他,可那录像明明白白。她没有辩解。她从来不懂辩解,不屑辩解。但这次,明明白白,是她骗他。

那一次,那唯一的一次,他没有进入,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说孩子是他的,他就相信。他爱她,所以信她。可是那录像,明明白白。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骗他?为了钱?和那些女人们一样,为了钱?他抽光了一整盒烟,仍是止不住痛。这些天的生活,多么美好,多么温暖,甚至重新唤起了他对生命的热情。他期待那两个孩子,他甚至放下了一切顾虑,准备向她求婚,可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他太伤心、太失望了。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这样的落差。

一颗心快被捣烂成泥、灼烧成灰。他急需抓住些什么,一张面孔、一副身躯,让他快要散掉的魂魄有所依有所附。浑浑噩噩间,他晃入这家久违的会员制夜总会。舞池中,喧哗热闹。他现在需要喧哗热闹,需要五光十色,需要震耳欲聋。

看看眼前,多美好。酒精声色、红男绿女、妖孽横行,魔乱之界,欢迎全世界的痛苦。什么情绪投入进来,都被瓦解、融化。悲痛随身心分崩离析。

陌生人搂抱在一起狂欢。夜店,醉生梦死的最佳去处。

喝到心肝肺都火辣辣地疼,有电话进来,他看不清是谁来电,接起来先骂。笑着骂,哭着骂。他不知自己是骂给电话那端的人听,还是骂给一屋子妖光四射的人听,反正不会有人听得清,他亦不知自己骂了些什么。

然后他听到电话里传来夏悠悠的声音,“元宝,你浑蛋!我怀孕了,你都不来看我。十多天不理我了,难得接回电话,竟然还骂人!”“你怀孕了?”他听到自己慢慢笑出声来,“你,夏悠悠,怀孕了?”他嘲讽着,调笑着,仿佛初次听闻这个消息,带着酒醉者不紧不慢的好脾气。

“你这小婊子居然又怀孕了。快,告诉哥哥,这次是谁的野种?”他仍是笑。他将所有的怒气怨气都揉在这温柔的怒笑中。电话里没声音,一会儿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这哭声的意思既明确,又含糊。电话这端,他轻轻地、厌烦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行了,别闹了。我够了。明天给你一个亿,你别再找我了。”那端一片寂静。然后电话被挂断了。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仍是无声地笑,慢慢地摇头,把空余忙音的手机随手抛掷到地上。酒精让他的愤怒变成微笑,让他的紧张慢慢松弛。醉,是一种容易到达,却根本上难以到达的境界。因为,因为此刻,他还在生生地感觉到痛。苏简汐。苏简汐。他在心里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一遍遍地质问。他那么爱她、信任她。可为什么连她都背叛他?不。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是他多情、软弱。情欲爱恨,不过镜花水月。他是男人,商业社会的成功者、众人瞩目的领袖,手握财富、权柄,理应无情、硬朗。怎会堕入凡尘,为爱所困?这痛苦不该有。痛苦是懦夫的避难所。买醉亦是示弱。他恨死这一刻的自己。

醉意醺然间,他看到一只手伸过来,递上被他扔掉的手机。女人的手,白皙素净,像他记忆中的一只手。他不想抬头,不想去看那只手的主人。怕失望,也知道注定会失望。“精神痛苦的时候,人们就虐待身体。其实,越不快乐,越是应该款待身体,对不对?”女子的声音娇柔清甜。她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要了两杯酒,Johnnie Walker黑方。“Life is short.Seize the day.”女子拿自己的杯子碰碰他的杯子,玻璃与玻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琥珀色的酒晃荡着。Seize the day.他听到这句,稍怔。抬起头,看到陌生女子清婉的微笑。是生人,是熟人,是爱人,是仇人,又有什么分别?到最后都是一样的。她是一个女人。她是美的。但有什么重要?他不用看清她的脸。“Seize the day!”他举杯。女子浅笑盈盈看着他,目光温柔而妩媚。他在她的目光中开始真正地醉去。时光流转,他感觉自己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她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这世界整个就是一个谎言。可是爱情让人盲目、失聪。”“人的一生荒诞透了。可大家都愿意忘却这种荒诞,活在自己赋予的各种意义之中,什么爱情、事业、孩子、家庭幸福、此生不渝、天长地久…”他说着,笑着,透着超然的淡漠与嘲弄,“意义,是世上最有意思的词语。因为有了‘意义’,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就变得看似有意义了,所有的荒诞就不再荒诞了。‘意义’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谎言,却又伪装得如此妙趣横生。”女子微笑着倾听,并不说话。夜深了,人渐少了。红男绿女成双结对奔赴下一轮的狂欢地。他却还在说,还在说,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

“生命在所有的意义之外,它的存在与否决定了所有的‘意义’。这就是人们回避生命必逝问题的原因。生命必定消亡,生存的意义被瓦解了,谎言也变得无足轻重。我们传承,我们再传承。可你说人类的历史有界限吗?也有的。到广袤的时间边缘,到宇宙的终端,人类的历史也会结束。把人类的存在当作一个大的生命来看,这种生命的必然终止早就预言了‘意义’的荒诞,并拆穿了世上一切的谎言。所以死亡才是最大的慈悲,最善的真理。”到后来,他不知还是不是自己在说这些话。他只是无法停下这绝望的倾诉。

“我的世界充满了‘意义’,也充满了谎言。我的世界最热闹,却也最荒凉。”他自弃地笑着。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醉了。只有真的醉了,他才能放纵自己去做将要做的事情。

