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身裸体的被挂在墙上,他拥有了普通人类男性的双腿,有了他们所有的特征,唯独失去了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并且再也不会长回来了。

纪云禾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狠狠一拳捶在身边的地牢栏杆上。

牢笼震动,顶上一张黄符缓缓飘下。

而便在黄符飘落的这一瞬间,墙上的人呼吸微微重了一瞬,极为轻细的声音,但在寂静的牢笼中却是那么清晰。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长意身前。

银色长发末端颤动,长意转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还是那般澄澈而纯净的蓝色。

“长意。”纪云禾唤他。

她没有把他从墙上放下来,刚开尾的鲛人,脚落地,应该会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吧。她只仰头望着被钉在墙上的长意,静静的看着他。

长意目光与她相接,看了纪云禾许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一般。他张了张嘴,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纪云禾心中一抽,要鲛人开尾,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让鲛人心甘情愿。如果鲛人不愿意,即便他们给他喂再多的药,将他尾巴都剁碎,也不会开尾成功。

纪云禾猜都能猜到他们是怎么让长意开尾的。

“他们肯定骗你了。”纪云禾拳头紧握,唇角微微颤着:“抱歉。”

长意垂头看了纪云禾许久:“你没事……就好。”他声音太小,几乎听不见,纪云禾是看着他嘴唇的形状,猜出来的。

而这句话,却让纪云禾宛如心窝被踹了一脚般难受。

她几次张开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都闭上了。

面对这样的长意,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了他决定做的事,这件事的后果,他早就想清楚了……

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长意,我如何值得你……这般对待。”

长意没有说话,大概也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开尾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损耗。

纪云禾便不问了,她就站在长意面前,手中拈诀,指尖涌出水流,她指尖轻轻一动,地牢之中水珠落下,仿佛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将长意苍白的身体浸润,也清洗了这一地浓稠的鲜血。

水声滴答,纪云禾垂头看着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想要打破这死般的寂静,她倏尔开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这样。”她说,“我最初见他的时候,他性格很温和,对我很好,把我当妹妹看,我也把他当哥哥。那时他养着一条小狗,林沧澜给他的,他给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为小狗最喜欢在花海里去咬那些花,闹得漫天都是花与叶。”

纪云禾说着,似乎想到了那场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很宠爱花花,后来,没过多久,林沧澜让他把狗杀了。他没干,挨了好一顿打,也没干。然后林沧澜就威胁他说,他不把狗杀了,那就把我杀了,不杀我,那林沧澜就自己动手,杀了我。”

纪云禾声色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嚎啕大哭着,把花花掐死了。”

纪云禾挥挥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一些。“那天是一个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但那条狗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咬他一口……他难过得大病一场,林沧澜就在他病时,把花花炖了,喂他一口口吃掉。他一边吃一边吐,一边还要听着林沧澜的呵斥,骂他窝囊无用,嫌他妇人之仁。

“林沧澜说,驭妖谷未来的谷主,必须要心狠手辣。不仅要吃自己养的狗,还要会吃自己养的人。”

长意看着纪云禾,虽然做不了任何反应,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在她身上,没有挪开。

“林昊青病好了,我去看他,我问他,是不是讨厌我了,毕竟他为了我,把那么喜欢的小狗杀掉了。但林昊青说没有,他说我没有错。他说,这件事情里,还能让他找到一点安慰的,就是至少救了我。”

纪云禾抬头,与长意的目光相接:“长意,那时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后来……”

再后来,就要怪她了。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来越好,我们一起做功课,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说我聪明,林沧澜也不吝啬与夸奖我,他还将我收做了义女,在所有人眼里,我们的关系都好极了。

“可是我也只是训练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样,花花是注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个注定要被吃掉的人。”

纪云禾眸光渐冷:“林沧澜让我和林昊青去驭妖谷中,一出洞穴试炼,洞穴里有一个蛇窟,林昊青最怕蛇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沧澜让我把林昊青推进去。”

