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怎么会是我的?”李安航低下头,艰难地说道,“那天…我昏了头,她拼命地求我,对我说,她有身孕。我不信,仍去伤害她。”他说着哽咽起来,“我知道自己罪不可恕。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告诉我,简汐她在哪里?请让我见她一面,让我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我发誓,我只需要见她最后一面,然后我决不再纠缠。我会从你们的生活中消失。”

元深看着李安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一瞬间,他的思维空白。下一秒钟,所有的因果和逻辑一齐向他涌来。那一个接一个冒出的念头简直要让他发狂。

他努力支撑着自己,试图让情绪平静。他深深吸气,慢慢转过身,看向窗外。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城市星光点点。这幅图景有如黑暗童话,又如末世寓言。

雨水模糊了玻璃。他望着玻璃上流动的水珠,朝各个方向急促滑动。那些晶莹的痕迹四散、拐弯、联结,最终织成了一张水淋淋的网。

是的,她是无辜的!他的简汐怎么可能骗他?她是从不撒谎的人啊。他竟怒令智昏,全然不相信她。

那段不堪入目的视频,发生的时候,她已经怀着身孕。倘若不是极为恶毒之人,又怎能容得他人虐待腹中自己的骨肉。简汐必是为人所迫!

他转过身去,盯住李安航。一个大学教师,品行端正、踏实本分,有着被自己视为神圣的各种礼教规则。投药、施暴、拍下录像——他不是做得出这样事情的人。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即便那录像是这男人自己偷拍,又辗转寄出,他目的何在?或者,这事情是偶发的、私密的,但这种录像被窃取而外流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所以,拍录像者另有其人!

现在想来,那段录像确有不少可疑之处。只是当时气昏了头,竟拒绝去分析思考。录像地点分明是酒店房间。从画质来看,更像是针孔录像。显然是预先放置的。和提前放在家里卧室不同,要提前放到酒店里并起作用,只能是第三个人——一个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的人,设了这个局。

他看着李安航,轻轻问道:“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一个女人?”李安航不答,却跪倒在地上,摊开手,把脸埋进掌中。他的心志崩溃了,已不想再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他闷闷地喊着:“求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只求能再见她一面,请她听我说一句对不起。我那么爱她,可我不配。我想让她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请她听我的忏悔,请她宽恕我。”窗外,雷光闪闪,风声大作。跪倒的男人久久不动,仿佛生命已经枯竭。

元深发出既空又悲的一声长叹,颓然道:“现在能够宽恕你的,只有上帝。能够宽恕我的,也只有上帝。” 元深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了楼下。他失魂落魄,眼前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到,整个人仿佛已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抽空。

那一刻,当他站在十八楼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雨雾,听着李安航断断续续的忏悔、自白;当所有的历史、表象、因果、逻辑,被串联到一起,勾勒出事情真相的全貌,他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坍塌了。

他的世界被刹那颠覆了。他整个人陷入了崩溃。

这是怎样糟糕的世界呵。这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呵。

所有的事情,都搅和在一团巨大而荒谬的谎言中。多么讽刺。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做不到的,可以用钱买到。

他根本不在乎钱,不想要钱。他想要的,就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可他偏偏就是得不到。

那一刻,他发现,他什么都得不到!

他富有,但他什么都得不到!

并且,他对所有事情的判断都是谬误的,他对所有人的判断也都是颠倒的。

他是多么自我、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可他蓦然发现,他的自我完全

不可信任。他是控制欲多么强的一个人。可如今,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甚至无力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的,他多么愚蠢。他爱的女人被人设计、被人侵犯,他非但没有拯救她,反在迷途中愈行愈远,变本加厉地伤害她。这世界多么无情,多么可怕。所有的人都在欺骗他。整个世界都在欺骗他。沈庆歌,他的婚姻伙伴、事业合作者,却从不能对他坦诚以待。夏悠悠,这小女孩,他宠过她,爱过她,愿意成全她,可她也骗了他。林冬月,他以为自己给她金钱,给她好的生活,便能让她幸福,结果却适得其反。他摧毁了她的家庭。他带给她的是巨大的不幸。还有简汐,他最爱的人,他却伤她伤得最深。她一片真心,怀上他的孩子,却被人陷害,遭受摧残。而他,竟颠倒是非,像魔鬼一样地发怒,同恶人一起侮辱她。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对的。他这一辈子,几乎就没做过一件对的事情。他是一个彻底失败的人,彻底的失败。一个将死之人,一个骄傲、自我、对世界充满掌控的人,在此时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失败,他整个人完全陷入了崩溃。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种要将他身心毁灭的愤怒与绝望。

