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件事的?”

“很久了。”

他平静的说着,就像在说,这天已经阴沉了很久了。

看到现在的林昊青,不知为何,纪云禾心头忽然涌上了一句话——林沧澜成功了。

在改变林昊青的这件事情上,他做得无人能及的成功。

“你不怕我去告密?”纪云禾问林昊青,“林沧澜不会允许你有这样的想法,哪怕你是他儿子。”

林昊青笑了笑,对纪云禾的话不以为意。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林昊青盯着纪云禾的眼睛,“你不喜欢驭妖谷,想离开。”

纪云禾眸光微动:“这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此前一直隐隐有这个感觉,虽然林沧澜逼迫你做了许多事,但我不能确定,其中有没有你自己想做的。但这一次……青羽鸾鸟大乱驭妖谷,以护法的本事,不急着想办法去攻青羽鸾鸟的心计,困住青羽鸾鸟,反而跑去找那不知掉到什么地方的鲛人……”

林昊青看着纪云禾,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而后我查过与青羽鸾鸟一战中,驭妖谷中,失踪的驭妖师。瞿晓星,赫然在榜。雪三月被带走,瞿晓星失踪,而你,那时候也是想跑吧?”

纪云禾默认。

“只可惜,你想要的太多了,你还想带那鲛人走。”林昊青一抬手,轻轻拉住纪云禾耳边的发丝,“老头子看错你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明明是你啊,云禾。当时若没有那鲛人拖累,你现在应当也在驭妖谷外,自在快活吧。”

纪云禾将林昊青握住自己发丝的手挥开。

“所以呢?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许你自由。”林昊青道,“你我联手,大事得成,我做主驭妖谷,便许你出谷,此生不再受驭妖谷束缚。”

这个条件,对纪云禾来说,很是诱惑,但是……

“我不能杀了林沧澜。”

林昊青微微挑眉:“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你不知道这个理由。”纪云禾道,“我被林沧澜喂过毒,每个月,他指派卿舒给我发一粒解药,从你掉入蛇窟之前,我便每个月都靠着他的药活下去了。”

林昊青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纪云禾心头了然,林沧澜喂她毒药的事,看来藏得着实够深,怕是除了林沧澜主仆二人与纪云禾外,再无第四人知晓。

“所以,我不能和你联手,我要林沧澜活着,除非……”纪云禾看着他,“你把解药给我。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风再次在两人身边卷过,沉默在纪云禾这句话之后蔓延。

过了许久,纪云禾才道:“少谷主,我与林沧澜之间的恩怨,我不奢求有他人来为我了结,所以尽管我提出了条件,但我心里知道,这个条件很难达到。”

纪云禾看着沉默的林昊青,继续道,“关于你们父子之间的恩怨,我也无能为力。我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事到如今,我所行之事,皆违背己心,但你放心,我对林沧澜的厌恶,不比你少,你告诉我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告辞了。”

纪云禾言罢,转身离开。

“云禾。”林昊青再次开口唤她,但这次纪云禾没再回头,只听他在自己身后轻声说着,“你以为,被他改变的,只有我吗?”

但闻此言,纪云禾脚步微微一顿,复而继续迈步离开。

林昊青的意思,纪云禾再明白不过。

和纪云禾初识的林昊青不是现在的模样,与林昊青初识的纪云禾,也不会是现在这般的模样。

在这驭妖谷之中,她和这个曾经的少年,都已经改变了。

第二十七章 洛锦桑

纪云禾慢慢走回房间,背上被赤尾鞭抽打出来的伤口又裂开了,晕湿了后背的衣裳。

她有些吃力的换下衣物,自己对着镜子,将药粉洒在伤口上。但给自己后背上药,实在太难了,弄了几次,药粉洒得到处都是,但落到背上的却没有多少。

“哎……”

纪云禾没有叹气,房间却倏尔传来一道女孩子的叹气声。纪云禾眉梢微微一挑,随即看向传来叹息的房间角落,一言不发的,将手中的药瓶扔了出去。

药瓶抛向空中,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宛如被人握住了一样。

药瓶飘飘摇摇的,从空中摇晃而来。

“你倒一点不怕我接不住。”房间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音色俏皮且活泼,“待会儿摔碎了,我可不给你去拿新的药。”

