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王默然。此刻回想,两天以来,文徽眉宇间总是现有一抹淡淡的抑郁之色,分明满腹心事。不过,他性情矜重,与友伴们在一起,竟然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只是更加沉默寡言。在行围中单身去挑斗恶熊,实乃文徽借以宣泄苦闷之举。

  “我原想,虎头哥出来打猎散心,也许能解愁,谁知险些出大事。”永宁皱眉道,“罢,我是胡家儿,你们汉家儿女的事,我也懒得多议。”

  “真是岂有此理。”宜王沉声说。

  永宁不觉点首。二人一时无言,目视前方,留意观看两只豹影终于接近在一起,彼此将头颈挨在一处,亲热地摩擦不已。

  “你虎头哥可还有什么心事?”宜王忽问。

  永宁不答言。

  宜王闷闷了一会,开口道:“当然喽,如今你与你虎头哥是何等的情义,在你眼里,我与他不能相比!”

  “嗨,殿下这话是怎么说!”永宁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低声道,“我若是敢对殿下有一丝生分,叫我落入三途,万劫不复!”

  “有些事,殿下本就不该知道。”过了一会,永宁声音极低地悄声说,“这些事一旦被殿下得知了,殿下如若任允臣属们去干,那就是悖逆;如果殿下不允,做臣子的是听命不听命呢?”

  “你虎头哥这样对你说?”宜王反讥,接着,他冷笑一声,“他何不干脆告诉你,我不过是一个亡国破家的皇孙,一个缧绁中的囚犯,原本不足相与谋事。”

  永宁忽然在宜王大腿上警示地狠捏了一把。“有人在从溪那边悄悄摸过来。”他压低声道。过一会,他又道,“这人坐在咱们西边的树丛后了。”

  宜王只得不再说话。二人看着两只豹影在黑暗中不停滚打交扑地嬉戏,永宁开口道:“我在寻思,怎样让虎头哥再会一会他娘子才好。论理,夫妻既然仳离,是断然不能再见面了。”他吞吐起来,“殿下的别业在城外,又有许多偏院……”

  宜王一怔,继而不禁笑起来:

  “好你个花奴,你将宜王别业当作什么地方!”笑过,他设计道:“何不让他们假作去佛寺上香,借机见面?在寺中赁一处院舍,或者,寻个偏坊僻巷租一间空宅——这些法子还都是当年你告诉我的!”

  “寺院中人多眼杂,难保不走漏风声,”永宁摇首,“虎头哥与嫂夫人二家都是清显门族,最讲礼法。嫂夫人娘家岂会容她独自去那些偏坊僻巷的陋隘宅院!”

  宜王略一沉吟“如果由宜王妃出面约请卢夫人来别业,她家人不仅不易起疑心,而且也不好阻拦,是么?”

  永宁不应声。

  宜王被勾起了心事。王妃每逢与宜王吵闹之后,总是归宁回至娘家建昌王府去长住。今番由灯树引出一场大吵,宜王妃自是又要赌气回娘家了。

  “哎,它上去啦。”永宁看着前方,说道。

  一时,二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暗中的豹影。过了一会,宜王开口道:“它已经下来了。这就完事啦?”语气中不由失望。

  “人还不是一样!也不过是一会子就完事了。”永宁笑道,饮了一大口酒。

  宜王忍不住笑着轻踢永宁一下。

  二人又悄看一会一对豹子在良宵的山林间缱绻厮磨,永宁悄悄起身,道:“我护送大王回去罢。阿狸这里不用操虑了。”

  二人摸黑走至溪旁,永宁忽然小声道:“坏了。”

  “怎么?”

  “虎头哥就在对岸。”

  宜王向夜色中尽力看了一看,什么也不曾发现。“你怎知道?”

  “风中有他的气味,他衣上常薰的那一种青木香气。”

  宜王将信将疑,随永宁踏着溪石跳向对岸,忽然,黑暗中传来崔文徽的声音:“花奴?”

  “是我。”

  对岸上忽然响起用火石打火的声音,接着,一支支火把燃起,照亮了溪水。火光中,但见崔文徽斜伸伤腿,坐在草地上,一群扈卫、猎师、奴子立在他身后,高举起火把。

  宜王随在永宁身后跳上岸,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二郎怎么来了?”

  文徽不答,面容异常严峻地默默看着他二人,挣扎着欲向宜王行礼,宜王连忙上前扶住。

  “听奴子们说,王驾忽然出行,不知去了哪里,我猜,大王或许来寻花奴作伴了,因此特意赶来为大王警戒。只是随人众多,夜色又深,恐怕惊动了林中的野兽,闹出意外,因此,只敢隔溪护卫王驾,死罪!”文徽说。

  “步辇呢?快抬步辇来!将二郎抬走!”宜王忙叫。

  文徽挥一挥手,一位扈卫立即向夜空中放射出一支鸣镝,鸣镝冲天而去,带着一声尖厉的鸣响,在寂寂山夜中,显得格外清厉。宜王吃一惊,却听永宁轻轻一笑。接着,忽听左近林中走动声响,接着,两个人影从林翳中闪出,走入火把光里,却是陈复礼与阿史那俀子。二人笑着走上来,向宜王拜了一拜。

  “你两个也在这里?”

  “伊波斯和王九也来了,躲在另一处。花卿来迎接殿下时,若是没有我们发弹暗助,阿狸能支持到花卿转回?”俀子笑言。

  这时,果然传来有人过溪的声音。一个人滑足跌进水里,暗中响起笑骂声。

  “我欲待召集众公子一起来为殿下护驾,才发觉所有的行帐中都空空无人!”文徽无奈地说。

  果然,黑暗中由不同方向传来足步声、人语声,陆陆续续,同来打猎的十几位王孙公子渐渐聚齐过来。原来,友伴们都摸黑赶来观看阿狸娶新妇了。此时,宜王才明白,方才永宁何以急捏自己的腿,阻止自己发问。定然是有友伴就藏身在附近,被永宁觉察。

  “大家快回去歇一歇罢!”宜王发令。

  “此刻是几时了?”有人问。

  永宁看一看西偏的明月。“大约巳时二刻了。”

  “不是要在南山设行围么?我们此刻前去,赶到那里,也就近天明了。谁耐烦回去睡觉!”程挺说。

  众人一致赞成。宜王心中本怀此意,今见友伴都如此想,便说:“好,多点几支火把!”

