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变》作者:孟晖

编辑推荐

  《盂兰变》叙述的宫廷政治,充满太多血腥矛盾,难以使人释怀。小说中的父子君臣不断错位,武则天诛杀骨肉,宠幸男妾,不过是*引人侧目的例子。在这一片紊乱的伦理、情欲关系中,宜王与崔文徽、永宁间的生死交情,特别显得弥足珍贵。孟晖写三人啮臂为盟、池中共浴,以及崔文徽与宜王共结同心的情节,颇有男同性欲望的暗示。但唐代男女欲望的流转,又岂能用今天的“性别话语”所衡量?也因此,当三人卷入高潮的明堂政变一景,他们各为其主,演出兄弟相残的场面却毫无惧色,士为知己者死,此生的遗憾,有来生相报。 《盂兰变》风格典丽工整,几乎泛漫着隋唐古墓壁画似的幽静与清凉。

内容简介

  孟晖的《盂兰变》以武则天即位后的数年为背景 ,写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宫闱故事……武则天不是小 说的主角,但女皇无所不在的权威阴影,成为启动叙 事的契机。《盂兰变》作者的兴趣是想象那样一个时 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的、政治的,以及情 欲的关系。外戚世族、王子公主、番将妖僧、佞幸男 宠,还有无数的彩女侍从,勾心斗角,交织成极复杂 的网络。这网络又以圣神女帝为辐辏点。天威难测, 谁能预卜自己明日的命运?皇恩浩荡的排场下掩不住 一波波的死亡斗争;骄奢淫逸之后,是无边荒凉的生 命叹息。

作者简介

  女,20世纪60年代出生。1987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本科学习,1990年肄业;1990年—1993年至法国留学;1994年—1998年在北京艺术博物馆保管陈列部工作;现在北京三联书店做编辑工作,作品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维纳斯的黎明》、《畔金莲的发型》及《中原女子服饰使稿》、译作《西方古董欣赏》等。

序:薰香的艺术

  公元第七世纪的末叶,武则天以母仪君临天下,开创大周朝。李唐子孙,或遭幽禁放逐,或遭刑戮监视,一时四散飘零。武则天称帝以前的三十年里,已经挟高宗之名,摄理朝政。凭着她的机警权谋、残酷阴狠,她终于扶摇直上,成就了空前绝后的帝业。

  孟晖的《盂兰变》以武则天即位后的数年为背景,写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宫闱故事。这几年有关武则天的轶闻艳史,早已成为影视媒体的焦点。渲染搬弄,几至穷斯滥矣。孟晖选在热潮将退之际才推出她的《盂兰变》,显然有备而来。武则天不是她小说的主角,但女皇无所不在的权威阴影,成为启动叙事的契机。孟晖有兴趣的是想象那样一个时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的、政治的,以及情欲的关系。外戚世族、王子公主、番将妖僧、佞幸男宠,还有无数的彩女侍从,勾心斗角,交织成极复杂的网络。这网络又以圣神女帝为辐辏点。天威难测,谁能预卜自己明日的命运?皇恩浩荡的排场下掩不住一波波的死亡斗争;骄奢淫逸之后,是无边荒凉的生命叹息。

  而我以为孟晖的关怀犹不止于此。她有心描写种种朝仪政争的空档间,王公命妇怎样过日子。皇家吃尽穿绝是我们想当然尔的说法,但写出他们到底吃什么、穿什么,才是一大挑战。孟晖曾受中古文物史专业训练,想来对她重建唐代贵族日常生活的点滴,极有助益。在罗列种种物质资料之余,孟晖暗示这些资料其实指涉、象征了上述的人际关系。更重要的,从人与人、人与物的描写间,她看出了一段特属唐代的历史风采、审美情态。

  这大约是孟晖真正用心的所在了。大唐开国未满百年,满朝雄浑不羁的精力,犹自方兴未艾,女帝专权,江山动荡,益发释放出更多的野心,更多的好奇。这是怎样充满矛盾的时代?乾坤颠倒,却丝毫不减风流本色,政治的异变恐怖反而促生了艺术的璀璨光华。孟晖把武则天短暂的世代写成中国中古“工艺复兴”的奇特时刻。女皇铁腕治国之际,似乎更有余力照顾细腻的生活政治。织金炼玉、踵事增华。在绫罗锦绣间,宫廷的阴谋、边疆的兵事,此起彼落。贵族巧匠竞相献艺,固然是投圣神皇帝所好,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君心似海,奇技淫巧成了他们的寄托。但对孟晖而言,艺术神秘的召唤亦从中而起。无论是一匹织锦或是一团金线,一支新曲或是一个香薰球,只要精益求精,就能成就自在的价值。而对朝廷的残暴,艺术不是逃避,反代表了抗颉、救赎姿态。

  历史小说从来是中国说部的大宗,近年尤其受到欢迎。数年前去世的台湾作家高阳,如今当红的二月河,都是个中的佼佼者。孟晖是小说界的后起之秀,《盂兰变》是她第一个长篇。论腹笥史识,她当然不如高阳宽阔,论世故笔锋,她也不如二月河深刻。但在《盂兰变》里她另辟蹊径,凭艺事论史事,就生活看政治,自成一片天地。当多数作家读者的眼光集中在明清的时分,孟晖悄悄退到隋唐,遥想帝国初启的开阔气象,眼界已是不同。追根究底,历史小说无非是以今人眼光想象故人往事。鉴往知来也好、故事新编也好,总在今昔之间,琢磨参照不同时代的异同,孟晖选择的切入点是工艺器物,这在一片敷衍政治人事的历史小说主流中,尤其显得突出。她仿佛有意强调,人事兴亡有时而动,艺事巧思每每为文明留下长远痕迹。但孟晖不是天真的艺术至上论者,她太明白艺术与政治间千丝万缕的。究其极,色相劫毁,终归空无。小说以《盂兰变》为名,一丝宗教度脱意图,终于涵盖书中所有爱欲嗔痴。

  《盂兰变》的主要人物有二,武则天的孙子宜王李玮,以及九成宫的才人柳贞风。宜王生父李弘是高宗和则天皇后的长子及皇太子。上元二年,太子暴薨,王妃幽居哀思,据称逝于十二年后。宜王长于深宫,俨若孤儿;他与祖母间的关系既亲且惧。柳才人曾侍奉太子夫妇。太子故去,宫人多不知所终,唯有柳才人奉旨移居九成宫,日夜机杼为伴,成为出色的织女。

  孟晖笔下的宜王仪容丰美,性情不羁。他与世家子崔文徽、西突厥小将永宁,因缘际会,结为兄弟。这三人间的义气豪情,是小说前半多所描绘的重点,但宜王的生命另有幽暗面。他的父母神秘死亡,自己前朝世子的身份动辄得咎。在祖母鹰犬的监视下,他的命运朝夕数变。宜王最觉安全的所在,竟是躺在自己早早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燃起雕有蛇纹的薰香球,等待死亡。然而就在香烟氤氲间,半梦半醒的宜王每有奇遇。一位宫装丽人,是他神思飘荡的对象。

  另一方面,柳才人殚精竭虑,将似水年华尽付予一匹匹锦绣织品。长日漫漫,却时有一条小金蛇来访,带来无限灵思。当柳才人力图创新织成花样之际,金蛇衔来前所未见的圆金线,因此使她的技艺有了惊人的突破。

  宜王与柳才人素昧平生,但却有一点灵犀,相思相通。孟晖写这两人的神秘牵引,已带有魔幻写实的色彩。小说开始,即是小金蛇游入才人深闺相见的场景。这段人蛇因缘贯穿全书,成为最主要的线索。环绕其间的是宜王貌合神离的政治婚姻,结拜兄弟间的悲欢冒险,还有一桩桩的血腥政治阴谋。神都洛阳气象万千,少年公侯顾盼自雄。但冤狱、酷刑、政变的阴霾何曾一日散去?宜王因此也是忧郁颓废的,唯有缥缈的梦中经历,让他心有所属。他偶然见到圆金线制法,不畏辛苦,居然习得了好手艺。是在埋首冶治金线的片刻里,宜王有了安身立命的感觉。与此相应的是柳才人熟能生巧,发明“通经断纬”的缂丝织法。而金蛇衔来金线,得以让她织出了金光灿烂的织金锦缎。

