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太平公主忽有此举,宜王与王妃不由对视一眼。

  “阿姑真肯怜念我。”王妃说,扶母娘一同向父母所在的正堂走去。

  “阿宝如今是不常来了,”建昌王妃颇为善感地说,“记得你们初成亲那几年,每逢该由郎君陪新妇归宁时,阿宝比阿措还欢喜起劲呢。到了该回你们自己的王府的时候,阿措拖延着不愿走,阿宝更是一味只想多挨延几日。我们当时都笑,竟不知建昌王府究竟更像是小夫妻中哪一个的娘家。目今长成大丈夫了,终于晓得守住自己的一片家业了。”

  “娘,别这么絮叨。”宜王妃道。

  “哎哟,女儿也嫌我了。女婿犹同半子,在他面前,我絮叨两句又何妨?”建昌王妃转向宜王,“姊夫,我不是将你认作半子,我在内心里是把你当作亲儿子的。”

  宜王轻吸一口气。“阿娘,你知道,我也一向将你认作亲娘。”他说。言毕,他发觉,自己方才在起身出房的时候,随手将王妃的那一只金戒指握在了手掌里,然后,他一直手中偷握着这戒指,同时,若无其事地与她母女说话,并行。宜王犹豫一下,随即趁众人不注意,将戒指塞入鞶包内。

  早膳毕,宜王夫妇与王妃的兄弟、妹妹们一齐从正堂散出,二人归向自己起居所在的院庭。走至半路,王妃忽然将一团纸塞向宜王。宜王展开纸团,原来是几家金银铺行所出具的契据,上面写明,原宜王府所卖银灯树已用缗钱若干万串买还,钱物业已两相交讫。契据上赎买人一项,填了太平公主家奴的名字。

  “垫在盛放钗子的奁底。”王妃简单地说。

  宜王忙凑近一步,低声道:“这几年,咱们无论怎样,我何尝在家中长辈前露过一字半句?自然是你久住娘家,姑母生了疑心,有意打听过。”

  王妃不答,绷紧面庞径自前行。

  将近子夜时分,宜王命珠璎用罗巾帮他揩净身上的汗水,随后,他将珠璎遣走。只有独自一人时,他从枕边褥下摸出了那一只嵌碧玻璃金戒指。犹豫片刻,他终于忍耐不住,将戒指纳入寝衣胸前。吹熄灯,放下帐帷,他独自静静躺在帐中,侧耳聆听黑夜中的动静。终于,在外间侍夜的捧剑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宜王悄悄坐起,在金薰球里炷香一粒,把它挂到帐顶下的悬钩上。

  金薰吐出缕缕香芬,在帐中弥散开来。宜王倒回枕上躺平,在渐渐浓烈的香气中入梦了。

  梦里,他抑郁地望着美人向髻上插饰绢绫、鸟羽装点的钗梳,向双腕上套饰一对琉璃手镯。隔着帐帷,他犹豫许久,终究不敢走出帷影,将嵌着碧玻璃的金戒抛到镜台上。

  在神都城中宣布开启诸坊门的八百下街鼓声里,他骤然惊醒,一摸胸前,金戒指犹留在他衣内贴心处。

  宜王将薰球从帐钩上摘下,取出贮香盒中犹未燃尽的炭饼。然后,他把分成上下两半的球壳重新扣合,用一条细绦系在臂弯里,让香薰垂在肘下,终日在袖底散发淡淡的香气。

  九

  一见宜王,文徽即扑倒在地,无言叩首不止。宜王连忙将文徽扶住:

  “贤室已经被接至荷风院,快去罢。”

  说着,他示意候立一旁的阉奴紫勒领路。文徽显然心绪缭乱,默默起身,随阉奴走下了眺云阁。

  “我最近寻着一好玩法!”永宁一跃登上眺云阁的窗槛,站到了窗外的窄窄窗台沿上,“大王,上来!”

  宜王不禁目瞪口呆。

  “没事,我已经干过一次了!”永宁说着,竟然在台沿上轻轻跳了两下。

  听如此说,宜王只得攀上窗台,才一立直身,便见台基的青砖陡壁直降而下三十丈许,不由一阵晕眩。眺云阁矗立于宜王别业西南苑角,高台直起,上筑重檐楼阁,阁四边都是相连不断的排窗,入春以来,宜王因为喜欢敞阔,下令将窗牖一皆卸下,此时,阁四周皆是空窗框,唯饰以绛纱垂幕,半挂在银钩上。

  侍立在阁中的持戟和捧剑一时意外地呆住了,持戟先回神过来,叫道:“大王,使不得!”

  宜王伸手攀住头上方的窗框,一靴踢开赶过来扶抱的持戟。然后,他小心地先探一足,再探一足,站到窗外的边沿上。

  “好!殿下随我来,咱们绕它一圈。”永宁道,微微平伸开两手,开始向一侧挪动靴步,侧身而行。

  宜王惊讶地看着永宁,说不出话来。

  永宁走了两步,见宜王不动,连忙又走回来。“殿下,我可是已经与人打了赌啦,赌殿下能够这样绕阁走一周。”说着,他向阁下远处偏一偏头,努努嘴。

  宜王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几位胡人远远团坐在洛水边树荫里饮酒,此时,正延颈遥望这里。宜王顿有所悟,不由愈加瞠目地瞪视着永宁。此时,洛水畔尽是冶游踏青的人群,不少人已经看到这里的光景,纷纷驻足,惊奇、关注地扬头观望。永宁又开始侧行开去。宜王只觉两足发软,双股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眼光发蒙,身子似乎随时要向前倾出去,坠落台底。他屏住气,眼光紧盯住足底的窄窗沿,竭力不去看靴尖前深渊一般的虚空,慢慢松开攀握窗框的手,将双臂微微伸平在两侧。在挪动右足时,只觉双足如灌铅般沉重,腿股却绵软无力。挪出右足,他又同样费力地让左足跟上,然后,一步步地,他慢慢向右侧挪移。