  “祝众位多打得猎物,我可要回去睡了。”文徽说着,压住一个呵欠。

  “二郎不去么?”有人立即诧异地问。

  “他伤了,不便骑马,不能打猎。”另一人说。

  “这多没趣。”又有人道。

  “我知道虎头哥在想什么。”永宁笑道,“他是看上了咱们营地南边的那一片山泉、潭溪,一心想着明日去那里作诗哩!”

  “作诗!”众人一听,登时纷纷面露不满之色。

  “在沙场上作诗,回到神都还作诗,如今友伴们一同出来打猎,你又要独自去作诗。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诗可由你来作?”有人怨问道。

  “你们莫听花奴胡说。”文徽只得说,“我实是腿伤了,打不得猎。”

  “我有个法子,” 俀子说,“就命两个奴子肩扛着步辇,二郎坐在辇上,由奴子抬行,一样可以放箭打猎!”

  “那怎么行!”文徽勃然道。

  “怎么不行!那一次,我打马球跌了腿,便曾这样打猎来!王九当时也在,他见过我当时的样子!”

  “呵,那两个奴子扛着俀郎东奔西跑一天,累得舌头都耷拉出来了!”王粲笑起来。

  “哪里!我是不断让奴子们轮换的,饶是这样,他们第二天还是都累得爬不起来了。”俀子与王粲回想起当日奴子们的狼狈样,一时笑不可抑。

  “二郎没带那么多奴子。”有人说。

  “这个不难。咱们每人抽出两个奴子借给二郎,轮流为他扛辇便了。”

  “如此甚好!”众友伴异口同声。

  宜王见文徽神色愈来愈不悦,连忙说:“罢了,我都替二郎嫌你们烦。由他自在一天去罢,咱们在这里还要再玩几日呢。”

  众人见宜王发话,虽然有些扫兴,也只得恭遵谕教。于是,文徽自乘辇归向营地。其余人在火把照路下,径直出发去往南山围场,十余位公子连同王府扈卫、各位公子的奴从,总共约有数十人之众,排成长长的一列,在林中小径中穿行。一路只觉林中雾浓霜重,夜寒侵人。一轮银月斜挂西天,偶尔有夜鸟惊起,从月光下飞过。

  忽然,只听一声报更的钟音从暗夜中遥遥传来,伴着夜枭忽而响起的怪唳,听去旷远寂寥。

  “花奴,替我辨一下钟声传来的方向。”宜王道。

  花奴果然立马细听遥报四更的钟声。

  “引我去钟声来处。”宜王又道。

  永宁与近旁的友伴们听了都很意外。

  “走!”宜王说,掉马走出行进的队列,向着他猜测中的钟声传来处策马而去。

  “啊,大王,不是那样走。”永宁忙道。

  宜王不理他,继续鞭马向密林中前行。

  “大王,你去哪里?”持戟等几个奴子连忙举着火把相追。

  走在前后的大队人马不知所措地停下了,俀子等公子们连忙赶了上来。

  “这是要怎地?”伊坦支问。

  “南山围场在那一边!”王粲一指相反的方向。

  “大王究竟要做甚?”永宁问。

  宜王忽然心头大怒,扬起马鞭便向永宁狠抽过去,厉声道:“我要你带路!”

  永宁不提防挨了一鞭,不禁一怔,友伴们也意外地呆住了。一瞬间,怒气升上了永宁少年的面庞,他猛地一振缰辔,掉转马头,寻了一条林间小路,向西北向走去。宜王当即策马相随,俀子等人连忙招呼大队人马一起跟上。

  方才一路的说笑声此时沉寂了下去,长长的队列沉默地随在永宁马后。永宁循着猎人、樵夫、野兽踩出的条条窄径,策马在密林中东折西绕,迂回行进,一时间,宜王只觉得在随着他不停转来转去,直疑心永宁已经迷失了方向。但是,行了一阵之后,一阵宣报五更的钟声隔林传来,听去已近了许多。

  天空微微泛白,不久,一抹曙光升起在林梢间。晨起的林鸟开始在高树上响噪成一片,溪流边,出现了鹿、狐等走兽俯首饮水的身影。

  一条荒草离离的官道忽然出现在林子中间。

  这时,永宁驻下马,侧耳向远处细听了一听,说:“有大队人马在向我们追来。”

  宜王不答话,策马跃上官道,向山深处轻驰而去。众公子一见,连忙鞭马相随。转过两道山弯,官道尽处,一片宫苑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坐落在万安山深处的离宫——连昌宫重门紧闭,连延周回的宫墙内,碧竹与千叶桃森森郁郁,在晨风中摇曳不已。一座座凌空错落、檐牙相望的楼台矗立在曦光中,万千乌鸦哑哑鸣叫着,在殿台上空往复回飞,成群结队地投散向周围的山野。

  “追我们的人马越来越近了,约有二三百人之数。”永宁开口道。

  “殿下,”陈复礼犹豫一下,说道,“没有陛下颁赐的诏命,任何人不得擅闯禁苑。”

  宜王策马独自驰上一处高崖。立在崖台上,他默然凝望着深锁在崇垣内的一片绵延殿影。他知道,祖父天皇大帝李治生前经常与祖母一起至连昌宫及两京周围的多处离宫避暑度夏。祖父在世时,宜王一直被幽禁在神都洛阳宫内,十年间,不曾有一次走出他所居住的宫院。大帝晏驾以后,祖母武则天对于他这位长孙重新发生了怜念之情,不仅赐予他王府,允他出宫居住,而且,经常令宜王陪侍左右。但是,圣神皇帝春秋已高,不再乐于长途涉路,临幸这些远离神都的旧设离苑。她平日多居于上阳宫内,因此,宜王竟是从未有缘涉足隋、唐以来所兴建的各处离宫别馆。

  但听身后官道上脚步声、马蹄声响成一片。

  “他们来了!不知是些甚人?” 俀子说道,“替大王警戒!”