他冲出大楼,冲入雨幕。候在楼下的保镖打着伞迎上来。他看都不看来者,挥起手臂,反手一掌将保镖打翻在地。他怒火太盛,无处发泄,瓢泼大雨也无法将其熄灭。他走到车前,扶住车顶,低着头大口呼吸,像是要努力支撑自己,不让体内那狂吼的猛兽撕破他的肉身冲逃出来。而他终是克制不住,双手握紧拳头,对着车顶猛砸下去,疯狂地,一下又一下,直砸得车顶的金属板凹陷下去,一双手皮破血流。手上的疼痛亦止不住他心里的疼痛。他扶住车门,仰天长啸。那绝望悲愤的怒吼在漫天风雨中回响。雨水把他浇得浑身透湿。痛苦仍然无法化解。冲动之下,他坐进车里,砸上车门,将油门一脚踩到底。车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车驶上公路,在雨夜中飞驰。车速越来越快,他脚下的油门没有松开过。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似乎是要去找简汐,找到她,再见她一面,请求她的原谅。可她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他的思维是混乱的,他的意识是模糊的。他只是盲目地往前,再往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他整个人是癫狂的,失控的。他已经无法思考,无法用理智指挥行动。茫茫雨雾中,路越来越荒凉。他没有打开雨刷,任玻璃上的水幕模糊着视线。周遭的整个世界仿佛坠入一个黑暗末日。轰隆隆的雨声响在他耳边。水雾中,一盏盏路灯所发出的光团飞速地划过他的身旁。他发现自己上了一座大桥。宽阔的桥面上,只有他这一辆车。车速太快了,在湿滑的、一望无际的桥面上,车身像是离开了地面,几乎毫无分量地飞行着。这一切,亦真亦幻。他感觉自己闯进了一个妖冶荒诞的梦境,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然而,胸腔中的疼痛是这样真切,告诉他,这不是梦。真实的世界,就是如此残酷,让他无可否认、无可逃避。这是他一直所处的世界。

他不知这座大桥为何如此空旷。然后,他看到了前方的黄色警戒线。他蓦地想起,这是一座尚未通车的大桥。

他没有感到一丝恐惧。这一夜,这一刻,他心中充满的,是死亡的激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聚亦何欢,散亦何苦。茫茫人世,滚滚红尘,不见来时路,不知去时途。世间万物本来无,贪恋何所图?他愿意放手了,愿意放下一切了。他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此刻,他不想停车,不想掉头。就这样往前吧,保持这令人窒息的速度。唯有如此,才能宣泄心中无边的苦痛与绝望。就让死亡来终结这一切吧。车头撞翻了警示牌,又撞翻了护栏。闪着荧光的金属护栏远远飞了出去。车速却没有丝毫减慢。隔着茫茫雨幕,他看到路的尽头,是断开的桥面。这座尚未竣工的跨江大桥,中间尚存一道几十米宽的缺口。这一瞬间,当他飞速穿越着生死的桥梁,他脑海中一片荒漠。爱与恨,得与失,去与留,坚持或者放弃…这些早已全无意义。脑海的荒漠中,死一般的寂静,却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海市蜃楼。那越发清晰的,正是那张他最珍爱,却也最没有勇气去面对的脸。简汐在浩瀚的天际微笑着,望着他。他仿佛听到她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已放下了尘世的所有,再无留恋,然而此刻,尘世间最后一丝牵挂却将他牢牢拉住。布满血丝的眼眶瞬时盈满了泪水。这一刻,生的念想突然回来了。他想再次见到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可以再次见到她!一念之后,他竭尽全力地踩下刹车。车轮发出凄厉的啸叫,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夜的天空。雨太大了,路太滑了,车速太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车身沿着路面滑出十几米后,在路的尽头骤然旋转一百八十度,然后忽地腾空而起。这一刻,世界突然静了。他感到自己在空中的失重。他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仿佛飘浮起来,在生与死的临界上,开始了一段最美最痛的舞蹈。汽车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壮烈的弧线,然后直直坠落下去。“哗——”一声巨响,车体砸入水中。他听到轰隆隆的水声响在四周,仿佛有无数的旋涡、暗流、挟裹纠缠着他身处的这座金属外壳。他被关在这个封闭空间中,与整个世界隔绝。车体似乎在水中静止了一刻,甚至往上浮了一浮,而后开始下沉。他望着车窗外暗沉沉的江水开始吞没整面车窗。光线越来越暗了,周围全都是水。他有过一瞬的犹豫:如果这是命,就让它去吧。既然那图景只是海市蜃楼,就别再妄图反抗了。只有不足四个月的生命了,就这样吧,何必再徒劳挣扎。他坐在车座上,静静地、安逸地望着车窗外混沌的江水和世界。然而那海市蜃楼却再次浮现。这一次,简汐的笑脸变得忧郁而无奈。她顾恋的神情中,充溢着孤独和寂寥。他向着莫须有伸出了手,想去抚摸简汐的脸,这影像却在江水的帘幕中破碎。不活下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剩余的时间不足四个月了,一百来天。还有什么理由要选择不活下去?猛然觉醒,他伸手去开车门,但车门纹丝不动。车体还在不断下沉,车厢外的压力越来越大。他转过身,打开副驾驶位前的抽屉,取出枪。他犹豫了一下,举枪对准侧前方的挡风玻璃,扣动了扳机。随着三声巨响,挡风玻璃破裂。他抬起腿,一脚蹬上去,将整面玻璃踢碎。江水顷刻间涌入车厢,车身瞬间急速下沉。他借着车座,奋力一蹬,离开车厢,往上游去。这一段自下而上、自黑暗到光明的路途,是

