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熙不曾料到凌紫魅会手拨开他,但在凌紫魅的手触碰到他的右臂之时他的体内便自然生了抵抗的本能,一股强劲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从四肢百骸涌来,汇聚到右臂之上;凌紫魅的手刚一触碰到他的右臂,那股汇来的内力便如同找到出口一般直往凌紫魅的手掌冲去。只是,诡异的事发生了,这股极猛的力量入了凌紫魅身体后却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消失殆尽,不待他反应,凌紫魅体内暗藏的另一股力量便汹涌地反噬过来,将他猛地弹开去。

赫连熙不解又惊惧地望着凌紫魅,心中已是大骇至极;他原以为以他的功夫,在江湖上大概已算是少有敌手,但这几日内,他接连遇上了祁湛与凌紫魅两个高手,令他灰心已极。

凌紫魅并不理会赫连熙,径自走近一步,伸手抚向阮映雪鬓发,喃喃道:“十九年,已经十九年了,我终于见到你的女儿了,月盈。”

最后两个字如响雷一般震得阮映雪呆立在当场。许久,她才抬眼望向凌紫魅,却震惊地发现凌紫魅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那双极是冷漠的星目此刻竟然流露着思念以及慈爱的神情,映着凌紫魅俊美的脸庞,极是不协调,滑稽得令人发噱。

阮映雪却是笑不出来,她的心头溢满了暖意。她自小便不曾得到过爹爹的宠爱,每每见到一同玩耍的同龄孩子有父母怜爱,她便会偷偷躲起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也为了早逝的母亲。她从不敢企望爹爹能待她如同宠溺妹妹那般,因此她一直将自己疏离在人群之外,直到遇到了祁湛;祁湛待她如同兄妹一般爱护、宠溺,只叫她不知不觉便已经陷进了祁湛内心无意流露的温柔里。而此刻,凌紫魅慈爱的眼神竟然令她忽地感觉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亦是有人关怀她的……她的心头渐渐柔软起来,欢喜得似乎要融掉一般。

赫连熙呆站在一旁,愣愣地望着两人,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隐隐约约意识到,凌紫魅似乎并非要对阮映雪不利。

凌紫魅温和地抚过阮映雪头顶乌发,哑声道:“丫头你长得跟月盈真是一般模样啊。”

阮映雪闻言,忽地一把抱住凌紫魅,“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惊得赫连熙神情大变,连忙抢上一步。

凌紫魅亦是一惊,随即便低下头静静注视着阮映雪,任由她伏在自己的胸前哭泣。

许久,阮映雪渐渐止住抽泣的声响,颇不好意思地松开凌紫魅站定,抹去眼角的泪痕,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凌紫魅胸前已被她泪水沾湿的衣襟抚平。

阮映雪这一场大哭释尽了她多年来的委屈,情绪来的突然而汹涌,她亦是无法顾及其他,此刻她反而觉得羞赧起来,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对不住,将你的衣襟打湿了。”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倒让凌紫魅顿生怜爱之心。

他淡淡一笑道:“无妨。”

一旁的赫连熙目瞪口呆。

阮映雪赧然,伸手拭去眼角滑落下的泪珠,抬眼望向凌紫魅,她原本以为凌紫魅必定会不耐,毕竟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一个少年打扮的半大孩子抱紧大哭并非一件乐事,但待她一接触到凌紫魅的双眼,她便呆住了。

凌紫魅并未显得不耐抑或者怒意横生,神色极为平静,一双星目带着淡淡的笑意俯身望着她,虽然仍旧是一张淡漠的脸,却忽然间使得阮映雪倍感亲切起来。

或许便是因为凌紫魅激动之下喊出了她娘亲的名字……

凌紫魅微微叹息一声淡淡道:“难怪我一见你手中短剑便觉得眼熟至极,原来你果真是月盈的女儿。”

阮映雪捧起泣血金匕,端详半晌,幽幽道:“这柄泣血金匕本是我娘遗物,我爹在我成年之后便将它交给了我。”她眨眨双眼,好奇地问道,“莫非前辈是我娘的故交?”