  “好!”阁下,一些驻足观看的人开始大声叫好起来。

  宜王身上冷汗热汗交流,虚虚悬悬地,终于挨到了西窗的北端。永宁走在前,只见他转回身向阁内,一个箭步,跨过阁内的转角,迈到北窗框上。宜王只得也学他的样。两人立到北窗外沿,永宁轻快地走出一段,然后停下,伸手攀住窗框,立等宜王跟上。待宜王走近,他眼望铺展在眼前的神都,低声道:“梁王前几日将在神都的四夷酋长召集了起来,要大家一齐上书请求建造什么‘天枢’。据说,这天枢专在铭记大周的无量功德,铸造好以后,就树在端门前。到那一天,我们这些胡人自然又得穿上彩锦袍,戴上珠花帽,和大象,孔雀,骆驼在一起,在庆典上作点缀。”说着,冷笑了一声。

  宜王也停住,伸出一只手攀住窗框,另一手抹了抹脸上的汗,强笑了一下,骂道:“畜生,我若是转完这一圈,没有摔成八瓣,第一件事就是宰了你!”

  永宁低低一笑。他身穿上领、缺胯的白罗春衫,内衬白绢衩衣、淡红罗裤,头裹乌巾幞头,足着乌皮靿靴,腰间系着银装乌皮鞢带,带上挂着金靶刀子、蹙金乌皮鞶包、宝钿银装鞢七事。久经塞外风沙的吹打,他依然肌肤莹白如玉,一双乌眸澄灿若星,此时端立在高阁上,更显得仪容整秀,玉树临风。

  他没有立即迈步,显然是给宜王略作喘息之机。二人凌风而立,将大周神都洛阳城尽收眼底。洛河缓缓自西向东横穿神都,将神都分为南北二城,宛如河汉横亘过群星灿烂的天空。王公勋贵们的华宅散布在诸坊中,楼台相望,花木葱茏,连同北城的北市,南城的西、南二市,遍布城中的处处佛刹,正仿佛散落在银河两岸的星群。伊水、谷水、瀍水与通济渠自四方汇入城中,犹如条条银带,在城内穿流。

  宜王两膝发虚,不敢望向足下,只得尽力极目远看,但见一条金凤的远影隐隐闪烁在天边。在洛阳北城西部,为皇城所围拱,是坐落在一片高陂上的宫城。五年以前建成的明堂“万象神宫”矗立在宫城中地势最高处,高近三百尺,巍然俯临于参差鳞比的层层殿宇之上。在明堂的九龙捧立的圆盖顶上,一条高达一丈的涂金铁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是为群星环拱的北极辰星,日日夜夜俯接着万物的景仰。映托在这飞凤金影之后,有一片高达五层、层层内收的崇宫峻阁的宏伟廓影。那是继明堂之后建起的天堂,比明堂犹高二层,其势足以俯瞰明堂。为了向世人表明她的崇圣无比,数年以来,圣神皇帝一直不断地建造各式各样的崇宫峻宇、法器珍仪,用以装点她所选定的京都——“神都”洛阳。

  身后阁内楼梯上一阵履声,接着,传来宜王妃与随行婢子的一片惊叫声。

  “娘子可来了,奴子死罪!”惊慌失措的持戟和捧剑顿时像见到了观世音菩萨。

  “快,去把他们拉下来!”王妃发急道。

  永宁眼眸转了一转。窗台边沿上的二人不约而同,一声不吭地启步侧行。

  “禀娘子,目今这般,可不敢轻易碰他们,不然,真会害了大王!”持戟忙道。

  不管阁内的人如何慌急,宜王和永宁只是闷声不应,慢慢在窗外转完一周。永宁先转向阁内跳下,才一立定,猛地看到王妃,大吃一惊,一时双目睁得乌圆,直盯看着王妃。王妃看到永宁的面目,也意外地大惊,不禁后退了半步。

  宜王随着跳下窗台,落地时,只觉两足发软,不禁一个趔趄,幸得永宁一力扶住。

  王妃忽然用右手袖头半掩在面前,左手褰起长裙,率着女婢们转身跑下了楼梯。

  永宁显得懵懵懂懂的,走回到窗前,凭伏在窗槛上,向外观看。

  持戟和捧剑见主人安然无事,便乖巧地不做声了。

  这时,奴子青策上来禀报:有两位胡人来到苑门前,自称有一柄宝刀,要呈卖与识货、肯出善价的买主。他们说,方才望见这苑中高阁上出现了两个非常的壮士,故而来为宝刀问个善价。

  宜王从果盘里拿起一枚胡核放进口中,咬碎了壳,不慌不忙地嚼果肉,然后,把碎壳扑扑地吐出来:“只怕未必真是什么宝刀罢。这府上也买了不少宝物了,我也烦了。将那两人好言发遣了罢。”

  青策领命退下。永宁回转身,已经恢复了一向惯常的气色。

  “今日莫不是又在崔府上用了午饭?”宜王问道。

  “他家的饭菜像是喂小鸟的,没法子。”永宁叹道。

  宜王向捧剑点点头,捧剑会意,忙下阁去传酒食了。

  永宁拿起一杯酒,漫步踱至北窗前。

  宜王走上前,与他并立在一处,侧目注视着他。

  “一二年内,天枢就要树起,屹立在端门外。”永宁自语似的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楼下,两位胡人缓骑走回到坐在洛水边的同伙们那里。他们交谈几句,然后,一齐起身上马离去。无人再向眺云阁望一眼。此时,天近黄昏,洛原上冶游的人群在三三两两地归去。

  永宁将两只空杯重行斟满,奉一杯与宜王。

  “不能似方才那般行事。”宜王接酒时,忽然凑在永宁耳边,低声说,“你想个法子,送你们的人入府,从容与我接近。”

  永宁听了,随即略提声音,道:“这一次大胜吐蕃之后,天军俘获许多生俘,各有功将领皆蒙恩受赐一些奴婢。颁分给我家的俘奴中,有几位波斯金工。我家要他们也无用,只好让他们去牧羊。我阿爷知道中土人颇喜波斯金器,便命我们兄弟们将这些金工带至神都,献给朝中贵人。不如便献给殿下罢?”