  “不必。来的是官军,”永宁道,“听,那脚步声多么齐整,还有刀枪相碰的声音。”

  果然,一队二百余人的官军转出山弯,为首骑在马上的是一位穿绿袍、佩银带的七品县令。望见宜王等人,这县令愣了一下,高声问道:“本官是万安县令。什么人忽然擅闯到这里?”

  永宁立即回答:“宜王殿下率人到密县打猎,今日乘夜赶赴围场,半道上迷了路,不知怎的就来到了这里。”

  那县令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当真是宜王殿下?”

  “你是甚人?还不快来拜谒殿下。”王粲喝道。

  县令听了,连忙下马,快步趋行上来,在众公子指点下,向着高崖上的宜王恭敬行礼如仪。

  “恕小官无礼,”礼毕,他有些惶恐地说,“四更时分,忽然接到地方乡老们报讯,说是有一大队人马越过邻县县境闯来,像是盗贼之属,因此上小官不得不点起人马赶来,以防万一。”

  “这是哪里?”伊坦支忽问。

  “此处已是万安县境内。殿下与众公子已经越出密县县境,到了下官的管地了。”

  宜王掉转马首,驰下崖台。

  梦中的宫苑并非连昌宫这一处所在,不过,那一片宫苑仿佛如连昌宫一般,是坐落在远离两京的山林之中的一所离宫。自异梦显现以来,宜王借名行猎,已经悄悄勘察了神都周围的三数处离宫,都与梦中所见的宫苑不同。他知道,自隋以来,历朝天子所修筑的离宫行馆散落在神都洛阳和西京长安周围,不下二三十处。他不知需要多久,才能将这一处处行宫一一勘遍,寻找到梦中的宫苑。

  在这一夜的梦中,当升上宫垣的时候,他默默伫立片刻,竭力辨识昏黑中殿宇楼台的形影,然后,他才滑下宫垣,去探访他的楼中美人。

  六

  柳才人坐在巨大的织锦花机前,由高坐在花楼上的紫儿挽花相助,她手持织梭,足踏地杆,一梭一梭地精心织作一幅花树对禽间瑞花纹样的彩锦。

  在紫儿提花配合之下,她手上娴熟地重复着复杂的换梭动作,思绪却萦绕在心中意欲挑织的锦样上。经过反复思虑,她仍然感到,自己所想的锦纹,即使眼前这样一架巨大复杂的花机也无法织出。织锦的纹样,无非是由十几或几十色彩丝织就的变化规矩的团窠花、折枝花,中间间以样式、姿态相同的人、禽鸟鱼虫或文字的彩纹,如同兵卒列阵一般整齐有序地在锦面上排列开来。最常见的锦纹则是回环重复的綦纹、龟甲与柿蒂,更少变化。晴虹院染就了千百般色彩相异的丝线,仅红线一种,即有石榴娇、猩猩血、胭脂水、樱桃红、杏子红、檀心、银红、退红、粉霞、桃花春等几十色,绿线则有鸭头绿、翠毛碧、天水、春水、荷叶、柳丝、浅草等色。望着这些鲜妍的彩丝,她总是想,如果能够用丝线织出一幅幅绘画一般的彩锦,鸟兽在其上飞驰栖止,变化多姿,花木在其中迎风承露,尽态极妍,才庶几不辜负了染娘们的心血。

  在她身后,忽来一阵笑语喧哗。她不必回首便知,这是丽纹院的绣女们假意至明彩院闲逛,实则意在借机炫耀她们的绣技。柳才人充耳不闻地继续埋首织作。但是,趁她停机理梭之机,紫儿溜下花楼,至她身边俯耳悄言:

  “绣院的人说,赵贵人新绣了一件裙衣,奇丽极了。锦院的人都说要去看呢!”

  紫儿的语气颇有几分不忿之意。柳才人迟疑了一下。丽纹院的赵婕妤一向令她畏惧。欲待不去看那裙衣,又深恐因此得罪了这一位心高气傲的先帝遗妃。再者,她也实在对赵婕妤的绣作满心好奇。因此,不久,趁尚仪陈素素与院监郭公皆有事暂离明彩院之机,柳才人率紫儿与几位女伴一起悄悄来至丽纹院。

  赵婕妤的绣作令柳才人惊呆了。这是一方长大的裙衣料,在薄如蝉翼的白单丝罗上,依次绣满了海涛,山峦,瑞兽,祥云与彩禽,间以缤纷杂花。绣纹皆以鸟羽毛所捻制的线绣成,使得这一方裙料愈显奇丽。一些鸟羽线是在捻制以后染色,一旦绣上罗衣,羽绒茸茸,微微凸起。赵婕妤的针法极其精到,花之深浅,叶之阴阳,山之向背,水之远近,皆以退晕法由深至浅或由浅至深地依次层层换色精绣,极尽生机变化。各处花纹的精要处,如花之正瓣,鸟之翅尖,兽之脊,山之巅,则以翡翠鸟、野鸭、雉鸡等彩禽的锦羽捻线绣制,一旦置于日光灯焰之下,风起影动之际,将是奇彩闪烁,翠中映蓝,乌中烁紫,金辉丹华,色色斑斓。不仅如此,一些绣纹且以金银线钉绣边沿,或者盘钉出蹙金、蹙银图纹,鸟瞳、花蕊则钉饰小珍珠,令映现在雾影一般的单丝白罗上的彩绣愈发绚烂。柳才人可以想见,以这方罗料裁制成的薄笼裙,衬在一条春水绿或者杏子黄的罗裙外,将是何等的辉丽。

  “赵贵人这般有巧思,真令人羡慕呢。”柳才人浮起微笑,向在一旁俯首理线的赵婕妤赞道。

  “哪里比得上柳贵人呢,”赵婕妤淡淡地说,“会挑织那么多的花样,织出的花草鸟兽都似活的一般。我们笨手绣几样花草,总是遭霜一般,死气败样!”