凌紫魅脸上掠过一抹悲伤的神色,低声道:“你娘算来该是我的师姐,我的授业恩师与你娘的师傅是两师兄弟。由于两人性格不合,一直以来便不来往;直到祖师爷百年诞辰那一年,师傅才带着当时年及弱冠的我回到祁连山。那是我初次见到月盈师姐。”

阮映雪轻轻抚过剑身,静静听着。

凌紫魅剑眉微蹙,双目中含着淡淡的伤感,眼神早已飘忽到不知何处。

“月盈师姐那时已是二十三岁的年纪,却仍旧云英未嫁,我原以为她是一个极丑陋的女子,因此才无人愿意娶她;直至我踏入祁连山玄湮谷,见到月盈那一刻,我才知道,事实上我已是大错特错。月盈虽非倾国倾城之貌,却是美丽得英姿飒爽,在我见她的第一眼,我便已对她一见倾心。直到现在,我仍旧记得她望着我微笑的样子,那般明朗妩媚,让我几乎不能转开自己的双眼。”

第四十七章 忆玄湮旧事惆怅浓(下)

凌紫魅眼神逐渐变得温柔起来,声音舒缓而带着微微的喜悦:“在玄湮谷的那段日子,大概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天清早月盈都会与我一起在雪谷内练剑,雪谷虽是严寒,冻得我嘴唇发紫,我却是心里极欢喜的,因为可以和自己心仪的女子单独相处,即便是老天将我冻僵,我也是极为甘愿。我知道,我已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的娘亲。你知道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感觉么?”

凌紫魅不曾低头,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问道,阮映雪却是轻轻点点头,心中微微有些发酸。她亦是飞蛾扑火一般对自己的结义兄长产生了爱慕之心,这股子锥心的思念怎样也压抑不下去,只叫她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

“我偷偷爱恋着月盈,却不知她仅仅是将我当成师弟来看待;祖师爷百年诞辰之后,我师父不知因何与师伯大吵一架,一怒之下带着我离开了祁连山;在离开玄湮谷一年后,我学成武艺离开师傅,头一件事情便是上玄湮谷向师伯提亲。谁料月盈并不在谷中,师伯亦是不知她的去向,只知道月盈下山是为了去江南办事。我一心急,便匆匆告别师伯,也赶去了江南。”

阮映雪忽地心中一动,缓缓抬头望向凌紫魅,却见凌紫魅的神情已然转为怆然,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日夜兼程往江南赶,只想着早日见到月盈,好向她表白心迹,我要告诉她我想娶她,想与她白首偕老。孰知我刚到平江府地界,便遇上了结义兄长阮劲竹派来送喜帖与我的家丁。”

阮映雪耳中“嗡”地一声,脑子如同炸开一般,混乱得令她有些眩晕。她听清了从凌紫魅口中说出的那三个字,阮劲竹!那是她的爹爹,她那不曾给过她温柔拥抱的爹爹!她猛地抬头望向凌紫魅,茫然地对上凌紫魅那双如同暗夜星辰一般黑亮的眼睛。

凌紫魅的眼中闪过一丝伤痛的神情,接着苦笑道:“没有错,便是你的爹爹阮劲竹。那张大红喜帖之上并未提及新娘是谁,惊讶之余,我便欣然前往;毕竟好兄弟娶妻是件让人欢喜欣慰的大事。只是当我在礼堂之上见到了未曾用红头巾蒙住脸面的新娘之时,我震惊得几乎不能站稳。”

那是一场令他终身难忘的婚礼,他的新郎义兄挺拔俊朗,喜笑颜开,一身的大红喜服映衬得他愈加的英俊;四周围鼓乐喧天,笑闹声不断,蜂拥而至的人群纷纷向新郎道喜,礼堂内热闹非凡;人流如潮水般涌进来,都是为了看一看这江南阮家之主娶的究竟是何方闺秀。江南阮家是武林世家,阮家当家之主的婚礼必然轰动整个江湖,阮家亦是极其的大方,当日的婚宴摆了五百桌的流水宴席,席如流水,人亦如流水,所有的人都为堂上那一对璧人喝彩道喜,一时间笑声震天。只有他游离在整个婚宴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双眼中只容得下那依偎在英俊新郎身畔的美丽容颜。