纪云禾说得很简略,但背后还有林沧澜喂她秘药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后,林沧澜就给纪云禾喂了秘药。从那时候起,她每个月都要等林沧澜赐她解药,这样才能缓和她身体里撕裂一样的疼痛。

她变成了林沧澜的提线木偶。

林沧澜让她把林昊青推进蛇窟,她没有答应,她生不如死的熬了一个月,林沧澜和她说,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件事。

所以纪云禾点头了。

她答应了。

很快,林沧澜便安排她与林昊青去了蛇窟。

“走到那蛇窟边的时候,林昊青站在我面前,背后就一条路,我堵住了,他就出不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情况之中,他护在我身前,忍住惧怕说,没关系,我保护你。你快跑。

纪云禾扯了一下嘴角:“我没跑,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怕蛇,我堵住门没动,是因为我还在犹豫。”纪云禾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我还在想,干脆自己跳进去算了,这样就什么都解脱了。但是没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击中了,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边的林昊青,推了下去。”

纪云禾当时没有动手,是林沧澜派来监视他们的卿舒等不了了,用石子击中了她的手肘,让她把林昊青推了下去。

而那时,以她和林昊青的灵力,根本都无法察觉到卿舒的存在。

“我当时转头,看见了林沧澜的妖仆,她冷冷瞪了我一眼。我一回头,又看见掉进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犹记,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仿佛是见了鬼一样。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林沧澜想要一个心狠手辣的儿子,林昊青一天没有变成他想要的模样,那这样的事情就一日不会断。所以,当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时候,我做出了选择。

“我站在蛇窟边,一脚踢开了他伸出来向我求救的手。”纪云禾眼中血丝,微微红了起来,“我和他说,凭什么你一出生,就注定拥有驭妖谷谷主之位,我说,你这么懦弱的模样,根本不配。我还说,我这段时间,真是恶心死你了。你就死在这里吧。”

再说起这段旧事,纪云禾仿佛还是心绪难平,她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喑哑了许多。

“后来,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了那个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来之后,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当初的温和少年。”

纪云禾不再说话,地牢之中便只余滴答水声,像是在敲人心弦一般,让人心尖一直微微颤动,难消难平。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当年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在那之后,林昊青再也没有被林沧澜逼着去受罪了。但是啊长意……”纪云禾此时在仰头看他。

他被钉在墙上,血水被洗去,皮肤上干枯如死屑的鱼鳞也被冲走,但那皮肤,还是不见人色的苍白。

“我当年的选择,却害了今天的你。”纪云禾牙关咬紧,“我错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地牢安静了许久,终于,纪云禾听到了一句沙哑而轻柔的安抚。

“不怪你。”

鲛人的声音,宛如一把柔软的刷子,在她心尖扫了扫,扫走了这遍地狼藉,也抚平了那些意难平。

第二十五章 赤尾鞭

纪云禾在牢中,给长意下了一整夜的雨。

长意太过疲惫,便再次昏睡过去,而纪云禾立在远处,一点都没有挪动脚步。

及至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甬道楼梯处泄漏进来,在她院门前看门的两名驭妖师急匆匆的跑了下来。

纪云禾未理会他们的惊慌,自顾自的将墙上的长意放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平他的身体,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即脱下自己的外套,将赤裸的他下半身盖了起来。

“护法怎可私自将鲛人禁制打开!”

“不顾谷主命令前来此地!护法此举实在不妥!护法且随我等前去叩见谷主!”