夜店,几乎就是危险关系的代名词。当然,这种关系只能活在夜里,只能活一夜。日头一出,它便无所遁形。也正因如此,这种危险关系其实相当安全。

他已看出这女子的意图。在这方面他从不会误判。

酒精和光影下,女子时而妖娆妩媚,时而恬静温婉。她是美的。但美或者不美,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握住女子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那只白皙素净的手轻抚他的脸颊。女子的声音很温柔,“别想太多。我们只需抓住每一天和每一夜的意义。”“哈,是的。每一天和每一夜的意义。要是你能够数算清楚,自己还有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听起来很悲观。”“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生命不足半年,你不会表现得比我更好。”“真的吗?”女子看着他。他轻笑一声,颓然道:“以前总不自觉地说谎话。现在却觉得,能够说真话才是最大的幸福。”他一仰头,酒喝干了,话说疯了。女子说:“人日渐成长,日渐强大,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谎言来抵挡这世间。”他微笑着摇头,“或者只是看透了一切,觉得撒不撒谎都无所谓,都是一样。”气氛是愉悦的、暧昧的。一切都不用言明。这将是一个美妙的夜。女子为助兴,又叫来一打果冻酒。这些色彩缤纷的果冻唤作Jellybird,果冻鸟,每只都含百分之十二的伏特加。她一颗一颗地剥出来,放进他口中。问他,最爱什么?他笑,醉汉的色迷迷的笑。水蜜桃口味的最好。

这样的果冻酒,再吃几颗就能醉到死。

醉到死,一切都好办了。

两人依偎着走到夜风大作的街上。凌晨荒芜的石头森林,无比惹人伤感。女子在路灯暖黄的灯光下仰起脸看着他。无知无觉地,他揽住她,就这样吻下去。他尝到梦幻般的香甜唇齿。

他捧住她的脸,闭上眼睛,痛苦地沉吟:“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停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哪怕是一个骗局,哪怕是一次捉弄,他也想听清那个名字。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害怕什么。是梦醒,还是梦碎。

女子仰望着他,眼神迷离而伤感。这一切不该发生,但是已经发生。她轻轻地告诉他:“我的名字叫Evelyn。”她的英式发音很好听,标准的伦敦腔。

这世界,欲望纵横,色相驰骋,人人无救。对爱与生的贪恋,在情欲中沉沦,得不到任何救赎。他们都知道,都明白,但不甘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快乐。

肉体与肉体厮磨纠缠,不需要身份和姓名。他沉浸其中,只愿被这巨大的欢愉麻痹。她带来潮水涌动般的激情。他压抑心底难安的良知,向肉身的原罪投降。

只可惜,意识仍旧残存,灵魂向身体起义。他的身心成了战场。在最终的时刻,他将脑海中所有的记忆粉碎。千帆过尽皆不是。他亦听不清自己在跃入那永死般晕厥的一瞬,口中呼唤的是谁的名字。

仿佛睡了千百年那么久。元深醒来时,身陷焦惶的虚无。他伸手触到身旁温软的肉体,微怔。拧开灯,他看到女子娇憨的睡颜。无声地、长长地,他叹出一口气。沉睡的思维与心智复苏。望一眼时钟,凌晨四点半。天还未亮,酒已醒了。他起身去冲凉。在热水的强烈冲击下,他产生了要将自己洗去一层皮的幻愿。从来没有这样沮丧并且自我厌恶过。他真是做了一件极蠢极蠢的事。难道因为内心太痛苦,就非要闯一点祸,让自己深陷更大的困境?这样才好分散了注意力,挽救那颗快被痛苦窒息了的心?真是个懦夫。就是如此一个懦夫,一个脏透了的男人,又怎配得上她的忠诚、她的贞洁?她是否善良,是否无辜,又怎轮得到他去指摘?他用力压下水龙头的开关,扯过篮筐里的白毛巾蒙住自己的头。

他擦干自己,坐到床沿穿衣服。女子醒了,娇慵地攀过来,从背后抱住他。“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女子仍有倦意,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侬侬软语,像是害怕幸福溜走,用全部的身心去贴合,去挽留。“Evelyn。”他轻轻地吐字,没有柔情,也听不出态度。女子静默着,不知该不该感到高兴。他记得她的名字,但他不再热情。两人默默无语了一阵。他穿好了衣服。女子仿若心有不甘,幽幽说道:“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他转过来看着她,目光锐利,语气却平和,“你的上司是Carmen。

你不必知道我。”一句话,道破一切玄机。不留情面。Evelyn感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克制着惊慌。僵持了片刻,仍是说不出话来。想问他怎会认得她的,又觉得全是废话。她只笑自己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只是无名小卒,他不会知道。于是装作陌生人,另辟蹊径。王子和灰姑娘,曾经也是陌生人。童话故事都有一样的开头。

一场毫无功利心的纯艳遇,一男一女的两厢情愿。纯粹的美好。谁会多心?谁会怀疑?谁知将来会有多少可能?但现在,一切讲穿,显得她处心积虑,弄得好没意思。Evelyn低头穿衣服。她又听他轻轻说道:“桌上的支票,你自己填个数字拿走。”

她一怔,仍是不语,知道这已是逐客令。这一夜的关系,已被他用一句话定性。不是两厢情愿你侬我侬,而是嫖客和妓女。她坐在床边,一只一只地穿上麂皮靴子。靴子冰冷冰冷。死去的动物皮肤,没有温度。

她听到身后的男子说:“记住,昨晚的事从没发生过。”她在这时猛地回过头看住他,眼神流露刹那的愤恨与委屈。就算是她不该,不该做那非分大梦,可难道先前的温存全不作数?