他的月盈师姐此刻是如此的美丽,令他惊为天人;她着一身的大红喜服,头戴镶满南海珍珠的凤冠,却不曾用红巾覆面,只将一张美丽而英姿焕发的脸掩在笑容下,已是教他惊艳。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杏眼含笑,双唇朱红,略施薄粉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顿时令他蓦然心碎。那一整晚,他失魂落魄,不知身在何处,接连被阮劲竹拖着灌了几大碗酒后,心伤夹着酒意铺天盖地涌来,他很快便醉倒在桌边。

半夜,他在阮家的客房悠悠转醒,头痛欲裂,却仍旧心神俱碎;他不敢惊动阮家沉睡的众人,悄悄跃出阮家院墙,在月色中狂奔出了平江府;由于身心受到极大冲击,心痛至极,加上一路狂奔,他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平江府城外的一条小河边。昏迷两日睁眼醒来,他惊恐地发现他已是满头白发!

待他冷静下来,已是心中茫然,痛失心爱之人,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心已是变得荒芜。既然他的月盈师姐安居在江南,那么他只得远远离开这春花烂漫之地,躲到人烟极少的西北,只希望断了对月盈师姐的爱恋,盼望此生能忘却少年时刻骨铭心的那份情感。

远离了江南是非之地多年,他的心逐渐冰冷,死在他剑下的人也逐渐便多,并非他杀戮重,而是他不再轻易饶恕得罪他的人。

相思成狂,一夜白发,这般浓烈的情感窖酿多年,在见到阮映雪那张肖似皇甫月盈的脸的一瞬间猛然爆发,诸般情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激荡着他的胸臆。

凌紫魅微微一哂,淡漠的脸上忽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沙哑道:“小丫头,你可是明白事情始末了?”

阮映雪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曾想到眼前这个紫衣白发的英俊男人与她的父母竟然有着这么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若是依他的说法,那么……

“我的轻功学自我爹,但是毒术却是师承我娘,若是这般,我可是要唤你一声师叔?”阮映雪眨了眨双眼,静静问道。

凌紫魅却是一愣,转而淡淡一笑道:“辈分称呼倒无妨,我也并不关心是否多了个师侄,只不过你是月盈的女儿,我便很高兴。你若是愿意唤我一声师叔,我也是很喜欢。”

阮映雪望着凌紫魅带笑的星目,一时心头一暖,低呼一声:“师叔。”

凌紫魅身体一震,虽是仍旧满脸淡漠神情,双眼却已是溢满笑意,他伸过手握住阮映雪单薄的肩道:“既是我阮大哥的女儿,必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怎地会跑到这么远的西北之地?”

阮映雪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却已被凌紫魅看在眼里。

“说来话长,师叔。”阮映雪微微一叹息,低声道。

“她自是有事要出门来办。”一旁被冷落了许久的赫连熙冷冷开口道。他在阮映雪身侧站了许久,却一直不曾开口。眼见着这紫衣魅魔凌紫魅竟然是阮映雪的师叔,先前几次都被凌紫魅占了上风,教他好生难堪。

凌紫魅转向赫连熙,眼神瞬间变回凌厉冷漠,他淡淡道:“小子,我与师侄叙旧,你插什么嘴!”

赫连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抢白得半晌无语。正尴尬之时,他转头望向阮映雪,却见阮映雪径自在沉思,竟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窘相,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

凌紫魅冷冷哼一声道:“小子,即便是你功夫不错,也别想赖在月盈的女儿身边,我不喜欢你!”

赫连熙的脸忽地煞白,他被凌紫魅抢白得无语,又见阮映雪如入定了一般兀自发怔,丝毫不见把自己放在心上,心中伤痛更重,不由得痛极大叫一声,拔足狂奔而去。

第四十八章 阮家有女初长成 紫衣身已老

阮映雪被那一声大叫惊得蓦然回神,抬眼一看,赫连熙已是奔出极远,她不禁愕然问道:“师叔,赫连怎地走了?”

