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属下想知,我等与青羽鸾鸟大战之时,未见护法踪影,护法能力高强,却未与我等共扛强敌,请问护法此时在何处行何事?这是第一点疑惑。

“其次,这鲛人冥顽不灵,诸位皆有所知。护法与鲛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了何地,经历何事?为何最后又会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此为第二点疑惑。第三,护法与鲛人出现之后,护法昏迷之际,鲛人拼死守护护法……”

拼死守护……

长意这条傻鱼,有这么拼吗……

纪云禾心绪微动,但却只得忍住所有情绪,不敢有丝毫表露。继续听那驭妖师道:

“被擒之后,鲛人也道出一句言语,此言便只关心护法安危,属下想知,护法与这鲛人,而今到底是什么关系?”

驭妖师停了下来,纪云禾转头,望向驭妖师:“问完了?”

纪云禾眸光冰冷,看得发问之人微微一个胆战。

他强作镇定道:“还请护法解答。”

“这些疑惑,不过是在质疑我,这段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没什么不可说的。”

纪云禾环视众人一眼,“与青羽鸾鸟一战,我未参与,是因为猫妖离殊破开十方阵之后,我观地面裂缝,直向鲛人囚牢而去。忧心鲛人逃脱,便前去一观。与青羽鸾鸟战对我驭妖谷来说极为重要,保证鲛人不逃走,难道不重要吗?诸位皆舍身与青羽鸾鸟一斗,是为护驭妖谷声誉,保住鲛人,亦是我驭妖谷的任务。”

“而今看来,要留下青羽鸾鸟,即便多我一个,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鲛人,只我一个,便可以了。”

纪云禾说话,沉稳有力,不徐不疾,道完这一通,驭妖师们左右相顾,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她。

“我寻到鲛人之时,鲛人牢笼陷落,嵌于裂缝山石之间,我正思索该如何处置他时,十方阵再次启动。诸位应当尚有印象。”

众人纷纷点头。

“我与鲛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启动的十方阵,拉了进去。”

殿中一时哗然。

发难的驭妖师大声质疑:“十方阵已被破,谷主用阵法残余之力对付青羽鸾鸟,你如何会被十方阵拉进去?”

“我何必骗你。十方阵阵眼有十个,一个或许便是鲛人那牢笼地底之下,另一个便在厉风堂后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鲛人才会忽然从池塘出现。你若不信,那你倒说说,我要怎么带着这么一个浑身闪光的鲛人,避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我又为何要这样做?”

“这……”

“再有。鲛人护我,关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实,纪云禾这趟来,倒也是巴不得现在有人来向她发难,不然她还找不到机会替自己“邀功”呢。

纪云禾盯着那驭妖师,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时候,多次提到过,驭妖,并非粗鲁的殴打,使其屈服。驭妖,便是观其心,辨其心,从而令其心顺,顺则服。诸位别忘了,顺德公主除了要他说话,要他长腿,还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纪云禾轻蔑的看着殿中的驭妖师们,当需要用专业技能说话的时候,他们便都同哑了一般,不开口了。

纪云禾接着发问:“这鲛人冥顽不灵的脾性,在座诸位难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顺德公主何至于将他送到我驭妖谷来?我使一些软手段,令他以另一种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为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戏,倒也成罪过了?”

这一席话问完,全场当即鸦雀无声。

她说这些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谁也没办法质疑什么。

只是她这话里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沧澜的书房里拿了药。

但先前卿舒便也替林沧澜说了,都是些温补的药,谷主断不会因为这些,而降罪与她。卿舒也说了,谷主不想让她死,还要保她的护法之位。

所以,纪云禾当着林沧澜的面,光明正大的说谎,林沧澜也不会戳穿她。

他为难她,只是想让他生性温厚的儿子看看,这个奸狡的纪云禾,是如何安然度过这段为难的。他是想告诉他的儿子,你这些手段,太简单了。

他只是借纪云禾,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诉他,要害一个人,不能这么简单的去布局。

这个老狐狸一直都是这样,用她来当教材。

纪云禾瞥了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见林昊青面色沉凝,双手在身边,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事到如今,纪云禾也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什么感触了,这么多年,不管她再怎么不想,她都做惯了那个被仇恨的人。

只是,林沧澜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用她,而今天,纪云禾也要利用这个“众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谷主,在十方阵中,属下便在思索,离开十方阵后,如何将此鲛人驯服得更加温顺,满足顺德公主的愿望。”

“哦?”林沧澜盯着纪云禾,“你思索出了什么?”

