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她现在的这个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顾后,可谓是十分的简单直接,毕竟……善后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达到这个目的。这个事情有点难,因为她和长意的目的相冲突了——长意不让她死。

纪云禾在独处的时候,将阁楼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楼又撞不出去,想饿死自己吧,每天定点送到的三餐还得被人盯着吃进嘴里。

难不成闷口气,憋死自己吗?

她倒是试了试,日出睡觉的时候,她把被子都闷在了自己头上,紧紧的捂住,没一会儿是气闷,但气闷之后她的手就没有了力气,竟然就这样趴在被子里呼哧呼哧的睡了一天。

醒来的时候,除了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没其他不适。

纪云禾还把目光放到了房梁上,想着用床单拧根绳,往房梁上一挂,吊死也行。

纪云禾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是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剪子。

这才想起,竟然是上次她用剪子将床帏捡了,做成披风逃出去后,长意将她的剪子也给没收了。拆不了褥子,她便把床单个扒拉了下来。可床单一抖,布料飘然落下的时候,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脸煞神。

长意一脸不开心的负手站在纪云禾面前。

床单软趴趴的垂坠在地。

纪云禾呆呆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长意,一时间还以为这个床单是个什么道具,突然来了一出大变活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云禾看了看自己房间的大门,“这不是饭还没送到吗……”

长意黑着脸,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只道:“你又要做什么?”

“我……”纪云禾又把床单抖了两下,“我觉得床单有些脏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铺回去。”

长意背着手,盯着纪云禾将床单又规规矩矩的铺了回去,然后一脸不高兴的走了。和来时一样,无影无踪。

纪云禾往床上一坐,觉得自己出师不利。但通过这件事,她也明白了,这个鲛人,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能很快的洞察她的一举一动。这次还好没有漏出要自尽的马脚,不然之后的事办起来更加麻烦。

看来……不能用缓慢的方法自尽了。

纪云禾摸着下巴,愁得长叹一声。

她看向屋内的炭火,这拿碳烧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还没燃起来呢,大冰山就瞬间赶过来了……

不过……纪云禾看着屋内无声燃烧的炭火,倏尔想起了先前,她被关在国师府地牢的时候,大国师曾给她看过的书,大国师曾经喜欢的人游历天下,写了数本游记,游记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记载,还有一些闲散趣闻。

她隐约记得,其中有一章曾写过,北方某贵胄家中,曾用一种名叫“红罗炭”的木炭来取暖,此种木炭用名贵的硬木制成,灰白却不爆,可用时间也极长,且十分温暖。但贵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寿命皆不长,男子也常罗患疾病,甚至在一夜里,家主与夫人尽数丧命。

而家主与夫人死亡之后,据说面色安详,犹似还在梦中,并无狰狞之相,当地的人认为是此宅风水不好,有妖怪作乱,家主与夫人皆被妖怪吸取了神魂。

但著书之人探究之后却发现,是他们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风造成的惨案,著书人将其称为“炭毒”。

而纪云禾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在看完这文章之后还曾与大国师探讨过一番。

纪云禾说世间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归类为妖怪作乱,是以对妖怪心生嫌恶,难得还有一人愿意如此费力不讨好的去查明真相,写在书中,虽然这书最后没什么人看见……

大国师闻言只道:“她较真。”

当初纪云禾只感慨大国师是个情深的人,他喜欢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了。

但如今,纪云禾想起这段事,只觉欢欣鼓舞得想要跳脚。

她这屋里的窗户,她想开也没人愿意给她开,本就是常常关着。而她身体弱,大可称自己畏寒俱冷,让仆从多拿几盆炭火来,甚至可以点明要名贵的红罗炭,仆从就算奇怪,也只会当她矫情。而长意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起疑心。

多烧几盆炭,憋他一整天,第二天悄无声息的去了,面色安详,犹似在梦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她死得蹊跷,因为她本就体弱,众人只会觉得她是在梦中寿终正寝。

这可谓是最妙的一个死法了。

纪云禾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欣喜雀跃。

她期待的往桌子边上一坐,等到仆从送了饭来,纪云禾叫住她没让她走,待得长意来了,她便给长意许愿:“我这屋子太冷了,这一盆炭火还是让我手脚冰凉,待会儿,便多给我送几盆炭火来吧。”

长意没有疑心,淡淡的“嗯”了一声。

侍女领命,正要离去,纪云禾唤道:“院里有红罗炭吗?我以前听说,那种炭火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的回答:“有的。”

纪云禾点头:“多拿几盆过来吧。这日子越来越冷了。”

侍女没有应是,直到长意点了头。她便恭敬的离开了。

纪云禾心满意足的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长意今天似乎事务繁忙,手里还拿着一封长长的文书在皱眉看着。

察觉到纪云禾的目光,长意目光错过文书,看向纪云禾。却见纪云禾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她笑得温和且平静,长意本因文书而烦躁的情绪微微缓了缓,他眉头渐舒,将文书放下。

“有事?”他依旧冷冷的问着。

“没事。”纪云禾道,“只是觉得你如今越发有威严了,和以前相比,这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但凡纪云禾提到“以前”二字,长意便心情不会好。他冷哼一声,再次拿起了文书:“拜你所赐。”