凌紫魅冷冷哼一声道:“愣头青,不过是我说了一句不让他跟着你罢了,怎地有如此大的反应?”凌紫魅不知道赫连熙自小孤苦,便是被师傅收养之后亦是不曾受到师兄弟善待,自然是内心极为敏感,他那几句话已是令赫连熙心中骤生被排斥感,再加上一旁的阮映雪一直未曾围护他,赫连熙内心大痛,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守在阮映雪身边,这才拔足狂奔离去,只盼能就此隔断对阮映雪的爱恋。

阮映雪心中诧异,连忙道:“师叔稍候,我去把他追回来。”语毕,转身便要施展轻功去追赶赫连熙。

凌紫魅一把拉住微急的阮映雪,淡淡道:“我只不过说了他几句便已是受不了,怎有倾慕你的资格!”

阮映雪闻言大窘,一张秀丽的小脸顿时红到了耳后根,她低头小声道:“只是赫连熙并非坏人,他这一路护着我,待我如兄妹一般,我不忍看他这般伤心。”

凌紫魅冷哼一声道:“赫连熙?莫非他便是那搅得江湖沸沸扬扬的妙手神偷?”见阮映雪点头,凌紫魅微微一诧,旋即又冷冷道:“即便是妙手神偷又如何?让他自己冷静冷静,如此沉不住气如何在江湖立脚?江湖中历代有名的神偷圣手可不曾像他这般幼稚。”

阮映雪仍旧急道:“只是……”

凌紫魅淡淡截口道:“虽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也要后辈像样才行,这个赫连熙虽是轻功极好,修为却是远不及我前几日见到的两个佩剑的年轻人;那二人无论武功修为抑或是自身人格,都已算是后辈中的顶尖人物了。”

阮映雪大奇,竟然有人能令这个江湖人士闻之色变的紫衣魅魔大加赞赏,想必真是极为难得的人才了,只是若是与她的二哥比又会是谁更加优秀呢?念及祁湛,她脸微微一红,又怕被凌紫魅看出窘态,连忙问道:“师叔,那二人如何了得?”

凌紫魅微微一哂道:“我初时是看中了那冷面小子的佩剑,极是喜爱,便想要夺过来;先前几日他与他的妻子不愿与我纠缠,便费尽心思想要甩开我,追赶了几日之后他已是极为不耐,便将我引到荒野旷原与我一斗,正斗得尽兴,另一个不知道从何处来的俊俏小子忽然插进来,生生接下了我与那冷面小子的两掌。”

阮映雪最初听到凌紫魅说道夺剑之事,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一个武林前辈,竟然去抢夺一个后辈的佩剑,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后来听到凌紫魅与他口中的冷面年轻人原本要相击的掌尽数落到了另一个年轻人身上,不由得大吃一惊,脸色煞白。她心中暗道:听师叔形容,那冷面年轻人的身手已是非同小可,再加上凌紫魅这一掌,那接下两掌之人不死也得半残……

阮映雪惊道:“呀!那后来如何?”

凌紫魅脸上已有淡淡的笑意,温和道:“你怕我将他一掌拍死么?”见阮映雪脸一红,凌紫魅将鬓边一绺垂下的白发掠到耳后,忽地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阮映雪愕然望着眼前这与大半个时辰之前判若两人的凌紫魅,也不知自己是否讲了什么令他发笑的话,怎地凌紫魅如此开怀。却不知,凌紫魅自隐遁西北之后便再不踏足江南,直至听闻皇甫月盈去世的噩耗那日,他大醉一场,将所有的记忆封存心中;原以为能将皇甫月盈的一切忘记殆尽,再见到阮映雪的那一瞬间,他忽地悲喜交加,多年来沉寂寡言,今日却对着一个小女娃啰啰嗦嗦絮叨已久,此刻见粉雕玉琢的阮映雪如小女儿一般乖巧地听他说话,一股愉悦到想放声大笑的心绪便冲上心头。

阮映雪无措地望着大笑渐止的凌紫魅,半晌,怯生生地问道:“师叔?后来怎样?”

