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好不容易才从桌子下爬了起来,坐稳了椅子,往那屏风前一看,她乒里乓啷搞了半天动静,那屏风前的人还是跟画一样,不动如山,不知道是聋了还是傻了还是死了……都没有让外面的侍从来收拾一下的意思。

正在房间一片死寂,死寂得几乎能听到炭盆燃烧声音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敲门声。

像是一记惊雷,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屏风前的人动了,纪云禾也动了,长意在忙活什么纪云禾不知道,但纪云禾开始收拾起了自己这一身菜和饭,但饭粒子粘在衣服上,她情急之下,一捏一个扁,全在她衣服上贴紧实了。

“我今日里研究出了一味药,或许有助于提升……”空明和尚拎着药箱子走了进来,他本沉浸在自己的话中,可话音一顿,又起,“你怎么了?眼睛颜色都变……哎……你去哪儿?”

屏风外的人消失了,空明和尚一脸不解的拎着药箱子又绕过屏风走到后面来,看见纪云禾,他脚步又是一顿:

“你又怎么了?”

纪云禾一声清咳,难得的,在人生当中有这么一个让巧舌如簧的她都难以启齿的时刻……

“我……摔了一跤……”

空明和尚眯着眼,斜眼看着纪云禾:“饭菜也能摔身上?”

“嗯……摔得有点狠……”

纪云禾拍拍衣服,把袖子卷了起来,更是难得的主动配合空明和尚:“你来把脉吧,说说你刚提到的药,其他的,就别问了……”

空明和尚:“……”

第六十七章 印记

这个诡异的事件发生只在一瞬间,纪云禾却愣是别扭了许久。

其实,虽然纪云禾调侃长意没有被女人勾引过,但事实上,纪云禾也没有勾引过男人呀!这第一次下手,就遭遇这般极端事态,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对应不来。

但尴尬归尴尬,尴尬完了,纪云禾自己想想这事儿,也觉得好笑,可笑完了,她又悟出了一丝丝不对劲的味道。

长意是什么样的人,即便他因为被背叛过,所以心性改变,变得强硬,蛮横,但他也不应该会变成一个负心薄情的浪子啊。

因为,如果他真的放浪形骸,也不用花这六年的时间,做这般谋划,将她从国师府救出,带回来折磨。

他折磨她,囚禁她,不就是因为对过去耿耿于怀,心中还看不开放不下吗……

他一直都是一个固执的人,而这样一个固执的鲛人,会突然放弃他们鲛人一族世代遵守的规矩……放肆大胆的亲吻一个没有与他许下终生的人吗?

只是为了报复?亦或者是为了让她难堪?

纪云禾觉得,这个鲛人,一定也有什么事情,是瞒着她的。

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面多做迂回,于是,在又一个饭点。固执的鲛人固执的恪守着他自己的“规矩”,又来押着纪云禾吃饭了。

纪云禾拿着筷子,压住了自己的尴尬,也无视桌子对面那人的尴尬,开门见山,大刀阔斧砍向长意:

“昨日,你为何要吻我?”

桌子对面的人,一张脸都在文书背后,听闻此言,文书将那脸继续遮了一会儿,不片刻,便放了下来。

长意一张冷脸,一如往常。

“你不是想试试吗?”

“谁想试这个了!”纪云禾一时没压住自己的脸红,刚想拍桌而起,但又及时克制住情绪,她深吸一口气,用理智压住内心所有的躁动与尴尬,沉声道:“长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挑衅我的,是你。”长意将文书丢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纪云禾,“而今诘问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好,那我完整的问一遍。”纪云禾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你们鲛人的规矩,一生只许一人。昨日,你为何要吻我?”

烛火之间,四目相接,聊的是男女事,却全然没有半分缠绵意。

“我恪守我族规矩,并未破坏。”

半晌后,长意如是说道。

而这一句话,却让纪云禾又怔愣了许久。

她其实在问之前,心里约莫就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但当听长意亲口说出,她心底依旧震撼:“你……什么时候……”

长意道:“这并非你我第一次肌肤相亲。”

闻言,纪云禾脑中陡然闪过了一个画面,是那日她从这湖心小院出逃,到了那冰面上,她惹恼了长意,长意咬了她的耳朵,皮破血流,留下了一个蓝色印记……

纪云禾摸住了自己耳朵上的印记,她望着长意:“你疯了。”

“只是为了困住你而已。”长意道,“我族印记,可让我念之则见之,你所在之地,所处境况,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难怪……难怪……

在那之后,纪云禾几次试图自尽,刚掀了被子他就找来了,原来如此!