  宜王与柳才人是孟晖眼中不自觉的艺术家。处身宫廷风暴,他们难以全身而退,但他们化不可能为可能,从生活事物中淬炼自己的审美憧憬。香气与色彩升华了血腥与阴谋,耀眼的金线、炫丽的织金及织鸟羽技术烘托了一个服饰的乌托邦。然而如前所述,孟晖不是简单的艺术至上论者。服饰工艺何能自外于历史情境?宜王的捻制金线学自波斯奴,陡然提醒我们唐代中西文化的快速交流,其实以武力为后盾。而当柳才人辛辛苦苦地编织金锦时,她不会忘记,她最大的供养人、消费者及鉴赏家正是武则天。

  借着缕缕金线,孟晖于是把宜王、柳才人及武则天牵连到一块儿,随着故事发展,这三者的关系愈益复杂微妙。宜王与女帝/祖母为何爱恨交织?柳才人为何是太子李弘逝后硕果仅存的宫人?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小说高潮急转直下,一桩骇人的宫闱惨案即将暴露。真相如何,这里暂且卖个关子。所要强调的是,孟晖初试身手,已写下一个相当耐读的“服装即政治”寓言;她对涵蕴艺术的历史动机,观察细密,感慨自在其中。

  编织是《盂兰变》最重要的象征,也凸显了孟晖的女性(主义)立场。男耕女织是先民文化的原型。采桑织布不仅代表一种技术,也是一种性别、身份归属。武则天专权后,显然对此深有所见。根据陈弱水教授的研究,在被封为高宗皇后(公元656年)后,武氏即大肆举行先蚕大典,以与皇帝的藉田仪式抗衡。先蚕始自汉代,顾名思义,正是劝桑促织,为女性的社会、经济地位正名之举。在武后治下,这本属次要的典礼喧宾夺主,成了帝国仪式的重头戏。①看得出,孟晖是读过有关唐代历史的一些相关资料的,应该知道这一典故。《盂兰变》中的纺织因此成了带有政治意义的符号。当柳才人谨守本分,一杼一梭地织锦时,武则天早把这一女性“天职”扩而大之。她运筹帷幄,治天下有如缂丝维,穿梭引线,通经断纬,一时多少须眉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柳才人的巧手慧心,只宜由武则天验收成果,当她穿上织金锦的半臂时,她成全了才人的艺事。

  而武则天编派事故,罗织政敌,其紧密细腻处,莫非也来自她的本能?《盂兰变》中一场场窥伺构陷、严刑峻法,俱足令人惊心动魄。武则天眼线四布,一有动静,立时收网。皇嗣睿宗因密见内常侍范云仙及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酿成巨案,宜王因此也几乎丧命。为了安排长清县主再嫁佳婿,崔文徽原本的婚姻巧被拆散。武则天的“特务头子”来俊臣,为他的心得报告题名“罗织经”,岂竟偶然?

  作为说故事者,孟晖编织史事与虚构,也一样颇有心得。小说开始的几条线索,乍看互不相属。宜王的家事纠纷,宜王、崔文徽与永宁的结义尚武,各有来头。中段以后,我们才恍然其间的细腻纠缠。宜王的婚姻是武李联姻;宜王妃凭其才智,其实与太平公主共成则天大帝智囊。宜王与结拜的兄弟情逾手足,同有推翻大周野心,但动机又何其不同。而当宜王情牵梦中宫女,文徽再娶、进入武氏集团核心,永宁与王妃又另有暧昧……各种线索霎时形成眩目的图案,直指书中伦理、政治及情欲风暴的核心。

  孟晖当是也利用小说空间,填充种种有关唐代宫廷生活的景致。大至游艺骑射,小至装饰摆设,巨细靡遗。唐人入寝用薰香,小食包括鸭血汤、酥山,如厕有澡豆伺候,多能引人兴趣。识者或要认为孟晖在罗列器物服饰,已有过犹不及之嫌,我倒以为她的胆量仍不够大,不能把这些生活资料的积累视为当然,以致穿插起来,每有刻意求工之处。在这方面,《红楼梦》举重若轻的笔法,依然是她效法的对象。

  但有什么能比出虚入实、编织有无更能触动孟晖呢?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如《有树的风景》、《苍华》、《十九郎》、《蝶影》、《春纱》等,孟晖触及了艺术“逼真”的幻魅诱惑。《有树的风景》画中有画,使叙述者像是“站到两面平行的镜子中间”,一面是画作,一面“是我的记忆”,“它俩彼此映照,使得我从任何一面上都看到了一片树影的无穷尽的重叠影像”。这几乎像是孟晖的创作观念了。《春纱》中的暧昧纱巾,《蝶影》中“绣”入主角腕上的淡淡蝶痕,《十九郎》中神秘的绮幔,《苍华》中碎而复原的古瓶,都透露着神秘的物我相融的诱惑。真耶幻耶?尽在不言之中。《盂兰变》因此不妨视为孟晖这一阶段作品的集大成者。艺术的召唤法力无边,值得我们的角色生死以许。小说高潮,宜王步入九成宫内,他所梦想的美人盈盈相望。这是“真相大白”的时刻?还是他悠然入梦的时刻?死亡成了最后的蛊惑。

  《盂兰变》叙述的宫廷政治,充满太多血腥矛盾,难以使人释怀。小说中的父子君臣不断错位,武则天诛杀骨肉,宠幸男妾,不过是最引人侧目的例子。在这一片紊乱的伦理、情欲关系中,宜王与崔文徽、永宁间的生死交情,特别显得弥足珍贵。孟晖写三人啮臂为盟、池中共浴,以及崔文徽与宜王共结同心的情节,颇有男同性欲望的暗示。但唐代男女欲望的流转,又岂能用今天的“性别话语”所衡量?也因此,当三人卷入高潮的明堂政变一景,他们各为其主,演出兄弟相残的场面却毫无惧色,士为知己者死,此生的遗憾,有来生相报。

  《盂兰变》又是本侧写亲情的小说。宜王自幼父母双亡,思念父母是他挥之不去的情结。他的结拜兄弟文徽及永宁也在成长过程中,成了无母之人。故事中两次写到宫人偷情难产,为人母的代价是如此创痛。但另一方面,武则天为了权谋,铲除亲生子嗣,犹自怨叹与高宗生不出好儿子,一样令人心惊肉跳。

  面对这许多人间不义,艺术不及之处,宗教或可有解脱之道。小说后段盂兰盆节,有高僧法藏为武则天讲《华严经》。其时宜王散尽家财代祖母祈福,一赎罪愆。这里最重要的母题是《目连救母》变文的演述。目连僧为寻母下地狱,千回百转,不得母亲,誓不成佛。这是纯中国式的恋母故事。孟晖将其附会在她书中的思母情节,每似心有戚戚焉。

  我不认为孟晖真心要以佛教教义,超脱她的小说情境。但佛家对色相与空无的看法,恰与她小说极力铺陈的繁华颓靡,形成因果,也因此,它丰富了孟晖对艺术与历史的憧憬。艺术最高的境界,不再炫耀感动,而在枯寂死灭中,“发潜德之幽光”。盂兰相传是鬼节,是逝去的亲人重回人间团聚的时刻。人与鬼,逝者与生者,已知与未知重新了断前缘。也是在这一刻,孟晖有意将艺术视为跨越死亡与生命、真实与虚构的桥梁。

  作为孟晖第一本长篇小说,《盂兰变》因此极能显现她的才情与创意。我无意过分吹捧此书的成绩。它的叙述也许稍嫌平铺直叙,它的节奏也许前舒后促,它的人物场景也许仍不够精练动人。但这些瑕疵无碍孟晖的眼界气派。“有血有肉”的关于明清历史的小说,我们看得多了,《盂兰变》风格典丽工整,几乎泛漫着隋唐古墓壁画似的幽静与清凉。谁知道呢?这或许正是历史小说的一条新路。我想起了书中最重要的物件——宜王的香薰球:一缕暗香,先是若有似无,香气逐渐浮动流淌,愈趋浓郁,中人欲醉,不能自已。迷离之中,多少沧桑繁华历历来到眼前,又化作缕缕青烟,返而复逝。薰香的艺术,也是孟晖小说的艺术。

  注:

  ① Che Jo-Shui, “Empress Wu and Proto-Feminist Sentiments In T'ang China,” in Frederick P. Braudauer and Chun Chieh Huang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3),—80.