凌紫魅负手而立,淡淡笑道:“并无怎样,那小子受了内伤,险些呕血;只是他恢复极快,半炷香时间已是气血归位,看来内力浑厚,内功精深,也不知师从何门,当时我也不曾想起问他,倒叫我遗憾了几日。”

阮映雪暗暗惊讶:难怪师叔会开口称赞,果真是顶尖的高手,若与二哥相较,恐怕当在伯仲之间……

忽又听得凌紫魅微微叹息道:“这两个年轻人的佩剑极是难寻的极品,你可知道他二人手握的是何剑么?”

阮映雪心中一动,一种奇特的预感倏地闪过脑际,她不由得脱口而出:“玄苍、赤焰?”

凌紫魅闻言一怔,旋即笑道:“你怎会猜到?”

阮映雪眼神一亮,正要拍手欢呼,忽地想到祁湛硬生生接下了两掌,不知现下怎样,便又满脸愁云,双眼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凌紫魅见阮映雪不知何故脸色骤变,心中诧异,忙问道:“怎么?”

阮映雪揉揉眼睛,低声道:“师叔说的那冷面小子可是与一个极其美貌的女子一起?那接下你们两掌的可是一个白衣青年?”

凌紫魅怔道:“那冷面小子的妻子脸面蒙着白纱,不曾见到她的面貌;不过那另一个年轻人确是如你所说是个白衣男子,并且还是个英俊的青年,怎么,你认识他们几个?”

阮映雪“啊”一声惊呼,涩声道:“师叔,这两人是我的结义兄长,冷淡的那个是追风剑萧劲寒,另一个,是临安祁家二公子祁湛。”

凌紫魅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想不到十九年不踏足江南武林,竟然出了这般叫人惊叹的人才!”他抬眼望一眼阮映雪,复又笑道:“这二人竟然是你的结义兄长,更是令我惊讶。月盈的女儿果是讨人喜欢。”

阮映雪脸一红,焦急问道:“师叔,我二哥可是真的没事?”

凌紫魅似笑非笑地瞅着阮映雪的窘相,心中感慨万千,月盈的女儿已是长大成人了啊。

“那小子功夫不弱,怎会有事?”凌紫魅抚过阮映雪乌发,低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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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形如飘萍江湖老

阮映雪俏脸布满赧色,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凌紫魅见她似是安心许多,心中忽地一动,遂笑道:“你不必过于担心,我临走之前似是听见他二人说要去五国城寻你,想来你只要在五国城等候便是了。”

阮映雪恍然大悟一般颔首道:“师叔说的极是,这里距离五国城已是仅有三四日的路程,想必大哥他们已是日夜兼程往五国城赶,我也得尽早赶到才是。”

凌紫魅淡淡笑道:“既是如此,我便与你一同前往,西北这一路毕竟不如江南安定,沿途盗匪甚多,我当护着你才好。”

阮映雪一阵惊喜,当下欢呼雀跃道:“谢过师叔!”

凌紫魅微微一笑抬眼望向阮映雪,心中感慨道: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遇见月盈的女儿,这可算是老天垂怜?

一幕幕往事如浮云般掠过凌紫魅的心头,少年时的暗恋时光、心爱女子嫁与他人的伤痛、浪迹江湖如飘萍一般的孤寂生活,无不令他唏嘘。他这前半生,交织着失意、感伤与麻木,他已是不记得弱冠之时那年少轻狂的岁月,亦记不起他这十九年的喜怒哀乐,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喜过怒过哀过?

微微叹息一声,凌紫魅望向阮映雪明亮的大眼,不由得柔软了心房,一种奇异的自豪感由心而生。

阮映雪忽地敛去了脸上欢愉的神色,低声道:“唉,可惜赫连走了,他原本是要与我一道去五国城的,现在也不知在何处?”

