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棠这才发现虞光廷并不在自己身边,转过身来觅声望去,他和虞光廷对视了。

虞光廷双眼红肿,满面泪痕,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

兄弟两人相望了片刻,虞幼棠没说话,虞光廷却是忍耐不住,张大嘴巴骤然号出了哭泣声音。

“他给我吃了药……”他用小孩子一样的嚎啕声音哭喊说道:“他给我吃了药……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怪我,不怪我……”

他一边哭喊一边四脚着地的爬到了床前,跪坐起来嚎的涕泗交流,简直有了歇斯底里的模样:“是他给我吃了药……不怪我……不怪我……”

虞幼棠看虞光廷哭的红头涨脸,光着膀子不住抽搐,仿佛是深受刺激、恐慌之极一般。

他这想法并不错,虞光廷此刻的确是深受刺激、恐慌之极。

虞光廷在墙角里整整缩了一夜,也不觉着冷,也不觉着困,只是不住回忆夜里情形的每一个细节,然而就在无形的折磨中落泪哽咽。他睡了他哥哥,他要崩溃了!

虞幼棠凝视了虞光廷片刻,然后就转过身去背对了他,又拉起棉被盖住了自己的头脸。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夜里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他觉着自己正处在一场漫长而幽闭的噩梦中,噩梦内容越来越荒诞恶心,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初夏季节已然到来,窗外暖风拂面、阳光明媚。他很久没有犯过哮喘,拄着手杖可以走遍整幢公馆,即使没有鸦片也不至于痛苦的彻夜难眠——这是他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他目前死不了!

拉下棉被转向虞光廷,虞幼棠轻声开了口:“老二,不要哭了。”

虞光廷弯下腰来以手拄地,声音和身体一起剧烈的颤抖。对着虞幼棠拼命的点了点头,可是他根本无法止住自己的抽泣。

虞幼棠闭上眼睛:“不怪你,我已经忘记了。”

盛国纲说自己会很快回来,然而他一走一个多月,音信全无。

在没有盛国纲的日子里,虞家兄弟继续相依偎着生活了下去。

虞光廷一度不敢面对虞幼棠的眼睛,夜里睡觉也笔直的紧守床边,不肯再去和哥哥相拥而眠。

虞幼棠不理会他,不理会了三五天,他像个猫似的,又偎回来了。

虞幼棠喜爱夏天,他怕冷不怕热,只爱在夏天出门见见天日。然而在这个七月,他和虞光廷一起被困在了楼内,只能隔着窗子去呼吸自然的空气了。

并没有人阻拦他们的脚步,只是盛国纲留下来的卫兵们在院子里拴了大狼狗。虞家兄弟都有些怕这动物,狼狗一撒欢儿,院子里就没有他们立足的地方了。

虞光廷已经习惯了被囚禁的生活,他守在阴凉的客厅里,用一点鸟食儿逗小鸟儿;虞幼棠旁观许久,忽然开口说道:“老二,旁人对你说了十分话,你信他二三分也就够了。”

虞光廷回头看了他一眼:“哦,记住了。”

“不许再往赌场跑,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虞光廷一点头:“哦,记住了。”

“以后等你生儿育女了,不要去求儿女有大出息,只要他们能够自立自强就好。对太太也要好一点,要珍惜别人对你的感情。”

虞光廷喂光了鸟食儿,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走到虞幼棠身边坐了下来:“哥,你近来怎么总和我说这些话?我的太太连影儿都还没有呢!”

虞幼棠很平静的看着他:“迟早会有的。”

虞光廷不爱听这些话,感觉很乏味,就像在学校里听课一样无聊:“等有了再说吧!”

虞幼棠微微一笑,刚要再饶舌两句,不想忽然遥遥的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一个旱天雷一般,并不算是如何刺耳,然而窗子上的玻璃却是一起都随之嗡动起来。

虞家兄弟立时愣住了,面面相觑着不知发生了何等事情。窗外的狼狗嗷嗷狂吠起来,看守的卫兵们也一起跑向了大门口处。

虞光廷莫名其妙的问道:“哥,这是……打雷?”