“属下认为,此鲛人性情冥顽,需以怀柔之计,方有所得,而今我以取得了鲛人的些许信任,还望谷主特许,之后,在我与鲛人相处之时,有权令他人离开或停止惩罚鲛人的行为。”

纪云禾望着林沧澜,面上神色冰冷,仿佛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将那鲛人驯服,要夺得这谷主之位。

提出这个要求,林沧澜对她心思的猜测或许会有很多种,他会觉得,这个纪云禾,当真想借这个比赛来赢谷主之位了。他也会想,这个纪云禾,背后里又盘算着,要借用这个比试,反抗些什么。

但他永远都不会想,这个纪云禾,只是单纯的,不想让鲛人再挨打了。

她不想让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样了。

她只是打心里认为,长意这样的鲛人,应该得到上天最温柔的对待。

而这样单纯的想法,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林沧澜的脑海中的。

林沧澜与纪云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短兵相接,很快,他便做了决定,因为老狐狸永远觉得自己会算计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了两声,“当然了,虽说你与昊青之间有所比试,但我驭妖谷的本心,还是要为皇家行事,谁能达成顺德公主的愿望,谁有达成这个愿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纪云禾微微勾起了唇角。

众目睽睽之下,林沧澜必然要做这样的选择。因为朝廷把控驭妖谷,不可能只凭远在天边的大国师的威风,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沧澜行事,也不能无缘无故。

纪云禾今日在这大殿上说的话,也不止单单说给在座的人听。

还有另一只手,另一双眼睛,看着她,以及整个驭妖谷。

不过眼下,纪云禾是真的感到开心,此后,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拦下那些对长意的无尽折磨。

而至于他人怎么看待她的笑,她却不想管了。

“不过。”林沧澜再次开口,“云禾初醒,还是将养身体比较重要,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坏自己。”

纪云禾拿不准林沧澜这话的意图,最后抱拳应是。

林沧澜便挥挥手,“乏了,都各自退下吧。”

驭妖师们行罢礼,各自散去,纪云禾与林昊青走在众人后面,两人并没有互相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昊青淡淡瞥了纪云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赢了。”

纪云禾看着他,如同往常一样,静静的目送他离开。

所有人都走了,纪云禾才迈步离开大殿。

残破大殿外,日光倾洒,纪云禾仰头,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继续迈步向前走。

她喜欢晒太阳,因为这是她在驭妖谷中,在阴谋诡谲的算计里,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时候。

第二十三章 开尾

入了夜,纪云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长意。可她出了院子,门外却守着两名驭妖师。

他们将她拦下:“护法,谷主让护法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还望护法便别辜负了谷主一番心意。”

“屋里躺得乏了,出去走走也算休息了。”纪云禾挥开一人的手,迈步便要往前走,两人却又进了一步,将她拦住。

“护法,谷主的意思是,让你在屋里休息就行了。”

纪云禾这才眉眼一转,瞥了两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只道林沧澜这老狐狸心眼小,他定是记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了要求,所以这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她软禁起来了。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该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测。”

嘴倒是紧。

纪云禾点点头:“好。”她一转身,回了院子,也不关门,就将院门大开着,径直往屋内走去,去了里屋,也没关门,在里面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门口两人相视一眼,神色有几分不解,但也没有多言。

过了片刻,纪云禾抱了一个茶台和一堆茶具出来。她半分也没有被软禁的气恼,将茶台往院内石桌上一放,转头招呼院子门口的两人:“屋内坐着闷,你们站着也累,过来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说着,掐了个法诀,点了根线香,香气袅袅而上,散在风中,隐隐传入了两人的鼻尖。