“我不是你的皮影人。”

“你不是。”他盯着纪云禾,未眨一下眼睛,“你是笼中兽。”

“呵……”纪云禾倏尔一声笑,三分无奈,七分苍凉,“长意,你这是想用你的一生,来囚禁我。”

纪云禾言及至此,长意也终究沉默。

隔了许久,长意站起身来:“吃完了让人来收拾。”他说着,转身往屏风前走去。

“站住。我还有一问。”纪云禾唤住他。

长意转头。

“你们鲛人能续弦吗?”

黑袍袖中的手倏尔紧握成拳。长意沉着一张脸,未做解答,径直绕过屏风,手一挥,给了纪云禾这方一个禁制。

“哎!”纪云禾这次跟了过去,“你回答我啊!”

但任凭纪云禾站在禁制后面叫喊,长意也没再理过她丝毫。

叫了一会儿,纪云禾累了,往床榻上一坐,开始琢磨起来,好在她是个命短的,要是长意还能续弦,那这便也算不得个什么大事,怕就怕他们这鲛人一族脑子不好使,定了个不能续弦的规定,那鲛人一族寿命又长,那不就活活守到死吗……

应该不至于是这般愣头的一个族群吧……

纪云禾躺在床榻上忧心着,却也没想多久,便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近来,她时常犯困,空明和尚说她是身体不好了,精神不济,长意便没有在意。纪云禾其实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但自打她梦中第三次出现那个白衣白裳的女人之后,纪云禾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夜,是第四次了……

而今夜,似乎又要不同一些。

纪云禾感觉到脚底有风,托着她,往那女子身边靠去。

但那女子脸上,却总是又白色的云彩将其面容遮住,让纪云禾看不真切。

“是你前些日子,拦了我登天的路。”纪云禾被风托到她跟前,她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些天总是三番两次出现在我梦里?”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女子的声音犹似从风中来,被吹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帮你的忙?”

“我是……”她的话语被大风遮掩,“帮我……青羽……鸾鸟……”

纪云禾凑着耳朵,努力的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风声盖过了她的声音,让纪云禾除了那几个零星的词语,并听不清其他的语句。

恍惚间,脚底云彩陡然消失,纪云禾再次从空中坠落,她倏尔清醒过来,身边给她盖被子的侍女吓了一跳。

纪云禾往旁边一看,这才看见,屋内,有三个侍女,一个在帮她盖被子,一个在收拾餐盘,一个将先前开着透风的窗户给关上了。纪云禾隐约记得,她烧炭自尽的那日,清醒过来的时候,也是长意将窗户打开了透风来着,那日的风还有点大……

她记下此事,但并未张扬:“我不睡了,不用给我盖被子。”

纪云禾如此说着,却忽然听到屏风外一阵吵闹,一个十分耳熟的女声叫着——“啊啊,我都听见了,她说她不睡了,她起了,你让空明大秃子给她治病,为什么就信不过我找的大夫,我找的大夫也能给她治!”

长意低叱一声:“休得吵闹。”

“唔……”那女子立即呜咽了一声,似害怕及了的闭上了嘴。

纪云禾一转头,在那烛火投影的屏风里,看到了三个人影,一个坐着的长意,还有另外两个女子身影。

纪云禾要下床,侍女连忙拦她:“姑娘……”纪云禾拍拍侍女的手,走到屏风边。因为有侍女来了,所以长意将禁制暂时扯掉了,纪云禾靠着屏风,看着外面面对长意有些害怕又有些恼怒的洛锦桑,笑了出来。

“小丫头,好久不见。”

坐在书桌后的长意瞥了纪云禾一眼,却也没有呵斥她。竟是默许了她与洛锦桑相见。

洛锦桑一转头,一双杏眼登时红透了,那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就开始往地上掉:“云禾……云、云禾……”她往前走了两步,又捂着嘴停住,“你怎么……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看她哭了,纪云禾心头也陡添几分感伤,但她还是笑道:“瘦点穿衣服好看。”