凌紫魅脸色一沉,心道:那赫连熙想必便是祁湛几日之前提及的隐瞒阮家小丫头去向的小子?果真不是令人爽快的毛头小子。虽是武功修为尚能入得了他的眼,但提到自身涵养,却是远远不及阮家小丫头的两位义兄。

念及此,凌紫魅眉宇之间忽地跃上一丝喜色:“阮家小丫头,你可是惦记你的结拜义兄祁家二公子?”

阮映雪双颊蓦的一红,低声道:“师叔说笑呢,既是结义兄长,怎能不挂念大哥二哥?”

凌紫魅哈哈大笑道:“恐怕最挂念的还是祁湛吧?”

阮映雪被说破心事,当下又羞又急,跺脚小声道:“师叔!我一路女扮男装,他们并不知晓我的身份,你且不要替我戳穿才好。”

过往的路人瞧见她跺脚对着一个紫衣白发的英俊男子娇声细语,却是一身男儿打扮,都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凌紫魅见她小女儿娇态毕露,忍住心中涌上的笑意,悄声道:“好,我便不说出来,只是那小子确实不错,阮家小丫头,你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阮映雪双颊嫣红,杏眼圆睁,抬头望向淡淡笑着的凌紫魅,忽地察觉周围气氛诡异,连忙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心,原本一身男装却开口娇声细语已是怪异,再加上师叔凌紫魅的紫衣白发和英俊相貌,诡异异常,早已引得众人驻足。

凌紫魅倒也丝毫不在意,仍旧是淡漠的神情,负手抬眼扫视一圈周围的路人,淡淡道:“小丫头,看来我们二人已是被当成观赏对象了。”

阮映雪顿时一惊,连忙吐了吐舌头,一把拽住凌紫魅的袖尾,低呼一声:“师叔,我们快走。”

不等凌紫魅反应,阮映雪已是施展开轻功,拽了凌紫魅便拔足狂奔,站在不远处围观的路人只见一青一紫两道影子一闪,街心便已是空无一人,空留十数满脸错愕神情面面相觑的人愣在原地。

凌紫魅被阮映雪拽着狂奔许久才止步。待得停下脚步,阮映雪双颊已是酡红,微有气喘,反观凌紫魅却仍旧气定神闲,不喘不急,令阮映雪暗暗佩服。

却不知凌紫魅也是心中暗赞,他当年在玄湮谷日日与皇甫月盈一同习武,对皇甫月盈的功夫深浅了若指掌,知晓皇甫月盈轻功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是那时皇甫月盈已经是二十三岁年纪,较之阮映雪大了许多,而现今看阮映雪的轻功已有七八成火候,虽不及皇甫月盈当年一半,却已是算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假以时日,必然会超越当年的皇甫月盈。

想到皇甫月盈,凌紫魅心中又是微微一声叹息,心中暗想:现如今,月盈的女儿都已经将近双十年华,岁月果真不饶人啊!

阮映雪哪知凌紫魅心中转过那许多念头,她心中正当喜悦,在这偏远的西北之地竟然能遇上另外一个算是亲人的长辈,她怎会不欣喜?再者,这个忽然间出现的师叔竟然是个极为痴情至性的男子,倾慕她娘亲多年,却在她成亲那日悄悄离去,一夜白发,这般深重的情感只叫她心惊,也心酸,因此她的心中也愈加亲近凌紫魅。

阮映雪蹦蹦跳跳走在凌紫魅前方,任凭风吹起她额上的短发,露出她那双明亮的大眼,顾盼生辉;凌紫魅负手缓缓而行,风吹起他的白发,一绺绺拂过他的面庞,他丝毫不在意,仍旧只是神情淡漠地望着前方轻盈欢跳着的男装小姑娘,胸臆间掠过一丝奇特的喜悦自豪之感。

“师叔,你一直不曾想过再娶妻么?”阮映雪忽地转过身,轻轻问道,她的神情极是严肃,掺杂着几许焦急,衬着她忽闪着的大眼却显得过于滑稽,令凌紫魅不禁哑然失笑。

又一阵风吹过,凌紫魅缓缓拨开遮住眼睛的白发,昂首望向远方,淡淡道:“娶妻么?已是许久不曾想过的事情了。”