  柳才人不敢答言,心知赵婕妤在说反语。赵婕妤一向明言暗讽地贬低织女们的才巧。她说,无论如何挑织,绫锦终究不过有限的若干色花样,而且,花纹永远如军阵一般规整。哪里比得丝绣,可以随意运用一切尽有的彩丝,且有种种针法,可以绣绘出万物的生机?其实,在内心,柳才人深深以为赵婕妤的说法有理,一向以来,她一直为这一件事困扰着。她不觉低头仔细观看面前的绣罗。似乎,只有绣针才能完全自如地带动丝线在纱罗上绘绣。在织机上,经纬交织的织作,终究不能似绣花一般变化自在。除非,纬线能够如绣针上的丝线一般可以随时更换,换而言之,缠有色纬的织梭应当能够如穿着色线的绣针一般随时更换……想到这里,一丝明光蓦地从她心底升起。

  归路上,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走在一旁的紫儿忽然悄声道:

  “有什么了不起,哼,还不是新来的那个绘样工为她出主意,不然,她哪里能梦见这么新奇的花样!听说,这个绘样工在宫外不过是个三等画匠,靠在小寺院里绘几堵画壁混饭,不知犯了什么罪,才被罚没入宫做宫监。她与那人差了好几岁呢,可是,听绣院的人说,他两人成日就如夫妻一般……”

  柳才人一怔,立即便扬手响亮地掴了紫儿一掌,狠狠地道:

  “你失心疯了!你家大小几十口人才是犯罪没官的贱人,你阿爷还是砍头的逆犯呢!这一所宫苑里,哪一个不比你这还在娘胎里就已经命定做官婢的小贱人高贵!她是谁?她是天皇大帝的妃嫔!哪个敢不敬她,你这小奴辈倒来说嘴!”

  停了一下,见附近确无旁人,柳才人稍觉安心,又在紫儿肩上轻拍一掌,斥道:

  “十岁的小人儿,浑话倒学得快。教你挑编绫锦花样,反不用心。‘夫妻’,人到了这里,还能做什么夫妻?罚你今天中午饿一顿饭!”

  斥毕,她启步续行。走了片刻,她将一边随行一边无声流泪的紫儿拉至一树海棠畔的山石后,无奈地道:

  “孽障,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哭。”

  “我只是不忿赵贵人那样轻慢你。”紫儿满心委屈,愈发哭得厉害。

  柳才人闻言脸红了。见紫儿哭个不住,她急得跺足:“小姊姊,别哭了罢。再哭,我还打你。”

  紫儿只得止泪。柳才人掏出罗帕为紫儿揩泪,缓声言:“真是人小不知利害,我这样训你,是为你好。”说着,她将右臂轻轻搭在紫儿肩头,“今天中午吃扁食,我那一份分一半给你。”

  紫儿温顺地依着柳才人,二人相拥款款而行,分花拂柳,回至明彩院。

  一回院中,柳才人立即将小宫监泉子唤至,吩咐他去设法找来一架织平纹绢纨的“平机”。

  “贵人是在‘花机’上织彩锦的巧手,要织绢的‘平机’何用?难道要织绢纨?”泉子颇觉不解。

  “你依我所说去做便了,何必问那许多。”柳才人含笑道。

  泉子只得不再多言。第二日,他便在绫锦坊的库仓中寻出一架半坏的旧织机,精心修复毕,与相好的小宫监一起,将织机抬至七襄楼。柳才人在久违的平机上试着运用心中酝酿的新织法,渐渐生出久已不曾体味的欣喜。

  经了多年的尝试、琢磨,如今,似是终于寻到了创制新样锦的巧径,由不得她乍惊乍喜,心热难耐。于是,从这一天起,在每日上工以前、下工以后,工役之余的一应闲暇,都被柳才人消耗在了这架平机上。她一心沉浸在试创新锦一事中,数月以前曾经一度出现在她奁镜旁的金蛇影,渐渐被她淡忘。

  然而,这一日,晨起以后,她刚刚支起银菱镜,忽然看到,以前曾经出现过一次的小金蛇,竟然再度兀然现形。它在口中横衔着一支长长的玉步摇,黄金钗柄上以金管箍嵌着琢作牡丹花形的碧玉钗头,下垂一串晶莹硕大的白珍珠。柳才人吓得浑身簌簌发抖。

  小蛇天真地扭摆向前,至她面前立定,高高探起噙钗的头颈,仿佛在等待她接过步摇。柳才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退缩,惊恐地盯视着面前的小蛇:“不,不!你要作什么?”停了一下,见小蛇静静盘立,不再向她接近,她竭力稳住心神,重新开口。一时,她只觉难以发声,口唇翕动了两下,才费力地、缓缓地发出低问:“这是哪里来的物什?是内府的宝物吗?你从内府偷出这支步摇来送给我?”又停半晌,她仿佛鼓足所有的勇气,迟疑地、轻轻地发问,语音低微,仿佛在向睡梦中的人发话,却又担心听话的人被惊醒:“你,是当年太子东宫中的哪一位姊妹么?”

  蛇儿一动不动,似乎正在详视她,在凝神静听。

  柳才人语声颤抖:“你不甘心死得那般冤枉,那般凄惨罢!你恨我一直活着,而你却死无葬身之地罢!”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汩汩流下,“偷盗内府御物要遭剐首,所以,你特意来送宝物给我,是吗?如若是为了这个,你把它留下罢。”说着,她伏首于掌中,失声呜咽,不能自胜。

  片刻以后,她挣扎着渐渐止住泪水。金蛇已经消失了,那一支步摇也一同失去了踪影。泪光里,她望见了镜中的自己,尚未妆画毕的面庞上,粉妆被泪痕冲湿,额头中央一朵对鹊形的朱钿艳红如火。木然兀坐了一会,她拿起小笔,蘸着胭脂水与黄粉,以朱钿为芯,在前额上绘出一大朵似蝴蝶又似枫叶的花黄,红蕊黄晕,嫩黄的晕影满覆素额,轻散入两鬓与发际,宛如月华自镜平的湖面直漫入林荫中。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簌簌颤抖,一下翻身坐起,试图止住身体的剧烈颤抖,只觉得冷汗浃背,洇湿了寝服。忽然,他腕上刺痛,翻手摸到一支凉凉的钗子。那支珠步摇落在他身边,在他起身时,划痛了他的手腕。他渐渐镇静下来,逐步回忆起在梦中听到的话语。梦中美人饱含惊恐的语音在他心中回响,如阵阵铃声一般愈来愈响亮,令他心神震荡。一点狂喜的火焰在他的双眸中燃起,他慢慢跪倒在帐下的金香薰前,将额头轻贴在薰球上。