筵席散了,就急不可待地要将她当馊饭倒掉?她定定地看着他。他却闭着眼睛,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浑身都是荒芜的厌烦,“我不想说第二遍。”Evelyn离开元深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桌上那张支票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分,她从楼上慢慢地走下来,经过空旷的大厅。两个佣人幽灵似的在远远的角落拂尘、擦地,低低垂着脸,装作看不见她。她回身望一眼这奢华的房子,知道这是永不属于她的地方。径自走出大院,她听着汽车驶来的声音逼近。两束亮黄的灯光扫过来,一辆红色跑车拐进了院子。Evelyn认得那车,暗自一阵心惊,只觉得自己暴露在两束追光中无所遁形,唯有茫然呆立。汽车停下,发动机熄火。一袭白色制服的管家不知何时从屋中溜出,隐形人一般地凑到车门旁,低头哈腰地拉开了车门。

沈庆歌身着一抹香槟色丝绒裙衫,从车上下来,管家接过她的手提箱。她似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形容憔悴的女子,只低声对管家吩咐了一句什么。管家连连点头,迅速地退走奔忙。

呵,这才是华屋的女主人啊。

沈庆歌拿着手包、提着裙子,一步步踏上台阶,傲然而从容,只在快要步入屋内的时刻,仿佛不经意地回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伫立一旁、手足无措的可怜女子。沈庆歌什么都没流露,不惊讶,也不憎恶,只有彻底的漠然与无视。

但Evelyn知道,她这副残花败柳的样子被那高贵的女人一览尽底。

前天,原本是婚礼的日子,沈庆歌没有等到她的新郎。现在,她独自回来,却仿佛一切仍是完好的。她这样优雅、平静、从容、自信,没有一丝怒气或者怨恨。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元深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庭院。他脸色苍白,身形疲乏,眼中是无尽的悲伤、落寞,与虚无。在他脚边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玫瑰金与红宝石。沈庆歌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俯身拾起那枚戒指,轻轻地说:

“没猜错的话,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元深没有说话,没有动,也没有看她。这的确是母亲的东西。那天他毫不犹豫地从保管箱中取出,这枚封存了二十多年的戒指,带着感情与历史的信物。他本打算将它送给简汐,向她求婚。只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沈庆歌握住元深的手,把戒指放到他手中,说:“看到你如此颓丧的样子,我很心痛。”元深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沈庆歌轻叹一声,慢慢说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经历了不少事情。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劝劝你。”“你是非常出色的男人,有许多女人爱你,这并非坏事,我为你高兴。只是,人有时不清醒,难免为情所困,陷入迷惘,最终损伤的是自己。”她说着,轻轻依偎住他,“我看你现在状态不好,已将婚礼延期。父亲那边我已作了解释。对外界我也给出了说法,你不必担心,媒体不会乱说。”元深转过来看着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这正是他最低落的时刻。他对爱感到灰心,对情欲感到疲乏,对生活感到无望,而对沈庆歌,他感到歉疚。他悔婚,是把她置于非常尴尬和痛苦的境地,把她一人丢在全世界面前出丑。这一刻,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为她的温柔与大度而感动。

她这样忍辱负重,这样轻易地就原谅了他。她独自在美国承受了那么多,抵挡了那么多,现在无事人一般地回来,只轻松平静地对他说婚礼推迟了,让他不要担心。所有的一切,她都已扛下来,都已安排好。这个女人如此优雅、宽容,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如此强大的定力,是哪里来的?

她看着他,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温柔地一笑,说:“我爱你,Ethan。不论你爱我多少,我都无怨无悔地爱你。今次我从美国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会等你。你现在不想结婚,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我愿意等你,一直等下去。”这一番话,融化了元深心中冰冷的一块屏障。这一瞬间,他蓦然发现了她的美,那是一种高贵的、宽厚的、柔和的美。沧海桑田不过尔尔,人生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地方。他感到鼻子一酸,突然就克制不住泪意。曾经的叛逆、挣扎,直至现在的悲观、妥协,他觉得自己筋疲力尽,犹如一个闹够了玩累了的孩童,只渴望回归母亲宽容的怀抱。

沈庆歌这时伸出手,拥抱住他,温柔地说:“没事了,都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他由她抱着,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她带来的温暖与安详。

许久,他轻轻地对她说:“我跟你回美国,我们结婚。”说出这句话,他感觉像是终于卸下了身上的重轭,终于不需要再犹豫、再挣扎、再做任何决定了。

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他将随她去彼岸,度过余生。

而此处一切的爱恨是非,都将被永远封存。

他执起沈庆歌的手,将那枚红宝石戒指戴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元深摔门而去的那一刻,简汐的心坠入了一片无底深渊。心痛如绞,泪眼迷离,她只身走入幽暗的城市街道,夏夜忽作的大风撕扯着她的裙摆。在这最委屈、最无助的时刻,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她站在风中,双手捧着腹中一双胎儿,望着空旷黑暗的巨大城市,心中无限凄凉,又怅然若空,泪水抑制不住地滚滚而落。凌晨时分,她轻轻敲响了裴芳的门。最亲密的女友,是她此刻唯一能够投靠的人。

裴芳听完整件事情,气愤得直落泪。她说:“你为什么不辩解?李安航看不得你幸福,存心害你。你是受害者!你为什么不说?”简汐只是摇头,“无论如何,那件事的确发生过,这是我赖不掉的。”裴芳气急,“可孩子是欧阳元深的,他怎么可以不信任你?怎么能这样把你赶走,丢下你不管?”简汐凄楚一笑,说:“他没有赶我走,我是自己走的。为什么要他管我呢?生他的孩子,这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一个人的事啊。”裴芳看着简汐,心痛不已。她看得出简汐有多爱那个男人。她自己也曾炙热地、无望地爱过,深知一个女人在真心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有多脆弱。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神魂颠倒;对方稍流露出一点冷淡、一点不耐烦,就能立刻摧毁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她可以想象欧阳元深暴怒而决绝的样子,可以想象简汐所承受的痛苦。她为简汐难过,为她感到不值。

裴芳知道,陷入爱情的女人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自己不再执着追求爱情,早早躲入安稳生活的硬壳中。她可以想象,简汐在受了那么多误解、委屈、身体的伤害与精神的侮辱之后,所爱之人又弃她而去,她该怎样的肝肠寸断。可面前的女子,却忍着泪,没有丝毫愤怒,只颓然叹道:“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怪他。”这样温柔顺从、敏感细腻的一个女人,在重重苦痛之下,竟不发一