长意将手中文书拿起:“要叙旧,后面去。”

听这言语,却是不阻拦纪云禾接触洛锦桑了。洛锦桑立即两步上前,张开双臂,立即抱住了纪云禾。但抱住之后,她手在纪云禾背上摸了摸,随即越发难受的嚎啕大哭起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她反反复复的,就说这两句话,想来是伤心得一时想不出别的言语了。

纪云禾只得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都过这么多年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洛锦桑不管不顾的哭着,适时,旁边走上来一个青衣女子,她揉了揉耳朵,一声柔媚的叹息:“可不是嘛,吵煞人了。”

纪云禾看着这青衣女子,倏尔一愣。

“青……羽鸾鸟。”

青姬看向纪云禾,笑道:“对,可不就是我这只鸟吗。”

纪云禾看着她,一时有些愣神,她梦中才出现过的声音,唤到的人……竟然下一瞬,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怕不是什么巧合。

第六十八章 雪原往事

纪云禾让两人在小茶桌边上坐下了。

青羽鸾鸟好奇的打量着她桌上的蜡烛,洛锦桑的言语则如同倾盆大雨倒进了满缸里,溢得到处都是。

她拉着纪云禾的手如老母亲般心疼了一番,好不容易被纪云禾安慰下去了,她又开始倒起了苦水,拽着纪云禾哭诉,自己这一路走来要见纪云禾一面有多不容易。

“自打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我就想来见你……”洛锦桑抽抽噎噎的哭了两句,又转头往那屏风处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凑到纪云禾耳边道:

“我花了好多钱去买通人,还硬着头皮闯过,但都没有成功。后来空明大秃驴又和我说,让我不要费尽心机去找你,他说你快死了。我气得不行,将他打了一通,又跑去求她……”洛锦桑没好气的指着还在打量蜡烛的青姬,“她也没用得很!还什么青羽鸾鸟呢!哼!一点不顶用!”

青姬好笑的扭头看她:“你这小丫头,还敢埋汰起我来了。”她眉宇间与雪三月有些相似,恍惚间,让纪云禾以为,是她们三人在这湖心小院阴差阳错的重逢了,但再看仔细一些,她眼眸之间的媚态却是雪三月不曾有的。

青姬盯着洛锦桑道:“我前几日不是也帮你求了吗,人家鲛人心肝宝贝的看着,不答应别人来见,我有什么办法。”

纪云禾抽了抽嘴角,默默嘀咕:“心肝宝贝……”而纪云禾的嘀咕掩盖在了洛锦桑的怒斥之中。

“你打他呀!你这身妖力,都干什么吃了!”洛锦桑怒道,“你看这哪有心肝宝贝的看着,要是心肝宝贝,能瘦成这样吗!”洛锦桑拉着纪云禾的手臂晃了晃,“你看看这手!啊?再看看这脸!啊?还有这头发!谁家心肝宝贝能养成这样?”

纪云禾笑了笑,将洛锦桑拉住:“我一个阶下囚,在你们嘴里,倒成了座上宾了。”

洛锦桑看着纪云禾,嘴角动了动,默了半天,才盯着纪云禾问:“云禾,我从来不相信你会是个坏人。”

纪云禾从来不为自己六年前做过的事感到后悔或者委屈,这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愿意承担这个后果。她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看得极开的。及至此时此刻,听洛锦桑说出此言,纪云禾倏尔心头一动。

但她扫了一眼屏风,又垂下眼眸,到最后,也只是望着洛锦桑露出一个微笑,并不对她的话做任何回应:“光聊我有什么劲儿,我这六年一眼看穿,你呢,这六年,你都在做什么?吃了多少苦,又学会了多少本事?”

“我……”洛锦桑瞥了一眼屏风之外,“这是一段说来话长的事……”

适时,屋中的侍女将房间清扫干净了,尽数退了出去,屏风外的人倏尔也开了口:“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该走了。”

长意下了逐客令。

“哎,等等,青姬你来都来了,快给我家云禾看看。”洛锦桑道,“你虽然不是大夫,但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万一有法子呢。”

此言一出,长意果然沉默。

青姬撇撇嘴:“那就看看呗。”她握住纪云禾的手腕,随即眉梢一挑。

洛锦桑紧张的看着青姬:“怎么样?”