一声声追责纪云禾恍若未闻。直至最后一句,她才微微转了头:“走就是了,大惊小怪吵闹得很。”

纪云禾看了地上长意一眼,灵力再次催动法术,于指尖凝出水珠,抹在了他苍白的嘴唇上。长意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将唇上的湿润抿了进去。

纪云禾站起身来,出了地牢,随着两名驭妖师,去了厉风堂。

青羽鸾鸟离开,鲛人寻回,驭妖谷的大事都以过去,所以厉风堂修缮的工作已经开始进行了,殿外搭了层细纱布,将日光遮蔽,初春日光下,殿内气温升了起来,说不出是温暖还是闷热。

纪云禾在殿外敲敲打打的声音中走近大殿。

这种日常琐碎的声响并不能缓解殿内的气氛,林沧澜盯着她,神情严肃,嘴角微垂,显示着上位者的不悦,在这样的目光中走进,殿外的每一声敲打,都仿佛凿在纪云禾的脚背上,一步一锥,越走越费力。

但纪云禾并没有停下来,她目光沉着,直视着林沧澜的目光,走到他座签,一如往常的行礼:“谷主万福。”

“咳……”林沧澜咳嗽了一声,并没有叫纪云禾起来,“万福怕是没有了,孩子们都长大了,翅膀也都硬了,不爱听老头的话了。”

纪云禾跪着,没有接话。

看着沉默的纪云禾,林沧澜招招手,林昊青从旁边走了出来。

一晚上的时间,林昊青脸上的伤并没有消失,反而看起来更加狰狞。

“父亲。”

林沧澜点点头,算是应了,微微一抬手,让林昊青站了起来,随即转头继续问纪云禾,“云禾,昨晚,你不在屋里好好休息,为何要去地牢,对昊青动手?”

纪云禾沉默。

林沧澜目光愈发阴冷起来,他直勾勾的盯着她:“昊青昨日给鲛人开了尾,顺德公主其愿,再圆一个,是高兴的事,你却因嫉妒而大打出手?”

林沧澜说着,气得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声音混着殿外的敲打,让纪云禾心底有些烦躁起来。

她抬眼看着台上的林沧澜与永远站在他背后的妖仆卿舒,复而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昊青。心底有些嘲讽,他们真是活得多累的一群人,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是逃不掉的“一路人”。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断不该如此相处。”林沧澜说着,卿舒从他身侧上前一步,手一挥,丢了一条赤色的鞭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在了殿前的赤色长鞭上。

“谷中规矩,伤了同僚,该当如何?”

卿舒答话:“主人,按谷中规矩,谋害同僚,伤同僚者,赤尾鞭鞭刑十次,害命者,赤尾鞭鞭刑至死。”

赤尾鞭,鞭上带刺,宛如老虎的舌头,一鞭下去,连皮带肉,能生生撕下一块来。打得重了,伤势或可见骨。

“云禾,身为护法,当以身作则。”林沧澜捂住嘴咳了半天,缓过气来,才缓缓道,“鞭二十。昊青,你来执行。”

林昊青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颔首称是,转而捡起了殿前的赤尾鞭,走到纪云禾身侧。

纪云禾抬头看他,眼神无波无澜,但她脑海中却想到了那很久之前,在蛇窟之中,林昊青看向她的眼神,那才是活人的眼神,带着愤怒,带着悲伤,带着不敢置信。

而现在,她与他的目光,在这大殿之上,连对视,都如一波死水。

纪云禾挪开了目光。

任由赤尾鞭“啪”的落在身上。

林昊青说得没错,他变成了大家想要的少谷主,最重要的,是他变成了林沧澜最想要的少谷主,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

每一鞭,落在背上,连皮带肉的撕开,不过打了三两鞭,纪云禾后背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但纪云禾没有喊痛,她一直觉得,人生没有不可以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能承担相应的后果。她选择去见鲛人、殴打林昊青、一夜未归,这些有的是兴起而行,有的是冲动行事,有的是思虑之后的必有所为。

这所有的事,都指向现在的结果。

所以她受着,一声不吭,眼也未眨。

二十道鞭痕落在身上,她将所有的血都吞进了肚子里。

挨完打,林沧澜说:“好了,罚过了,便算过了,起来吧。”

纪云禾又咬着牙站了起来,林沧澜挥挥手,她带着满背的血痕,与大家一同转身离去。

她走过的地方,血迹滴答落下,若是他人,怕早就叫人抬出去了,而她宛似未觉。

驭妖师们都侧目看着她。

纪云禾挨罚的时间并不多,她总是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此这般触怒林沧澜,甚至在殿上用强硬的态度面对他,都是极少的。