这样的漫长遥远,几乎要耗尽他最后一口气。然而终于,他冲破水面,深重地吸进一口空气。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一下一下艰难地游着,终于抵达江边。爬上岸的时候,他筋疲力尽,跪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雨夜纯净的空气。他从未如此贪婪地呼吸过身边的空气,似乎每一口吸入的都是最宝贵的生命。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静了,犹如死过一次,获得重生。这一场雨、这一场坠落,彻底洗去了原先那个他的陈旧外壳。一件厚重的大衣从后面裹到了他身上。他回过头,看到彼得。彼得身后,几辆车一溜停在江边。

这一夜,对元深来说,是崭新的一页。昨夜从死到生的过程,让他的心深受震撼,灵魂获得重生。周遭的一切已不再那么混沌不明。他借着黎明的微光面对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个只余百来天生命的人。他还能奢求给自己什么呢?他拨出了简汐的电话,妄图获得这个被自己伤害了两次的女人的原谅。然而,电话那头反复播放着语音提示,几乎就是她能给他的最好回应。

天亮后,元深穿戴整齐,让彼得叫上几名律师一起过来。一沓的文件很快被准备好,摊开在桌面上。不消半小时,他将这些文件一份一份签好。

全部签完之后,他合上笔盖,后仰放松自己的身体到沙发中。他望着大厅的拱顶,上面是《创世记》的一幅临摹。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探向拱顶,然后缓缓放下,释然地微笑起来。彼得握着刚刚签罢的文件,去旁边接听一个电话,听了几句后,紧步走到元深面前,神情严峻地说:“是林冬月。”冬月半夜在浴缸内割腕自杀,割开手腕前,还吞服了大量安眠药。本是必死无疑的,却亏得女佣阿珍及时发现。冬月送医院抢救后,终于脱离危险,只是…腹中七个月的胎儿没了。冬月做了手术,却不成功,将来无法再生育了。

元深沉默许久,像是在用尽力气支撑自己,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最后他艰难地开口,“她丈夫呢?”“她丈夫没有出现。”彼得停了一停,又说,“前不久,她丈夫曾提出离婚。想必她也是为此一时想不开…”去往医院的一路,元深只觉心如刀割。不仅为失去的孩子,更为冬月,以及他们之间这一场悲剧,他一手打造的这场悲剧。

他不由得想,去看她的那一晚,若是给她一点温存,或是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是否就能给她活下去的力量。她生活中的每一扇窗都被关上了,她置身于黑暗牢笼,看不到一线光明。那牢笼正是他给她的。她一定是绝望透了。她被伤害得如此彻底,却没有力量反抗。她一无所有,最后只能付出自己和腹中孩子的生命,来痛击那些伤害她的人。她的确做到了,她让他们背负一生的愧疚。

元深走进病房,远远看到冬月。她刚从生死线上被挽救回来,面色苍白,整个人又瘦又虚弱,仿佛轻如片纸。元深走近,在床边默默坐下。冬月不语,只望着窗外天光云影,神情平和远淡。元深面对的仿佛是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必须开口说话,抚慰的,或者忏悔的,可他不知如何开口,似乎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徒劳的。这时护士进来查房,要为冬月检查伤口,注射药剂,请元深回避。元深刚要起身,冬月却突然朝他扑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从护士的推车上抓起针筒,直直地刺向他的胸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元深看见那杆针筒直刺过来,白森森、亮闪闪,像夜黑风高的夜晚,一抹不祥的月光。他不及作出反应,站在一旁的彼得已箭步冲上,伸手隔挡住冬月,抢夺她手中的凶器。争夺中,针头扎进了彼得的手臂。

另两名保镖也赶上前来,拉开冬月,挡在元深前面。彼得拔下了手臂上的针头,鲜血涌出。如此细长尖锐之物,若扎进胸膛,后果堪虞。在场者无不唏嘘后怕。冬月行刺不成,仍不甘地朝元深扑过来,一边喊着:“你这个魔鬼,你不是人!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一边哭出声来。冬月毕竟刚刚流产,虚弱不堪,很快被两个保镖控制住。保镖要拉开冬月,元深却喝住他们,让他们退开。“你说什么?”元深看着冬月,怔怔发问。他神色凝重,仿佛陷于深深的茫然与恐惧,“你刚才说什么?”冬月不理元深,兀自流泪,“你太狠心了。就算你不想要女儿,就算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你也不能这么做啊…”元深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震惊。冬月,她不是自杀!如此善良软弱的女人,怎会忍心割舍腹中的骨肉?那么,是谁想杀死她腹中的孩子,还伪造了自杀的假象?可怜冬月竟以为这一切的主谋是他!想到这里,元深心痛如绞,悲愤难当,唯有上前抱住冬月,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用出所有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她。这无言的拥抱,是解释、是忏悔、是抚慰,也是保护。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安抚她,不再有感情的纠葛,也不再有欲望的邪念,他只想让她感到温暖、安全。他的拥抱平实自然,他的胸怀充满力量和温柔,犹如一个慈爱的父亲抱着哭泣的女儿。这份无以言表的温暖,让冬月全然崩溃了。她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瘫软下来,在元深怀中发出哀嚎般的喃喃自语:“那是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尽管我是不得已怀上她,但毕竟是一个孩子啊。七个月了,生下来都能活了。”冬月哭着,“她多么无辜。她还没见过这世界。她还不知海是蓝的,草是绿的。她还不曾尝过牛奶的香、草莓的甜。她还没听过雨水,没吹过清风。她还什么都没见过、没尝过、没听过、没摸过。她还没机会睁开眼睛见到妈妈,你就这样狠心杀死了她。现在她没了,她永远也见不到妈妈了…”一向寡言的冬月无法抑制地哭诉着。只有被夺去孩子的母亲才会发出这样无尽的嚎啕。

是谁制造了这惨绝人寰的悲剧?