纪云禾笑笑,乖乖的吃了一口饭,宛如在闲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目光聚焦的地方又从文字变到了纪云禾的脸上。

纪云禾今天非常的乖巧,吃一口饭,吃一口菜,细嚼慢咽,半点不用人催。他心头有些奇怪的感觉,但却说不上来是如何奇怪。

直到纪云禾将碗中的米饭和菜都吃完,长意也阖上了文书。他起身要走,往常这时候,纪云禾都是催着他离开的。他的目光对她来说像是监视。

长意心里明明白白。

但今天,纪云禾却忽然开了口:

“长意。”

她留住了他的脚步。

长意转回头,但见纪云禾眉眼弯弯,笑容让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几分,恍惚间,长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阵中,深渊潭水边上,那个拉着他的手,笑着跃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么坚韧美好,又充满诱惑。

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让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后的心绪。

“长意,你是我见过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话,让长意袖中的手攥紧了文书。

她接着道:“也是最温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场景,我或许会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或许,还会想做你们鲛人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双人。”

长意看着她,并不避讳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谈不上缠绵,也说不上厮杀,这瞬间的静默宛如深海暗流,将他们两人的情绪都吞噬带走,流向无尽的深渊。

烛光斑驳间,长意竟依稀觉得,纪云禾眸中,似有泪光。

一眨眼,她的黑瞳却又清晰可见。

长意默了片刻,只好整以暇的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言此语,你又有何图?”语调坚硬,犹似磐石。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无纠葛,长意转身离去。

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纪云禾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两三侍女,将她要的红罗炭送上来。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来了,将炭放下,又收拾一番,问她:“姑娘,炭火够了吗?”

纪云禾看着屋子里的炭盆,嫣红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脸颊,此时仍是寒冬,而纪云禾却仿佛来到了三月春花渐开的花海。

春风一抚,携着春花与暖阳,酥了眉眼脸颊,便令这寒冰般坚硬的脊梁骨也化了水,柔软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这嫣红,倏尔笑出了声来。

够了够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出口了。

“足够了……”

第六十三章 激将

纪云禾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小时候的林昊青,她在驭妖谷的花海当中折两个花帽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林昊青,她和这个哥哥一样的少年一起在明媚阳光下笑闹。

而后她跑向花海深处,又看见了开满紫藤花的树下,雪三月在轻轻亲吻离殊。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而这一转头,却看见身边从隐身慢慢显出身形的洛锦桑,还有咧嘴笑着的瞿晓星,这两个活泼得像孩子一样的人一人拉了她一只手,一路跑过花海,奔向远方的一个山头。

跑到山头上,所有人的消失了,纪云禾眼前只看到了一片浩瀚渺茫的大海。

有鸟鸣,有鲸吟。

她远远望去,只见辽阔的大海之中,一条巨大的蓝色尾巴在海面上出现,又潜下。

纪云禾看着那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消失,她对远方挥了挥手。忽然间,天空之中光华轮转,纪云禾向着那白光闪烁之处迈出了一步,一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一道无形的阶梯在她脚下铺就。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着,纪云禾觉得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盈,那些病痛都已远去,她向上方而去,却在离开地面许久之后,忽然间,一阵风吹过纪云禾的耳边。

寒风带着与这梦境全然不同的凉意,将她微微一刺。

“你还不能走。”

有个女人的声音陡然出现在纪云禾耳边。

她侧过头,往身边看去。在她身侧四周皆是一片白光,而在风吹来的方向,纪云禾隐约觉得拿处白光之中似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妙曼,一袭白衣白裳,她头发披散着,对纪云禾道:“你再留一会儿吧。”

“你是谁?”

纪云禾开了口,却没有得到回答。

忽然间,纪云禾只觉脚下无形的阶梯倏尔开始震颤,紧接着,一声轰隆巨响,阶梯坍塌,纪云禾毫无防备,眼看着四周白光骤然褪去,她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轻盈的身体坠下,宛如撞入了一个人形的囚牢之中,这个囚牢又湿又冷,捆在她身上,像是一个生铁枷锁,锁住了她每一寸皮肤。

纪云禾陡然睁开双眼

她感觉那个囚牢和自己融为一体了,纪云禾动动手指,抬起手来,却原来……这个囚笼,竟然是自己的身躯。

驭妖谷,国师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么,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却原来是自己的这个肉躯。

纪云禾勾唇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做别的感慨,忽然在自己抬起的手指后,看见了一个黑袍人影。

他站在纪云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儿,但没有说话,直到纪云禾醒来他也一声不吭。他盯着纪云禾,那双蓝色的眼瞳里,好似隐着千思万绪,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一丝凉风撩动纪云禾的发丝,纪云禾转头一看,却见那常年紧闭的窗户此时大开着,外面虽是白日,但寒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并见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风裹挟着吹进屋中,落在炭盆上,发出滋滋的沸腾声,化为白烟,消弭无形。

原来……风是从这儿来的……

“长意……”纪云禾呼喊他的名字,却像是在叹一声噫吁兮,“何必……”

何必不放过她,又何必不放过自己……

长意没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来见她时,要显得正式一些,他银色的头发还盘了发冠,仿似是从非常正经严肃的场合赶来的一样。

长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边侧坐下,却没有看纪云禾,他看着窗前的炭盆,看着那白烟,似在发呆一般,问:

“你想求死?”