  宜王思索一下,道:“很好。”二人彼此眸光一对,将杯中酒饮尽。宜王随即命持戟递酒。

  “多谢大王,我不多饮了。”永宁忽然坚执地说。

  “为什么?你才饮了两杯。”宜王不由奇怪。

  永宁脸红了。“我今后一定要管住自己,不再乱饮了,免得喝醉之后总是闯祸。”他说着,面庞愈发红胀起来。

  宜王听了,便不再相强。

  恰在这时,奴仆来禀,崔文徽会毕夫人,前来求见宜王。宜王忙命传入,接着,忽然向永宁说:“你赠送波斯金工入宜王府一事,能否不告知你虎头哥?”

  永宁闻言看宜王一眼,随即,思索地默默点了点头。

  眺云阁中黑暗下来,一位老阉奴执火上楼,与捧剑、持戟一道,将阁内的几座鎏金铜七枝灯树上的条条巨烛点燃。高敞的堂阁内立时遍布灯树彼此交错掩映的陆离光影。文徽由奴仆引上阁,他眉头微锁,神色郁闷,如所有刚刚经历过极度悲喜的人一样,举止有一丝恍惚。宜王与永宁连忙赶上前,各携文徽一只手,引他坐下,递上酒盏。文徽闷闷地连饮三杯,然后,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刚饮下的乃是涩口的苦汁。

  “贤室走了?你们尽可在这里过夜,乃至多住两日也无妨。”宜王欲引文徽说话。

  “怕家人疑心,以后反不能再会面,她不敢久留。”文徽说了这一句,便下床走到银莲花酒尊前,拾起鸭头柄银勺,为自己斟酒。永宁忙接过酒勺,为文徽斟了一杯,又斟一杯。宜王向两位贴身奴子示意,二人连忙悄悄退下。见文徽一味闷饮,宜王劈手夺下他的酒杯。

  “方才,有两个胡人入苑向我售卖宝刀。”他说,盯视着文徽。

  文徽闻言,面上的恍惚神色消失了。他沉着地示意永宁递酒。

  “喏,你得补一补。仅凭中午吃的那点僧饭,怎么捱得。”永宁若无其事地递上一盘蒸饼。

  文徽咬一口饼,蒸饼内羊肉、牛髓油、豆豉、椒盐、葱白的混合香气扑鼻而出,异香诱人,他不由畅意饱餐起来。

  “两人当中,有一人准定是突厥种,”宜王道,“花奴,难道这人不是你部族的人?”

  “不,看他的衣装,怎会是我们胡禄屋部的人!”

  “那么,看他的衣装,他像是西突厥人,还是东突厥人?”宜王逼问。

  “这可难说,”永宁回答。接着,在宜王的逼视下,他不自在地动一下,道:“这人不似是我们十姓诸部的人。”

  “哦,他是东突厥人。”宜王炯炯地看着永宁,又看文徽。

  文徽一直如无所闻,接连将两个大蒸饼吃毕,拿过食巾揩手。

  “可惜,殿下无心买他们的刀,”永宁递与文徽一杯酒,“不然,让我相帮大王与他们讨价,交谈几句,就能知晓他们是什么人了。”

  文徽闻得此言,眼光倏地闪亮起来,接酒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将酒杯放下了。他向永宁使个眼色:“如果大王允许,我与二十五郎要告退了。我们还得去程五家的别业逛一下。”说着,立起身,与永宁一起行礼,便欲告退。

  宜王忽然转身步至窗前。点点灯火在远近诸别业苑囿的高低楼台间亮起,遥应着暮天中逐渐显亮的寒星。背对着那二人,他久久不动,文徽与永宁便不敢离去,二人只得默然叉手侍立着。

  一会,宜王开口道:“有一件事,你们要依我:今后,少与我亲近。”

  那二人闻言惊疑,才欲开口,被宜王截住:“你们别多心。咱们都不再是嬉闹无心的少年。你二人如今已是五品、六品的军将,一个在北门禁军,一个在南衙十六卫,父兄又都在朝中居高官,摄重位,你们怎好日日与我混在一起?”

  “殿下,”文徽立即暗示地截断道,与永宁二人走上来,分立在宜王两侧。文徽轻轻握住了宜王的一只手。宜王只是凝望向远空。

  “我自幼至今,从不曾有缘祭拜祖宗的山陵,”有顷,他自言自语似的开口,“只能筑这样一座高阁,时时登临,向西京长安的方向望上一望。昭陵此时此季,想来是芳草萋萋了罢!”两行泪水潸然流下了他的面颊。

  徽、宁二人闻言,不由深深交换了一个眼色。

  “怪我不好,这一次,你们自安西归来,我原本不该这般招惹你们。”停了一下,宜王又道。文徽、永宁又欲开言,宜王不容他们说话,仍自说下去:“你们心中何尝不明晓,只是不忍背弃朋友之义罢了。这决绝的话,就由我说出口罢。”

  那二人沉默了一会,一起后退,又一次行礼,无言退了下去。

  宜王凭栏临风,独立一回,命青策传来新荷与玉蛮,再将王妃的婢侍珠璎、翠翘也悄悄唤至。奴婢们剪亮灯花,重设台盘。宜王觉得心中燥热,便将外袍与衩衣脱去,只穿着贴身半臂与长裤,与四位姣美婢伎一起在高阁上饮酒作乐。正值酒酣兴起之时,忽然有宫使来到别业,宣口诏传宜王即刻入宫。

  十

  圆圆的青琉璃一般明湛的天空,有鹤羽一样的轻洁的云影在飘流。鸟儿的唧啾隐约地传来。

  宜王将舌尖贴在布满厚厚霉苔的砖壁上,竭力舔吮到一点湿意。腹中又是一阵冰冷的绞痛。

  忽然,似乎听到轻轻的履声在井外走动,他仰首向上望去。

  高高在上的井口有人影闪动。一条绳索垂着一个篮子无声地慢慢垂放下来,篮里有一大瓯水,一方帕子包起的饼饵。接连三天的饥渴使宜王神昏力疲,他用发抖的手小心取出水瓯和饼包。篮子静垂了一会,又升了上去。

  宜王痛饮了一顿瓯中的清水,喉中的火灼消去了一些,神思也清醒了一点。

  忽然,井口上传来人声。有人在粗野地大声恫吓、训斥,间杂着低低的泣声。

  宜王看到,手中包糕饼的帕子是宜王妃之物。

  过一会,井口被人影半遮住了。

  “阿宝!”圣神皇帝的从侄、河内王武懿宗的粗嘎声音传了下来,“李玮!宅家命你面壁思过,这也有几天了,你思过了没有?”