虞幼棠也是摸不清头脑:“大晴天的,怎么会打雷——”

他一句话没说完,又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虞光廷吓的立刻扑到虞幼棠怀中,而虞幼棠就势搂住了他,一颗心也是被震的咚咚乱跳。

院内士兵的呼喊声隐隐响了起来,虞家兄弟侧耳倾听,依稀分辨出了那呼喊的内容:“开炮了……小日本从大沽口开过来……真开炮了……”

虞家兄弟在盛公馆与世隔绝,连张报纸都读不到,哪里晓得外面局势;虽然先前也知道盛国纲是要带兵打仗去,可此时骤然听到了日军开炮的消息,他们还是全然不能领会,只是愕然的望向了窗外。

末了还是虞光廷最先开了口:“哥,是日本人要打天津吗?天津这种地方……也会开战吗?”

虞幼棠对于国际形势是彻底的一无所知,故而此刻就抬手不住抚摸弟弟的后背,自己思忖着安慰答道:“别怕,我们这里是租界,日本人就算是进天津了,也不会打租界地。”

虞光廷心慌意乱的哼唧一声,刚要往他哥哥胸前拱,忽然想起如果当真租界地里起了战争,他这病哥哥也是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思及至此,他忽然勇武起来,一挺身坐直身体,不由分说的就把虞幼棠揽进了怀中。

虞幼棠猝不及防,反倒是被吓了一跳:“老二,你干什么?”

虞光廷很有担当的紧拥住他:“哥你不要怕,如果日本兵真打进来了,我会带你逃走!”

虞幼棠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抬手不住推打他那手臂肩膀:“放开我……你力气太大了……”

从此往后,那炮声就接二连三的不肯停歇,断断续续的一直响到了天黑。看门的卫兵倒是敬业,牵着大狼狗一直尽忠职守、半步不肯远离。

入夜之后,街上渐渐热闹起来——是城区中的居民拖家带口的逃入了租界。盛公馆大门所面对的是一条小街,虞光廷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向外张望,然而距离太远,却又看不出什么眉目。

拉好窗帘转身上床,他给虞幼棠盖好了薄被:“哥,你睡吧,我守夜。”同时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摆出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

虞幼棠从未见他这么老成懂事过,很觉好笑讶异:“不用守夜,租界安全。”

虞光廷和衣在床边躺下了,眼望天花板又问道:“哥,咱们中国的军队,真打不过日本人吗?”

虞幼棠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留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虞光廷翻身面对了他:“那……那盛国纲是不是正在和日本人打仗呢?”

虞幼棠点了点头:“不知道……也许吧。”

虞光廷叹了口气:“那我也不知道是该盼着他胜利,还是盼着他失败。我希望他能把日本人打跑,可是不希望他再回来。”

虞幼棠听他说话又带出了孩子气,就转身掀开被子道:“别提他了,进来好好睡觉吧。当真要是天下大乱起来,你我以后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境地……不说了,睡觉。”

虞光廷起身脱了睡衣睡裤,然后穿着小裤衩钻进被窝里:“那我不守夜啦?”

“守什么夜,睡觉!”

如今天热,虞幼棠也是半裸着入睡。虞光廷凑过去和哥哥胸口相贴,又让双方乳头相触着磨蹭了两下,然后就在一种麻痒痒的亲昵温暖中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远在前线的盛师在与日军的交锋中一触即溃,盛国纲带着半个团狼狈后撤,几近疯狂的试图突围,想要逃回天津。

第102章 大势

盛国纲都要跑疯了!

他,和他那群善经商的士兵,糊里糊涂的跟随大部队上了前线;又糊里糊涂的在前线驻扎了下来。

众人一起惦念着天津城里的生意,至于日本人——对于他们来讲,日本人就是日租界中的合作伙伴;也都知道日本人的野心,然而好些年没打仗了,就说日本人在东北坏,可是也没坏到他们家里去,所以盛师从上到下都很木然,一直木然到日本人开了炮,把他们的阵地瞬间轰了个稀烂。

盛师的士兵们,除了当场被炸成飞灰的,其余活口都没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军官们一看拢不住人,故而就也随着形势一起逃之夭夭。盛国纲在半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惊慌之际只号召起了三四百人一起撤退——撤退到天明时他再点人数,发现加上自己的卫士班,也只剩下一百人不到了!