一别月盈数年,再听闻她的消息竟然是噩耗,这般刻骨铭心的折磨将他催得半生淡漠,又怎会再起娶妻之念?而如今,他却又见到了月盈的女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夙愿,心中竟然轻松许多,对于月盈的执念也渐渐淡去,在他而言,应当是件好事。

江湖漂泊十九年,他已是渐生倦意,心中也曾想过退出江湖,守在家中陪伴娇妻幼子的和乐生活,只是一颗半死的心又向何处去追寻这样的美好?不若继续飘零,终老此生罢了。

风渐渐静止,却有一只喜鹊忽然间跃上道旁大树的枝头,嘹亮地唱将起来。

紫衣白发醉女子(上)

西辅城外官道旁。

树林茂密,枝叶遮蔽了大片天,幽暗而且阴森。

凌紫魅牵着紫骝驹,缓缓走在官道上,依旧是紫衣白发,英俊的脸上仅有淡漠的神情。他在两日前离开了五国城,前来送行的除去月盈的女儿,小丫头阮映雪,还有她的两位义兄,皆是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三人眉宇间流露出的朝气只叫他心惊,他恍惚之间意识到,他已是直逼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即便是面貌一如当年,即便是身体依旧强健,内心却已苍老。

凌紫魅微微一哂,忽地想起别离时在场几人的神情各异,阮家小丫头与祁湛之间的情潮暗涌早已落在众人眼中,祁湛那小子似乎已是知晓阮家小丫头是个女娃,想来两人好事已近;不管怎样,这桩心事已算是了却,他也便能无牵无挂心中无碍地离开;既是毫无牵挂,那么依旧是飘零江湖罢了。

他淡淡一笑,松开紫骝驹的缰绳,轻轻一拍马臀,撮唇吹一声口哨,那马便仰天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奔向密林,转眼之间便已没入密林深处。

这马本是西夏进贡的名马,西夏使节在运送大量马匹进京之时凌紫魅恰巧路过那条官道,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这匹最难驯服的紫骝驹竟然死命挣脱缰绳,直奔凌紫魅;凌紫魅虽是有刹那的错愕,但在紫骝驹奔来的瞬间却忽然油然而生一种奇特的熟稔感,仿若这匹神骏的紫骝驹原该是他的坐骑一般;于是他便大剌剌一跃而上马背扬长而去。待得西夏使节回过神来想起要追回紫骝驹,那张扬俊逸的一人一马已是消失无影。

凌紫魅负手而立,望着紫骝驹消失的方向淡淡一笑,“疾风”陪伴他已有六年,每每他出外游历便将它寄在此处密林中,待得回来便仍旧来此寻它;“疾风”亦是极为通人性,从不离开太远,每一回凌紫魅回到密林旁的官道上来寻它之时总能见到它早已候在路旁低声欢鸣。一人一马,似是心灵相通一般,极有默契。

密林中传来的马蹄声渐渐隐去,凌紫魅正待抬足离去,耳畔却忽地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树叶摩擦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女子低低的咕哝声。

凌紫魅缓缓驻足,转身面向密林方向声音来处,静静站着。

声响越来越近,女子的声音亦是越见清晰,那是一个极为娇媚的年轻女子的声音,仿佛还带着些许的醉意,话语断续细碎,间或打个酒嗝,似乎是甚为惬意满足。

凌紫魅有些许的诧异,一座幽暗的密林,寂静的官道,如火球一般的落日,一个醉酒的女子,凑在一起,不得不说是件诡异异常的事情。他微微一挑眉,索性将身子靠在道旁的小树树干上,静候着那女子的出现。

凌乱的脚步声逾见清晰,想必是那女子已经走到了密林出口,凌紫魅耳力极好,刚一听见密林中声响便已察觉林中只得那女子一人,并无他人,因此他顿时心中疑云顿起;