残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掀开帘幕。

元深不停地拨打简汐的电话,语音台却一如既往地播报,对方的手机已关机。

彼得派出所有特助,遍城寻访,甚至动用警力进行协助,没有得到简汐的任何消息。所有熟人皆不知其去向。

元深把脸埋在掌中,犹自摇头,“如果简汐有事,我一定杀了她。”司机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彼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元深捂着脸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彼得知道,那个“她”,指的是沈庆歌。

沈庆歌正陪着一对台湾夫妇参观画廊。这间桃夭画廊是三年前她初次和元深一起回国时开的,一直由她经营。生意谈不上好坏,只寄托一份情趣而已。

元深一行赶到的时候,沈庆歌刚和台湾夫妇签好出售协议。

她搁下笔,抬起头,望见元深阴冷肃杀的目光,即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恩情也已断绝,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但她不慌不忙,仍微笑着,起身将台湾夫妇送出门。客人一走,画廊的大门即刻被关上了。元深走到沈庆歌面前,克制着愤怒,冷冷发问:“苏简汐在哪里?”沈庆歌神色从容,并不作答,转身看向正对门口的一幅画框,里面装裱的是一幅水粉桃花,题词正是《诗经》中的名篇——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还记得三年前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吗?我们一起选了这个地方,开了这间画廊。”沈庆歌看着那幅画,微笑着轻轻问道,“那时候你是很爱我的吧?”元深不理会,只重复,“苏简汐在哪里?”“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画廊取名‘桃夭’吗?”沈庆歌兀自问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桃枝摇摇,女子出嫁。桃子圆大,女子生育。枝繁叶茂,她将繁衍新的家族。”沈庆歌望着画上的题词,慢慢地释义。

元深一再克制冲动,重复问题,“苏简汐在哪里?”“一篇祝贺新嫁娘的诗。多么美好的愿景,多么单纯的寄托,现实中却如此求而不得。”沈庆歌说着,轻叹一声,脸上的笑变得恍惚,“你痛苦吗?无奈吗?觉得人生荒谬吗?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吗?我也一样。”元深忍无可忍,猛地回身从彼得怀中抽出枪,直抵沈庆歌的额头,“最后一次问你,苏简汐在哪里?”几乎在同一瞬间,沈庆歌身后那名女助理也拔出枪来,直指元深。气氛瞬时剑拔弩张。彼得惊讶,沈庆歌身边那貌似文弱的小姑娘竟手势利落,临危不乱,看来平日小觑了这些女人。他欲劝元深不要冲动,又因势格形制,不敢妄动妄言。沈庆歌却始终镇定,依然浅浅笑着,迎着元深的目光,“就算你要杀我,我也无法告诉你苏简汐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别逼我。”元深几乎是从齿缝里咬出这几个字,他眼眶潮红,手指扣上了扳机。“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我没有动苏简汐一丝一毫。”沈庆歌平静地说道,“她走了。她自己选择离开。但她没有告诉我她会去哪里。”“你对她说了什么?”元深痛苦地追问。沈庆歌轻轻发笑,“能说什么?当然是实话。她离开,对所有人都好。你懂我的意思。你难道希望她像林冬月那样?”提及冬月,元深情绪崩溃,难以抑制悲愤,“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林冬月这么可怜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我残忍?我不放过她?”沈庆歌失笑,“这些女人难道不是你害的吗?不是你一直在操纵这一切吗?”她目光凛冽,透着控诉和嘲弄,“找那么多女人为你生孩子续种,你也真够魄力。古代帝王也不如你风流。”这句话点到了元深的痛处。他自知有愧,无以应对。

“是,我全都知道了。纳克索斯症,本世纪初发现的新病种,极为罕见,潜伏期长,几乎没有症状,不易诊断,所有患者皆在一定时限内暴毙,无药可治。”沈庆歌一字一句地说着,“Ethan,我为你难过。你信不信?我曾彻夜为你流泪。”她说着,抬起手放在女助理的枪上,女助理听命垂下手,把枪收起。“我爱过你,Ethan。或许我现在仍是爱你的。我们原本不必这样把

对方当作仇人。”她缓缓诉说着,充满真诚。她把手轻轻放在元深握枪的手上,用她的坦然和温柔,让那只手慢慢地随着她的手垂下,“多想回到那时候,在纽约,我们还是有过好时光的,对不对?那时你心里没有别人,真真切切地爱我。”“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是宽容的、善良的、坚强的、无所畏惧的,应该可以承担很多,忍受很多,所以我自己也这么以为了。可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善妒的、自私的、脆弱的、需要保护的呢?我也是女人,我也想做个小女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把我当成你的小姑娘来疼爱、来怜惜呢?”“当我知道你让别人给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嫉妒?我也想生啊,我巴不得给你生十个八个孩子,可我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你知道我有多伤心?”“所以你就要杀死别人的孩子?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让任何人得到?”元深忍着悲痛和愤怒,冷冷地反问,声音充满绝望。