句怨言。她缘何如此坚强?她怎么受得住?爱之深、痛之切,何以担当?她的柔弱背后有一颗多么强悍的心?是什么给她力量?爱情?男女之间的爱情?不,男女之间的爱情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男欢女爱所衍生出来的更多是自私、软弱、敏感、焦虑、怨怼、疯狂、嫉妒、占有欲,还有贪得无厌。简汐的力量源泉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无私的爱,无怨无悔的爱,可以为他人舍命的爱。只有这种爱才可以有这样的力量。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爱他?”“他这样对待你,这样不信任你,你为什么还是爱他?”“为什么非要为他生下孩子?”裴芳连连追问。简汐咬着嘴唇,睫毛微微颤动,晶莹的泪珠闪动。她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克制不住,抱住裴芳,放声哭起来,“因为他快死了,裴芳。

他快死了。”裴芳呆住了。简汐无法抑制地哭着,“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劝说自己,安慰自己,人生无常,生死是自然法则,可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不能不难过。”“从没人教我们怎样对付这种痛苦。我们活了二十多年,上学、读书,读到硕士、博士,学会了一切,却没有学会处理人生的生离死别。”在这苍茫世间,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有凋零之时;山顶的冰雪会融化,百川终将归入大海。生死轮回是宇宙的规律,这一切无可推诿。

她明白这一切,却仍然无法释怀,无法不痛苦。她爱的人快死了。他们就要永远地分开了。在生死离别的痛苦前,任何其他委屈和伤害都无足轻重了,任何其他痛苦都不再是痛苦了。她说:“我别无办法,只能这样爱他。生下他的孩子,这是我爱他的方式。”两人都哭着。裴芳亦不胜其哀,却不知如何安慰简汐。许久,她说:“你付出的将是你的一生。苏简汐,你傻不傻?”简汐拭去泪,怔怔地望着某处,超然一笑,说:“是很傻,但我心甘如此,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简汐在裴芳的帮助下重新安顿。在经过这么多的恐惧、悲伤和辗转流离之后,所幸她身子无碍,腹中的胎儿亦健康。只是,她知道,从今以后,将再没有他的关爱与照顾了。她没有丈夫,孩子没有父亲,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人照着社会秩序生活是容易的,而逾越常规,必然付出代价。但她不怕这代价。她选择了最艰难的爱途,只因她深深地爱他。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元深和沈庆歌的大幅照片,两人在深紫色薰衣草花田的亲密合照。标题引人入胜,商界金童玉女好事近,成功道路如何铺成云云。内文是沈庆歌的专访,讲述她的事业、生活,以及与欧阳元深的感情。

他们是主流社会的成功楷模、幸福样板。

简汐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元深的脸。这是她爱的男人,是她孩子的父亲。但他不属于她。他属于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他拥有他的社会身份,以及加诸身上的无数标签。他需要努力经营的,是作为一个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男人的公开面目。他有未婚妻,有他的事业和生活。他是不属于她的。

她心头掠过一丝悲哀,但很快平静。这世界的热闹每天都在上演,在前进,在变幻。但这一切,与她

无碍。她深深地爱他,这爱是她的信仰。她拥有腹中的一双孩儿,便是拥有了整个的他。她望着杂志上唯美的照片,只在心中默默地说,但愿你是快乐的。

夏至临近,天气日益炎热。这天清晨,行李已收拾妥当。元深伏在二楼露台的围栏上,望着绿油油的远方,心中思潮起伏。明天,他就将飞往美国,与沈庆歌完婚,然后留在那里,等待着自己故事的结局。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他恍惚地微笑起来。还需要和谁告别吗?还需要再见到什么人呢?他翻弄着手机屏幕,看到简汐的名字,翻过去,又翻回来,然后盯着那两个字,呆呆地没有任何念头。这时,电话却进来了。夏悠悠在电话中的声音依然娇媚动人,“元宝,好久不联系了。”她顿了顿,听元深无所反应,又接着说下去:“我要去加拿大了。

听说,你也要去美国了。要不要我们见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中午的机场很繁忙,元深独自穿过明天他将走过的大厅,最后停留在一个咖啡馆前。悠悠远远地冲着他笑,双手搁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她身后站着一个穿黑西装的保镖,另一个菲律宾保姆正替她扶着行李。她看着元深,姿态放松,和以往小鸟依人的模样全然不同。

元深走过去,在悠悠对面坐下。悠悠笑着,半开玩笑地说:“我在杂志上看到你们的照片了,你终于还是要和那个恶毒的女人结婚了。”元深看着她,一语不发,只等她说下去。悠悠脸上的笑意浅下去,有些伤感地说:“我移民加拿大了,元宝。这一走就是永远离开你了。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最后再问你一次,可不可以和我结婚?”悠悠认真地看着元深,说:“如果你答应,我就留下来。”元深不说话,他的拒绝弥漫在这可怕的沉默中。“哪怕为了我肚中的孩子呢?你为什么宁可娶那个坏女人也不肯娶我?”悠悠眼中似有泪光一现。元深仍不作声,目光沉着深邃,盯着悠悠脸上委屈与哀求的神情。这委屈与哀求得不到回应,便慢慢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心酸的微笑,“既然如此,我还是走了吧,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悠悠说完,转脸望向窗外,轻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曾经爱过你。”元深看着她,眼中浮起一抹不确定的笑意。他轻轻说道:“你早准备了这条路,又何苦把我骗来,演这一出?”悠悠倏地转过来,看着元深,既诧异又失望。她说她真的爱过他,是发自肺腑的。尽管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她的爱是卑微的,在他眼中无足轻重,她却始终不羞于承认自己的爱。然后终于等到这一天,她放下了,坦然无欲了,甚至可以扬眉吐气地离开他了。为了那一段的曾经,她愿以一种坦白的姿态,告诉他一声,真的爱过,以为他会感动,至少装作感动,和她一起演完这最后一场戏,让彼此不至于太难过,却没想到他这样无情。甚至到了今天、现在,她都说了要走了,他仍不留恋,不在乎。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悠悠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仇恨。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像是做了某个重大决定一样,直直地看着元深,严肃地说道:“其实,我今天见你,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这件事不说清楚,我心里难安。说清楚了,我便于你无愧。我要说的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这几个字像锐利的冰雹,瞬间打破他们之间仅存的一层温柔与信任。悠悠知道,此话一出,他们便是永远的仇人了。然而这一刻她就是需要这样的激烈。她压抑太久,需要某种极致的释放。得不到极致的眷恋,就给他极致的决裂。元深却很冷静。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像是早就知晓一切,又像是根本无所谓。他头也不抬,淡然道:“不用告诉我是谁的,我没有