所以驭妖师们都不知道,这个素来看起来慵懒的护法,也有一把硬到髓里的骨头。

“林昊青。”出了厉风堂大殿,日光倾洒下,纪云禾张开惨白如纸的唇,唤了一声走在自己身前不远的林昊青,她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花海荒地,蛇窟,午时见。”

林昊青微微一怔,没有转头,就像没听见一样,迈步离开。

纪云禾也没有多犹豫,和没说过这话一样,转身就离开了。

她回了房间,擦了擦背上的血,换了身衣服,又重新出了门去。

这次没有人再拦着她了,林沧澜让林昊青给鲛人开尾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她的“不乖”也受到惩罚了,所以她拖着这副半死的身体,想做什么都行。

她留了个心,没看到有人跟着自己,便走到了花海之中。

花海荒了,远远望去一片苍凉。

小时候对他们来说无比可怕的蛇窟,现在看来,不过也就一个小山洞而已。

纪云禾走到那方的时候,林昊青已经等在小山洞的门口了。他独自一人来的,负手站在山洞前,看着那幽深的前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昊青。”纪云禾唤了他一声。

林昊青冷笑着:“怎么?殿上挨了鞭子,还想讨回来?”

“在这里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纪云禾没有多与他言语纠缠,指了一下小山洞,开门见山,“你想知道真相吗?”

林昊青看着纪云禾,脸上的冷笑的弧度收了起来,表情渐渐沉了。

第二十六章 改变

“你说的,是什么真相?”

风吹过荒凉的花海,卷起一片黄沙,扫过两人耳畔,留下一串萧索的声音。

“如果你想说,当初在蛇窟边,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都是林沧澜逼的你……”他顿了顿,复而又冷笑起来,“那我早就知道了。”

林昊青的回答,在纪云禾的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却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云禾,我当年是懦弱,却不傻。”林昊青转头看她,“我被人从蛇窟救出来后,我是很恨你,但过了几天,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是了,林昊青并不傻。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林沧澜的行事作风,纪云禾看在眼里,心里清楚,林昊青难道会毫无察觉吗?

“护法,不要高估了自己。”林昊青神情淡漠的看着她,“让我变成这样的,并不是你。”

是林沧澜。

是他让纪云禾明白了,如果她在蛇窟边不推林昊青下去,那么,接下来,林昊青将面对越来越多的背叛与算计,直到他愿意改变。

林昊青同样也明白了……

所以他心甘情愿的按照林沧澜定好的路,走了下去,变成了他父亲想要的模样。

纪云禾看着这样的林昊青,四目相接,她一肚子的话此时竟然都烟消云散。

“如果你都知道了,那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纪云禾张开苍白干裂的唇,哑声道,“少谷主多多保重。”

纪云禾转身欲走,林昊青却倏尔开口:“等等。”

纪云禾微微侧过头来。

“你今日来找我,就为此事?”

“就为此事。”

林昊青勾了一下唇角:“是我给鲛人开了尾,让你觉得,当年的事,你做错了,是吗?”

纪云禾默认。

“你想改变些什么,是吗?”

纪云禾闻言,心下微微一转,回过头来,面对林昊青:“少谷主有想法?”

“你今日来,告诉了我一件事,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林昊青走上前两步,与纪云禾面对面站着,他微微俯身,唇瓣靠近纪云禾的耳边,轻声道,“我想与护法联手,杀了……林沧澜。”

他的话很轻,被风一卷,宛如蒲公英,散在空中,但落在纪云禾心尖,却惊起层层波澜。

纪云禾眸光一动,睫羽微颤,第一时间并未搭话。直到林昊青直起身子,微微退开一步,纪云禾看着他平静的面色,心中确认,这个谷主之子,并不是在与她玩笑。

他说的是真的,他要杀了林沧澜。

他想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