  宜王倚着井壁,拿出一块炊饼,无声咬了一口。他竭力不去看不远处歪倚在井边的那一具骷髅。

  “现奉圣旨问你:你公然在高阁上登窗绕行,自坠威仪,败坏纲纪,惊世骇俗,究竟是何居心?”

  听一会,见井下无回应,武懿宗冷笑了一声:“你是想在世人面前卖狠逞勇,邀结人心,让士庶百姓都见出你不凡来,好图你的异谋,是也不是?”

  宜王清一清喉咙,艰难地开口了,声音低哑:“我只是与人打赌。听说二十五郎能在高塔上绕行一圈,我不服气。”

  “胡言!你找打吗!”武懿宗狂喝一声。“阿宝!”停了一下,他忽然换了劝诱的声音,“听阿叔一句劝,陛下她老人家是骗得过的?你既是包藏异心,就该知罪悔过。你放心,只要你认错,在陛下面前虔心悔改,阿叔为你向宅家说情,保证不追究你!”

  宜王闭目靠在井壁上,嚼着口中的饼块。

  “我话可是说了几次了。你慢慢想罢!”武懿宗冷笑一声。

  只听他一声吆喝,接着,是重物在地上滚动的沉重声音。一块大石盘被移至井口上,遮去了青天。

  井中登时一片黑暗。宜王仰首看了半日,慢慢低下头。井底的霉气、腐臭显得愈发浓恶了。宜王静了半日,慢慢咽下一直含在口中的饼块。突然,他发出长长的一声恐惧的低咽,曲起双膝,用两手抱住,将面庞紧贴在膝头上,紧紧缩成一团。

  昏暗中,似乎过了许久,他渐渐觉得气息憋闷,不知不觉,沉入了冥暗中。

  待他缓缓地醒转,发觉有人在将他抬入篮中,接着,他悬悬悠悠地升上了半空。井外突来的光亮刺得他难以睁眼。他被抬出筐,放在井旁的地上。

  “大王,你好罢?”一个响亮的声音问道。

  宜王用手挡住双眼,渐渐看清一张阔面大眼的面孔正俯向自己。待认出这人是圣神皇帝的面首薛怀义,他不禁十分惊异。

  “这是怎么说呢!真是齐天的误会!”薛怀义操着一向的亮嗓门,嚷道,“原本是我与花郎作赌,赌大王敢不敢上眺云阁登高绕行一圈。谁知,这儿郎子没有与大王明说!”说着,他朝宜王暗示地连连眨眼,“他定是怕一旦与大王说明,大王不肯被我们当作赌筹,他就输定了。”

  宜王对着光眨了一会眼,渐渐悟明了薛怀义的语意。“他可想错了。只要他肯将赢物与我四六分,这般的豪赌,我岂有不凑兴的!”他用虚弱的声音慢慢地道。

  薛怀义不意宜王此时还能口出谑语,又惊讶又钦佩地笑了。

  “这无赖子不将话与大王说明,可将大王害苦了!不然,大王只要说出,是我强使花郎用大王作赌,不就没事了!”说着,他又示意地眨了眨眼。

  宜王不由苦笑了一下。他想起,近来永宁与薛怀义一起豪赌过几次,彼此互有胜负,因此上,二人结成了莫逆之交。此刻之事,自是永宁听说了自己的境况,乃想出此计,请薛怀义出面相帮。

  “来,来,快把大王抬回去!”薛怀义一阵吆喝,果然有宫监将宜王抬上步辇。

  众人出了回心院,才行未远,便见宜王妃等在路旁,一见宜王,早流下泪来。

  王妃将宜王迎回二人留侍宫中时一向所居的翠阜堂,命随人伺候饮食、沐浴,调养将息。宜王歇了半日,近晚,又听见院中传来大声的说话声。

  薛怀义笑呵呵地进来。“将息得大好了?”他打量一下宜王,“大王随我来,见圣上去!”

  宜王踌躇了一下,意待借口体弱推辞。然而,薛怀义凑近他,略放低声,笑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送佛送上西天’!”

  宜王见他如此爽快,只得笑道:“让阿师好费心!”

  “不妨!费心甚的,也休提。大王若是真看得起咱家,哪一日,就与咱家、二十五郎一起,大家豪赌一场,认真争个胜负。”

  宜王听了,不由点头道:“好,大家定要赌它几场。”

  薛怀义听了,着实欢喜。

  宜王换了袍冠,被薛怀义携了手,一路走向芬芳殿。

  二人进入芬芳门,只见殿前一棵大杏树上,杏实颗颗新熟,一群小宫娥、宫监正架了梯子,上树摘杏。正逢圣神皇帝难得有片刻的闲时,趁此也立在殿阶下,由宫人瑾儿搀扶着,观看小宫人们采摘杏子,以作消闲。太平公主及魏王妃等几位武氏妃主陪立在一旁。

  宜王远远便跪下了。薛怀义只是合十行礼,口赞佛号。圣神皇帝武则天闻声转首,似是不意看到这二人同来,微怔了一下。

  “这些日子不见,阿宝去哪里了?”她开口道。

  皇帝宠侄魏王武承嗣的王妃抢先答道:“前几日,阿宝爬到高阁窗子上,绕阁乱走,全没个皇孙的体统,宅家十分动怒,罚他去面壁思过。宅家忘了?”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这些日子,一直在闭门思过?是在哪里呀?”

  “在回心院。”魏王妃又急急忙忙地回答。

  皇帝瞟了她一眼,问宜王道:“这些日子,该没白关你罢?知道错了?以后还敢这般胡为不?”