兴趣知道。”“是精子库买来的。”悠悠抢白道。

精子库?一抹轻笑掠过元深的唇角。

悠悠却兀自说下去,“你不愿娶我。不止你,和你差不多的有钱人,没有一个愿意娶我。当然,你们都愿意给我钱。钱是你们最不吝付出的东西。所以我想通了,嫁给有钱人,也不就是为后代找寻好的基因、好的保护吗?不嫁人我一样可以做到。有这么多钱,什么样的保护得不到?什么样的基因买不来?精子库里有最优秀基因——运动员身材、科学家智商、金发碧眼,还可以挑选性别。”悠悠说着微笑起来,双手抚住自己隆起的腹部,眼底泛起温柔与甜蜜,“是个男孩。将来他会漂亮、聪明、健康,最重要的,他会真心爱我。我的儿子,是唯独属于我的男人。我将是这世上他最爱的女人。”悠悠微笑着,看着元深。她知道他惊讶了,她知道自己得胜了。

自从两年前和沈庆歌第一次交锋败下阵来,她就已清楚了全局。豪门里这些事,她看透了,全是一样的开头,一样的结局。她不过是贱妾一名,不待君王意气尽,只消几丝风起云涌,便会落得无依无傍。她太清楚那些暗中的威胁、瞬息的变化,所以早早为自己留了后路,扯谎行骗也是情非得已。

她说:“总之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买卖。得不到婚姻,至少可以得到孩子。得不到真心,至少可以得到物质。谢谢你给我的钱,元宝。它们让我此生无忧。”元深神情平和,唇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恭喜你得偿所愿。”悠悠听出元深的讥讽,淡然一笑,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渴望婚姻,渴望孩子,渴望良好的物质生活,这有什么错?你不愿意给,我只能另谋出路。”“我说过,一夫一妻制仅能让少数人获得幸福;而对多数人来说,是桎梏。我曾奢望自己可以成为那幸运的少数人的一分子,但很快看清现实。要找个既富有,又愿意娶我,而我恰好也爱他,甘心为他生儿育女的人,实在太难。”“我和你,可惜了。事事俱备,唯独少了你愿意娶我这一条,那么一切免谈。我再爱你,也不会接受不平等条约。是的,你可以给我很多很多的钱,我可以生你的孩子,但终究还是不平等。你所付出的,是你极小的一部分。而对于我,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来说,付出的却是一生。你用钱,你的身外之物,来换取我的一生,我不干。”元深沉默着不说话、不反驳,反激得悠悠不停地说下去,“男女的生育潜能差距太大。女人的好年华就这么一小段,我等不起了。钱我要,孩子我也要。我是最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我也最知道什么是公平。你不给我婚姻,我便不给你孩子。你们男人可以花钱购买并享用年轻貌美的身体,而不给予共同生活承诺,那我们女人当然也可以花钱购买优秀的基因,只做母亲,不做妻子。这样最公平,对不对?

“别这么看着我,别说我是什么女权者。我不懂女权。我只知道,当别人不愿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要自己设法去获得。对不起,元宝,相信我曾经爱过你。但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再期待你能够爱我。你不知道这有多轻松。无望地期待一个男人爱自己,这才是女人的桎梏。一直以来,我在你面前表现愉悦,讨你欢心,做最好的女人,正是参与了你作为男人对我的统治。如今,我解脱了。

“我是喜欢钱,但也不过是喜欢自由。有了足够的钱,我便可以跳出既定的规则。我不想受人支配,也无力去撼动你的统治地位。我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女人。元宝,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你有多喜欢操纵他人。你充满了控制欲,有时候对女人毫无尊重。也许这不是你的本性,你也不过是这个社会的产物,被赋予了身份、权力、财富,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一直以来,你也不过是在扮演社会给你的角色。你有时候喜欢这个角色,有时候不喜欢,但你一直是一个好演员,直到最近。

“你和我的关系,究其本质,不过是两个无可选择的人,在社会关系中形成的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被统治、利用与被利用。我们一直都是不平等的,你明白吗?你我只有在床上那短短片刻是平等的。只有那短短片刻,你沉迷于我带来的愉悦,全情投入地关注我、爱我,忘记了你自己的社会身份与尊严,颠覆了你我之间的不平等。也只有那短短片刻,我们的关系是单纯的、自然属性的,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那段时间总是太短太短,短得抓不住,短得不真实,短得和现实生活脱离了关系。所以从本质上说,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不过是你在这世间买下的一只玩具。”

悠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都是长久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完了,心中的怨结释放了,随后慢慢流露出一股真实的委屈。她眼中浮起泪光,眼神充满幽怨。

元深苦笑着,轻轻摇头。孩子不是他的,他不惊讶。悠悠骗他钱财,他也不惊讶。这些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也愿意尽己所能,成全女人的心愿。毕竟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恩情再浅,也多过陌路人。他只是没有料到,悠悠竟这样恨他,将他看作仇敌,将两人间尚且美好的一段关系形容得如此不堪。

他几乎心寒地叹道:“我待你不薄。”“是,你待任何女人都不薄。”悠悠恨恨地反击道,“可再不薄你也只把她们当玩物。你永远是操纵者,任何时候,心念一动便可以换一个女人睡。”这句话把元深刺痛了。他说:“我没有把意志强加给任何人,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自愿的,你们也都得到了好处,我成全了你们各自的盼望。”“不,别把你自己说得这么高尚。你一点儿,一点儿,也不高尚。我所获得的一切,并不是你白白给我的,而是我用自己的青春交换而来的。”元深苦笑,轻叹,“你要知足,你这一类女人,并不是每一个都会有你这样的幸运。”“我是哪一类女人?我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人。”“谁说人生来平等?有些人生在好家庭,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世袭;有些人却要靠后天努力。我没有一个好家庭,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副好容颜。青春就这么几年,我凭自己所拥有的,去交换自己想要的,有什么错呢?哪个女人敢说自己从没靠相貌,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句温柔的话语,去交换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呢?”“你说我是哪一类女人?我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女人。”悠悠不间断地诉说着,而元深沉默着。不得不承认,悠悠说的话有一定道理,甚至大部分都是实话。他内心渐渐升起一股不安。她的话触动了他的某条神经。有一个他始终不愿面对的问题正在向他发出挑战。