两人又是不解的对视一眼,随即摇头:“护法好意心领了,我们在这里守着便好,不让他人扰了护法清静。”

“也行。”纪云禾没有丝毫强求,兀自坐下了,待得身边火炉烧滚了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了茶,一派闲适。

两人见纪云禾如此,真以为这护法与大家说的一样,是个随急了的性子,他们站在门外不再言语。

月色朦胧,驭妖谷的夜静得连虫鸣之声都很少。

纪云禾静静的赏月观星,整个院中,只有杯盏相碰的声音,到线香燃尽,烟雾消散,纪云禾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她再次走到门外,这次,再没有人伸手拦住她。

纪云禾出了院子,转头看了眼门口靠墙站着的两人,两人已经闭上了双眼,睡得深沉,一人还打起了呼噜。

“请你们给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着了吧。”纪云禾说着,又伸了个懒腰,“睡半个时辰也好,你们都累了。我待会儿就回来啊。”

她摆摆手,照旧没有关门,大摇大摆的离开。

穿过驭妖谷内的花海,此时,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战役之中,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大地龟裂,残花遍地,没有了之前馥郁的花香,但同样的是,没有人会在深夜路过这片地方。

纪云禾有些叹息,这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静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炼制,便与迷魂药没什么两样。

只可惜了,之前她并未炼制太多线香,而今这花海残败,要等它们再长成那么茂盛的模样,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去,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为了去看看长意,她倒舍不得点了。

纪云禾未在这片荒地停留多久,径直向新关押长意的囚牢走去。

沿路上,纪云禾一个驭妖师都没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还没了放矢之的,一开始她直到轻松,越走却越觉得奇怪,鲛人对驭妖谷来说多重要,上次他已经逃脱了一次,林沧澜怎么可能不让人看着他?

快到关押鲛人的地方,纪云禾心中的奇怪已经变成了几分慌张,结合林沧澜软禁她的举动,纪云禾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然则这个猜测对她来说太不愿意相信,所以她心里竟拼尽全力的在否认。

到了地牢外,依旧没有一名驭妖师,纪云禾腿脚有些颤抖的快步跑进牢笼。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来回跳动,纪云禾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地牢中回荡,她终于走到了地牢之下,牢中里里外外贴着禁制的黄符,这么多黄符,足以将妖怪的妖力全部压制。

潮湿的地牢中,正立着两人。

一人是拿着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钉在墙上,血流满地的长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凛冽,粘稠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长意双手与脖子被钢铁固定在了墙上,他身体皮肤惨白,一头银发垂下,将他整张脸遮住,而那条属于他的巨大尾巴……已经不见了。

他的尾巴被分开,在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人腿的形状。

纪云禾站在牢笼外,只觉自己身体中,所有温暖的血一瞬间消失了,寒意从前面撞进她的胃里,一直击穿脊柱,那战栗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到后脑上,随即冻僵了她整个大脑。

纪云禾脸上血色霎时退去。

“长意。”她颤抖着唇角,磕磕碰碰的吐出了他的名字。

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被钉在墙上的鲛人,脑袋宛如死了一般,无力的耷着,在之前,这个鲛人无论受到多么大的折磨,始终是保持着自己神智的清醒,而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纪云禾的声音虽没有唤醒长意,却唤得长意面前的林昊青回了头。

他似乎并不奇怪纪云禾会来这里。

林昊青甩了甩手上的刀,粘稠的鲜血被甩出来几滴,有的落到纪云禾脚下,有的则甩到了她的衣摆上,霎时间,血液便被布料的缝隙吸了进去,在她衣摆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来了也没用。”林昊青冷漠的将刀收入鞘中,“鲛人的尾巴是我割开的,大家都知道了。”

林昊青冷漠的说着。

他不关心纪云禾是怎么来的,也不在乎自己对鲛人做了什么,他只在乎,顺德公主的第二个愿望,是他达成的。

“第一局,算你赢了。”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厉风堂前说的话,忽然闪进纪云禾脑中。

原来,“算你赢了”的“算”,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特意说这一句话,是对顺德公主第二个愿望的势在必得。

林沧澜软禁她,林昊青给鲛人开尾……原来,他们父子二人,搭档了一出这般好的戏。

一时间,这些思绪尽数涌入纪云禾脑海之中,方才瞬间离开周身的温热血液像是霎时都涌回来了一样,所有的热血都灌入了她的大脑之中!