  宜王忙免了巾子,重重叩首道:“孙儿知、知罪了,今后定、定不敢再胡为。”如一向以来一样,他一旦开口向皇帝奏言,立即不由自主地紧张得微微口吃,脊背上发热冒汗。

  这时,皇帝从侄梁王武三思的王妃向太平公主道:“大阿姊,苑里一切都已备好了,咱们请宅家游苑罢。”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便即率领着众人,一起恭请皇帝游苑赏花。

  十一

  继至的两日,圣神皇帝驾幸太平公主新筑的城南别业,宜王夫妇奉敕陪随。接着,又是端阳节和魏王武承嗣的寿诞,宫中宴庆不断,过得将近期月,宜王夫妇才得出宫,自归别业。

  阉奴们提着一桶桶用百和香末煎煮就的香气氤氲的热浴汤,鱼贯而入浴室,将浴汤倾浇在浴池里,直至水齐池沿。接着,两个健壮阉奴抬着一只大石盘急步走来,盘上盛着一只硕大的铁铸蟾蜍,早在炭火中烧得通体红透。二奴直入浴室,将铁蟾蜍沉入浴池一角水底。烧红的铁蟾蜍一入水,水中立刻如开锅般沸腾起来,一时水泡滚冒,发出嘶嘶声响。

  宜王走入浴室,甩掉浴袍,伸一腿浸入浴汤。烫人的热汤一粘肌肤,便如千万根金针一齐戳扎来。他咬住银牙,站到池中,慢慢坐下去,倚着池壁半坐半躺,将全身浸在烫人的浴汤中。顿时,他浑身上下一片灼痛,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昏晕过去。他紧咬牙关,在水中一动不动,慢慢的,烫灼消失了,浑身渐渐沉浸在一种热痛的麻木中,他半晕半醒,昏昏沉沉,懒洋洋的,又是慵倦,又是适意。又浸了一会,他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懒怠的叹息。

  长久地,他半睡半醒地倚在浴池壁上,一动不动。婢子们一次次用大舀勺舀出渐渐冷下的浴汤,不断补注入滚热的新汤。铁蟾蜍变冷了,持戟立即用铁钩将它从水中勾走,然后,便有奴仆们捧着新烧红的铁蟾快步而至,将铁蟾沉入水中,汤水立即又是一阵嘶嘶沸腾。

  许久,他轻叹一声,仿佛死人复生一般,从浴汤中缓缓站起。新荷用素白罗长巾为宜王擦身,双手如丝一般纤柔。

  “我一去这么多日,想我不?”宜王终于开口,伸出一手抚在新荷手上。

  新荷似乎漫不经心地回答:“大王不在府中,我们成日怪闷的。左右在这里无事,我父母就接我回家去住了几日。”

  “哦,可听说最近神都城中有什么趣闻?”

  “那倒不曾听说。”新荷道,“只是我家左邻宅上新搬来了一家人,那家的汉子是个修乐器工。那一日,这家人来我家闲话,说起一件事,倒还有趣:这修乐器的有一个表亲,是个饼师,在李侍郎府左近开了一家炊饼肆,谁知李侍郎堂堂朝中宰相,不喜吃别的,专喜欢吃他家的炊饼。据这邻居说,李侍郎每天早朝路上,都要买两个他表亲做的炊饼,藏在袖子里,骑在马上,一路走,一路偷偷吃,还不敢让其他上朝的大臣看见,嘻嘻。”

  “你们所说的李侍郎,可是凤阁侍郎李昭德?”宜王猜知,新荷所说的“李侍郎”,定是圣神皇帝的宠臣,位居宰辅的李昭德。

  “可不正是这位大宰相!”

  宜王忽然皱眉。“你不曾与这邻居谈议咱们这里的事?”

  新荷略显慌乱:“他好奇,想知道王府中的情形,我就随口说了两句。”

  宜王顿时阴沉下来,不再发一言。见他忽然变了声气,新荷不知所措,只得小心为宜王揩干身子,为他披上浴袍。

  宜王始终怒色不减,至明间正榻上坐下,接过柳杏新煎的一盏添注酥乳和盐的热茶,慢慢啜饮一口,忽然喝命:“持戟呢?来人!”

  婢子们忙传话出去,将持戟唤入,宜王一指怯怯立在一旁的新荷:“将她送回家去,明日,唤张牙侩来,给她另找一个主人家。”

  新荷一听大惊,不禁跪倒在地。

  “这……”持戟只是发呆。柳杏等婢子侍立一旁,也都惊呆了。

  “听见没有?快,将这贱人带走!”宜王喝了一声。

  新荷这时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持戟慌乱地凑至痛哭的新荷身前劝解:“罢,罢,别在这里哭了。大王还要洗浴,你在这里哭闹,岂不更加罪过?先去别院罢,待明日,大王息怒了,自然还要你回来服侍。”

  “谁要她回来?这不安分的贱人,快快离了这里!”宜王怒吼一声,将手中的金扣青瓷茶盏向地上一掷。

  见宜王如此动怒,众人都吓坏了,连忙一起围拢在新荷周围,相帮持戟劝解。新荷无可奈何,只得在众人扶携下,哭着起身走了出去。

  小婢们赶紧将地上的碎瓷、茶水收拾干净,柳杏引宜王到帷外榻上卧下,一名婢子上来为他向身上擦抹香膏。宜王似睡非睡地卧了一会,忽然一下坐起身,粗鲁地将正为他按摩的婢子猛地拉定在他面前,动手撕扯那婢子的长裙。其他婢侍见景,皆羞红脸面,柳杏向众人一使眼色,婢侍们忙忙轻步鱼贯退出浴堂。

  事毕,宜王由婢侍们服侍,更换上苎纱衣裤,外罩一领宽大的细苎布方领直襴长袍。他披散着长发,散着裤脚,赤足趿着漆屐子,漫步至庭中,暄晒暖阳。忽听一片乐声响起,穿透午后的晴光,越垣而来。