  文前

  证圣元年(公元695年)……夏,四月,天枢成,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周百七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上为腾云承露盘,径三丈,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工人毛婆罗造模,武三思为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名,太后自书其榜曰“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唐纪》二十一

第一章

  一

  他轻轻升上长满萋萋荒草的宫垣,昂首观望在寂夜中重重绵延开去的崇楼峨殿的阴影。在这一片广大的宫苑的西南角落,一点点灯火自一处处偏院内的楼堂间亮起,星星点点,似乎随时会被黎明前的轻风吹灭。那是宫娥们为梳妆点起的灯火。他沿着垣壁无声溜下,游过水流溶溶的御沟,片刻间,迷失在一片杨柳与桃李的树林中。那一片荧荧星火,在林梢间隐隐闪现,引他走出荒林。他在一重重垣墙、一道道回廊复道、一座座庭院之间徘徊游走。他所经过的庭院,皆是芳草满庭、花木繁茂、山石颓塌、杳无人迹。最后,他望见了她映在素窗上的纤影。凝望她片刻,他轻轻步上绘彩剥落的回廊尽端的廊梯,进入七襄楼二层上的西阁间,来到她面前。

  这时,才人柳贞风坐在寒月一般闪烁着清冷光华的银镜前,正将一头乌发在头顶盘挽成髻。忽然,她发现,一条小金蛇盘卧在漆奁边的罗褥上。柳才人一惊,随即镇静下来。

  “你这样早起,是饿了吗?等一等,我唤人来为你取拌蜜的香饭,香极了。”她以哄慰的语声说。这时,寝阁的门扉“呀”地一声被推开,紫儿捧着一漆盘刚刚采摘的带露花朵走了进来,恰好听到了柳才人的言语,不由一怔。接着,她也看见了小蛇,立即惊奇地瞪大了眸子。见柳才人连连向她使眼色,紫儿会意,当即轻步退出了房门。

  柳才人静静坐着,双臂扬举,一双手在头顶盘揽着将完未完的发髻,向映在镜中的自己的面影端详。如果松手,用去将近一个时辰梳就的高髻将立即松溃。天色将明,她不会再有一个时辰的闲暇用以重新盘髻。望一眼盘卧在妆奁畔的金蛇,她终于不能自禁,探出右手去取奁盒内的银钗。小蛇昂首盘立,如同萤火虫一般,通体发散金灿灿的荧光,光芒中隐显出蛇身上的银色花纹。它的一对菱眼仿佛夜光珠一般碧光莹莹,咝咝地吐着金色的两叉舌信子,看去异样地怖人。她的手轻轻抖着,捡起两支银钗。“叮”的一声,银钗与奁内的诸色簪钗相碰,玎铮悦耳。她几乎吓晕,以为金蛇马上会循声扑来。小蛇受惊,摇了一摇,似乎意欲逃走,然而,它随即依然盘立着,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她。

  她松一口气,轻抽回右手,用银钗将发髻插定。镜中映出的高髻状如受惊飞起的鹘鸟临风扬展的一片翼翅,凌空巍巍耸立。高髻下的素额上,犹贴饰着隔宿的菱花形翠钿。一时,她定定望着镜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这张面庞曾经是何等莹洁。强压住骤然涌上心头的一阵苦痛,她伸手去取来錾花银粉盒。突然,她悟到,举手之间,自己浑然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小蛇。飞快地投去一瞥,她惊呆了。此时,金蛇将细长的身躯回环盘绕成错综的形状,令人骇异。她迷惑地、厌恶地望着扭作怪状的蛇形,渐渐地,她心有所悟,不由转目望一眼镜中。金蛇在竭力盘结出与她的高髻一样的形状。它的样子颇显笨拙,却用一对碧眼直直望着她,金舌信颤吐着,很是一副自得、卖乖的神气。一瞬间,她不禁掠过一丝骇笑。

  一声门响,她循声回望。紫儿手捧一小碗米饭进房,泉子随在紫儿身后,提着一把长铲。

  “蛇在哪里?”泉子轻声问。

  柳才人指向褥上,然而,金蛇转瞬间踪影全无。

  泉子一脸失望:“溜了?”

  “还说便宜话呢!让我等这么久,那条蛇若是存心咬我,十次也咬了。”她懊恼地嗔道。

  “贵人恕罪。”泉子殷勤地低问,“我细搜一下?这条蛇多半藏在哪一处角落里,贵人不提防被它咬了,可就坏了。”

  柳才人微蹙秀眉。她心知泉子所言有理。然而,映在窗上的天光正在悄悄明亮起来,很快便该去上工了。她担心来不及在上工之前将晨妆画好。踌躇一下,她下了决心:

  “你先退下去,待我梳妆好,再来搜寻。”

  泉子迟疑:“这不好罢,要是……”

  “啊呀,出去!”这小宫监细细的嗓音令她心头忽起一阵烦恶。想到自己尚未妆画好的面庞为泉子看见,她更觉不悦,负气转过面,抿紧嘴,着手向面上扑粉。

  见她生气了,泉子与紫儿只得无言地退了出去。房中仅留下柳才人一人,她细心地向面、颈、前胸与后背擦粉,同时,思忖着今日面庞上的花钿样子。她昨夜临睡前已经大致想好,晨起以后,将在额上贴一朵翠地红花的翠钿,翠钿是她亲自用翠罗、红绢剪贴而成,钿心上缀有一小粒珍珠。然后,她将把一对凤眉描得更宽、更长,再在眉梢畔画一对似流云又似凤尾的颊黄,一直延至双颊。嘴角两边各贴一对黑色圆靥。她将穿一件菱纹罗窄袖敞口红襦,束一条石榴红长裙,外罩一件白地上满织红花、蓝叶、黄梗的硬锦半臂。半臂衣短不及腰,锦裾收束,愈显得她雪胸微隆,长身玉立。一围金叶与小银铃相间地缀饰在半臂的裾缘上,将在围绕于她肩胸间的翠蓝丝绒长帔下玎玲作响,金光闪颤。不出三天,明彩院,乃至整座九成宫内,宫娥们会人人竞相仿学她的这一身衣妆,梳惊鹘髻,绘大朵的流云颊黄,在束身短半臂锦衣上缀挂金叶银铃。想到这里,一丝笑影掠过她的面容。

  他躲在床帐的帷影后,倚着帐杆,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以后,她扑罢粉,在一片桃形翠钿的背面涂上胶液,备放在镜前,然后,将一直贴在她额上的一片朱钿揭了下来。尽管,她立即以翠钿贴敷在额心,但是,片刻间所蓦然窥视到的光景仍然令他深深震颤。他惊醒了。在昏黑中,他怔神许久。

  翌日,在约略相同的时辰,他再次发觉自己正走向坐落在山林深处的那一片宫观。翻过宫墙,循着记忆中的路径,他渐渐寻至那位美人的小楼别院。悄悄藏身在不易为人窥见的床后角落中,透过帷影,他看着不知名的美人梳发、盘髻、扑粉、换贴额钿、描眉、染颊、点唇、绘贴面花。在她揭下夜间寝息时饰额的花钿,换贴新钿的时候,他仍然被她在这一刻显露出的面容所惊骇。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惊醒。在梦中,他一直流连至美人晨妆已毕,更换上一身碧罗襦、七破花间长锦裙、晕间锦半臂,披围起一围红帔子。

  继接而至的下一个黎明,他几乎是怀着急切的心情循旧路潜入那位美人的寝房。此后,一天复一天,他一次次地闯入那一片陌生的宫苑,悄悄来到美人的帐后,陪伴她晨妆。

  二

  宜王武玮武则天称帝以后,下令她与李治的子孙一律改随母姓,因此,小说中,李玮又被称为武玮,同样,李隆基被称为武隆基。但是,在政治斗争中,人们有时又会出于各种动机而强调他们身为李唐皇室后代的身份,小说中,谋反的汝南王就被称为李隆悌,以表示他与武氏家族势不两立。将目光凝定在轻悬于帐顶下的一只金薰球上,闷闷回味方才的梦景。残烟细细,从薰球的镂空花纹间吐出,在菱纹罗帐的覆斗帐顶下飘袅。他暗暗回想自幼至今居住与游历过的数处宫观园囿,然而,梦中所见与记忆皆不相符。

  在他身边,阿史那永宁翻动身体,中断了宜王武玮的思绪。

  “卿卿?”永宁闭目喃喃道,同时,伸出一只手摸索,“卿卿,你究竟是谁?你……你不是玉蛮!”