“我这身躯……”纪云禾虚弱的坐起身来,她整个身体绵软无力,蹭了好一会儿,靠着床头坐稳了,“生死无异。”

长意确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的自语。

难得,纪云禾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图,她伸出手,握住长意的手腕,长意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即甩开纪云禾的手。他侧过身来,看着面色苍白的纪云禾。

纪云禾道:“长意,你不是想报复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眼瞳也紧紧的盯着她。

而便在这相视的瞬间,纪云禾陡然凝聚起身体所有的力量,一只手抓住长意的手腕,另一只手陡然拔下长意头上发冠上的玉簪,电光火石间,纪云禾便要将那玉簪刺进她的喉咙!

而却在这时!长意另外一只未被握住的手却是一抬,掐住纪云禾的脖子,将纪云禾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身于纪云禾身体上方,而那根簪子,则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纪云禾这一击是必死之举,她没吝惜着力气,长意这一挡也是如此的出其不意。

那玉簪几乎将长玉的手背扎透了,鲜血直流,将纪云禾的颈项,锁骨,全都染红,鲜红的血液流入纪云禾衣襟里面,她的领口,便也被鲜血晕开。

纪云禾惊诧非常,她看着压住自己的长意。

他的手挣脱了她的桎梏,此时反压着她的手腕,将她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只手在她颈项处,插着玉簪,鲜血直流,而那银色的长发则如垂坠而下的流苏,将他们之间,隔出一个暧昧到极致的细小空间。

“你凭什么了结自己的性命?”

长意盯着纪云禾,那双眼瞳,暗流汹涌,一直隐藏压抑的情绪,酝酿成了滔天大怒,他质问纪云禾,“谁给你的胆子?”

纪云禾狠下心肠,不去管长意手背上的伤口,她直视这长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风,不够凉,是吗?”

长意怔住,眼中的蓝色开始变得深邃而浑浊。

纪云禾嘴角挂着轻笑,道:“当年我利用你,却被你逃脱,我道你此举之后,如被抓住,必定面临不少责罚,看在过往相处的情分上,我本对你动了恻隐之心,不欲将你送到顺德公主那方活受罪,于是便想杀了你,了结你的痛苦。”

长意放在纪云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

纪云禾继续道:“没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顺德公主的惩罚。而如今,你让我这般活受罪,却让我连求死都不能。”

那手收紧,让纪云禾开始有些呼吸困难,但她还是咬牙道,“长意,你真是有了一副比我当年还狠的心肠。”

言罢,长意眼中的颜色好似变了天,如那狂风暴雨的大海,漩涡一般厚重的蓝黑色。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制造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他不觉得疼,纪云禾也闭上了眼睛。

直到纪云禾面泛青色,终于,那手离开了她的颈项。

空气陡然进入胸腔,纪云禾呛咳了起来。

长意却坐起身来:“纪云禾,你说得对。”他看着纪云禾,“我不杀你,就是让你求死不得。”他推门出去,屋外传来他冰冷的声音,“来人。多余的炭盆撤掉,只留一个,房间窗户叫人守着,只开一丝缝隙,门口也派两人看守,没有我的命令,都不准离开。”

外面的声音消失,纪云禾这才缓过气来,她看着屋外的大雪,又看着畏畏缩缩走进门来的侍女。

侍女将炭盆一个一个端走,又将窗户掩上,只留一点通气的口。

她们各自忙着,目光半点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身上停留。

纪云禾长叹一声气,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图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连翻旧账的激将法都用了,还是不管用。纪云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掌又沾上了一手黏腻的血。

她闭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拦了我登天的路……”

侍女们浑身颤了颤,还是不敢看她,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麻利了起来。纪云禾又叹息,也不知道在他们这些仆从的眼中,她和长意到底是个什么样别扭的关系。

接下来的一整天,纪云禾屋里都是人来人往的,一会儿有人将桌子抬来换了,一会儿有人放了个柜子来,仆从们忙上忙下的忙活了一天一夜,纪云禾终于找了个机会,逮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问道:“要拆房子吗?”

管事的恭恭敬敬的回她:“姑娘好福气,以后主上要住过来了。”

纪云禾一愣,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啊?”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谁?住什么?”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后他的公务,都要到这湖心小院来办了。”

纪云禾身子晃了一下。

管事道,“不过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扰姑娘休息,他会给姑娘加个隔帘禁制,一点声音都漏不进去。”

“隔……隔帘禁制?”纪云禾一脸不敢置信,“隔哪儿?我床上?这楼不是有三层吗!?”

“对,主上就喜欢姑娘在的这一层。”

言罢,管事的福了个身,规规矩矩的退到门口,又去指挥工作去了。

纪云禾呆呆的往床上一坐。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作了个大的。

她的地图……竟然只有一个床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