  宜王不由走出院子,寻着乐声在初夏的碧树间漫踱,却见苑湖边,远远有一群乐工团坐在毡毯上,各捧乐器合奏龟兹乐曲《善善摩尼弄》,歌伎玉蛮在一旁闲坐聆听,毡角上放有酒壶、果肴。众人奏了一节,其中的龟兹乐工末奚忽然令大家停住,向身边的一人说了一番胡语。宜王定睛,发现倾听末奚说话之人,生着一张“杂胡”的面目,是他以前从不曾谋面的一个陌生人。这人身形枯瘦,一只左臂只剩了上半段,额头上一道紫疤横过左眼,直至左颊,左眼因受伤击,已然成为瞎目,唯有右眼闪烁着一丝悍光。他听末奚言毕,先用中土语向几位中土乐工说一番话,中土乐工们轰然笑起来。然后,他又向其中一位安国乐工说一通胡语,安国人立即自嘲地哈哈笑了。独眼人随即转向另一位康国乐工,换一种胡语说起来,康国人听了也发笑。玉蛮捧过酒壶,众人拿起放置在各自膝旁的酒杯,次第接一杯酒。几位胡人乐工用生硬的中土语与中土乐工们闲议着饮毕酒,然后,拿起乐器,将方才奏过的一节重奏一遍。宜王细细听来,这一遍的乐声较诸上一遍远为圆畅流美,醇和厚润,十色乐器不同的乐音相生相发,浑若天籁,其中竟有许多难以言传的微妙。宜王不由以一指抵在下颌上,静立在树影里,听得入神,只觉对这《善善摩尼弄》顿时生了一层意想不到的悟会。

  立听了一时,他在随风远递的乐音中转身走开,回到光风堂的寝堂上。床帐边一道隔子门前,持戟正垂手侍立,一见宜王,忙禀:“都收拾好了。”说毕,将隔门拉开。

  宜王走入门内。不大的隔间里,四周都垂着玄色的夹幕,四只大金涂银熏炉立在地上,镂眼里火光微微,静静喷吐着香雾。在四只熏炉当中,一只巨大的乌漆木棺横在舆架上,被棺前一架银灯檠上巨杵般香烛的摇摇焰光照亮。

  宜王脱净身上的衣裤,手撑漆棺的梆沿,轻身一跃,跳入棺中躺下,将棺盖拉合。

  棺中一片昏黑,唯有棺角透气的小孔隐约透进一丝微光。他身下,柔滑的锦衾皆用郁金香浓薰过,散发着郁金香药独有的辛辣香气。在经过上阳宫翠阜堂将近期月的一夜夜彻晓的失眠之后,他终于能够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将近子夜时分,宜王醒来。他静静躺在棺中,侧耳聆听黑夜中的动息。

  终于,神都城中,传来了报响子夜的的沉沉钟声,与城内外各大寺的夜半钟声隐隐相和。别业中的巡夜人也击着梆子自崇兰堂院门外走过。除了一二声犬吠偶尔传来,四外一片死寂。捧剑轻轻的鼾声在阁门外低响。

  宜王刚刚欲待起身,忽然,他不动了。他听到黑暗中有一丝微响。有人来到了阁门前,在无声地一点点推开阁门。来人动作极轻,盘坐在阁门旁的捧剑竟然没有被惊醒。宜王悄悄伸手摸到放在枕边的短刀握住。

  来人又近乎无声地慢慢合上阁门,然后,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突然,一个低微的耳语声从宜王头上的一个透气小孔中传来。这语声被漆黑的沉寂反衬得如此悄微而清晰,宜王不禁悚然一惊。来人正凑口在棺材的气孔上向他低语。

  “来到中土,可真长见识。”那语声道。

  宜王一动不动。

  “别装死,我知道棺中是你。”低抑的语声中隐露出一丝威胁。这语声明显带有胡音。停一下,见棺中毫无声息,语声又响起来,这一次,明显含着挑衅的嘲谑语气:“你也在这里调弄妇人吗?”

  黑暗中,宜王蓦地双颊火热。

  来人低低笑了一声。

  “来见我。我等着你。”

  暗中掠过一丝微声,然后,沉寂下来,只有捧剑的低鼾不断。

  宜王取出金香薰,放一小块红炭在贮香盒中,加上一粒香丸,将熏球放在肩头边。然后,他双手合拢在前胸躺平。已经有月余的辰光,他不曾到梦中探望那一位美人了。在宫中,他不敢点燃香薰,不敢进入梦乡,唯恐自己身在梦中时,被旁人窥知到他的隐秘。而今,他不免心内惶恐,不知这梦境在中断期月有余之后,是否能再度降临。

  黎明之际,他见到梦景如旧。美人梳妆毕,围绾上了一条百花单丝罗笼裙,笼裙上的百花纹,竟是用各色绫、绮、罗、纱、绢、锦的碎头一一剪作百花的瓣、叶,粘贴在罗裙上,又用针线勾绣边廓。他望着百花裙如一片杂花浮现在轻雾上,荡漾在美人细长的腰身周围,一个朦胧的念头骤然浮起,徜徉不去。但是,在梦中,他心思异常滞钝,久久无法理清那个念头究竟是什么。

  清晨,他在隆隆的街鼓声里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浑身酸疲。此前,他从不曾似这般在梦中转动心思,思索不已。

第二章

  一

  深长幽邃的曲巷中飘洒着漉漉的雨线,罗转转的歌声自曲巷深处隐隐传来,有如一缕缕荡漾在细雨中的游丝,袅袅不绝,撩人心弦。在歌声中,永宁骑马走过长长的曲巷,走入一扇半开的院门。门内,洒扫整洁的庭院中,栽着四棵大樱桃树,在雨中纷披着茂盛的枝叶,叶间红如玛瑙的珠果累累历历,闪着湿光。

  “新郎来了!快下帘子!快下帘子!”西廊下笼中的鹦鹉立即叫个不停。

  罗转转的歌声停了,一会,她从院东隅的歌楼中走出。

  “我没有早到?”永宁直至廊阶前才下马,将坐骑交与小奴子。

  “那老货昨夜被同行中人请去吃酒,一夜未归,不知醉死在哪里了。”罗转转说着,沿廊下走来,帮助永宁脱下遮雨的油衣,递与小婢,拉起他一同步入寝房。“可惜,昨夜你宿卫宫中。”