  “阿娘,她是谁?她是谁?”他喃喃地反复念诵。

  他长久地跪着。薰球香氲袅袅,球内贮香盒中炽红的炭饼,发出黑暗中的唯一一点燃亮,自薰球壳上镂空的连绵水云花纹间漏出,隐约映亮了蟠踞在球壳上的一条铸金蛇饰。金蛇昂起嵌有碧晶菱眼的头颅,从口中向黑暗里吐出缕缕香芬。

  七

  三月三日的洛水两岸,天气清新,暖风骀荡,沿河两岸,处处桃李花妍,柳烟脉脉拂动。

  在这一日,自神都定鼎门南出通向洛河的大道,尽日变作了神都少年们恣情纵乐的所在。自晨至午,踏春的人群络绎不绝行进在道路上,车马辘辘,扬起滚滚红尘。洛城人倾城出动,扶老携幼,呼朋唤友,竞相涌向洛阳城外,赏看一年中的春景。夹混在出城的人流中,风流少年们或成群结队,或独自一人,幞头上簪着各色花朵,口中衔着嫩柳作就的柳笛,一边声声吹着柳笛的清鸣,一边故意在大道上不停地驱马往来,轻驰疾趋,寻机窥看行路妇人们的容色。妇人们皆已换上新样的春衣,或步行,或骑乘马、驴,头戴帷帽,帽檐下垂围一圈浅纱,隐映在纱色中的容颜招引着少年们灼灼的目光。偶尔,有妇人不知是无意与家人失散,抑或是有心独自出行,一人踽踽走在路上,这时,立即便会有少年调马依行在妇人身边,一忽赶前,一忽落后,先是眉目传情,继以放言调笑。若是恰逢妇人与少年一般是有情人,一番言来语去之后,彼此情投意恰,往往便会悄悄去至荒野无人处,在花前树下,同结下一段孽缘。

  在出城的人流中,时时出现一辆辆碧油香车,尤其令神都无赖少年们意惹情牵。由肥牛或宝马拉辕的碧油车中,乘车人若非命妇仕女,富室宝眷,便是誉满神都的名娼美伎。在这上巳佳节,甚至王妃、贵主与公卿巨宦府中的贵妇们,也大多弃置了帷障、仪仗、扈卫。她们多是三五闺友相约结伴,仅带数位奴婢相随侍候,乘坐香车悄悄出游,透过车窗上的轻纱、车前罗帷的帷缝,观赏人间游春盛事。因此,每有香车出现在道上,都会引得群少年鞭马久久相逐。随行在车前车后,这些无赖年少或凝眄向车内,意有所伺,或放歌高唱俚辞,卖弄风流,不久,便向着香车争相笑说谑辞浪语,百般挑逗,无所不至。待车中久无回应,才一个个逐渐兴尽散去。

  时已过午,自定鼎门出城的游人仍然络绎不绝于途。只听一声柳笛长长的清响,一个少年口中吹着柳笛,突然纵马急奔起来。接着,散布在道上的少年们纷纷调马,竞相加鞭狂驰,慌得路人们忙忙避向路两侧,闪躲不迭。

  在骑马、乘车、步行的出城人流中,一抬彩绣红绫垂覆的担子款款行进过来,令沿途许多人侧目而视。这种形制近似步辇、由人肩扛抬行的舆具,据说是自蜀地传来,在神都一向十分罕见。神都的王公贵人们乘坐步辇,仅仅止于自家的府邸中,一旦出行在外,若非骑马,便是乘车。上自天子,下至百官,出行时都是以车马代步,这既是自古相沿的古礼,也是见诸典籍的国家定制。如担子这等以人执牛马之役的坐舆,从来无人敢在通街大道上公然乘行。然而,近来,歌伎罗转转忽然别出新意,弃了香车,改而乘坐担子。她的这一顶担子上矗六角亭形坐厢,绣绫蒙覆,檐垂流苏,由一前一后两个壮汉肩扛而行,一个小婢、一个老媪及一个奴子步随在后。

  自四面八方奔来的少年们渐渐汇聚在罗转转的担子周围。一时间,担子周围柳笛声大作,有如百鸟在新春的柳林中纵声和鸣,映着群马上阵雨一般急疾的铃叶振响,汇作一片欢声。

  “罗都知,三日不见,如隔三年!流光似水,相思如炽啊!”

  “前行一里,临水有一处花林,花光最盛,我们在那里已经设下了筵席,罗都知肯赏光罢?”

  “罗都知请略开垂帘,容我送上一枝新采的桃花。”

  “他那桃花怎比得我这一枝杏花!罗都知莫为桃花开帘,请为我这枝杏花开帘。”

  “我这桃花枝梢上系着一个相思结,相思结上挽着一个瑟瑟石指环,指环上牵挂着我的梦魂!”

  众少年都已醺然半醉,借着酒意,争相向担内放言调笑。

  “罗都知莫信他!这相思结和指环都是北市上一个卖炊饼的半老饼妇送他的!方才,他与那饼妇不知钻到哪里去,过一会现身,就得了这个戒指。什么瑟瑟石,只是不值几文的瑜石!”

  此话引来一阵哄笑。抬担的两个壮汉也被逗笑了。担子前的罗帷却静静垂覆不动。

  “罗都知,发一发慈悲心,快快将宝相示现给世人罢!”

  “是嘛!便是不为眼前这些有情人,也该让一年一开的桃李花一睹你的芳颜!这些花朵可是过半日就要凋零的呀!莫让它们匆匆在这世上白过一趟!”