“你的空明和尚说她还能活多久?”

“月余。”

青姬故作严肃的点点头:“依我看啊,就一个法子能救。”

三双眼睛齐刷刷的落在青姬身上,青姬站起了身来,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洛锦桑身上,随即电光火石间,青姬从洛锦桑腰间将她的匕首拔出直指纪云禾的咽喉。

洛锦桑连声惊呼:“哎!作甚!?”

长意也立即行至纪云禾身侧。

“她这身体,死了最是解脱。”

洛锦桑气得大叫:“我让你来治人,你怎么回事!”

“出去。”长意也叱道。

唯有纪云禾事不关己的坐在椅子上,笑弯了眼,连连点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洛锦桑更气:“云禾你说什么呢!好歹还有一个月啊!”

长意又恶狠狠瞪向洛锦桑:“都出去!”

一声呵斥,俩个人都被撵了出去。

纪云禾在椅子上独自乐呵,将脸都笑得有些泛红:“洛锦桑这丫头,哪儿有她哪儿就有欢乐。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青羽鸾鸟都成了朋友……”

长意撵走了两人,脸色又臭又硬,转头看见笑眯眯的纪云禾,那脸色方微微缓了些许。

纪云禾望向长意,“长意,你以后,就允许她们来看我好不好?”

听闻纪云禾提请求,长意眼瞳神色又稍冷了下来,他默了片刻,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纪云禾以为他没同意,他向来是对她的要求视若无睹的。纪云禾习惯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她也就是随口提一嘴而已。

但纪云禾没想到,快到第二天早上,朝阳未生,外面寒露尚存,楼下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轻快,踢踢踏踏,将人心神都唤精神了起来。

那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但却没有人走进来。没片刻,那门又自己小心翼翼的关了上去。

一个人的脚步轻轻的踩在地上,但是还是在阁楼的地板上踩出了吱吱吱的声音。

适时,长意刚走不久,说是去外面处理事务了。纪云禾倚在床上正准备睡觉,忽觉身边光影一暗,隐身的洛锦桑慢慢显出了身型。

纪云禾仰头看她,洛锦桑笑嘻嘻的凑到她床边,又热情的抱了纪云禾一下:“云禾,意不意外,我又来看你了。”

纪云禾微微一挑眉:“没人拦你?”

“没人拦我呀。”洛锦桑笑道,“谁看得到我!”

“那你之前隐身,为什么没有能成功进来?”

“是哦。”洛锦桑奇怪的挠了挠头,“之前都会被湖心岛外的禁制挡住的,今天禁制没了哎。”

纪云禾笑笑,并未将涌上心口的暖意宣之于口:“你这大清早的,来扰我睡觉,是要做什么?”

洛锦桑掏了个包袱来,洛锦桑拎了个包袱来:“你看,当初你离开驭妖谷的时候,让我带走的老茶具,我一直都给你留着的。”

纪云禾低头一看,再见旧物,过去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虽然是没什么好留恋的事,但突然想起,倒还有几分怅然。

她收下茶具,轻轻抚摸。

“锦桑,谢谢你。”

洛锦桑挠了挠头:“茶具而已,不用谢,就是要保住它们,太不容易了。”

纪云禾闻言,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一些不值钱的茶具而已,还有谁想要故意砸了它们吗?”

“对呀!”洛锦桑气愤道,“空明和尚那个大秃驴可坏了!六年前你不是离开了吗,然后我带着你这个茶具,像之前一样到处寻找大秃驴的行踪,但那次真是找了好久,我找到他之后,他不仅带着我交给他保护的瞿晓星,还救了鲛人。”

思及那夜明月之下,悬崖的一剑,纪云禾仍旧心头一动。

“大秃驴说他从河里把鲛人捞起来的,那时候鲛人都快死了,他全然没有求生的欲望,只在只言片语当中透露出是被……”洛锦桑顿了顿,“是被你所害……我当然是不信的,但大秃驴却很相信他,待得鲛人伤稍好之后,大秃驴从他那儿得知了前因后果,气得要将你的这些茶具砸了,说我带着它们,就是帮恶人做事。”

“呵。”洛锦桑冷笑,“这一套茶具,好端端的,它们做错什么了就得砸了。还有,你怎么可能是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