  宜王一掌打开永宁的手:“下作鬼,是我。”

  “殿下?天,我真该死!”永宁闭目自言自语,嘴角上却浮起微笑。

  “快起身,崔二他们就要到了!”宜王握住永宁的肩膀推摇两下。

  永宁含糊地咕哝一声,翻动身体,重行睡去了。

  宜王只得自己起身下床。守候在寝阁门外的老阉奴捧剑闻得室内二人语声,掀帘张望一下,连忙唤来婢子们,为宜王掀开帐帷,侍候他穿上屐子,披上一件直领长袍。

  宜王负手走出寝堂,漫步出了院后角门,穿过花光院,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一程,经由一道侧门,进入荟锦堂的内庭。

  庭内,绕阶的牡丹花栏中,紫红、娇红、浅红的各色牡丹灼灼新放,一群阉奴正忙着在牡丹栏上用竹竿搭支起幄架,在架上蒙覆上碧油布,用这一架架翠幄来护围住牡丹花,以免这名花遭暴晒而迅即枯萎。

  院深处,一群婢侍、阉奴直挺挺齐跪在廊前阶下,宜王妃的贴身婢子珠璎也愁眉泪眼地跪在上首。一见宜王,珠璎愈发委屈地掩面抽泣起来。

  宜王一手撑住廊下前窗的窗槛,纵身一跃,跳进了圣神皇帝之从侄孙女、清源郡主、宜王妃武仙鸾的寝堂,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窗下一张高足椅上。王妃在老傅姆与一班婢女的服侍下,正盘坐在床头梳妆。见宜王来到,堂上人连忙纷纷上前行礼。王妃瞥了一眼宜王,继续用小笔蘸了波斯青黛调就的黑汁,对镜描眉。

  宜王甩了屐子,一手托腮,静静看了一会,忽然对王妃的宠婢说道:“玉摇,你说,娘子是不是改画一对凤尾形的弯眉更好?”王妃一听,忽地红了粉面,微蹙秀眉,开口道:

  “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咱们那一套十架的金涂银灯树,被殿下送了六架到南市的质物铺里,押当掉了?”

  “不,那些灯树是被分送到几家金银行里,卖了。”

  王妃闻答,气得一时无话,半晌,恨恨道:“这小贱人,看我不剥了她的皮!让她掌管钥匙,她倒借了这个便宜去卖乖,相助旁人做起家贼来了!”停一下,她怒冲冲责问道,“请你说,既卖了灯树,倘若至尊圣驾临幸,或者,姑母、大叔这些长亲前来,咱们用甚照夜?”

  宜王想一想,道:“我也一直在顾虑这个。不过,前些日,建球场、眺云阁,都需要钱哪。且混一阵,待封邑上纳来了新租赋,咱们手中宽裕了,去尚方署再依式订制六架,也就罢了。”

  “凡事难不倒大王哪,”王妃不由地提高了音调,“只是,你莫非忘了,旧年重阳节前,你我封邑上就已经将今年的租赋提前征收了!”

  “那么,咱们索性将明年的租赋也预先征收了罢。不然,今年的日子可就太艰难了。”

  王妃听了这话,心头愈加躁怒,沉了脸面,转向婢女们,道:“摇儿,快替殿下穿上屐子,他急着走呢。”她又故意微扬声音,叫道,“络儿,翠儿,替大王将窗扇再掀高些,小心别让大王绊了!”

  宜王勃然大怒,随手一挥,将一只银钿平脱漆奁拂落到地上。只听“哐”的一声,奁盒落地,一盒的绢、罗、鱼鳞、贴羽、云母的花钿都洒了出来,登时一地的红翠缤纷。“怎么,这房中不由我站?谁要赶我?”他问。

  王妃一怔,顿时无言以对,只气得身上发抖。

  玉摇、翠翘等一干婢子赶忙上来捡拾随处散落的花子。傅姆走上来好言劝道:“大王,且去别处散心罢。娘子要随侍陛下去大敬爱寺上香,立即就得入宫呢。”

  宜王歪身在椅背上,道:“姆姆,你也赶我?你该记得,我与你家阿措初成亲时,常常陪她梳头,那时,你在一旁可欢喜了。”

  “大王哪,”傅姆立即唠叨起来,“我拼了一条老命,不得不说上两句。娘子她 ……”

  “姆姆,你别理他。”王妃截断道。她向两个掌心上匀满了胭脂,意待拍染上双颊,忽然不禁流下一滴泪水,连忙自己用帔角拭干。宜王看她一眼。

  “这盒花子都不够奇丽,”他说道,“将你们主母的花钿都拿出来,我来挑选。”

  婢侍们闻命,忙忙地捧出一奁奁的奇巧花钿,屏息静气地次第呈看与宜王。宜王忽然有些神思不属。他悟到,梦中美人的衣裙妆饰极为殊异,与他一向所见的神都仕女妆服很是不同。他以前从不留意妇人时世妆饰,一直没有发觉到这一奇特的情形。此刻,忽然悟到这一件,他不由怔怔出神。只听王妃一边对镜染颊,一边冷笑一声,轻轻开口吟道:

  “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

  王妃在背诵宜王的曾祖父、大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昔年闻报天军攻破龟兹之后所说过的名言。宜王一听,顿觉心中陡生一股暴怒。王妃吟毕,拿起一对鱼鳞制的飞鸟形颊靥,向花靥的背衬上轻涂胶水,满面鄙夷与讥讽之色。以往,已经有数次,王妃在极度厌烦宜王的时候,故意提及到他那英明盖世的曾祖父。此时,瞥见王妃暗自得意的神色,宜王心中的怒气陡然倍增,更逾于往常。

  “那么,娘子知道什么是皇孙之乐吗?”他平静地说,探身从王妃的高髻上拔下一支碧玉垂珠玉步摇,将黄金制的长长尖柄,一下狠狠刺入右掌心里:

  “就是这个!”

  长针一般的簪柄登时刺穿掌心。堂上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尖叫起来。“哐”的一下,翠翘吓得将盛香脂的银罂失手掉在地上。王妃大惊失色,不禁尖叫:“你疯了!快将步摇拔了!”情急之中,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去握住宜王的手腕,却被宜王一把推倒在床上。

  玉摇连忙跪下了。老乳媪与众婢一见,亦即一皆跪倒。

  宜王痛得额上浮起汗珠,但是,在嘴角上却挂着一丝扭歪的微笑。

  “让这老盘荼鬼带着她的一群小鬼快滚出去!”他低声说。

  王妃面色苍白,默默审视宜王一眼,然后,向堂上闻言惊住的众人示意。媪婢们忙忙一齐退出堂外。

  宜王微微歪首,看着血顺着掌心向下流。待众人尽数退净,他才开言道:“我今日来,本有正事。我想求你作一件事,”说着,只觉掌心中一阵阵刺心的锐痛,“请你替我打听,我父母昔年薨亡的缘由、经过。”

  一瞬间,王妃一动不动,只是凝眸看着宜王。“你为甚问这个?”她轻声问,随即,仿佛梦醒一般,她转过头去,冷冷地说:“孝敬皇帝偶染时疫暴薨,哀皇后悲思过度,忧伤而亡,谁不知道这事?又何必打听?”

