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极具八卦精神:“都在这么传,说是那个会所的老板也死了。听说他还是本市贺氏企业的老板,而且啊,还是以前道上‘重爷’的外孙……是个有钱有背景的人物,唉……不像我们这些小人物啊,有的只是背影而已……”后面的话,江澄溪再没有办法听下去,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手背,阻止自己失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耳边有声音传来,回了神才发现是前面的司机师傅在唤她:“小姐,到了。”原来车子已经在路边停下来了。

整个人像上了发条般,机械麻木。她一点点地侧过头,瞧见往日装修得富丽堂皇的会所大门,玻璃全碎了,剩下了空空的框架,四周都是大火后的断壁残垣,满目疮痍。隔了条街,从空洞洞的大门望进去,只瞧见一片乌漆漆,仿佛是个无底深渊,什么也瞧不见!

江澄溪瞧了半晌,怔怔地收回视线,极轻极轻地道:“师傅,不好意思,麻烦载我去静心公寓。”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已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因为是星期六的一大早,天气又寒冷,所以生意也跟天气一样,冷清得很,出租车师傅也乐得跑远路,方向盘一打便掉头而去。

屋外的寒风仿若暴徒,凶狠地拍打着窗子,咆哮而来又呼啸而去。江家客厅里的江阳与苏静坐立不安地听着电视新闻,不时抬头望向客厅里的时钟。江阳终于还是没忍住,从沙发上起身;“都这个时候了,囡囡怎么还没到家?打电话也不接。我看我还是到楼下去等她。”

石苏静心里头也着急得紧,也不拦他,拿起搁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叮咛道:“把衣服穿上再下去。”

话音刚落,门铃声响了起来,江阳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么大冷的天气,她却只穿了平底的工作单鞋,粉色护士服,手里却抱着羽绒服。

江澄溪的脸色雪白,眼底下一片青青痕迹,她扶着门框,低而微地道:“爸,我忘记拿包了……”

江阳这才注意到江澄溪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瞧模样应该就是出租车司机。他忙道;“没事,爸这里有。师傅,多少钱?”

出租车司机报了个数字。江阳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递给了司机,客气得再三道谢:“师傅,麻烦您了,还亲自把她送上来。谢谢了!实在太感谢了!”

江阳心疼地扶着失魂落魄的女儿进屋:“囡囡,爸爸今天给你熬了红枣银耳粥,刚关了火,还热乎着呢……你快去洗个脸,爸给你去盛……”

看样子,父母也已经知道大火烧死人的事情了。江澄溪试着让自己的嘴角扯了个微笑:“嗯,好。”转身回了房间,在阖上门的那一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门软软地滑落下来。

她跌坐在地上,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那里,那里根本无法呼吸!

脑中一片虚无,只知道一点:贺培安死了。

贺培安死了!贺培安死了!贺培安死了!

她与他最后说的话,便是让他去死。结果,一语成谶!

他真的死了!他真的死了!

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没有了!没有了!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

热辣辣的液体从眼眶冲了出来,似开了闸的洪水一波一波地汹涌而出。

“贺培安,我骗你的……我骗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死!我从来没有想过的。贺培安……”

“贺培安,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想……我想我是爱你的。”

“贺培安……”

可是贺培安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很多事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贺培安,你呢?你有没有喜欢我?”

可是无论喜欢与不喜欢,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因为他死了!贺培安死了!

江澄溪当天就生病了。她的病来势汹汹,江阳把脉看不出具体病因,去医院检查也检查不出什么。然而江澄溪整个人迅速消瘦,无论江阳、石苏静怎么给她煮好吃的,带她去运动,她就是胖不起来。

女儿这是心病!不是药石能起效的!江阳百般痛心却又无可奈何下,只好替她向医院申请了休假。

等江澄溪回去上班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从她所在的医院楼层望出去,可见三元城柳绿花红,一片春光潋滟。

这时间啊,有的时候慢得像是踱步的驴,有的时候呢,又快得像是一个逃跑的贼,倏然一下就不见了!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上贺培安的车,第一次与他面对面,听他说他要与她结婚,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

“澄溪。”身后传来了吴护士长的叫唤。

江澄溪眨了眨湿润的眼,收回了远眺的视线,转身:“护士长。”

吴护士长打趣道:“这么早就来了啊!是不是一段时间没上班,想我们大家了,所以早点来早点看到大家?”

她浅浅微笑:“是啊!”

吴护士长关切地问:“身体都好了吧?”