沈庆歌面色淡然,轻声道:“我有我的原因。” “想必你当初找那些女人给你生孩子的时候,想的是如何传承欧阳家的事业与财富。”沈庆歌笑着,“人就是这点看不开,姓氏、血脉、继承…你是这样,爸爸也是这样。可谁知道自己曾经姓什么呢?谁知道传给子孙的东西最终传到哪里去了呢?千万年前,所有的人类都只有一个祖先。所谓氏族,多么可笑。”“到了今天,我想我也应该告诉你了,Ethan,你根本就不姓欧阳。你是爸爸的孩子。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爸爸,为了沈家。你是沈家的孩子,你知道吗?”元深看着沈庆歌,一丝森冷的笑意慢慢浮现在嘴边。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八岁那年,那场惨烈的车祸。血泊中的母亲在临终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只打了一个电话,没有打给父亲,而是打给了沈伯父。

他一直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眼中的光芒正在黯淡下去,而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却骤然一亮,几乎是燃尽生命最后的灯油,吐出那几个字:“阿深是你的孩子。”然后那光芒就熄灭了,带着又痛又幸福的释然。

那一幕印刻在他幼小的脑海中,永不磨灭。八岁的男孩,出于生存的本能,出于无法选择的爱与恨,学会了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沈祥肃。沈祥肃与发妻一直没有孩子,他在三十五岁那年领养了沈庆歌。他与欧阳以恕是多年的朋友,两家素来交好。他与元深母亲的那一段私情,是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他却不曾料到,那个男孩,是他的骨肉。欧阳家唯一的继承人,竟是他沈家的血脉。

沈庆歌说:“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你才是爸爸的孩子。我们两个能够结婚,是爸爸最欣慰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爸爸。”元深笑着,慢慢地摇头,“不,你不是为了爸爸,你是为了你自己。”沈庆歌不语,元深道破了她的心结。一直以来,沈庆歌有些怕元深,其实就是怕这个秘密、这个心结。

她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养女,无论于哪一家,都不是血亲。而元深冠有欧阳的姓氏,更有沈家的血脉,在两个家庭,他都有继承权。说到底,他是她的竞争者,是她财富的争夺者。同样,他也是一张王牌。她得到他,就得到一切;失去他,就失去一切。

若她不能嫁给元深,那无论将来她嫁给谁,沈祥肃最终也不可能把全部财产留给一个外人。只要元深有子嗣,欧阳家的事业,及沈家的大部分财产,最终都可能与她沈庆歌无缘。所以她才竭尽所能去欺骗,去争取,要和元深完婚,获得继承权,甚至不惜制造一个试管婴儿来加重自己的砝码,争取全部的财产。

“你说你都是为了沈家,为了爸爸,那你为什么害死冬月的孩子?那个孩子姓沈。爸爸知道你害死了他的孙女吗?”元深悲愤地笑着,“沈庆歌,你只为你自己。”“你每年出席慈善宴会,募集善款,捐助非洲饥民,做公众面前的慈善大使。可你心中有爱吗?你救那些不相干的人,却害死未出生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本来也是未出生的孩子。”元深这几句揭露性的话让沈庆歌无言。这一段身世,她自己当然是清楚的。

三十年前,教会的修女们进行了一次拯救活动,救下一些原本将被堕胎的孩子。她们资助那些怀孕的母亲生下孩子。孩子出生后,若生母无力抚养,孩子就被教会收留,然后送到北美和欧洲,让好心的家庭领养。

沈庆歌就是这样被拯救的。她原本没有机会降生世上,却在修女的帮助下,获得了生命,以及一段光辉的人生。但却是这样一个人,因嫉妒和私欲,残害了两个甚至更多的胎儿。这一刻,沈庆歌由于内心深处的愧疚,无言以对。

元深说:“你一直觉得不公。为什么你拥有一切,却没有生育的能力。你有一颗这样歹毒的心,如何还可能结出果实?”沈庆歌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云淡风轻地一笑,说:“我是歹毒,我是结不出果实。可你又好到哪里去?看看你多么失败。爱你的女人没有一个幸福。”元深摇头,“我确有许多过犯,现在我只想了结这一切。我愿意成全每一个人,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要你,或者你的一切。”“我,或者我的一切。”元深笑起来,“说了半天,你还是要钱。”“你明知我活不久了,你要我?你要我,或者要我的一切,最终只是要我的一切,对不对?”他眼中的笑意浅下去,仿佛看透了一切,最终心凉。