  “你常随侍在陛下左右,多与宫人交往,其中一定有知情的人。”宜王把插着步摇的手轻轻摆动。那碧玉牡丹花头下悬垂着十余颗大珍珠的垂珠串,随着手儿摆动在空中轻荡不已,正如步摇插饰在美人髻上时,随着美人行步而摇荡一样。

  “你既生了这一心思,何不径直去问你祖母?或者,去问你姑母。”

  王妃的这一句话让宜王有如挨了一鞭。他立起身,将流血的手举到王妃面前,摇了一摇,让珠串一阵荡动:“你说,这伤一定会留下疤痕罢?”说毕,他以冷酷的目光直视王妃。王妃厌恶地微微后倾了一下身子,抿紧嘴唇,回睨宜王,不发一语。宜王忽然用左手撑住窗槛,转身跳了出去。

  一路上,仍是用右手一下下摇耍着珠串,他慢慢走回光风堂。一边走,宜王一边在心中默默重温自己所知的一点父母的身世。他的生父李弘乃是大唐天皇大帝李治与则天皇后武氏所生的长子。显庆元年,大帝亲封李弘为皇太子,但是,在上元二年,太子忽然暴薨于神都苑合璧宫绮云殿内,年仅二十四岁。爱子的早夭令大帝李治极为哀痛。悲悼之余,大帝特意下诏,追封故亡太子为“孝敬皇帝”,太子入葬之墓也因而赐号为“恭陵”。据说,在太子薨亡之后,太子妃因为哀恸难已,当夜便独自登上了绮云殿的北楼,将小楼上下的门窗一皆扃闭起来。从此,太子妃独自幽居在楼上,青灯礼佛,坚贞守节,不肯下楼一步,也不许他人入内。十二年后,亦即大帝驾崩、则天太后临朝称制的第四年间,宫中传诏宣称,宜王的生母、太子妃裴氏因为多年哀思过度,染疾不愈,薨亡在合璧宫中,追号为“哀皇后”,随夫入葬恭陵。几年以来,宜王对自己所知道的这一点双亲的生平本末,不知暗自揣摩过多少遍。关于生身父母,他也仅仅知晓这些。

  从光风堂那里传来的一阵犬吠声让他从沉思中惊醒。在一片樱桃林的潋滟花光中,光风堂的一带粉垣时隐时现,垣内是一片苍苍郁郁的千年松柏,此时,忽然有一只白隼从松柏荫中振翅而起,在碧空中盘旋回飞,接着,又有一只苍鹰、两只紫雕也冲上了云天。相约去打猎的友人们已经来到了,正聚在光风堂院内调鹰弄犬。

  宜王猛地拔下手心里的玉步摇,随手放入怀襟里。

  三

  那一只公鹿迅捷异常,疾奔不已。宜王加鞭催马,始终不能赶及。奔逐中,前方出现一棵倾倒在河岸边的巨硕的老树。就在公鹿即将跳起,高高自老树的粗干上一跃而过之前的一刹那,宜王抑制不住令周身热血沸腾的欣奋,他将左手中沉甸甸的长矛举起,对准公鹿奋力掷出。

  “投中了!”他自己也觉吃惊。

  长矛直刺入公鹿左后腿股。公鹿立即跌倒在地,犹自挣扎着意欲站起。宜王拍马驰至公鹿身边,跳下马,只见长矛的矛头从公鹿肚腹下斜刺而出,伤鹿痛楚地、惊惧地哞哞叫着,在地上腾踢着蹄足,试图立起。他伸手从鹿身上猛地拔出长矛,再将矛头用力从伤鹿的背侧直插入鹿心。伤鹿惨哞一声,浑身抽搐一下,一缕血沫从嘴边流出,然后,顶有一对花角的鹿首沉重翻倒下,四肢渐渐摊散,僵直。

  宜王抹一下汗水,拔出匕首,蹲下身,割开鹿喉,然后,俯首在鹿喉的割口上,痛饮一回汩汩外涌的热鹿血。饮毕,他站起身四下观望。独自处身于一片人迹少见、禽兽出没的林溪间,他因手伤而无法使用弓箭,也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矛与腰刀用以防身。扈卫们被远远甩落在后,待得片时,方能在猎犬的引导下追寻至此。他自鹿身上拔出长矛,将毙鹿拖入一处林枝垂覆的荫蔽处藏妥,然后蹬鞍上马,把缰绳拴系在右腕上,左手持握着长矛。仰首依照日色辨别一回方向,他决意穿越林野,寻取捷径,独自回到猎场。

  在林中,他一边走,一边警惕着四下,所幸一直没有遇到猛兽。但是,在萦回的溪河、茂密得无从穿越的密林、沼泽与沟堑之间绕走,他有些迷失方向。不久,一片川坡显现在林影外。宜王发现一只白隼正在川坡上翔飞,心知有友人在附近狩猎,不禁欣喜。随即,他辨认出,那正是好友崔文徽的驯隼,在飞近川坡上的一丛矮树丛。宜王喃骂一声,才欲拨马绕道而行,忽见白隼在矮树丛的上方低低回翔不已,发出一声声尖利的长唳。

  崔文徽孤身一人,手执一柄长矛,弓箭俱挂在腰间,骑马走出密林,小心地接近矮树丛。

  宜王忽然紧张起来。

  一只巨大的牝熊忽然从树丛后冲出,扑向崔文徽。

  “苍天!”宜王低呼一声,拍马冲出树林,同时,将长矛换握在右手,左手飞快抽解开右腕上的缰绳扣,紧握缰绳。

  文徽一边挺枪猛刺向大熊,一边控马躲闪。但是,大熊扑势迅猛,直扑中马颈,一爪之下,便将这匹壮牡马自颈至腹生生剖开。牡马惊嘶一声,踣倒下去。这时,宜王急驰而至,立即从侧旁挥矛刺向大熊。

  在坐骑倒地的一刹,文徽灵捷地自马镫中抽足,腾身跃落在一旁,稳稳地站在地上,手中始终牢握长矛。但是,他随即弯曲右膝,跪倒在地。大熊的利爪扫中了他的右腿,右腿外侧顿时一片鲜血淋漓。他顾不得伤势,再次把长矛对准狂怒的大熊刺去。宜王与文徽的两枝长矛同时深深刺入了大熊的体内,但是,大熊力道奇大,一个滚身挣脱了开去,随即,狂怒地人立起来,扑向文徽。白隼低飞盘旋着,发出声声唳鸣,试图去啄叼大熊的眼珠,却被大熊挥掌扇开。

  忽然,树丛中一声狂嗷,一只受伤的半大牡熊突然蹿了出来。宜王连忙掉枪与小熊相搏,不料大熊一见,当即转身大吼着朝宜王而来,宜王坐下马受惊,突然掉身狂逸,宜王只得闪身跳下马鞍。这时,大熊已然扑到,宜王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又幸得文徽拖着伤腿从后边刺中大熊肩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当此之际,“嗖”的一声,一支箭矢忽然穿枝掠叶,挟着一股劲风,自半空中疾飞而来,劲急异常,噗地直射入扑向宜王的小熊额顶。小熊悲吼一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但见一道弧形的金光一闪,一只斑斓的花豹忽然跃出林树,直奔了过来。紧接着,从豹子跳出之处,阿史那永宁双手撑弓,飞马冲出了林翳,转眼之间,弯弓又连射两箭,一箭将小熊射毙,另一箭射中大熊颈背。

  负伤累累的大熊仍然狂怒着乱扑乱咬,宜王与文徽一边灵巧地躲闪,一边连连用长矛刺中它,这时,永宁急驰而至,也挺矛加入了搏斗。与此同时,那一只花豹子纵身爬上了一颗巨大的古桐树,在树上转着圈子,察看着大熊,忽然,它耸身一跃而下,跳到了大熊身上,咬噬住大熊的喉咙。大熊转着圈子,时而立起,时而四肢落地,想要甩脱扑咬在身上的豹子,宜王与文徽乘机而上,将两枝长矛狠狠刺入大熊的左肋之下。大熊嗷嗷惨叫着,终于被豹子咬断了喉管,慢慢瘫倒在地上。

  宜王擦一把额上的热汗,兴奋地喘着粗气,只觉周身血脉贲张,一时难以平抑。这一番激烈的人熊相搏如此快地就见出了胜负,让他心中好不觉得遗憾。

  永宁跳下马,随手绊了马腿。“阿狸!”他轻轻吆喝一声,那花豹子立即弃了死熊,摇着尾巴奔向永宁,翘起右爪,向永宁仰起沾满熊血的豹面。它的右前爪被熊抓伤了,满是伤血。

  永宁无暇顾及它,忙与宜王一道,扶着文徽到树荫里坐定。撕开文徽被熊爪划裂的裤衣,察看一回伤势,二人才松了一口气。永宁撩开袍襟,将白绢衩衣的下摆一条条撕下。宜王去腰间包内掏伤药,忽觉右手上锥刺火烙般燎痛。