  “说得对!让这众多的桃李花零落在泥土中之后,也能对自己盛开之时有所忆念,一边相思着美人,一边默默化为尘泥。喏喏,这是积下多大功德呀!”

  一位少年放声唱起了歌子:

  “少年骑马郎,春日踏春阳。落花飞处处,何处不断肠!”

  歌声才落,另一少年立即接声唱道:

  “春风艳桃李,玉户出神仙。明颊凝酥雪,月貌是绮年。”

  少年唱毕,又一少年唱道:

  “杨柳千条绿,随风舞画堂。含情窥帘户,美人春梦长。”

  在歌声中,少年们纷纷乘兴加鞭策马,沿着罗转转担子两侧的道路,前前后后地来回驰骋不已。一时,缓缓行进的担子前后一二里许的道路上,只见人马影动,来往纷沓,马蹄声碎,扬起阵阵红尘。有人更故意绕着前行的担子绕圈跑马,惹得众多路人皆远远让路闪避。游人们闻风惊动,纷纷立在道路两旁闲看,一时间,罗转转与众少年所过之处,观看议论的游人并肩连臂,林立如堵。

  “那由人扛在肩上的小亭子供着什么?是佛像嘛?”人们互相打听。

  “什么佛像!莫胡说,亵渎了神灵,要下割舌地狱的!”知情的人道,“这叫作‘担子’,是红歌伎罗转转的乘具。”

  “活人怎能似神佛一般,坐在亭子里,由人扛行?”

  “造孽啊,造孽!”有人叹道。

  围观人们的面上或艳羡,或好奇,或欣奋,或鄙夷,神色各各不一,不过,众人皆知,围随在罗转转担子周围的多是神都城中赫赫闻名的无赖恶少年,因此,对于他们这般肆意妄为,无人敢大声讥议,只是低声议论而已。少年们正欢闹间,从大道旁半掩在槐柳荫里的一条岔路上,忽然转出三数劲骑,不疾不徐地随行在众少年之后。为首一人,正是都畿道采访司捕贼曹的老吏郭四,其余人则是常随他缉拿贼盗的干吏。

  “四公也来随喜啦!”众少年中,一人眼尖,率先叫起来。

  “噢——!”众人发出一片放肆的哄声。

  郭四等人如无所闻,遥遥在后随行。

  一位少年愈发放纵地引吭高歌:

  “初逢碧桃下,解珠赠玉郎。携手入花里,背人学鸳鸯。”

  无赖少年们闻歌哈哈大笑,竞相驱马往来狂驰。

  由众少年跑马唱歌相陪,罗转转的担子在夹道围观中从容前行,所经之处,但见道路两旁新绿初生的田野林坡间,桃李花丛丛盛放,花林间无处不是游春作乐的人群。豪贵们搭设的一顶顶宴帐、一围围幕帷次第相望,从中传出笙歌阵阵。小户人家无力搭设帐帷,便在花树下铺一条长毡,家人戚友围坐在毡上,饮酒唱歌为乐。一树树花下,处处可见聚饮的人们在以歌送酒,男女老幼,狂讴高吭,众声此起彼落,穿花渡水,直上晴云。欢腾喧动的歌声与从帐帷中传出的乐歌相争相和,响彻十里洛水,终日不绝。饮酒既至极欢,清歌渐渐不足以尽酒兴,游春的人们便起身离席,在花光前且歌且舞。邻近的游人纷纷乘兴加入,越聚越多,于是,男子们围作一圈,妇人们围作一圈,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们手拉手在一起,齐齐以双足交相踏地为节拍,唱起种种《踏歌辞》,边唱边舞。自晨至暮,在洛水岸上,数十、上百人组成的踏歌圈阵随处皆见。在花林间的空地上,无赖少年们打球、赛马、斗鸡、踢球、赌博,引来无数游人环堵围观,喝彩助兴。路边、花下,时时可见醺醉的醉汉们摊开手足躺倒在尘土中,无人理睬。

  罗转转一行渐渐行近洛水滨,迎面遥遥望见了矗立在洛河边的那一座废塔“阿婆塔”。

  “看!”一位少年忽然手指塔顶,叫道。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发出一片惊呼。只见高达七层的砖塔上,在最高一层的券门洞内,赫然出现了一只毛色斑斓的豹影,蹲坐着静静俯瞰塔下。这一座砖塔据说为北魏胡太后出脂粉钱所诏敕兴建,年代久远,已经渐趋荒圮。众人不解一只豹子何以会出现在塔上,不由得一齐驻步仰望。塔门中,一个人影现身在豹子旁,竟是阿史那永宁。他弯身抚一抚豹子,豹子居然俯首帖耳,十分驯顺。仰观的人们顿时又是一片惊奇声。众人岂能猜到,豹子乃是永宁蓄养的宠兽,由永宁相率,经塔内的楼梯攀登至七层最高处。

  这时,一匹飞骑绝尘而来,马上少年远远便向伫立道上的众少年高喊: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愿意下赌注的快去塔下西侧!”

  “赌什么?”众人问。

  “薛大和尚与二十五郎对赌,二十五郎若是能立在塔沿上跳《胡旋舞》,绕塔一周,不摔下来,便是二十五郎赢;摔下来,便是他输。”来人显然已是酩酊大醉,语气极是欣奋。

  众人听说是圣神皇帝的面首、白马寺住持薛怀义与阿史那永宁对赌,尽皆耸动。

  塔上,永宁正揪着花豹颈项上的皮套,要将它拉至券门外的塔边沿上。花豹却害怕了,低首尽力后挫,抵死不肯被拉向前。这时,自古塔下遥遥传来一阵乐声。

  “天!他真地立在塔边了!”众人一片惊呼。

  “他真地跳起来了!”

  “他已是醺醉了!非摔下来不可!”其中一个无赖少年忽然叫道,“晚了晚了!他已经开始跳舞,不能再投注了!”