  南房窗中,假母罗氏掀起窗帘偷看了一眼,随即隐身在帘后。罗转转如今被一个蜀地绫锦商贩“买断”了。绫商长住在罗转转院中,每日交与假母罗氏三缗钱,转转不能再接待其他客人,也不再外出在酒宴欢会上献技唱歌。两月以来,转转只能时常登上歌楼,独自凭栏一展珠喉,以慰寂寞。所幸这商贩每日一早便去北市上营计生意,至暮才归,白日里大多不在转转家中闲度,因此,永宁便时时趁白日的空闲来探望罗转转。

  “吃早饭了?”转转推永宁坐在床上。

  “不饿。”

  “快把袍服脱了。”

  永宁自宫中下值以后,径直来至罗转转这里,因此,身上犹穿着绣对虎纹浅绿缺胯袍。罗转转正动手为他解下挂满长刀、弹弓之属的鞢银腰带,永宁忽然开口道:

  “这一座歌楼,是宜王殿下出资为你筑的?”

  “是啊,怎么?”

  “没什么。有人说与我,我问一声。”

  永宁说毕,动手脱去双靴,眉峰微微皱着。罗转转看他一眼,将那腰带随手漫扔在床上。

  “绫贩子前夜里应许我了,给我再制一顶新担子。”她说,替永宁解袍扣。

  永宁脱靴的手停了一下。

  “他还答应,给我买下王家寄附铺现卖的那一支蓝田玉簪。”

  永宁将脱下的靴子扔至地上。“这支玉簪,不要他买。”他说,“我给你买。”

  罗转转怔了一下,依在永宁身边坐下。“谁要你花这个冤枉钱。”她张开双臂搂住永宁宽阔的肩膀,将脸颊轻轻在他肩上挨擦。“倦了?先睡一会?”依着永宁,她问道。

  “不行。中午,一群相好的军中子弟在杜家酒楼会饮,我不能不去。”

  转转听了,便重新开始替永宁解袍扣,换了声调,道:“从这里去杜家酒楼,中途正经过徐玉英家。”

  永宁怔了一下,笑了:“你胡说什么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转转忍不住向永宁身上打了两拳。

  “嘿,做什么!”永宁随手将转转的拳头拨开。转转索性俯首到永宁肩上,隔着肩衣,狠狠咬了一口。永宁一笑,反手搂住转转,将她揿倒在床上。

  正在这时,房外院门上忽然人声喧乱,廊下鹦鹉连叫起来:“新郎来了!新郎来了!快下帘子!”原来是那绫锦商人醉得颠颠倒倒,由奴子搀扶着,在一伙同业商贩围随下,进得院门。转转不由道一声:“可厌!”

  永宁回身捡起乱扔的腰带诸物,掀起后窗,便欲跳出。窗扇才掀一缝,却瞥见房后庭院中立着罗转转的一对假姊妹与两个嫖客,这几人刚刚呼入来一个饼贩,正围在贩子的挑担前挑选糕饼,讨价还价。永宁转身向房内扫视一眼,室内并无堪以藏身之处。床榻虽然巨大,但是甚为低矮,且是当世通行的壸门床,四条床足之间皆围有护栏,岂容他魁伟的身形钻入。听人声已至室门外,永宁连忙伸手握住床一端的沿框,用力一提,将一张大床连同床上的帐架、床屏诸物,一齐斜提而起。然后,他一低身倒在地上,仍然凭一手将床这一端高抬着,滚身钻入床下。接着,只觉脑后重重挨了两击,原来是罗转转抓起他的两只靴子扔入,正砸在他后脑上。他才一松手,床榻落地,一群绫商恰好进入房中。

  罗转转回身至窗下一张坐床上坐了,踢掉锦履,盘腿坐好,由着众人将蜀商送至床上歇倒。转转的假母率院中娼妓们随着跟进来,邀留客人们在院中用早膳,趁机对众富商着意地笼络。转转从旁边案上三足盘里抓起一把蒸鸡头米,顾自嗑起来,将碎壳一下一下吐到地上。众人正热闹间,一个小院奴忽然跑入,禀告:“门外来了几位公子、押衙,说是来找二十五郎君,有要紧事相告。”话才出口,便挨了假母一掴:“胡扯哩!出去告诉来人,他们认错门了,这里哪里有这个人!”

  小奴吓跑出去,众姊妹连忙帮着罗转转掩饰,一边与商人们言笑调谑,一边引着客人渐渐走出寝室。假母见罗转转一直坐在窗下嗑鸡头米,忍耐不住,骂一个小女婢道:“愣在这里作什么?吃打哩!还不快去为你四姊穿上履子,她要陪客人!”

  小女婢忙为罗转转穿上双履,罗转转只得起身,又抓起一把鸡头米,一边嗑着,一边随众人走出房门。

  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少年人的齐喊声:“二十五郎,快出来!二十五郎,快出来!”众声中,又有一人高喊:“你怕什么,花郎!我们知道你在这里!”喊声之后,似乎还有放肆的笑声。院中廊下,众人听得分明,好不尴尬。接着,衅意明显的歌声又在院门外响起:

  “临镜闻鹊声,揽发出门望。不见心上欢,却见牙侩郎!”