  “殿下!”文徽轻呼一声,捧住宜王的右腕。方才,宜王在危急之中,浑然忘记了右手的刺伤,此时,右手掌心间的伤处被矛柄磨破,从缠手纱布内渗出殷殷血迹。

  “不妨的。”他说,用左手掏出伤药递给永宁,然后,也撩了袍襟,撕下白绢衩衣的下摆。

  永宁俯首到文徽的腿伤上,用嘴去吮净伤口上的淤血。他吮了一回,吐掉,再俯首去吮。文徽咬紧牙关,不哼一声。

  宜王自己把右手重新包扎了一下。这时,只听蹄声嘀嗒,他的坐骑赤风骓自己慢慢跑了回来。宜王便起身,凭着独手去绊了马腿,解下马背上的鞍障,将镂金猩猩红连线锦障泥铺在树荫里,摆上金涂七宝马鞍。待永宁为文徽敷药包扎停当,他二人便一起扶文徽移至障泥上,倚鞍坐定。

  此时,文徽方开口道:“殿下不该……”

  “闭口,”宜王说,“想一想你自己行的好事。”随手从马鞍上解下一只皮酒囊,拔下塞子。

  文徽不做声了,接过酒囊痛饮了一口。

  那一只豹子蹲坐到了不远处的树影里,慢慢舔着前腿上的伤口。“阿狸!”永宁一声轻唤,豹子立即起身一跛一跛地走来,温顺地侧卧在地上,让永宁为它的伤腿敷药、包扎,

  “我险些错过这里,幸亏瞥见那只隼子。”永宁开口说道,眼中没有惯常的笑意。

  文徽的白隼此时降落在附近草陂中一块大石上,收翅小歇。

  “你知道,只要确知你在周围七百里方圆以内,我做任何事都不会怀一丝顾虑。”文徽因忍受痛楚而泛白的唇间升起一丝微笑。

  “我也是路经这里,赶巧了,”宜王道,“反正,晚上分猎物时,得算我一份,我不能白卖力。”说着一笑。

  “这是在哄我?我若做下这样行径,不知要怎样受训斥呢,一定骂得我三日不得抬头!”永宁显得颇为恼火。

  另外二人一听,惭愧地笑了。

  “是我不好,几乎牵累殿下。”文徽将酒囊传与宜王。

  “我是又莽撞了一回,花奴随你虎头哥一起来谏劝罢,我一定虚心聆纳。”宜王也笑说,喝了一口酒,把酒囊递向永宁。

  二人如此一说,永宁反而觉得窘迫,忙道:“我本意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嗨,反正没出事,不提了。”他恢复了一向满不在意的神气,“我也一样,有意将随我的那些蠢材甩了,寻个自在。”

  “真该选拔花奴做谏官。”宜王一扬眉,说道。

  文徽闻言,忍不住真心地笑起来。

  “怎么总是我被取笑?”永宁气恼道。随即,他也笑了,跳起身,去坐骑马鞍后取下一只射落的野山鸡,向半空中轻轻一抛。豹子立即耸身一跃,轻巧地从空中叼住死山鸡,抛落在地,俯首大嚼起来。它吃得十分香美,将山鸡撕咬得羽毛四飞,一时,豹颊、豹鼻、豹额上沾满了鲜血。

  永宁把他马上的金涂嵌琉璃马鞍、蹙金五彩绣猎人射虎纹障泥摘下,摆在文徽身旁,请宜王坐了,他自己则卧倒在茸茸的碧草茵上。

  有一会儿,三人静默不语,彼此传递着酒囊。死熊和死马散发的血腥味弥漫在仲春午后的暖融中。一只布谷鸟在林中咕咕叫了几声。阿狸吃罢山鸡,寻了一片树影蹲下,开始细细舔理自己的毛皮。永宁把手遮在面庞上,闭起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崔文徽慢慢说道:“我们回到神都也有一个多月了,一直都没能寻得个空子陪大王安安闲闲地说一会子话,今日此刻,倒真是难得。”

  “都怪我,偏偏投生在了帝王家!”宜王叹了一声。

  “大王恕我多口,依我这几日冷眼看来,成日围在大王身边的,竟是什么样色的人都有。说实话,我是没有想到,如今王府上是这样热闹,有那么多的闲杂人进进出出。”

  宜王抿紧嘴,用力拔着身边的野草。“当然喽,过去的这两年,你们是不必虚度光阴。”他闷闷地说,接着,伸靴向永宁腿上轻踹了一下,“花奴竟然长高了这么多,不久,他要高过门楣了!”

  “可是,殿下已经有了唇髭!”永宁睁开一只眼,羡慕地望一下宜王。

  “这算什么?待两年,你也会有,”宜王用手捏一捏新蓄起的两撇小小唇髭的翘尖,“二郎的唇髭在这两年间才真是有长进,庶几不辱没五品郎官的尊威。”

  永宁转看一眼文徽两撇翘曲的唇髭和下颌上淡淡的颌髯,轻叹一声。他合上眼,说:“殿下说错了。这两年中,虎头哥实在是虚度了光阴。同伍的友伴们想了多少法子开导他,都不见效。”

  “我不信!”宜王脱口而出,忍不住要笑。他知道,永宁在暗示文徽独有的一种世间男子罕见的怪癖。

  “我自然再不敢管闲事。”永宁又道。他忽然睁眼,浮起恶谑的笑容,向宜王霎一霎眼。

  文徽面色微微红涨。宜王忙忍笑,轻踹永宁一下。永宁又霎一霎眼,于是,宜王再也忍耐不得,与永宁一道,为了回忆起往事而忘形大笑起来。二人一时笑得不可开交,令文徽又气又窘。

  “我酒喝多了,得去一下。”永宁跳起身,走入了林中。豹子看了看他,继续反颈舔梳体侧的皮毛。

  四

  “你们不必为我操心。说不定在哪一天,我就会因为酒后打马球,掉下马背,跌折了脖颈呢。”宜王把拔起的野草狠狠扔出去。

  “是啊,过去的这两年间,原本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文徽语声抑郁,“记得我们出征前夕,曾经与殿下啮臂为盟,当时,真担心生离就此成为死别。”

  “如今,你们安然无恙地归来了,真该感谢上苍。”宜王也颇为感慨。

  “我们又算甚?大郎,”——忽听文徽以“大郎”相呼,宜王心中一颤。昔日,文徽、永宁在与宜王私下相处之时,偶尔,会依照民间一般友人互相称呼的方法,以宜王在本家兄弟中的排行加一“郎”字,作为昵称。——只听文徽说道,“大郎,我们归来以后,见到殿下平安无恙,才真该感谢上苍!”

  宜王不禁感动。“我不是很好么。”他伸拳在文徽肩头轻打一下。

  文徽沉思地眼望远处。“殿下实在应当谨言慎行,”他轻声说,接着,又补了一句,“尤其是今后这些日子。”

  宜王顿时警觉起来。

  永宁在周围的林中轻轻走动着,仿佛一只豹子在依凭树影的荫蔽悄悄巡行。

  “为甚?”宜王问。

  “殿下难道不曾听说,陛下又要发兵征伐突厥默咄了?”文徽回答。

  宜王颔首不语。

  不久以前,东突厥可汗默咄忽然向大周圣朝示意媾和,并且,派专使到达神都求婚,请求将东突厥公主嫁与中土皇帝的儿孙。多年以来,塞外东突厥人连年兴兵寇掠圣朝北方诸州,一向是困扰圣朝的一大祸患。圣神皇帝武则天见默咄可汗愿意归附圣朝,自是颇觉欣慰,便即应允将她的亲侄孙、宜王的从表兄淮阳王武延秀许婚与突厥公主。不料,当大周迎亲使为迎娶突厥公主专程到达东突厥以后,默咄却大肆奚落:“我本意是要将女儿嫁与大唐李氏的儿孙,与这姓武的小奴子何干?可汗的公主何等尊贵,岂能与武氏贱姓小民结亲?”默咄悍然扣留了迎亲使们,却派人向圣神皇帝转述他的恫吓:“我突厥人世世代代受大唐李氏皇帝的恩德泽被,一向无缘报答。如今,我听说,李家的儿孙竟然被残杀殆尽,存活下来的少数人也都横遭幽禁,这正是突厥人报恩的机缘了!我不日便将发兵攻入洛阳,将文皇帝的儿孙从武氏手中解救出来,立他们作皇帝,匡复唐室!”