这回他倒是省事了,也不必再费心重新驻扎布防,直接就策马飞奔,一路风驰电掣的往天津方向逃去。

这个时候还能跟随盛国纲的,必定皆是他的死忠。然而死忠们沿途眼看着炮火连天,经受不住考验,继续纷纷开小差。盛国纲分明知道,可是全不在意——他不心疼自己的兵,反正他以后也不想要打天下的。

一边狂奔一边换上便装,他在七月二十九日这天抵达了天津。

这时天津城区已经乱了套,城中人要往冲出城外逃生,而城外人已经见识了炮火的厉害,又蜂拥着要挤进城里避难。租界区算是国中国,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在短时间内就人满为患了。

盛国纲在人潮中寸步难行,天空中不断飞过日本飞机,随时都有可能进行轰炸。他想着现在租界里已然不复往日的安宁,而家里又没个主事的人,虞家兄弟两个一个病一个笨,若是日本兵真对租界下了手,那这两人连逃命的本事都没有——当然,如果真的逃命去了,那对自己来讲,则更是糟糕。

他红了眼,吆五喝六的拔出手枪,要强行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道路。

虞家兄弟在公馆里听了几天炮响,一起都是心神不宁。虞光廷忍不住跑出楼去,向那卫兵询问战情;然而卫兵只负责守门,而且守的太认真了,哪儿也不去,所以仅仅听到许多流言,并没有任何确切信息可以告诉虞光廷。

虞光廷懵里懵懂的只好是再跑回楼内,跟在了他哥哥身边。那虞幼棠一贯养尊处优,对于这乱世的生存之道是一无所知,故而和虞光廷两人大眼对小眼,也没了主意。

这日他们两个坐在餐厅共进午饭——租界交通堵塞,厨子只好用罐头食品来对付这一日三餐,幸而米面尚存,所以虞幼棠还能喝上一碗热粥。两人相对着各自端了饭碗,正是吃的没滋没味,忽听楼下一阵狗吠,随即响起了一串滚雷般的沉重脚步声,咚咚咚的由远及近。

虞家兄弟对视了一眼,而与此同时,一身尘土的盛国纲喘着粗气出现在了餐厅门口。

盛国纲说不出话来,扶着门框只是大喘——他太累了,骡马都没他跑的快。目光扫过虞光廷,他直勾勾的盯住了虞幼棠。

“我……我……”他弯下腰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想要平复自己的气息:“……我回来了。”

虞家兄弟一起放下了碗筷,像是见到了死而复生的鬼。

盛国纲踉跄着走上前去,一歪身坐在了餐桌上。

端起虞幼棠的饭碗,他咕咚咕咚几大口喝光了碗中稀粥,然后伸出一只十分肮脏的手,从盘中抓起一只白面大馒头塞到嘴里,一口就咬掉了半个。

鼓着腮帮子几口嚼了馒头咽下,他随即把剩下半个也填入了口中。腾出手去摸了摸虞幼棠的脸蛋,他回身又抓起了一只馒头。

他好一阵子没正经吃过饭了,他饿。

在虞家两兄弟的注视下,盛国纲安然的坐在餐桌上,以两口一个馒头的速度,连吃了六个大馒头。

然后他才觉着自己不那么心慌了。

餐桌中央摆着一小盆菜汤,里面放着个大瓷勺子。他把勺子拿出来随便一放,然而端起汤盆仰头灌了一通,一口气喝了半盆汤。

用看不出颜色的衣袖抹抹嘴,他这回觉着自己是真饱了。

将那个大瓷勺子“嘡啷”一声丢回汤盆中,他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向虞幼棠问道:“想没想我?”

虞幼棠当即一摇头:“没有。”

盛国纲很小心的在他脸上捏了一下:“我就知道!”

然后他跳下桌子站稳了,又低头捶了捶大腿膝盖,自己嘴里嘟囔道:“我操,差点没把腿跑断,我多少年没受过这种洋罪了!”

虞家兄弟保持沉默。

盛国纲却也并不在意。

片刻之后,他忽然探头亲了虞幼棠一口,随即直起腰来长叹一声:“日本兵马上就要进天津了,我带兵和他们打过仗,所以这租界恐怕也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幼棠,祖宗,这一阵子你可千万别闹病;咱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溜了!”