行乞之人会为一只热汉堡而感恩喜乐。富者坐拥金山银山却还是痛苦。人心是大海,想投石填满是万万不可的。石投下去,水就涨上来了。人心是填不满的。

他说:“就算你有三十间卧室,你每晚也只能睡一间。就算你的卧室摆了三十张床,你每晚也只能睡一张。你睡天下最奢华的卧室、最奢华的床,也只能是孤单一人,辗转难眠。就算还有男人愿意在你身边停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是爱你,还是爱你的钱。这将是你的悲哀。”沈庆歌淡然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懂?我说了,我要你,或者你的一切。并非我只想要钱。如果你肯把你自己给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宁可用全世界来换一个你,你懂吗?”她凄凄笑着,“你一定是懂的,但你不想懂,不屑懂,不愿懂。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那么好的,给我你的一切,作为补偿。”“你可以恨我,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你清醒地想一想,杀了我,林冬月的孩子也活不过来了。杀了我,夏悠悠也不会回来了。杀了我,也不能帮助你找到苏简汐。更重要的,杀了我,我们的孩子将成为孤儿。是的,请别忘了,在美国,还有一个你和我的孩子。还有三个月他就要出生了。你可能从来都不在乎有没有那样一个孩子,你也许甚至恨那个孩子,但他身上的确流着你的血。杀了我,这个孩子未出生便会无父无母,这真是讽刺,不是吗?杀了我,欧阳家也好,沈家也好,如此庞大的家业,最终亦不知流向何方,落入谁手。”“精彩!说得真精彩!”元深冷冷地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劝说我把一切都给你,对吗?何必这样辛苦?”他挥了挥手,示意彼得把东西拿来。

彼得犹豫,“深哥…”“拿来吧。”元深面色冷厉。

彼得转身退开,少顷,从车上拿来一沓文件。“全都给她吧。”元深朝沈庆歌摆摆下巴,眸光冷若寒星。彼得把那沓文件丢在沈庆歌面前。沈庆歌低下头,看到最上面的一份协议,是关于集团股权转让的,

欧阳名下的所有股权转让给沈氏。后面还有几份,均是赠与协议,元深的个人资产,包括个人账户上的存款、股票、基金,每一处房产、每一辆车、所有的商铺,甚至具体到某些祖传的珠宝、古董,等等,全部赠与沈庆歌。

每一份协议都已经签过字、盖过章。沈庆歌完全惊呆了。

他真的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交给她?

他早已把这一切都准备好了?

可是…可是…这是欧阳家族事业的根基。他就这样拱手相让?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流露疑惑和震惊——为什么?这一切为什

么来得这样轻易?你怎么舍得把一切都给了我?元深摇头,眼中只有轻蔑与嫌恶,“你煞费苦心,草菅人命,又是何苦?我早已为每一个人做了安排。每一个人!”“我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还有什么不可成全?你们要什么,我都愿意成全,成全你们每一个人。”他悲叹着,“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伤害了简汐,伤害了冬月,扼杀了无辜的生命。”“我现在给你这些,成全你的盼望,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沈庆歌。我给你这一切,是要你停止你的暴行。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你可以不用再去伤害更多的人了。你费尽心机,滥杀无辜,不就是为了这些财产,为了完整的继承权吗?我给你。你不是要我的一切吗?我全都给你。你拿去吧,这些都是你的了,全拿去吧。”他说完,看着她,目光中无尽的寒意犹如玄冰破碎。他克制住眼底渐渐浮起的泪意,长叹一声,垂下眼帘,再不看她。空气中唯余寂静。他转过身,坚定而决绝地,朝外走去。——都是你的了,全拿去吧。全拿去吧。拿去吧…他的话透着彻骨的寒意,回荡在她脑海。她失神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一滴泪水陡然滑落,砸在白纸黑字的文件上,晕开了一小团墨。

元深走出画廊,感觉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夏日蒸腾的暑气、喧天的蝉声,都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很慢很慢。一阵微风吹过,一片花瓣掉落,一朵云彩浮动,行人擦肩而过,孩童奔跑嬉笑,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轻、很遥远、很缓慢,慢得像几百帧的升格镜头,纯净、梦幻,美不可言。

他在广场的中心喷泉旁站住,在台阶前坐下,掏出一支烟,放入唇间,点燃。他抬起头,看到彼得跟随着他,远远地站着。他吸一口烟,微笑着招呼彼得走近,示意他坐下。“我留了那条船给你。你走吧,去周游世界,做一名游侠。”他对彼得说。

彼得与元深相识于年少时,这么多年来,他是他的保镖和随从,也是玩伴,虽是从属关系,却亦有手足之情。元深知道,彼得从小就向往游侠传奇,志在远方。但这些年来,却一直忠心耿耿地随他左右。

此时,彼得看着这位多年的雇主、朋友、兄长,眼中浮起感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元深微笑着,拍着彼得的肩膀站起来。彼得欲起身,被元深稍加力按住。他再不需要任何人跟随他了,他也再不需要掌控或者驾驭任何人、任何事了。

他放弃了财富和权威,脱离了世间所有的角色,从此,也解开了身上一切的束缚与重轭。解放他人,即解放自己。成全他人,即成全自己。

一个将死之人,心中还有什么牵挂?八个月前,他的想法是,在死前实现自己的心愿,让每一个他爱过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而这一刻,他只想去理解她们的痛苦与渴望,去成全她们各自的心愿。

他拿出手机,打开夏悠悠的MSN对话框,给她留言:

我也爱过你。

此刻,远在加拿大的悠悠,看到这句话,或许会嫣然一笑,获得释然吧。

他接着给彼得发去一条短信,让他把他留下的最后一张银行卡,交给冬月,卡内的数额不足以弥补她身心的伤痛,但至少能帮助她和女儿余生无忧。

至于沈庆歌,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她发去短信:

其实,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继承人。我终究会把一切给你,也已经给你。我唯有一个请求,在你有生之年,再也不要为了身外之物,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学会爱。