  “区区蛮胡,岂能撼山动地,”宜王道,“世上谁人能与陛下为敌?”

  “我本意只在提醒一句,殿下可是孝敬皇帝的遗子,是天皇大帝的嫡长孙。”

  宜王闻言,立即转首,正与文徽目光相遇。文徽的一张文秀的面庞被塞外的风沙吹打成黑红色,左颊边新添了一道淡淡的刀疤痕。但是,他的目光依旧如往昔一般机智而诚挚,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宜王。

  “你回到神都才几日,就急急引我说这些鬼话,为什么?”宜王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文徽皱眉望着林下的一丛车前子,有顷,方道:“今后这些日子,殿下务须要万般、万般地谨慎,不要误入人罗网。”

  宜王怔怔看了文徽一会。“事至如此,还有人不甘心?”他压低声问。

  文徽停一下,回答:“不妙,殿下,大大的不妙。”

  “谁?是谁在策谋?”宜王抑制不住一阵焦灼,“他们在谋划甚?”

  “这些事,殿下躲还躲不清,又怎来探问?”文徽微含责备地说。

  沉默一下,宜王道:“好罢,你至少该告诉我,这些日子,我须防避哪些人,不误入哪些人的罗网。”

  文徽看来是着实地犹豫了。

  “你既然决意不向我透露一丝风声,又何必向我提这个话头!”宜王愠怒了。

  “我的意思,是怕殿下听说了,反而会……”文徽忙说,接着,他恢复了沉静语气,“其实,也不用多说,殿下须防着天下一切人。”他语气微重,“朝堂上的那一班宰相,便都不可信!”

  宜王听了此语,惊得身杆一下挺直。“依你说,宰相都有心……李昭德李公也……”

  “李公正是殿下最当防避之人!”

  林中忽然传来永宁一声轻轻的口哨声,阿狸闻声抬起首,警觉地竖起了双耳。宜王和文徽当即收住了话头。

  永宁的身影在林隙间闪过。不一会,隐约传来一阵水溅声响,接着,只听永宁故作惊讶地说:“咦,你蹲在这里?见我来了,何不及早现身出来?看我浇了你一身一脸。”

  宜王与文徽原本面色阴沉,听到这里,也不禁感到一丝好笑。永宁的声音继续传来:“你究竟是甚人?王府奴仆,来寻宜王殿下?你来得好,殿下就在那一边歇息,正等你们来侍候。你这样一身湿臊,就不要去见殿下了,快回转去,叫其他人快来迎殿下。快去,殿下早等得不耐烦了。”另外一人诺诺连声。宜王细听一下这人的声音,冷笑一声。在永宁的催促下,那人走了。永宁继续在林中巡行。

  沉默了一会,宜王慢慢开口道:“《春秋》上说,‘子不复仇,不子也’,对不对?”

  文徽默然不答。

  着实犹豫了一下,宜王忍耐不住,说道:“可是,你说,是父仇更大,还是母仇更大?如果报了父家的仇,就要对母家不孝,那么……”

  不待他说完,文徽低低地一声厉喝:“殿下!”一霎时,他的脸色铁青。接着,他稍微平静了一些,道,“这种念头,就不是人子心中所该有的。做人子的,唯一所应想的,就是如何尽孝。”

  宜王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靴步轻响,永宁归来,说一声:“他们快过来了。”然后,倚倒在草茵上,他道:“应当是母仇更大。”

  那两人十分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宜王不禁问。

  “花奴,住口,莫胡说!”文徽怒目永宁,声音虽低,却异常严厉。

  永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显然不明白自己哪一处说错了。“来人了。”他说。

  果然,宜王的扈从们在猎犬的引导下追来了。同时,文徽的奴从们,以及一同前来狩猎的阿史那俀子、陈复礼、王粲分携各自的奴仆,也分几路赶到这里。王府扈从中有人携带着折合式的步辇,众人忙将步辇打开,扶文徽坐上。奴仆挑扛起死熊,宜王、永宁上马,与俀子等人一起,骑马围随在文徽步辇周围,归向帐幄所在的营地。

  王府乐工们走在队伍前列,吹奏起了古老苍凉的北狄出行乐曲,用乐声惊吓林中的猛禽怪兽。禽兽都畏惧突来的噪声,听到乐声一路响来,只有逃避不及,便不会突然窜出林荫来袭害众人。一路上,不时有友伴率着奴从循着乐声寻来,加入黄昏归猎的队伍。

  众公子一路缓辔而行,争相述说一回自己方才猎射的经历,命奴从将各自的猎物抬来,给友伴们赏看。

  宜王正在观赏陈复礼射到的一对白貂,西突厥兴昔亡可汗的长公子阿史那俀子鞭马从后边跑了上来,笑对宜王等人道:“花卿出外打猎,也比别人多些花样。大王请看!”

  只见永宁率着他的豹子离开了大队人马,向深深的茂林中走去。他没有骑马,轻捷地迈动着一双长腿,与豹子一起在林树间穿行。

  “你们可知,花奴这次随大王远出行猎,心里盘算着甚主意?他是盘算着要让那花豹子娶上新妇哩。” 俀子笑不可抑地说。

  “就是那个‘阿狸’么?”陪行在宜王右边的陈复礼问。

  “可不是吗。他说,这豹子性情太凶,他阿兄不许他继续养在阙啜府中。他不得已,曾经两次将阿狸带到山林中放掉,可是,每一次,他一拨马向回走,那豹子就在后面悄悄跟随着,一直跟到城门外,怎地也不肯舍他而去。他又怕阿狸在城郊伤人,被人打死,更怕这豹子溜进城来寻找他,惹出大乱子,只好将阿狸仍旧带回家去。幸好这小豹子已经长成了大儿郎子,春天一来,也知道‘怀春’了,他此去帮它寻个新妇,它贪恋芳情,自然便不急着追随花卿了。” 俀子笑说。

  “花郎真是天下第一个忙人,这么些着紧的事,亏他怎么忙得来。”陪行在宜王左边的程挺笑着摇首。

  众人一时饶有兴味地目送那一人一豹渐行渐远。阿狸仍然将伤爪翘着,以另外三爪走路,不免一跛一跛的,有些费力。饶是如此,它却毫不安生,走着走着,忽然刺溜溜爬到了一棵大野棣树上。永宁也不在意,耐心在树下停住,等着它下来。豹子立在枝杈间,从密荫高处昂首四下张望。树下,永宁将插在耳边幞头上、已经微微有些干萎的一小枝野海棠拔下扔掉,俯身摘下一朵地锦花簪上。豹子在树上盘桓够了,忽然一掉身轻轻奔跑下树,跳落在地。然后,它翘臀对准棣树高扬起豹尾,向树根上溅了一通尿,用气味标记出所行经的线路。接着,花豹忽然向林中小跑了几步,又停下,嗅一嗅草木。永宁不慌不忙地随在它身后,顺手从腰带上摘了弹弓,扬首向林梢中探寻栖鸟的影迹。

  宜王忽然一笑,对俀子等三人道:“我告诉你们一个可笑事,你们可凭它去罚花奴请酒。你们猜,这胡儿对我干下了什么?就在咱们出猎的前一天,我邀崔二几个在府上夜饮,正饮得兴起,花奴不知怎的就不见了,百般地寻找,也找他不到。大家这时也都醉倒了,夜也深了,便散了席,崔二他们归向客院去歇息。我因醉得要呕,就到花光院去吹风醒酒,谁知,看见花奴竟然睡倒在樱桃花荫里!我只得将他扶回去,不然,经那一夜,他一定喂了我们府上的巡夜獒犬了。你们说,他跑到我的内苑去做什么?”

  听了此言,俀子、程挺与陈复礼都是似笑非笑,不作答言,那神气看去又是佩服,又是不以为然。

  “嗨,这事我说与你们了,可别去告诉崔二。如果他听说了,一定生气,要去训斥花奴,闹得大家都没趣!”宜王回头看了一眼崔文徽,只见文徽倚在步辇上,正与骑马走在旁边的波斯王子伊坦支交谈甚欢。

  “当然,我们何苦去惹崔二郎!”俀子和程、陈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这胡儿,哪一次,我一定要将他立地擒拿!不然,我那些婢子们真要不怕我了!”宜王想了一下,大笑起来。

  “论理,这胡儿是该重惩,可他行事一向就是这般颠倒无赖,实实不值得大王当真动怒。”陈复礼连忙委婉地替永宁回护,“殿下可曾听说他怎样统帅部伍?”