悠悠望着元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有了些酸楚。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朵诡谲的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我已是旁观者,所以可以公道地说一句——爱你最多的人,受伤最深。”元深看着她,似乎听懂,又似乎没听懂。他多么希望自己是没有听懂。

悠悠笑起来,“别这样看着我。你完全听懂了。”元深仍不作声,悠悠又说:“我不想提那人的名字。我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元宝。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有我聪明的地方。我知道你心里最爱的人是谁。元宝,让我最后再叫你一次,我的大元宝,如果现在还来得及挽留你,我不为我自己,只为她。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不嫉妒。女人都是善妒的,我不虚伪,我承认我嫉妒她,甚至有些恨她。我这样说,只是因为,我更恨沈庆歌。她不值得你爱,更不值得你娶。她曾经杀掉过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就这样原谅了她。”悠悠说完,眼角泪光一现,但嘴角却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悠悠站起来,“我要说的都已说完。现在我要走了。谢谢你今天过来,听我说完这些。”悠悠对元深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两步,停下,犹豫了片刻,又回来,俯下身,轻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所有未完未尽的话,便都在这一吻之中,结束了。

而后,她起身离去,再未回头。

自从夜总会那晚的放纵后,Evelyn一直沉浸在痛苦中。

每天上班,她都在梦游。尽管她仍是一身标准职业装束与妆容,尽管她在办公室雷厉风行,不出丝毫差错,那个真实的她却只在恍惚地游荡。

在世界面前,她只剩一副坚硬而脆弱的外壳。这日傍晚,手机开始不停地振动。那个号码又开始不断地打来电话。这一个月来,这个男人不停地找她,而她一概不听电话。她不想看到他。他只是她的一项工作。她已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也是。戏落幕。他们无需再见。然而此刻,当她感觉被全世界抛弃,被所有人轻鄙;当她看清自己一无所有,满腔憧憬与奢望都化为泡影;当她终于知道自己无足轻重,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一份快餐、一块用过即弃的抹布,她忽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寻找她,有求于她,需要她给出答案或者帮助,是多么有幸的一件事。

至少,这让她的心理产生了一点平衡。全世界都不需要她了。可还有一个人需要他。全世界都鄙视她了。可她竟然还可以鄙视一个人。几乎在一种仇恨的快意中,她接听了电话,“今晚六点,Blue GateCoffee,请准时。”她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能够凌驾于另一个人之上,能够羞辱一个人,是多么好的感觉。

阴霾厚重,一场大雨迫在眼前。Evelyn坐在和暖舒适的咖啡店里,隔着玻璃看到那辆白色的Volkswagen缓缓驶来。呵,开大众车的男人,还是白色的大众车,该是勤劳稳重的居家男人、模范丈夫,晚上洗碗、周末陪老婆孩子逛超市吃比萨的一类男人。

却也是禽兽一个。男人停好车,走进咖啡店,看到了坐在窗口位置的Evelyn。他走过去。“李先生,你有五分钟。问完你想问的,然后停止骚扰我。”站在Evelyn对面的男人,正是李安航。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李安航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精致妆容、华美衣饰,一身名牌。这些支撑起她的高傲姿态,及冷漠而凌厉的眼神,却是,遮掩不住她的憔悴与孱弱。

这是一个与他同样自卑而无望的人。他一眼就看穿。

一个月前,他接到这个陌生女子的电话,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时,他正在失恋的消沉中难以自拔。电话中的女子却说——我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我特别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在咖啡馆见到这个女子。她对他说,我和你一样,失去了爱情。我们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自我,和尊严。尊严。这个词让他暗暗地颤抖。数月来,尊严这个词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每一次,当他回到装修一新却空旷寂静的家,当他面对父母的焦急询问及唉声叹气,当同事们有意无意地问起,何时才能请吃喜酒,当他的学生们起哄追问,怎么好久不见师母来学校了,他都感到尊严扫地,面子尽失。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教师,就是一份极其需要面子的工作。为人师表,必须藏起人性中所有的丑陋阴暗面,拿出最阳光、积极、健康、丰盛的灵魂来面对所有人。他需要一个体面的、风光的、荣耀的形象,需要活出一份代表了世俗价值观的幸福生活。他凭借自身的努力,已经做到。

苏简汐的离开,让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他的生活、他的爱情、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未来,都陷入尊严倒塌而引起的崩溃。他的自我受到重创。

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个失败透顶的男人。他深受折磨。

这有如腐烂的海藻一般的恶劣情绪纠缠着他,伴随着他来到这个女子面前,这个自称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的女子。

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有着共同利益的。所以,当女子对他说,元深让她伤心欲绝,就像简汐让他尊严扫地,当女子对他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甘心,应该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他心中被压抑的东西瞬间就被点着,成了一团熊熊烈火。

女子说,其实,找回尊严的方法也很简单,苏简汐是个传统姑娘,信仰一对一的贞洁关系,想必会从一而终的。你若真得到了她,她也就嫁给你了。

女子又说,你若这样去做,其实也是在帮她。你是适合她的,而元深不是。她和你在一起会活得平凡而幸福。她和元深在一起很难幸福。同样,我和元深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我们才是最合适。他们两人现在是昏了头,才会这样胡闹。我们不能由他们胡闹下去。我爱元深,就像你爱苏简汐。我们有责任拯救他们远离歧途。

女子说得情真意切,又不乏冷静的分析和智性的开导。他感到自己豁然开朗,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有时间思考了。女子把一张房卡推到他面前。正是这家咖啡厅楼上的酒店房间。他看着那张房卡,看清了自己面临的选择。