虞幼棠转向盛国纲答道:“要走,你自己走。”

盛国纲一听这话,脏兮兮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点笑意:“我舍不得你。”

虞幼棠不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玩了半年多,也该舍得了。”

盛国纲仿佛很无奈似的摆了摆手:“我不和你说这个,一时三刻的说不明白。现在我要去洗个澡,然后睡一觉。”

盛国纲把虞光廷当做空气,一直有意的回避了他。

沐浴更衣后他恢复了旧貌,依旧是不肯叫来“小二爷”逗弄一番。短短一觉醒来,他躺在床上思忖良久,然后起身夹着一件半旧布衣走进书房,又小心关了房门。

摸着下巴环顾了房内,随即他面对墙壁,抬手摘下墙上的一幅风景油画。

一扇小小铁门显现出来,他握住门上旋钮小心转了几次,而后向里用力一推;只听“咯哒”一声轻响,那小铁门随即就自动的反弹打开了。

把手伸进门内洞中,他十分费力的拖出一只皮箱——皮箱不大,可是不知怎的那么有分量,竟然让他运足力气才能拎将下来。

将皮箱放下摆好,他甩了甩手臂,而后把自己带来的布衣摊在地面上。起身从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深处摸出一把钥匙,他走回去打开了箱上暗锁。

箱盖一开,就见里面是个多宝槅的格局,格子中分别装着珠玉钻石,一时也说不清名目,一眼望去,只觉得一片宝光璀璨。盛国纲看了看自己这些私藏的宝贝,又用手在那布衣上比量了一番,盘算定后就开始动了手。

盛国纲在书房内一直忙碌到傍晚,亲自操起剪刀裁剪布条,又穿针引线的缝纫了一番,最后鼓捣出了一只羊肠子似的细长布口袋。将那些小颗粒的钻石珠子等物放进布口袋中,他密密缝住了封口,而后把其匀匀称称的围在了腰间,外边又扎起一条皮带。

站起身来蹦跳一番,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累赘不适,拿面镜子一照腰身,也是利利落落的毫不厚重。他不放心,自己又反复的摸索了一遍,料想即便是遇到了普通的搜身,对方应该也绝不会察觉到这东西的存在。

箱子没有空,里面依旧放着好些宝贝,有几样金玉器物还是从宫里流出来的。盛国纲用个小布口袋将其尽数装好,然后把那箱子照旧放回了原位,油画也被重新挂了上。

没见过带着支票存折逃难的,盛国纲既然明知大事不好,自然就要早作准备,以便尽量降低自己的损失。

第103章 不安

盛国纲忙至入夜,偷偷摸摸的安顿好了那些贵重财物。

去厨房找来食物填饱了肚子,他走到虞家兄弟的卧房中,先是打开了电灯,然后就把已经朦胧入睡的虞光廷从床上硬揪起来,不由分说的搡到了门外去。

虞光廷穿着个小裤衩,光溜溜的不明所以。独自蹲在走廊里等待片刻,他听房内一片安静,并没有那种暧昧声响,就莫名其妙的抱着手臂蹲下来,靠着墙壁又闭上眼睛。

虞幼棠料到盛国纲今夜会来的,所以此刻并不惊怒。侧身眼看着盛国纲抬腿上床,他将一只手插进枕下,指尖触到了冷而硬的东西。

一把小小的餐刀,他偶然间从餐桌上找到藏起来的。藏了好几天,连虞光廷都不知晓。餐刀小极了,刀刃也钝得很,虞幼棠对这把刀抱有非常宽容的态度,他想如果自己不能用它杀了盛国纲,那至少也可以让盛国纲因此杀了自己。

这时盛国纲盘腿坐下,将虞幼棠揽进了怀中抱住。

“幼棠,我是个混蛋。”他毫无预兆的开口说道:“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碰你了。真的,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虞幼棠知道他意指何事,这让他忍无可忍的扭开脸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火海中。

盛国纲扒光了虞幼棠,用粗糙手掌抚摸着对方那一身细皮嫩肉,又低下头伸出舌尖,不住挑动对方那淡粉色的乳头。正是得趣之时,虞幼棠忽然抬起一只手,缓缓向下推搡了他的脑袋。

盛国纲几乎受宠若惊了。他立刻顺着力道凑到了虞幼棠的下身处,很小心的噙住那根东西舔弄起来。而虞幼棠这时就悄悄的回过手去,在枕下攥住了那柄小餐刀。

暗暗吸了一口气,他猛然抬手,对着盛国纲的脖子奋力扎了下去!

手起,刀未落。

因为盛国纲头也不抬的伸出手去,一把就攥住了虞幼棠的手腕。

然后他坐直身体,从对方手中夺过刀子扔到了地上,又若无其事的揽住虞幼棠拍了拍:“幼棠,别闹。

盛国纲让虞幼棠别闹,他自己这一夜,也没闹。

将虞幼棠爱抚了一遍后,他搂着对方躺在床上,闭目就是鼾声如雷,而虞幼棠没想到自己得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就在盛国纲的怀抱中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翌日,盛国纲坐在家中,开始四面八方的大打电话。电话打到一半,他的心腹张副官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报告师座,日本兵,进城了!”