在纪云禾浑身僵冷之际,林昊青倏尔一勾唇角,凉凉一笑。

他看好戏一般看着纪云禾:“鲛人开尾,需心甘情愿,再辅以药物。你用情意让鲛人说话,我也可以用他对你的情意,让他割开双腿。”

林昊青此言在纪云禾耳中炸响,她看着墙上鲛人,但见他的分开的尾巴渐渐变得更加像人腿,他漂亮的鱼鳞尽数枯萎落地,宛如一地死屑,那莲花鱼尾不再,渐渐变短,化分五指。

纪云禾手掌垂于身侧,五指却慢慢握紧成拳。

林昊青盯着纪云禾,宛如从前时光,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大哥哥,他唤了声她的名字,“云禾。”他一笑,眼神中的阴鸷,竟与那大殿之上的老狐狸,如出一辙……

“你真是给我提了一个好主意。”

但闻此言,纪云禾牙关紧咬,额上青筋微微隆起,眼中血丝怒现,再也无法压抑这所有的情绪,纪云禾一脚踢开牢笼的大门,两步便迈了进去。

林昊青转头,只见得纪云禾眼中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

还未来得及多说一个字,纪云禾一拳揍在林昊青脸上。

皮肉相接的声音是如此沉重,林昊青毫无防备,径直被纪云禾一拳击倒在地,他张嘴一吐,混着口水与血,竟吐出了两颗牙来。

林昊青还未来得及站起身,纪云禾如猛兽捕食一般,冲上前来,抓住林昊青的衣领,不由分说,两拳,三拳,数不清的拳头不停的落在林昊青脸上。

剧痛与眩晕让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纪云禾根本不管不顾,仿佛要将他活活打死一样,疯狂的拳头落在他脸上。

终于,林昊青拼尽全力一抬手,堪堪将纪云禾被血糊过的拳头挡住。

鲜血滴答,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纪云禾自己拳头上的血。

“纪云禾。”林昊青一只眼已经被打得充了血,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妖怪,“你疯了。”

从他的世界看出去,整个牢笼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领的纪云禾,在这片血色当中却出离的清晰。

她目光中情绪太多,有痛恨,有愤怒还有那么多的悲伤。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纪云禾声音万分嘶哑,若不是在这极度安静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几乎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视纪云禾,毫无半分躲避,他像一个不知肉体疼痛的木头人,血肉模糊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而眼神却是毫无神光,宛如没有灵魂一般麻木,他反问纪云禾,声音,也是被沙磨过的喑哑。

“大家想要的少谷主,不就是这样吗?”

第二十四章 旧事

林昊青的话,让纪云禾的拳头再也无法落在他脸上。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纪云禾再清楚不过。

便在纪云禾失神之际,林昊青一把将纪云禾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血红的眼睛往墙上一瞥,随即笑出了声来:

“护法。”林昊青挺直了背脊,傲慢的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纪云禾,“鲛人开尾完成了。你要想与他相处,便与他相处就是。”

林昊青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并未计较纪云禾她打了他的事,自顾自开门离去。

对他来说,第二局赢了,就行了。别的,他不在乎。

他只想赢过纪云禾,赢过这个从小到大,似乎样样都比他强一些的驭妖谷护法。

赢了她,就足以让他开心了。

纪云禾的愤怒,在他看来,就是输后的不甘,她越愤怒,他便越是开心。

林昊青带着笑意离开了地牢,而纪云禾看着墙上的长意,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来。

鲛人开尾已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