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惧,然后是拒绝。但几乎同时,一股热血涌上他心田,强烈冲击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力量控制住,不再拥有自由意志。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会做出的选择。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这是对的。这样可以将她赢回。这样可以将尊严找回。”后来他回想起来,那正是撒旦的声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听到了撒旦的声音。

他拿起了那张房卡。

后来的事情,他再也无能为力,唯有跟随体内那股原始的能量冲动而行。夺取的能量,牺牲的能量,生与死的能量。这能量挟裹着他进行暴力的征服,以找回他作为男人的气概与尊严。但这注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争战。

他从那短暂的虚无与幻梦中醒来,看到床单上大片的殷红血迹,他心爱的女子不知去向。他顿然醒悟,却悔之晚矣。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知道自己终于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她。此时,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唆使他犯罪的女人,悲愤不已,又痛悔难当。他克制愤怒,只不住地追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对我下了药。为什么?呵,原来还不算糊涂,没有忘记她请他的那杯咖啡。但那又怎样?这愚蠢的懦弱的男人,自己欲念大作,行了丑事,却怨怪别人。Evelyn轻笑,“你得到了好处,却要装成圣人,把过失推到别人身上。”她说:“你谁都怪不到。要怪,只能怪你心中的魔鬼。”的确。催情药也好,致幻剂也好,若是心中没有魔鬼,又怎能犯下残暴罪行?在那一刻,他丧失了理智,甚至带着一股自毁的激情,听凭心中的魔鬼做主。他痛苦地垂下头,哽咽起来,“你也是女人,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毒辣?”他说:“你知不知道,简汐当时怀着身孕。她说她怀孕了,可我不信。”他说:“我完全失控了。她流了那么多血,那么痛苦。她求我,说她怀孕了,可我就是不信啊,直到看见那么多的血。”他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苏简汐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他流着泪苦苦追问:“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或者,你未婚夫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只想再见她一面,请求她原谅我。”

男人在她面前的崩溃,让她心中产生疼痛的快意。她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她不是世上最没有尊严的人。她忽然可怜他,轻叹道:“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和你,和苏简汐,也没有任何关系。”“那你是谁?”男人惶惑。

“我是谁?”她凄凄一笑,颓然道,“我不过是听差办事的小卒,低贱卑微的使唤丫头。这世上,你是什么人,就永远是什么人。不要相信努力可以带来改变。不要相信运气。不要相信童话。不要侥幸。你我都一样。”她又说:“不要觉得我是坏人。我不是。更坏的人你还没有见过。更何况,这世上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每个人都只是混一口饭吃而已。只不过,有人为了事业,有人为了爱情,有人为了面子,而有的人,以控制一切为生存之本。”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和她一样无望的人。不知谁比谁更可怜。

她说:“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苏简汐在哪里。”男人痛苦地垂下头,把脸埋进掌心。

就在这一瞬,她动了恻隐之心,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过一沓纸巾,拿出笔在纸巾上写下了一串地址。

“这个地址,是前不久欧阳元深安顿苏简汐的公寓。我不能确定她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分手。你可以去试试运气。”她把写有地址的纸巾递给他。他接过,纸上赫然可见“听海苑幢”。这一行字飞舞而张狂,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倒像是男人的字。

窗外下起了大雨。李安航不再耽搁,拿起字条匆匆奔入雨幕中。

Evelyn转脸看向雨夜中的万家灯火,怔怔发呆。她手中剩下的纸巾,上面有隐隐的凹痕。写字的时候太用力,刻到了下一层。她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字迹的凹痕,无声地苦笑起来。她已分不清工作和生活,分不清虚假和真实。

模仿那个人的字迹,练出一手以假乱真的书法,写下那张罪恶的字条,放到那个无辜女子的桌上。多么漂亮的活儿。她简直可以胜任特工或者间谍。

她到现在还记得练字的那些日夜,想起来心头还是一阵阵酸涩的疼痛。因为她到现在还是分不清楚,自己如此刻苦地练习,是为了完成沈庆歌交予的任务,还是真心爱慕那些字、那个人。

她心中泛起无法抑制的悲凉。沈庆歌让她去干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并非不情愿,也并非只为了钱。她是有私心的。她不知道沈庆歌是不是默许了她和欧阳元深上床,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一时那一刻,曾经遥不可及的男子这样靠近她,满心伤痛,无比脆弱。他需要她的温柔,要从她这里得到慰藉。她有什么理由拒绝?是的,她一直爱他,如她自己所定义的,痴心妄想的爱。她为沈庆歌做事,应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她是一个好雇员。但她是有私心的。人心似海。谁又能够测度?元深是情场老手,她并非不知。但那样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注视着你,那样一双性感的手捧住你的脸,让你无法不相信,那一刻,你的模样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令他永世难忘。你也无法不相信,那一刻,他是真的爱你。

这可耻的幻想,终被他清醒后的无情击碎。

他不爱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无。她笑自己。的确不值得怜悯。是她自己作践自己。幻想什么?取代沈庆歌,嫁入豪门?还是取代苏简汐,成为他心底永远的伤痛?不。她连取代那个叫夏悠悠的小婊子的机会都没有。

呵,多么可悲,她居然曾想过,即便他要求她做情妇,她也甘愿。可他对她,连这点兴趣都没有。她还不如一个贪慕虚荣的小婊子。

泪水轻缓地滚落,凉凉的。怎么说,她也是青春年华,娇美容颜;怎么说,她也是名校学历,海外归来。怎却落得连一个小婊子都不如?