江澄溪“嗯”了一声:“都好了,谢谢护士长关心。”

吴护士长左右端详了一番:“瞧你瘦的,只剩皮包骨了。大病初愈,要注意好好调养。”江澄溪再度道谢。

随后,吴护士长进入了正题:“你的工作我已经安排好了,还是继续负责吕老太太。你请假后啊,她三天找我一次小谈话,五天一次大谈话,就是想你早点回来。这下你回来了,我的耳根啊,也总算清净了。”

江澄溪的心底涌过一股暖流:“嗯,我等下就跟傅雪交接。”

工作后的江澄溪,又恢复了平日两点一线的生活,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平静地不起半点涟漪。

在她来上班不久后,医院转来了一个很奇怪的病人。

江澄溪在给几个老人做了例行检查后回办公室,一进门便听到安星等人叽叽喳喳地在聊天,瞧这情形吴护士长肯定不在。

安星的语调雀跃:“我说的不假吧?你们居然都不信,现在眼见为实了吧。”

于爱陌等人纷纷点头。乐云佳笑:“主要你过往的记录不良,所以我们才会将信将疑。上次谁说楼下十二层来了一个花样美男,一瞧,大跌眼镜,完完全全是个实力派。”

安星佯怒:“那你们摸着良心说,这回这个叫祝安平的病人是不是长得属于拖慢网速、耗内存的那种?”

莫小甜这次也不帮乐云佳了,在一旁点头如捣蒜:“岂止岂止,不止拖慢网速、耗内存,还帅得让人提神醒脑,精神抖擞啊。”

一听这架势,肯定是某房某床又转来一个年轻男子。因为医院工作单调,工作长度和强度又大,加上她们疗养这一层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很多时候来了年纪轻轻的,哪怕是属于车祸现场、火山爆发类型的,大家也免不了议论一番。

且按这几个人的形容词,江澄溪已经得出结论了,这回进来的这个估计长得还真不差。

眼前的这几个同事,总是令江澄溪想起了以往诊所的小郑。当初,她与她也是这样的,凑在一起,各种评头论足,嘻嘻哈哈地挥霍着每一天的光阴。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贺培安,日子过得云淡风轻,舒适相宜。

一晃眼,才不过两年光景,江澄溪却觉得自己仿佛过了十几二十年一般。她觉得自己都老了,症状之一便是对这样的话题再提不起半点兴趣。

很多时候江澄溪会想:如果没有遇见贺培安,那么她现在会在哪里?会做什么呢?

但是她永远回答不了!因为她终究还是遇到了贺培安!

安星等人议论的那个人不属于江澄溪的工作范围,再加上她对他拖慢网速的长相一点也不感兴趣,所以她一直无缘得见。

这一日的下午,江澄溪负责的吕老太太有点感冒症状,江澄溪例行检查完便一直留在房间里照顾她,观察她的情况。

在这一层疗养的老人,虽然非富则贵,但绝大多数都很寂寞。

吕老太太亦是如此,生了三个子女,两个移民海外,有一个做生意,据说做得很大,每天飞来飞去,一年也难得来看老人几趟。

吕老太太很喜欢江澄溪,总是“闺女闺女”地唤她,甚至当着其他老人的面拉着她的手,时常感慨:“要是江护士是我闺女,这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别的老人吐槽她:“你这个贪心眼,合着是想江护士只照顾你一个人,是吧?!”

“你也不瞧瞧你的岁数,难不成你六十高龄生的?”

“就是,人都这么老了,心还这么黑!”

吕老太太拍着她的手,眯着眼在一旁呵呵地直笑。老人的皮肤皱皱的软软的,带着微微的温热,叫人打心底里喜欢和怜惜。

江澄溪因为从小就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直觉得甚为遗憾,所以到了这里后,对这一群老人真心诚意地嘘寒问暖,与他们相处得极好。

吕老太太吃过药,睡了一觉后,温度便下去了。江澄溪又仔细地叮嘱了保姆阿姨一番,这才放心地带上门出了房间。

医院有南北两排病房,中间一条宽宽的走廊隔开,平日里头光线并不好,所以白天也会开灯。她端了托盘,准备回办公室。

忽然,她猛地止住了脚步。在她的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熟悉至极的高大背影。那一刻,她屏住呼吸站在一旁,仿若海啸潮水汹涌地飞扑过来,瞬间将她吞噬其中。

江澄溪僵硬得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抑或是几分钟。

在这段时间里头,她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的。

她回过了神,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舌尖缠绵的几个字便冲了出来:“贺培安。”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低哑伤感至此。

前头的那个人徐徐地转过脸,江澄溪紧捏托盘,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银白的灯光下,她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五官深邃分明,十分十分的英俊。而那个人侧过头,只是毫无情绪地瞧了她一眼,然后转过头,一步一步离开。

他不是贺培安!他也不是贺培安!

贺培安死了!贺培安已经不在了!