  “他不是还没有摔落吗?在他没摔落以前,论理,都可以下注!快哇!”另一个恶少年喊道,加鞭便向塔下奔去。

  众少年闻言,群相策马,如一阵风般,转瞬奔驰而去。此时,竟是无人留意,罗转转已经悄然掀起垂帷,半露出春月一般的粉面,凝目注视着在塔高处舞蹈的永宁。

  在塔下奏起的乐声相伴中,永宁立在窄窄的塔沿上,两手插腰,以双靴的靴跟与靴尖交相踢腾,舞姿虽然灵捷,却是难掩醉态。这一座古塔年久失修,砖筑的塔沿多有颓塌处,道道裂缝中生满荆棘,甚至斜长出小树。永宁以靴跟点地时,间或会振落塔沿上的碎砖块,哗哗落下,引得远近一切仰面屏息静观的人发出一片惊呼。

  罗转转褰帘凝视着塔上的人影。在她担子后不远处,捕贼吏郭四也驻马仰看着,沉思地皱起眉峰。

  在塔上,豹子不安地伏卧在了地上。永宁摇摇晃晃,一边跳,一边渐渐转向塔身的另一侧。

  八

  宜王由自己的寝堂走出,闲步踱向王妃的寝堂。一上台阶,正逢珠璎抱着王妃的猧子狗自门帘内走出。他将珠璎一把搂抱住,就势亲了一下。

  “这些日,你们也敢仗势不睬我,咱们有清账的时候。”宜王低声笑道。

  珠璎指一指帘内,又摇一摇手,挣脱开跑下阶去。立在门边的小婢掀起了帘子,宜王却径直走到西边寝阁敞开的窗前,一撑窗槛,飞身跳了进去,歪倒在一张小坐床上,静观玉摇为王妃梳发。

  “摇儿,我给你看几样好物什。”玉摇正准备为王妃盘髻,宜王开口了,扬手向帘外打了一个响指。一位小女婢立即捧着一只漆竹篓走入,跪倒在王妃床前。宜王打开竹篓,小心捧出一顶以真发丝掺乌丝线缠绕在纸壳上做成的假发髻。他将假髻递给玉摇,依照梦中美人的髻式,指点玉摇将假髻绾固在王妃的真发上。

  “翠儿,你说这发髻可好不好?”宜王笑问端茶侍立一旁的翠翘。

  王妃惊异地望着镜中。宜王跳起身,立在王妃面前,亲自动手为她绘面妆。王妃迟疑一下,只如木人一般,端坐不语。不一时,二人目光在镜中相遇,宜王微微一笑,王妃立即愠怒地将目光移开。

  “神都城中出了一件大异事,你没有听说?”宜王问。

  王妃不答言。

  宜王遂一边为王妃绘妆,一边将崔文徽被逼休妻一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朋友们都为崔卿觉得不忍。阙啜家二十五郎想出了一条妙计,可以帮一帮这一对离散鸳鸯。”他说道,接着,将永宁的计议说了。见王妃仍不理他,宜王又道:“若是别人,我也不会管这闲事,”他挑拣着王妃奁中的花钿,只觉眼前五色纷呈,却没有一件堪与梦中美人所用的花子相比。“只是这崔家二郎是罕见的奇男子,他身上有一样怪癖,实为世上男子所少有。”

  “大王,这满屋的婢子们正立待伺候我呢!”王妃终于忍不住开口斥责道。

  “哦,崔卿是君子,他那怪癖,也正是君子人才能有的怪癖,说也无妨。你若不信我这话,就令婢子们退下,我单说与你听。”宜王笑道。

  王妃啐了一口:“我爱听人家汉子的怪癖?不如我与婢子一齐退下,由大王尽兴自己说去。”说着,作势起身欲走。

  “我疯了吗?没人听,我还说什么?”宜王道,“再者,我刚为你绘好左颊上的斜红,还得绘右颊呢。你莫非要凭着这‘徐妃半面妆’去参省两位高堂?”

  王妃无奈,便重行阴沉下面孔,不再说话。

  “崔文徽的痴癖,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他与娘子恩爱无比,因为眷恋妻室,自成婚以后,他竟然再不肯接近其他妇人,不仅妾侍、宠婢一概没有,便是从军在外,居然也不近娼、伎、女俘。这样的男子岂非世间少有?”

  王妃听了,果然十分惊奇,想一想,哼了一声。

  “你不信?当年,我与阙啜家二十五郎也一样百般地不信。我几次有意地留崔卿在王府中过夜,每一次,他果然皆将我派去为他侍夜的歌舞伎、婢子遣出寝室,不肯有丝毫沾染。”

  “阿宝!”王妃急叫一声,脸红了。

  宜王向玉摇等摆一摆手,婢子们早已听得面颊羞赧,一经示意,忙无声退出。

  “我就没见过你这种人!”王妃怒斥了一句,欲待再向下说,想了一想,将满心的话语强抑住,沉面问,“殿下还不完工?依你绘面妆的气力,别人将一面‘劳度叉斗圣变’的画壁也绘完了。”

  “你真的不想听崔文徽的下文?”宜王若无其事,令王妃愈加气恨。她绷紧粉面,不言语。

  “二十五郎也试了许多法子,一样不成功。”宜王继续说道,“他这一副古怪性情,实在让友人们都觉得忍受不了。所以,一次,我与二十五郎合力将崔卿灌成死醉,待他睡下,又命咱们的舞伎碧枝前去侍应。二郎醺醉之中,果然乱了心性,哈哈!”他得意地笑起来。

  王妃一时睁圆了杏眼,两颊腾地浮起红晕,接着,又是气,又是恨,又是鄙夷,便只啐了一口。

  “他向娘子违誓,只有这一次。事后,他几乎与我们绝交。——也怪我们将事作拙了,本命碧枝事成之后,偷取二郎的一件贴身饰物交给我们,用作证物,以便向二郎罚一顿酒食,谁知,碧枝偏偏将卢夫人亲手绣制、用作表情仪物的一件丝香囊偷了。结果,罚酒没讹到,二郎却与我们彻底反目。”

  “罢哟,什么体面事,说得这般有兴。快住口罢,免得让旁人替你羞死。”王妃口中申斥着,却忍不住隐觉好笑。

  “我与你说这事,本意在令你明白,崔家二郎的一片痴情,真的全缠绵在他娘子一人身上,实在非世上一般庸男子所能比。”宜王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想一想,竟肯为这种事与好友绝交,也不怕被军中众健儿嘲笑为怕妇汉,岂不难得?他居然那般决绝,倒将我们弄得无措。后来,还是二十五郎设计将他骗到无人处,我去亲自跪下,他才慌了,忙向我叩首赔罪,又赌咒发誓,与我们重归于好。”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你什么?!”王妃不由得四下看了一看,“——这等体面事,还是少提为好!传到御前,大家又不得清净!”