盛国纲站起来一指他:“还他妈叫师座!你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个兵吗?”

张副官立刻改口:“报告老板,日本兵进城了!”

盛国纲叹了口气,焦躁不安的在张副官面前踱步:“码头车站全遭了轰炸,咱们现在是想走也走不成……先在这租界里看看形势吧!”

随即他一屁股坐下来,操起电话听筒继续要号码。他手下生意众多,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要吩咐安排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可又不便亲自出门,只得是坐在家里遥遥控制——然而现在这电话线路已经是很难接通了。

低头坐在沙发上思谋了片刻,盛国纲忽然起身满楼吆喝起来,又让小张出去开来两辆汽车,把虞家兄弟、一个厨子、两名卫兵、一条狼狗,以及两袋米面罐头一并装了上。虞幼棠被他搀扶着推上了汽车,慌的不住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盛国纲心里急的要冒火,可还是饶有耐心的答道:“这儿挨着日租界,不安全,咱们去英租界住两天,我在那里也有房子。”

虞幼棠用手扒住车门:“我的照片……”

盛国纲把他的手扯下来:“没事,先放在这儿吧。等局势太平了,咱们再回来。”随即他一指虞光廷:“别这么一脸傻相的看着我,当心我把你扔在路上!”

恐吓完毕后,盛国纲跳上前方驾驶座充作司机,而张副官发动另一辆汽车,随着他直奔英租界而去。

所谓英租界的房子,其实就是盛国纲安置太太的新公馆。太太负气回了娘家,他如今正好鸠占鹊巢,前来避难。因为公馆内一直有仆人看家,所以他这一批人进门之后,直接就可以开始生活了。

厨子前去厨房预备晚饭,换上便装的卫兵带着狼狗继续看门。盛国纲把虞光廷当成小丫头使唤,让他带着他哥哥坐到一旁去休息。

盛国纲心里害怕,即便是身处英租界了,也依然不能安心。他和张副官围坐在一起,守着电话机嘀嘀咕咕;而新公馆内马三小姐留下的一名女仆见姑爷回来了,就偷偷溜走,往马公馆打去电话,向自家小姐禀报了这个消息。

第104章 夜奔

马三小姐虽然明知盛国纲是个混蛋,可因爱他风姿潇洒,所以尽管是一次次的伤透了心,但依然对他余情未了。她这半年住在娘家很是受气,而值此战乱之际,盛国纲也毫不顾念她,所以她接到女仆电话后,就伤心的独自哭了起来。

她这么一哭,被马大公子觑见了。他对这妹妹倒是怜惜的,走过来好声好气的询问了一番;马三小姐就哽咽着答道:“国纲到我那房子里去了,带了不少人,还有那个虞幼棠……是避难的……他就没想着找一找我……”

马大公子一听这话,却是生起气来:“妹子,你还惦记着他哪?你们这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在你那房子里是不是?好,你等过两天街上平定了,我非多带些人过去报仇不可!”

马三小姐没理会,捂着脸依旧是哀哀哭泣;而马大公子怀了心事,气鼓鼓连等许久,只盼着情势一定,他就前去砸了盛公馆,宰掉虞幼棠。

如此过了十来天,天津情势果然渐渐平定下来,可因市区之中大片地区都遭受了轰炸,所以这平定是建立在废墟尸体之上的,依旧是让人心惊。

小小报童们又开始吆喝着出现在了大街上,每日都能带来崭新消息。天津卫既然已经沦陷,那治安维持会也便应运而生,替日军来继续管理这座城市。

战争的失败使天津变成了一池暗无天日的浑水,可是自有沉底已久的渣滓趁机浮上来,十分欢快的上下游动穿梭。

在八月中旬,盛国纲终于联系到一位可靠人物,打通了南下的一条逃难路线。

要是他孤身一人,早就混在难民潮中溜走了,哪里还要耽搁到现在?只不过他自己虽然身体强健、不畏艰苦;可是虞幼棠那么一盏美人灯,又岂是经得住风吹雨打的?

他没办法,天天像只热锅蚂蚁一样的满屋子乱走,把虞幼棠全推给虞光廷来照顾——直到这天下午他接到一个电话,终于得到了准确的出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