当然她也知道,感情从来都不讲这些的。男欢女爱更不讲这些。要怪,只怪时间不对。若是早几年,再早几年,她有没有可能成为

他的苏简汐或者夏悠悠?甚至是那个林冬月?她再笑。不,不,还是算了。成为她们有什么好?她们都快乐吗?得到一个出色男人的心,或是一时的垂青,又有什么意义?她们个个都痛苦,没有一个幸福。所幸,她不是她们。她还能重新站起来,走出这梦魇。

李安航在夜幕中开着车。细密的雨丝在城市的霓虹与路灯下发出闪闪银光。他手中捏着那张纸,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潮。那张纸上,记录着简汐最后的居住地址,他能够找到她的唯一线索。此刻,他捏着纸张的姿态,犹如捏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去完成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忏悔。

在这座庞大的、黑暗的城市里,这样的姿态充满绝望。车被随意地停靠在路边。他只身走进雨幕中,没有打伞。黑色的大铁门前,保安将他拦下,需要查看证件。他看都没有看保安一眼,随手掏出口袋中的一沓东西塞进保安手中——钱包、身份证、教师证、银行卡。所有的东西,统统拿去。他脚步不停,径直往里走,不理会保安在身后喊着,要将多余的东西还给他。所有这些支撑他在世为人的物件此时都显得毫无意义。

电梯内明亮而温暖,与外头整个潮湿冷硬的世界迥然相异。他浑身湿透,衣服滴着水,弄脏了地毯。他从电梯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而无望的脸。

电梯平稳而迅捷地抵达了十八楼。走出去,他看到一扇敞开的房门。门上的烫金大字写的正是。门开着,房里却似没有人。灯没有开,黑漆漆的。也没有任何声音、任何动静。这里幽暗、寂静、荒芜,非常惊悚。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这陌生的房子,犹如走进深暗无底的远古洞穴。

这个房子里出过什么事情?他心头掠过一抹忧惧。

他在某一时刻停下来,隐约感觉到屋中有人。借着窗外忽一阵的电闪雷鸣,他看到靠窗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人。是一个剪影。却足够看清,是个高大的男人。

雷电停下,雨声隆隆。他看到黑暗中一点红光明明灭灭。男人手中夹着烟,却不抽。他就那样坐着,纹丝不动。面前一地的烟头。

元深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不速之客。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钟头。从傍晚到现在,他一直是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这样坐到死。

中午和夏悠悠在机场见的最后一面,悠悠说的那些话,让他重新审视了这几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自己的感情、生活,以及所做的选择。一些他不愿面对、不愿正视的问题,被撕去一切伪装,摆在他面前。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懦弱和自私,伤害了许多人。并且,正如悠悠所说,最爱他的人,受了最多的伤。

那夜决然离去之后,他以为自己动怒过、流泪过、酒醉过、放纵过,便可将伤心事抛诸脑后,无论孰是孰非,他都可以彻底放下那段情,忘记那个人,如四年前一样,远走他乡,了却余生,可他没想到自己到最后一刻仍是做不到。

明天他就要走了,去美国,或许永远不回来了。无法控制地,他想念她,想再见她一面,无论她是否骗了他,无论她怀着谁的孩子,让他再见她一面就好。

可她不在这里。

屋子空空荡荡。这间他们相处了十天的屋子,曾经装满了快乐。他

们唯一一段真正快乐相守的时光啊。可眼前只有满地狼藉,他暴怒后的杰作。他不能想象她离去时是怎样的伤心与绝望。痛悔的情绪如洪水般淹没了他。

最爱的简汐啊,就算她骗了他,一定也有她的苦衷。或许她缺钱,或许是那个男人逼迫她这样做。她从来不是爱钱的人。她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不得已。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那样粗暴地对待她。看看地上,砸碎的电脑、满地的书、大束的玫瑰花,已经全部枯萎。还有那个水晶球,简汐珍藏了多年的信物,也摔碎了。满地玻璃碴儿。她的心,一定也碎了。她是怀有身孕的人,两个孩子在她腹中啊。不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总是孩子的母亲。他怎么竟那样凶她?万一有闪失,她会怎样?他无法想象。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怎么样了?她去了哪里?他一遍遍拨打她的手机,却是永远都无人应答了。她一定,一定,是伤透了心了。脚步响起的一刹那,他以为她回来了。疲惫引发了迟钝。也就在迟钝的一瞬,他察觉到了,这来者的步伐和气息,属于一个男人。他没有抬头。除了简汐,他无力抬头去理会。直到来者走进了房间,走到了他面前。他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垂首坐在沙发中,一手撑着头,一手夹着烟,眼望着沙发前一小块地面。虚无而荒谬的感觉,在黑暗中蔓延。烟头烧到了他的手指,他下意识地丢开烟。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李安航。

半年前,圣诞节,伊甸岛,大雨中,那一幕两人都难忘。这一刻,李安航站在这里,看着面前这个叫欧阳元深的男人,他的敌人,还有满地狼藉,心中唯有一个想法:简汐怎么了?

他们吵架了?是为了那件事吗?如果是因为那件事,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可现在简汐在哪里?她有没有受伤,是否安全?他想问。但看着沙发里的这个男人这样安静,这样颓废,浑身都是消极、漠然,还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他一时无法开口。他本是整件事的受害者,可如今却成了罪人。一个罪人,一个闯入者,有什么底气来兴师问罪?

这时,元深慢慢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他缓缓地踱步,缓缓地走到窗边。他望着窗外,沉默许久,缓缓吐字,“你幸福吗?”幸福?李安航抬起头来,望着元深的背影。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幸福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奢侈了。他说:“自从你出现,就没有幸福可言。”呵,元深默默冷笑,转过身来看着李安航,轻轻问道:“你们缺什么吗?缺钱?缺多少钱?我可以给你们。”一片沉寂。李安航苦笑,“我们?有你在,哪里还有我们?”元深不理,继续说道:“你们的孩子缺什么吗?两个孩子,是不容易。你们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们。只要你们能幸福,只要她能快乐,我愿意。”“孩子?”李安航看着元深。简汐腹中的孩子没有流失?他感到欣慰,又顿觉诧异——我们的孩子?简汐分明在那之前就已怀孕。他看着元深,字字清晰地对他说:“孩子不是我的。”这短短六个字,像一声惊雷响在元深的头顶,令他全然呆住,无法动弹。他感到一个真相在慢慢逼近他。他对那真相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