  宜王拈一拈唇髭,禁不住内心得意洋洋。当年,戏弄文徽成功,曾经大大提升了他与永宁在众友伴中的威望。

  “在别人面前,我自然不提,可是,我岂能信不过你?”

  “要使唤我了,便来进这些甜言。”王妃冷笑一声,“我从来是好哄骗的。”

  “帮不帮崔氏子,自然由你。可是,你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宜王终于为王妃妆绘完毕,退后半步,细细观赏。

  “那么,大王可是白来一趟。我娘家总还有我一碗饭吃,大王今后照管好自己罢,只算从没有过我这个人。”

  “唉,这不是气话吗?即使我真那般没良心,长辈们一旦闻知,难道会不发话?我一向不成器,从来受责罚惯了,你这几年在至尊面前何等受宠,为我将多年来的恩宠都失了,值得么?”宜王暗忖,梦中美人肯定比眼前的王妃年长,但不知究竟年长几何?

  “长辈们若能闻知才好呢!我正要趁势向你祖母、姑母讨一纸休书,出家作女尼去,落个清净!”王妃转首望向一旁。

  宜王只是闷声叹了一口气,坐回到小床上。

  二人一时静静的。半晌,宜王柔声道:“是我不好,你要哭,要骂,要怨,都由你。我也可以陪你在这里多住几日,然后,咱们回家。”停一下,又说,“再过些日,便是寒食节,你总该接姊妹、闺友,还有姑姨们,来咱府上玩一玩。”

  “我也不曾督着奴仆树秋千,姊妹们纵然来了,作什么?”

  “秋千么?我已经下令树起了。你不在家,树起的秋千也只能空闲着,没人用。”他随手拿起王妃的一只嵌了碧玻璃的金戒指,在指间把弄。不料,王妃劈手便夺了过去,绷面扔回到奁盒里。

  “又诳我了!我不在,正该有人玩得尽兴啊!”她一声冷笑。

  “你这话太过了。我再愚钝,主奴尊卑还能分清。婢子们真地不曾玩过秋千,都等着主母呢。率她们多玩几回罢,一年的春天,转瞬即逝。”

  半晌,王妃叹一声:“唤婢子们来,我得换衣裙。我爷娘一定久等了。”

  宜王将众婢唤入。王妃忙着穿衣换裙,宜王在一旁问:“崔家那一对的事,咱们究竟管不管?”说着,他又把那一只碧玻璃戒指拿了起来把玩。

  “万一这一对好人一时情热,干傻事,双双死在你府上,看你怎样向崔、卢两家交待!”

  宜王摇头:“二郎一向行事稳妥,思虑周到,不会在别人家中生事,伤主人的体面。”停一下,他一笑,又说:“他与卢夫人都是极有才情又极守礼义的人,这二人若要寻死,一定不会像世间的伧夫村妇那般不顾前后。只怕是先由她写一首绝命诗,他应和一首绝命诗,借诗喻明心志。然后,娘子在改嫁的前一夕吊死在庭中花树上。郎君闻讯,拔剑自刎在二人昔日曾经一同临栏赏花的莲池畔,临死前,请求父母将他二人合葬。”

  一席话将王妃听得怔怔的,婢子们也都不由得留心倾听。

  “在他夫妇合葬的坟冢上,会生出两株树,花花相对,叶叶相当,枝枝交相覆盖。树上不知怎地会有一对羽华灿烂的异鸟,双栖双宿,比翼双飞,夜夜交相宛啭,鸣至五更。”

  王妃醒悟过来。宜王嗤地一笑。

  “你们听,你们大王马上就要唱起来了!”王妃懊恼地转首向女婢们发话道,“大王不如去变场里转唱变文,就唱‘孔雀东南飞’!更见出你本领多了。璎儿,你拿一个笸箩随大王去向听客收钱,倒是咱们的一桩营生!”

  众婢皆俯首,不敢笑出来。

  正在这时,庭中响起一个慈蔼的声音:“姊夫、姊姊还歇着呢?”

  王妃听到,忙至窗前,说:“阿娘,我马上来。”

  “姊夫也在这里?身上不适了?”建昌王妃又问。

  宜王连忙起身出房,笑道:“我们太懒怠了。原本该由我们后生辈早早去爷娘前晨省,怎么反令阿娘屈步!——多说了两句闲话,不觉就晚了,我们真该打。”说着,上前行家礼拜见丈母。宜王妃也随出,见过母娘:“一家人都聚齐了?阿娘,咱们也去。”

  建昌王妃看一看女婿,再看一眼女儿,她面上的忧虑略去了几分。接着,她注目打量女儿:“今日妆扮得好别致!”

  “是我为阿姊绘的,这假髻,也是我令人专为阿姊所做。”宜王抢着回答。

  “真的?我从来常说,咱们家的八姊夫最是多才巧的。”建昌王妃顿时目光一亮。

  “他是有求于我。”王妃白宜王一眼,搀住阿娘。

  宜王忙向宜王妃使眼色。建昌王妃见到此景,愈觉放心了。

  “阿措,别这般说。阿宝为你做的发髻、面妆,当真是奇巧非常哩,”她疼爱地看着女儿。“哦,对,”她想起一事,“一早,你们的姑母便派专人送给你一对嵌宝金凤钗,还令来人传话:这对钗本是她令尚方精意制作,做成之后,她又觉太过巧丽,不宜由她一个中年妇人戴用。她将家中的这些少年女儿想过一遍,唯觉你最配得这一对钗子。还说,你不必专程去她府上道谢,过几日,她要约了姑姨们来你们府上玩秋千戏呢。”建昌王妃重新隐隐显出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