江澄溪靠在墙上,整个人仿佛死了几回似的,再无一点点移动的能力。她捶着胸口,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这样才能抑制里头翻江倒海般的剧烈疼痛。

自去年寒冬以后,她每每见了肖似贺培安的高大背影,总是会像这般小死一回,然后又重新活过来。

那天江澄溪才知道他便是最近安星等人天天议论的人——祝安平,一个十分低调沉默的病人。

江澄溪偷偷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比一般人低哑许多。他也不大说话,安安静静,冷冷淡淡。

后来也有过好几次面对面的相遇,不外乎在走廊过道里,每到这个时候,江澄溪总是死死地抓住手里的托盘,整个人僵硬成一块铁。而那个叫祝安平的人却总是眉眼不抬地擦身而过。

他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药味。不是贺培安的气息!他不是贺培安!

偶尔,她也会呆呆地瞧着他那似贺培安的背影,静静地感受心脏一抽一抽的悸动。

她是这样的想念贺培安,其中的万般滋味,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知晓。

也不知道怎么的,不久后,江澄溪被调去做了祝安平的专职看护。安星她们对江澄溪能这么近距离接近她们心目中的美男极度不平衡,找吴护士长也要求申请。

吴护士长是这样跟手下的一群小姑娘说的:“在祝先生方面提出需要一个专职看护的要求后,我暗中对你们每个人都观察了许久。你们要是能像澄溪一样安安静静正正常常的,我早就调你们过去了,哪里需要等到现在!可是你们呢?!”众人被她这两句话轻轻巧巧地堵得哑口无言,无从辩解,也提不出任何异议。

倒是吕老太太怎么也不肯放江澄溪走,虽然还在同一层,可拉着江澄溪的手,激动得胸口起伏不定:“不行,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这不明摆着欺负我这个老太婆吗?我这就给吴护士长提意见,跟孙主任提意见,再不行,我这个老太婆就去院长办公室找院长!”

保姆阿姨急了,一边抚着老人的背给她顺气,一边宽慰她:“这不要下个星期才调动吗?您先别气别急。要是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办?”

吕老太太是个说到做到的主儿,第二天居然真拄着拐杖摸去了院长办公室。老人家的坚持,院方也没有办法,最后在院方的协调下,江澄溪除了继续照料吕老太太外,也同时负责祝安平的护理。

江澄溪看过祝安平的病例,加上安星等人前头打探出来的,综合起来就是:祝安平在严重车祸爆炸现场中受了重伤,生命一度病危,后来包机去了美国治疗。他不久前才从美国回来,转进了单氏医院疗养。

江澄溪做的还是那些活,测量体温、血压、血糖等,并把数据每日记录在册,遵医嘱给病人用药,时刻注意病人情况等细碎的工作。只是由于负责两个人,工作量自然加大了许多。

那位祝先生十分绅士,每次必对她说一句:“谢谢。”

江澄溪则微笑答:“不用客气,这是我的工作。祝先生,你好好休息。”说罢,她就会掩门而出。

单氏的星级疗养套房素来以舒适温馨著称,而祝安平这个套间则是这一层里头最低调奢华的,除了病房的专业配置外,其余如精致简洁的家具,明黄缠枝花纹和宝蓝段的欧式组合沙发,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

另外,这一层的每个病人都配有专职保姆,负责料理病人的饮食起居等各项事项。为了让病人有良好的休息环境和舒适氛围,病房里的鲜花也每日更换。

有一天屋后,病房里一片安静,床头花瓶里新插的绿白绣球花开得团团簇簇的,叫人一见欢喜。

祝安平忽然问:“为什么做这份工作?”

江澄溪正在给他测量血压,她停顿了几秒才意识到是祝安平在跟她说话,她抬头,微微一笑:“专业对口,我学的是护理专业。”

听说成熟了的标志是可以含着泪微笑。江澄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熟了,但她学会了把一切都深埋在心底,再不对人提及。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只是想要一份忙碌的工作,最好让自己忙碌得像个陀螺连轴转,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那个人那些事。

所以,她在医院里总是跟护士长要求多排班,莫小甜、安星等人私下里跟她商量调班顶班等,她从来都是微笑着说:“好啊,没问题。”

因为这样,她在这一层的护士中是最受欢迎的。有人愿意多做事,谁不乐意啊?这年头大家都不是傻子。

祝安平侧着脸没有再说话。不以为意的江澄溪把测量好的数值记录好后,把笔放回了口袋,便欠了欠身,例行说了一句:“祝先生,你有什么事情就按铃唤我。”

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祝安平整个侧脸的线条完美得犹如艺术家手下的杰作。平心而论,他是她见过最美的男子,甚至……甚至比贺培安也好看许多许多。

一想到贺培安,她的眼眶便蓦地一热,心中同时泛起熟悉酸涩的抽搐。细碎微小难以描绘的甜蜜与巨大的伤感盘旋交织着涌了上来。

祝安平没有回答,她轻轻的退出了房间。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如流水一般缓缓淌过。

这一天,上班时分,江澄溪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熟悉的男声:“澄溪,是我。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这样毫无新意的开场白还是让江澄溪“呀”了一声:“是沈大哥啊!你回国了啊?”

沈擎在电话那头笑:“是啊,前天回来的。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

江澄溪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才能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