纪云禾闻言,却是对着镜子笑了笑,在经历了昨日到今天的事情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总算是带了几分真心。

“放你出去这么多年,这个瓶子都接不住,那我可该打你了。”纪云禾说着,向床榻上走去。

而那药瓶子便晃晃悠悠的跟着她飘到了床榻边。

纪云禾往床上一趴,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裸露出来:“轻点。”

那药瓶矮了一些,红色的瓶塞打开,被扔到了一旁,女孩娇俏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还知道叫轻点呀,我看你回来,脱衣服给自己上药的阵势,像是全然不知道疼似的。我还道我的护法比之前更能忍了呢。”

随着这念叨的声音,药瓶挪到纪云禾的后背上方,药粉慢慢洒下,均匀且轻柔的铺在纪云禾的伤口上。

药撒上伤口时,纪云禾的疼痛终于在表情上显露了出来,她咬着牙,皱着眉,拳头握紧,浑身肌肉都紧绷着,而药粉并没有因此倒得快了些,药粉仔仔细细的,被洒到了每一个细小的伤口上。

直到药瓶立起来,被放到了一边,纪云禾额上的汗已经淌湿了枕头。

“好了。”女声轻快道,“药上完了,绷带在哪儿?你起来,我给你包一下。”

“在那柜子下面。”纪云禾沙哑的说着,微微指了一下旁边的书柜。

片刻后,书柜门被拉开,里面的绷带又临空“飘”了出来,在纪云禾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绕了起来。

纪云禾瞥了一眼身侧,道:“还隐着身,防我还是防贼呢?”

“哦!”那声音顿时恍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一样,“平日里隐着身这样活动方便,我都差点忘了。”话音一落,纪云禾床榻边,白色光华微微一转,一个妙龄少女悄然坐在那处,手里还握着没有缠完的绷带。

少女转头,咧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出来,就像是一个小太阳,将纪云禾心头的阴霾照散了许多。

洛锦桑,也是一个驭妖师,只是她与其他驭妖师不一样的是,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洛锦桑是个已死的人。

她死在五年前立冬那日,驭妖谷中抓来的一只雪妖疯了,她去制伏雪妖,却被雪妖整个吞了进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纪云禾也是这么以为的。

洛锦桑性格活泼,天真可爱,是在这谷中难能可贵的保持着自己真性情的人。和雪三月不一样,纪云禾把自己的秘密和雪三月分享,她们共担风雨,而对洛锦桑,纪云禾则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着她。

在洛锦桑“死”后,纪云禾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渐渐走出悲伤,她却发现……自己身边开始发生很多难以解释的事件……

比如屋子里的食物老是莫名其妙的不见,角落里总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房门会在无风无雨的半夜忽然打开……

纪云禾觉得自己宛如撞了鬼。

那段时间,素来心性坚强的她都被折腾到难以入眠,在屋中又挂黄符又烧香,几次找到雪三月,两人蹲在屋里,半夜等着“抓鬼”,却毫无所获。

折腾了大半个月,还是经离殊提醒,两人才知道这房间里,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气息。

又折腾了很长时间,纪云禾与雪三月才确定了那人是洛锦桑。

是洛锦桑被吞进雪妖肚子后,没有毙命,雪妖被杀之后,她从雪妖肚子里爬了出来,但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话没人能听到,甚至有时候还能穿墙而过,好似真的变成鬼了似的。

她十分慌张,第一时间就跑来找纪云禾,但纪云禾也看不见她,她只能蹲在纪云禾屋子里,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如此过了几天,肚子还饿得不行,于是便开始偷拿纪云禾房间里的东吃。

后来,在离殊的提点下,纪云禾和雪三月开始研究“治疗”洛锦桑隐身的办法。

终于是弄出了些心法,让洛锦桑学了,虽没办法将她变得与常人一样,但好歹让她能控制自己什么时候隐身了。

打那以后,纪云禾便没让洛锦桑在他人面前出现过,她让洛锦桑离开驭妖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外面游历。她的“隐身之法”让她变成了唯一一个,不用受驭妖谷,也不用受朝廷控制的驭妖师。

洛锦桑时不时隐着身跑回来找纪云禾,与她说说外面的事情,每当纪云禾看着她,看她笑,看她闹,纪云禾总会觉得,这个人世,还没有那么糟。

“锦桑,你这次回来得可有点慢了。”待得洛锦桑给纪云禾包扎完了,纪云禾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都哪儿疯去了?”