  程挺与陈复礼皆曾亲历天军征伐吐蕃之役,此时,回忆起当日的情景,二人不禁笑了。

  “略有所闻。”宜王微笑道。

  “他那行事,当真是让唐公都无法可处呢。唐公手下缺少精干的裨将,经崔二郎力荐,唐公将花郎从他老父那里抽借到自己麾下,调给花郎一支千人的轻骑劲旅,命他统领。殿下想也知道,唐公一向严于治军,那一支骑旅初交与花郎时,真是纲纪严明,动辄有则。”陈复礼讲述。

  程挺忽然忍不住爆发出大笑声,陈复礼也笑了。

  “怎么了?”宜王其实听说过永宁的事迹,此时听人再次说起,仍是甚有兴致。

  “此事需听程五说才有趣。”

  程挺便接口道:“花郎受命率部从偏路出击。大约月余以后,我所在的一部正在行进当中,游走在大队人马前方侦路的斥候忽然回报:左前发现一股队伍,情形古怪,难分敌我。部帅闻报,便命我率一支小队前往侦看。我率着人一路小心行过去,摸上一个沙堆,远远就看见一大群健儿散布在一片黄沙上,猛地望去,真猜不出是些甚人。只见满地摊了许多物什,甚般宝物都有,最抢眼的,要算是许多红红绿绿的妇人锦彩衣裙。”回忆起当时所见,他忍不住仍要咧嘴笑个不已,“只见许多的马、人,就在这些杂物中间行来走去,或坐或卧,也没有个阵营。我再看那些人,依稀似有不少中土人面目,大多穿着天军的戎装,可是许多人又都套穿着些胡袍子、胡帽,佩着胡刀。我看了半日,好生纳罕,猜不定这是一伙甚人。忽然,我看到有人在满地乱堆的杂物中,寻一块空地,铺上一方红锦罽,自己立在罽毡上,踢起球来。再定睛一看,我猛地认出,这人不正是花卿吗!”

  三人不由一起笑起来。

  “后来,我们都听说,花卿领军,宿营时,从不列阵营,将卒们自行择地休歇,愿意在哪里歇就在哪里歇。甚至行军时也不排队阵!”陈复礼摇首笑道,“在疏勒外遇到他们时,只见散散漫漫的一大伙,乌压压匝地行了过来,直把我们都看呆了。据说他与部下们只约定了两条:不许掉队,不许携带妇人随军行路,违者立斩,其余一概自便。”

  “攻下疏勒以后,诸路人马会师在一处,许多将领都去谏劝唐公,以为让花郎带领部伍,迟早要误大事。幸而有崔二郎在唐公面前一力担保,不然,花郎与他那一伙盗贼一定无缘在龟兹一役中立奇勋了!”

  宜王不由双目微微闪光,一时沉入遐想。在两年以前,亦即大周天授二年公元692年。的春天,西州都督唐休璟、武威军总管王孝杰率领圣朝大军出师征伐吐蕃,西突厥胡禄屋部阙啜、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亦受诏发本部兵协同作战。一年多里,天军转战千里,连获大捷。在四个月以前,即长寿元年十月隆冬,天军终于将吐蕃人驱逐出安西一带,收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重镇,重新设立安西都护府。在这两年间,崔文徽跟随在姨夫王孝杰麾下,永宁与诸兄一起,跟随在其父阿史那忠节麾下,亲历了天军与吐蕃军的多次大小交锋。这二人作战机智勇猛,屡立奇勋,期月之前,二人随天朝大军凯旋归来,圣神皇帝论功行赏,崔文徽因功迁升为右羽林军左翊左中郎,官居正五品,有受赐绯袍、龟袋之荣。永宁年岁未满十九,居然官拜正六品的右武威卫校尉。此时听人说起这二人扬威塞外沙场的情形,宜王不由得好生羡慕,一时兀自出神起来。

  永宁和他的花豹子一路走走停停,边走边玩,一对身影渐渐掩失在林翳深处。

  五

  低沉的声声豹吼,在笼盖四野的夜色中隐隐回荡。宜王睁大眼,慢慢在黑暗中辨识着眼前的草木。前边不远处有汩汩水响,豹吼声隔了水声传来,听去已不遥远。忽然,他身旁黑影突起,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他的肩膀。

  “是殿下?”是永宁的声音。

  “你怎知我会来?”

  “殿下的靴音和凡人不一样。”永宁道。

  “阿狸打赢了吗?”

  “快了,”永宁回答。突然,一阵豹吼传来,他低低地急叫一声,“不好,要吃亏了!”说着,转身便跑。在黑暗中,宜王勉强看到永宁的身影一动一动,披荆向前飞奔,他勉力紧跟,足下深一靴浅一靴,磕磕绊绊,屡屡险些跌绊倒地。

  永宁率他冲出密林,奔至一条小溪边,月光下,溪水哗哗流淌,闪烁着银光。永宁借着月色,在溪中黑影似的卧石上跨跳了两次,便跳上了对岸。宜王紧随着他,亦步亦趋,幸喜不曾跌落水中。一至对岸,永宁便小心翼翼起来,微微弯下腰,无声地慢慢前进。宜王也连忙小心举步。在他二人面前,是一片林中空地,月光向林地上洒下一片轻霜似的银辉,将草木的形影映照得颇为清晰。三只豹子的黑影显现在草地中央,其中两只豹子正交打在一处,另一只豹子立在一边,静待这两只雄豹一决胜负。一只豹影翘起一爪,仅凭单爪与对方打斗,十分不敌,在对头进攻之下连连后退,只得回身逃至林地边缘。

  永宁高举足,轻落步,猫腰直进,至距豹子们颇近之处,潜入草影中坐下,立即张开弹弓,啪啪向暗中疾射。只听阿狸的对头登时一声怪吼。宜王落座在永宁身边,见状也连忙摘下弹弓,掏出弹丸,在月光下勉力瞄准阿狸的仇家,发弹疾射。那豹子在黑暗中忽遭不知从哪里来的痛击,又痛又怕,怒吼声声,实际却胆怯了,攻势立停,向后逃开。退至林地边缘,它才犹豫地停下,回头望一望那雌豹与阿狸,不愿就此败落离去。永宁、宜王一见,连忙手下加劲,一时弹飞如雨,不停打在那豹子身上,那豹子终于惊慌失措,惊吼两声,掉身逃入了林影中。

  “这是今天赶走的第三只了,想来,也该是阿狸的最后一个对头。夜色这般深,不会再有豹子来挑战了。”永宁终于停手,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又用辩解的语气说:“阿狸要是没有爪伤,它们一个也不是它的对手。可是,阿狸不是受伤了吗!我只好来帮一帮它。”

  月光下,阿狸与雌豹彼此观望着。阿狸开始谨慎地试着向雌豹接近,雌豹却转身避开了去。

  “大王回转罢。” 永宁道,“我当然愿意陪殿下在这里到天亮,只是……如果虎头哥知道大王来了这里,又要痛斥我啦,说是我勾引大王干坏事!”

  “你虎头哥怀有心事。”

  永宁听了,忽然叹一声:“虎头哥被他母娘逼令,将他那一位卢氏娘子休回了娘家。”

  宜王极为诧异。崔文徽与娘子卢氏成亲数载,异常恩爱,已经共同育下了二女一子。“难道做娘子的反而……”宜王骇声问道。

  “不,不,嫂夫人最是位贞静守礼的妇人。”永宁明白他的语意,连忙截断。宜王不由得替文徽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永宁言道:“我听说,虎头哥的母娘萧夫人一向治家谨严,不许家中女眷浓妆盛饰,仿学‘时世妆’。前些日,老夫人忽然斥责嫂夫人妆饰太过奢丽,败坏家风,逼着虎头哥将娘子休回了娘家。”

  宜王顿时瞠目。半晌,他说:“萧夫人也许一时盛怒,待怒气平了,还会让二郎将娘子接回。”

  永宁摇首:“休书都写了。嫂夫人的三四十箱嫁妆全被运回了她娘家,一件不许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