祝你幸福。

发送完毕,他关掉手机,只觉得自己与这世间的一切牵绊都已终了。

沧桑人世,他不愿再回眸孰是孰非。他只愿用尽所有,去补偿那些他爱过、恨过、伤害过的人,只希望他的成全能化作鼓舞,给她们好好活下去的力量。

再然后,他只剩一件事情要做——找到简汐,成全她一直以来的盼望。

元深在城里游荡了一天,在人群中茫然地寻找某个身影。

这是一座浩大的城市。他游走在人群中,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是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似乎每个人都与他有着关联,却又无法相认。

在茫茫人海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一个人拥有全世界,却失去了真正的感情,又有什么快乐?如今他放弃了全世界,只想找回她,只想在她身边,度过余生。可是,她去了哪里?

情深至此,怕的已不是死亡,而是永久的失散,那明知对方仍在世上,或许就在很近的地方,却咫尺天涯,再难相聚的遗憾。他想到分别前的最后一眼。她坐在地上,恐惧而无助地望着他,而他盛怒之下,决绝离去。他痛苦地想着,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纤弱委屈的身影,烫烙在他心上,灼烧般的痛,久久难平。他想着他二十八年的人生,流连于声色犬马,沉醉于床笫之欢,封闭自己的真心,四处施舍的爱情只当作肉欲的调料。他是如此缺乏信仰,荒度时日。而她,坚韧质朴,单纯无邪,对他奉上一片真心。他原本不配她的爱。可她毫不介怀,痴心付出,直至遭人陷害,受

到侮辱,仍对加诸身上的委屈闭口不言。而他不分青红皂白,对她动怒,伤害了她。若是再也找不到她,那残忍的一幕就是他们最后的分别。想到这里,他痛不欲生。他要把她找回来。他要补偿她,请求她的宽恕,成全她的盼望。可是,她去了哪里?

天色渐晚,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简汐曾经就读的大学,他们相识的地方。夏日的傍晚,微风徐徐,柳条依依。他在湖边的长椅上颓然独坐,望着深蓝色的天空。湖光塔影间,回忆绵绵袭来。那年春天,他跃入冰冷的湖水,拯救了她的生命。她回报他,用一世的真爱,救赎了他的人生。此刻,他望着朦胧的月色,回忆着他们年少无猜时,最温暖柔软的时光。她质朴温柔的言语、偶尔倔强的神情、她的一颦一笑、她言谈举止间微妙的动人之处,所有的画面,一幕幕从他面前划过。他闭上眼睛,任由记忆的洪水吞没了他。时空流转,他见到了她。她穿着那条白裙子,笑容轻盈,无忧无虑,一如多年前的样子。画面如此真实,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梦。

他们手牵着手,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他们站起来给老人让了座。车厢里很挤,他们紧紧相依,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揽着她,抱紧她,下巴压在她的头顶。他保护着她,不让别人挤到她。他闻到她发丝的清香,是茉莉和栀子花。他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温柔而羞涩地微笑。

公车晃啊晃,车厢内光线昏暗。他想,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车子永远开着,永远都不到站,多么好,多么好。他内心涌起温暖的感动。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却久久不愿醒来。

睁开眼睛,已是黎明,他发现自己在湖边躺了一夜。夜里受的凉让他的头微微发痛,梦中的情景却还在脑海萦绕。一切都很真实,历历如见,连空气中都似乎浮动着她发丝的清香。走出学校,他看到一个公车站,一辆公车正迎面驶来。想着梦中所见,他毫不犹豫地上了那辆车。他完全不知这辆车是几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只想坐上去,为了怀念,也为了那渺茫而不可知的希望。

他又忆起多年之前,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时多么无忧无虑,他将所有的周末交给她安排。她带他领略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带他逛集市,排长队吃路边好吃但不卫生的小吃。她还带着他坐公车。认识她之前,他从未坐过公共交通。那些回不去的好时光,那些纯真快乐的好年华,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此刻,他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车子晃啊晃。他高个长腿,坐得很拘谨。窗外的景色不停变换。车子越来越拥挤,又越来越空旷。他始终没有见到她。

他看到坐在前面的少男少女,十六七岁的小情侣,背着书包,手拉着手。如此美好单纯的少年恋情,令人羡慕。而他和简汐,还能不能回到属于他们的原点?

公车驶入终点站,停下。所有乘客都下车了。整辆车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留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呆坐着不动。许久,他把脸埋进掌心,压抑地哭泣起来。

傍晚时分,他坐了的士回家。一个老佣人过来讨吩咐,又递上一个信封,说沈小姐走了,走之前留下了这个。他打开信封,先看到沈庆歌写的便笺:

过去我总以为,痛苦缘于得非所愿。而今天,我忽然明白,嫉妒心和占有欲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苏简汐曾托我转交此信。很抱歉,直到今天我才决定把它交给你。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他丢开便笺,展开信纸,简汐的字迹跃入眼帘。

深,我不知道这封信最终能否到达你手中。

坐在我对面的,是你美丽优雅的未婚妻。她比杂志上的照片里看起来更美。她请我喝茶。这杯飘散着浓香的茶,看上去是如此温和安静,毫无歹意。

而我知道,喝下这杯茶,意味着什么。我是如此,如此,如此地害怕。我从未这样害怕过。我,该怎么办?