洛锦桑挠了挠头:“你借花传语给我,我早就听到了,但……被那个空明和尚耽误了一会儿。”洛锦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与纪云禾提过,她在外面喜欢上了一个不太正常的和尚,这个和尚不爱喝酒不爱吃肉,当然也不爱她,他就爱拎着一根禅杖到处走,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一点出家人的心性都没有。

但洛锦桑喜欢他喜欢极了。天天跟着在他后面追。奈何空明和尚不搭理她,神出鬼没的,常常让她找不见人。

“那和尚还那样?”纪云禾问她。

“哪样?”

“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对呀!”

纪云禾一声轻笑,“迟早被朝廷清算。”

“可不是吗!”洛锦桑一盘腿坐上了纪云禾的床,“前段时间,他见一个老大的官作威作福欺压穷人,又一棒子杀过去,把人家大官,连帽子带脑袋,全都打掉了,嗨……”洛锦桑狠狠叹了口气,“朝廷发通缉令,悬赏那么高!”

洛锦桑把手高高的举起来,比划了一下,又噘嘴道:“要不是看在我喜欢他的份上,我都想去把他抓去拿赏金了。”

纪云禾笑道:“空明和尚出了这事儿,你怎么舍得回来?不去护着他了?”

“这我要感谢咱们驭妖谷呀。”洛锦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把那青羽鸾鸟一放跑,外面全都乱了,大国师那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那只鸟身上去了,空明和尚继续逍遥自在,我就接到了瞿晓星,把他安顿好了,这不就马不停蹄的回来找你了吗。”

“瞿晓星安顿得妥当吗?”

“妥妥当当的。没问题,我跟大和尚在地上打了好久的滚,让他帮我照看瞿晓星。那和尚脾气差了点,但脾气是说一不二的,答应人的事,从不食言,不会骗我。”

纪云禾摇头,连连感慨:“啧啧,不得了了,现在能把空明和尚拿捏住了啊。”

洛锦桑嘿嘿一笑:“你呢?我家云禾叫我回来干嘛来着?你这是为啥挨的打呀?”

提到这事,纪云禾面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

“锦桑,我要你去帮我偷林沧澜的药。”纪云禾沉着脸色道,“越快越好,驭妖谷,要变天了。”

不管谷主是林沧澜还是林昊青,对纪云禾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对她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离开这里。

而现在,她还想带着长意,一起离开这里。

第二十八章 痛

纪云禾将这段时间以来,驭妖谷的变化告诉了洛锦桑。

洛锦桑闻言,沉默许久。

“云禾呀,恕我直言,我帮你偷药没问题,我捯饬捯饬,说不定还行,但你要我帮你把鲛人偷出去,这可真的是没有办法呀,他那么大一只呢。”

纪云禾沉默。她并没有打算让洛锦桑去把长意偷出来,她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带长意走,她现在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云禾呀,你要不,和林昊青合作一下,如果你们能一起把林沧澜杀了,那到时候解药还不随便你找,林昊青也许诺你自由了呀。”

纪云禾摇摇头:“风险太大。一是拿不准林昊青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二是……我拿不准,现在的林昊青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意思?”

纪云禾看着洛锦桑,笑道:“你看,林昊青和我说这话,或许有两个阴谋呢,第一,他在诈我。说着与我去杀林沧澜,但并不动手,而是背地里使绊子,让林沧澜发现我要谋反,从而除掉我。再者,他真有本事杀了林沧澜,也不一定会信守承诺放过我,狡兔死走狗烹,杀父都行,杀我有何不可?”

洛锦桑听得有些愣:“也是……不过,他就不怕你把他的阴谋告诉林沧澜吗?”

“林沧澜自负。他一直以来就想将林昊青变成这样。自己一手养出来的人,他心里会没数?若是真有那天,林沧澜死在林昊青手上,那老头子怕是骄傲得很。而在那天之前,只要林昊青不动手,他就会纵容他。在老狐狸心中,这驭妖谷,本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天下。而且……”

纪云禾顿了顿,“林昊青也笃定,我不会告诉林沧澜。”

“为什么?”