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按捺不下去,他只得顺着心意耐心地倚在树上,一双星目静静望向密林入口。

林中娇客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她身着一身鹅黄轻纱长裙,长眉入鬓,杏眼半合,樱桃小口莹润朱红,如雪的双颊点缀着淡淡酡红,令人惊艳;只是她脚步凌乱,几乎算是摇摇欲坠,右手中尚且紧握着一个剔透光润的白玉酒葫芦,只叫凌紫魅险些下巴掉地。

女子双眼微漾,抬眼望向凌紫魅,猛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紧接着忽地嘻嘻一笑道:“妙,妙啊,莫不是我眼花了?只是喝了一小口‘醴觞曲’而已,竟然让我见到了一个美男子?哈哈,果真是妙!”

凌紫魅啼笑皆非,淡淡道:“姑娘可曾觉得此时此刻以你这般模样出现在一个荒凉无人烟的小道旁是件危险的事情?”

年轻女子杏眼圆睁,古怪地盯着凌紫魅半晌,忽地哈哈大笑道:“有何危险?姑娘我并非初出道的雏儿,自会保护自己。倒是你,长成这般美貌,不怕遭人觊觎?”

凌紫魅一愣,随即便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这女子称赞过,又被轻视过,心中不禁愈加啼笑皆非,当下便断定这女子若非疯子便是酒醉过度烧坏了脑子。想他这一头白发,加上长年的淡漠神情,即便是面貌英俊,又有谁会称赞一个冷血之人为美男子?

他微微一哂,淡淡道:“姑娘说笑了,不过还是劝告姑娘一句,临近夜晚之时官道上不安全,你还是趁早进城安歇吧。”

那女子缓缓走过来,跌跌撞撞地靠近凌紫魅,伸手一拍凌紫魅的肩头,低笑道:“恩,这个活动的美男子竟然还是个好人!”

凌紫魅身子微微一颤,却下意识地不曾躲开;他虽是感觉得到这年轻女子并无恶意,但以他极为厌恶生人碰触的性子来说,不等别人靠近,他的身体便会自觉产生内力反弹,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未抗拒这个神秘女子的碰触。

凌紫魅微微一惊,皱紧眉头望望女子手中的白玉酒葫芦,低声道:“一个姑娘家喝成这样,竟然还在荒郊野地徘徊,极是不妥。”

那女子杏眼半睁,缓缓抬头望向凌紫魅的一头白发,吃吃笑道:“哎呀呀,我只是喝了一口‘醴觞曲’,觉得疲累困顿,便找了个树林子歇歇脚睡一觉,谁知道有一匹疯狂的野马闯进了林子,搅了我的清梦,唉,我可要向它的主人讨个说法才是。”

凌紫魅一怔,却见年轻女子缓缓将一事物举高在眼前,奋力睁开她的一双美目,低低笑一声咕哝道:“恩……疾风……好名字,怪不得跑的那么快,害得我险些死在马蹄下……”话未说完她已是昏昏欲睡的模样,眼皮直往下盖,一张樱桃小口也只顾着不停打哈欠。

凌紫魅看清她高举的事物,心中又是一惊,那物件竟然是紫骝驹脖间悬挂的紫玉吊牌!他在六年前得到紫骝驹后,便将“疾风”二字刻在吊牌之上悬于疾风颈间,想疾风奔跑的速度是何等的风驰电掣,这醉酒美貌女子竟然能在疾风经过她身侧之时扯下紫玉吊牌,这种身手已是骇人至极!

凌紫魅惊讶过后,正待细问一些事情,却见那年轻美貌女子忽地双眼一闭,身子一软,向他直直倒来,他连忙伸长手臂搂过那女子,心中暗道一声:苦也!再看那女子,神情自若,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张粉雕玉琢的美丽脸庞微微散发着醇厚的酒香,已然酣睡在他的怀中。

凌紫魅暗暗叹息,正欲将她抱起离开,却忽地瞥见那女子的颈间滑出一块纯金锁片,上面用银丝镶嵌了三个小字:“谢花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