深,我承认,怀上你的孩子,是我的任性。可我没有办法。我太爱你,爱到不知怎样才好。你不属于我,生下你的孩子,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做这件事是非常自私的,我知道。请原谅我。我伤害了许多人的感情,尤其是你的未婚妻。是我破坏了你们的平静。对不起。

她说得很对,我眼中只有爱情,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我不适合存在于你的世界,你和她的世界。她说,这个世界充满了金钱、权力、欲望,与生命的博弈,我留在这局中,对谁都不好。我既不能把你拉进我的世界,也无法融入你的世界。你有你的社会身份、你的家族、你的事业,还有你所处的复杂庞大的人际网。我和孩子的存在,是不适宜的。我懂她的意思。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留下这对孩子。他们是两个无辜的生命,是我与你曾经相爱的唯一证明。所以,我求她,并与她达成了一项约定。我离开,彻底地离开,走得远远的,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这一辈子不再与你相见。

深,请原谅我自私软弱,一意孤行。或许,将来某一日,你想起我,会有怨恨,但至少,你要记得,我们曾经有过最美好的日子。所以,你不要遗憾,也不要怨恨。我会珍藏回忆中所有的温暖片段,将你永生铭记在心。

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的过失。

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你。但这一切是无可推诿的命运。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我不该贪恋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能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幸而我有了你的孩子。上苍厚待我,给了我两个孩子。这是我的福分。我一定会好好将他们养育成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深,我孩子的父亲。今生我们无法在一起,来世请让我做你的妻。谨此为愿。

汐他捏着手中的信,痛悔难忍。什么拥有整个世界,什么身份、地位,他已抛开了整个世界,抛开了所有的身份、地位,他已放下一切,只想冲破他们之间的一切屏障,跨越所有的界限,与她在一起。他只有三个多月的生命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只想陪着她,哪怕去荒野流浪,也要与她在一起。

可是,她去了哪里?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不禁悲叹,他多么想给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啊。可他还有多少日子能够去寻找她?他还有多少日子能够陪伴她?茫茫人世,她去了哪里?

盛夏,烈日肆威。元深独自踏上远航的客船,去往伊甸岛。经历了生命中最严酷的动荡,看透了浮世炎凉,现在的他放弃了一切,只求生命旅程中,最后一片净土。此刻,当他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迎着风,望着大海尽头火烧一般绵延不尽的云朵,内心洋溢着无可言表的感动,几乎热泪盈眶。大自然多么神圣美好,可他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了。在这个每天日出日落的世界,有多少人真正理解活着的意义,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时间,感激每一刻,庆幸自己还能够呼吸、微笑、能够付出生命的能量去善待自己所爱的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有多少人明白?

他对着海上的落日,轻轻叹息。真希望,此刻她能在身边,并肩望这美景。没有她,无论是晴川、落日,还是汪洋、流星,都带着遗憾,甚至是残酷的。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他听见甲板的另一侧传来钢琴声,奏出优美的旋律。他被乐声吸引,望见一群身穿白袍的孩童,站在甲板上齐声合唱,唱的是一首英文的诗歌:

Eternal Father,strong to save,Whose arm hath bound the restless wave,Who bids the mighty ocean deep

Its own appointed limits keep;Oh hear us when we cry to TheeFor those in peril on the sea.

那天籁般的歌声回荡在海面上,缥缈而悠远。童声的天真淳朴中,揉和着静谧、自由、神圣,与柔美。他望着那群孩子,全然呆住,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震慑住,身心在一片洗涤中,变得明净剔透。

曾经他想得到属于自己的孩子,可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孩子,从未用这样温柔纯粹的目光注视过这些美丽而单纯的小小生命。他们澄澈而清亮的眼睛散发出光芒,这光芒天真却充满生命的力量。他被这景象深深地感动。

这时他听到身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在生命的终点,审判我们的将是爱。”他惊讶地转过头,看到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望着那群歌唱的孩子,眼中洋溢着慈爱与温柔,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您说什么?”他看着老人。老人微笑不语。“审判我们的,难道不是死亡?”“死亡?”老人笑着,“救赎我们的,才是死亡。”他望着老人,心中疑惑,还想问什么。老人却微笑着,朝他轻轻一挥手,兀自走向甲板的另一头,隐入人群,消失在他的视线。

这座位于南太平洋的小岛,对元深而言,是一个最终的归宿。它纯净优美,又伴随着最珍贵的过往记忆,作为人生的终点站,它再合适不过。同时,它也提供了一种可能,一种渺茫却又冥冥注定的可能,那就是再次遇到简汐。

那栋白房子,已经空无一人。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

他放下简单的行李,推开蒙尘的窗户,点上烟,眺望不远处的海岸线。

他望着海浪一波波冲上沙滩,又急速退去。他听着波涛拍打礁石的节奏。他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中,腥咸湿润的气息。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都是她。

日出日落。星辰交替。他守望着海滩,却没有把她等来。

在有些清晨,天气最晴朗的时分,这片海湾也会有些许游人来休憩、游水。到了傍晚时分,会有些土著居民来退潮后的沙滩上拾捡螃蟹、贝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