“我对林沧澜的厌恶,这天下,林昊青最懂。”

纪云禾忍不住自嘲一笑。

所以林昊青说她变了,她也因为对一个人的厌恶与仇恨,变得和他一样丑陋。

满心算计,左右踟蹰。想要报复,却也舍不了眼前的苟活。

真是难看得紧。

“怎么选都是错……”洛锦桑皱眉,“这样说来,若非将他们父子二人都除掉,便没有最安全的办法了?”

纪云禾沉默。

洛锦桑确实眼珠一转:“哎!对了!不是还有朝廷大国师顺德公主吗!咱们可以借刀杀人呀!”洛锦桑兴冲冲的拉着纪云禾道,“顺德公主不是其愿有三吗!现在就差最后一个了,你把那鲛人驯服,交给顺德公主,让他给顺德公主带话,道出林沧澜多年阳奉阴违,私自用妖怪炼药……”

林沧澜给纪云禾的药,便是从这些妖怪身上炼出来的。

纪云禾先前没打算告诉洛锦桑,是有一次她做错了事,林沧澜不给她当月的解药,她在房中毒发,恰逢洛锦桑回来,看见了她的惨况,方才知晓。

“你让鲛人,把这些事告诉顺德公主,然后再泼林昊青一盆污水,朝廷最恨驭妖师明面一套暗里一套,彼时,林氏父子势必被朝廷摒弃,而你可以顺理成章的坐上谷主之位。”洛锦桑道,“那时,你可能才算是真正的获得安全和自由。”

纪云禾转头,盯着洛锦桑:“你天天和空明和尚混在一起,他就教你这些权谋之术?”

纪云禾的神色让洛锦桑一愣,她有些胆寒的退了一步。

“不是他教的啊……他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两句的。这些……这些事,在驭妖谷不是很常见吗,利用驯服的妖怪,去达官贵人的耳边吹吹风,帮助自己做一些什么事……”

是的,再常见不过了。

但她一直以来,便不想让洛锦桑沾染这些。更不想,被自己利用的人,是长意……

“我送鲛人入宫,那鲛人呢?他怎么办?”纪云禾问洛锦桑,“你去宫里,在顺德公主身边,在大国师的监视下,再把他救出来吗?”

洛锦桑愣了愣。

她和很多驭妖师一样,根本没有从妖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我是……想不到别的破局的办法了……”

纪云禾微微叹了一口气:“总之,你这段时间,先帮我探这林沧澜那边的情况,注意观察他的起居,他总有要将解药藏起来的地方。先拿到解药。我们再谋后计。”

“好,我今天就去盯着。”

洛锦桑说着,心法一动,她身体又在空中慢慢隐去。

纪云禾披上了衣服,走到了门边。

“哎?你不歇会儿?”空中传来洛锦桑的声音。

“嗯,还不到歇一歇的时候。”

纪云禾出了门。径直向囚住长意的地方而去。

到了牢外,看守的驭妖师们都回来了,左右站着,纪云禾将他们都遣退了,独自进得牢中。

长意还在沉睡。

平静的面容仿似外面的所有争端都于他无关。纪云禾看着他的面容,霎时间,那复杂吵闹的思绪,在这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鲛人原来还有这样的本事,纪云禾想,怎么能让人一见就心安呢。

她坐在长意身边,将他脑袋放在了自己腿上,给他枕一下,想来会舒服很多。

而刚将长意的头放在自己腿上,那双蓝色的眼瞳便睁开了,他看着纪云禾,眨了眨眼,散掉初醒的朦胧:“你来了。”

没有多余的话语,便让纪云禾感觉,他们仿佛不是在这囚牢之地相遇,他好似是个隐士,在山间初醒,恰遇老友携酒而来,平淡的问候一句,你来啦。

“嗯。”

长意坐了起来,微微一动腿,他一愣,双手摸到自己腿上,他腿上还盖着纪云禾先前离开时给他搭的外衣。

没有掀开那层衣服,他只是隔着棉布摸了摸那双腿。

纪云禾看得心尖一涩:“长意……抱歉。”

长意转头,眼中并无痛苦之色:“我没怪你。”

“我知道,但是……”纪云禾也轻轻的将手放到了他腿上,“还是抱歉……一定,很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