  永宁见众人俱已出室,伸臂将床悄悄抬高,挪身从床下滚出,然后,又轻轻将床放落。那蜀商在床上鼾声如雷,自己一时随床被抬得头低足高,也毫不知觉。永宁从床下摸出靴、带,坐在地上,无声地穿好双靴。众商人仍立在门外廊下,被院外的嘲歌讥笑得立足不住,有意要离去,无奈假母率着众娼女殷勤挽留不已。永宁手提腰带,在商贩如雷的酣鸣中,在隐隐传来的友人们的嘲歌声中,从后窗跳出。他冒雨穿过悄无人踪的后庭,攀上庭隅一棵大槐树,跳上墙头,跃落至院外。

  罗转转的心腹小奴福儿早已经悄悄将永宁的坐骑牵出马厩,一直牵至曲巷外,手捧他的油衣,耐心等待他脱身。永宁骑上马,径至教坊琵琶伎徐玉英家,在她家中洗浴一过,由徐家的奴子去阙啜府上为他取回一套洁净巾袍。他原穿的一套巾袍裤衫在罗转转床底沾满了土尘,随后又淋了雨水,只得留在徐玉英处,由她代为洗熨干净。少不得被徐玉英羁住,与她缱绻了一回,事毕,他骑马去向北市杜家酒楼。

  在杜家酒楼的二楼上,一群少年禁卫武官与众多娼女、妙伎杂相交坐,刚刚开始宴饮,正在行樗蒲令。一见永宁上楼,众人顿时望着他大笑起来,一时笑得前仰后合,分明个个皆已知情。方才在罗转转宅门外唱歌的几个恶少年都在座——躲在床下之时,永宁将这几人的声音辨听得分明。为首之人正是太平公主的长子武崇简,此时他坐在食台上首,笑得喘不得气,不意永宁上来揪住他袍襟,一记狠拳,被打得倒仰下去,摔翻在地。

  长案旁两名少年武官连忙起身,从两旁扑上揪住永宁的肩臂,永宁将双肘用力向后一掣,二人当即被撞得各自倒退两步。

  “花卿你疯了!”“这是怎么!”友伴们一片责斥声。武崇简被打得鼻血长流,他恨恨甩开友伴的搀扶,一边接过歌伎张住住的绣帕擦鼻血,一边怒视着永宁,骂道:“这么不禁撩须子,难不成是踩了你尾巴尖了,你就这般蹿跳!想殴架吗?”

  几位老成些的友伴忙劝:“别理他,他就这般性子。”

  一位玉钦卫上来拍永宁肩头道:“与你耍笑一下,你怎么能翻脸。我当时也唱歌来,莫不你也给我来上一拳。”

  永宁听了此话,面色渐渐缓和。

  “怎么样,要不要建春门外去见个高低?”武崇简怒气难消。

  “谁怕去……”永宁迈上半步,才一开口,立即被友伴们围上来,一片斥责声将他的话淹没。

  “为唱一支歌去殴架,多让人笑话!”

  “花卿,你不可这般小器!”

  其中一个人道:“都别吵!酒纠还没发话哩,咱们都听她怎说!”

  众人一听,想起了这一次会饮所请的酒纠、名妓薛红红,于是,哄然道:“薛都知,你来判罚!”

  薛红红端坐在食台首,听言一笑,从面前酒筹筒中拔出两枝银酒筹,掷到台上,判道:“大郎确有不是处,不合去娼妓家门外乱叫花郎的尊呼;不过花郎若是当真在意,可不免要叫旁人小觑了武威卫子弟。二位应当对饮一杯酒,明日,罚花郎设一台酒食,向武大郎赔礼。”

  此言一出,众人哄然称好,都赞薛都知评判得公允。武崇简与永宁一见,自觉继续吵斗下去,未免无趣,只得接酒饮了下去。

  “好,好,好!这才是有器量的好男子,不愧是咱们军中子弟!”众人在一旁连连夸赞。

  忽然,一个小酒僮走至永宁身边,道:“二十五郎,有人请你去酒楼外说话。”

  永宁听了,由前窗中向街上看去,却见本属西突厥处木昆部的鹰扬卫中候默距骑马立在阶上,冷肃的神色中隐然透出焦虑。

  二

  “娘子传话,请大王尽快将崔府二郎君请来。”碧络禀报道。

  “你们娘子不是昨日才入宫吗?今日已经回来了?”宜王略觉意外。

  “娘子还在出宫的路上,便急着派人去接卢夫人。”碧络悄悄说,“卢夫人应请来到以后,娘子屏退众人,不知与她低声说了一些什么,卢夫人便哭个不停,死活求娘子相助她会郎君一面。”

  宜王听了,便知事势有异,忙派持戟前去,命他务必将崔文徽请来。一待碧络与持戟退下,柳杏便走上来低声禀告道:“捧剑怕大王只是一时不快,未必真的要发遣掉新荷姊,因此,他未敢传唤牙侩,只将新荷送回她父母家中暂住。方才,新荷姊回来了,口口声声说,若是大王仍不恕她,她便投入洛水,寻个了断。”说着,她一掀堂帘。

  新荷跪在堂前的庭院地上。

  “让她进来罢。”望见一向心爱的人儿容颜憔悴,衣着寒素,宜王不免心中动情。

  新荷立即深深颡首在地,然后垂首登阶入堂。柳杏放下门帘,抽身避走了。

  “大王!大王于我一家有恩,若是一定要发遣我,我也不怨。不过,我今日即使万死,也一定要见殿下一面。” 见堂上再无他人,新荷立即微俯向宜王,低声说着,同时飞快地解开系在胸前的一只罗香囊,从囊中取出一颗香丸。将香丸掰开,丸中露出一小团纸球。“今日,才一天明,我家邻院的修乐器工便翻院墙来到我家,将这个交我,要我一定尽快将它转交大王。”

  宜王抑制住惊愕,忙道:“我身上热,你来为我脱去内衬的半臂。”说着,起身走入室隅一围银平脱金屈戊彩绘枫树群鹿屏风后。立在围屏中,他展开纸球,只见纸上竟是当朝重臣、凤阁侍郎李昭德的书迹。宜王将来书匆读一遍,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又细细复读一遍,愈加心惊神摇,双手不禁微微发抖。

  新荷相随来到屏后,乖巧地低首立在一旁。宜王将来书放入口中嚼烂咽下,向她道:“来,替我脱衣。”这时,新荷才走近,为宜王脱了硬锦半臂,重新穿好外袍。此时,宜王心思稍定,忽然想起,宜王妃今日紧急相召崔文徽入别业,不知是为何情由。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中一阵不安,忙转出屏风,只待派人去传讯与崔文徽,令他千万莫至别业中赴会。不料,恰在这时,持戟上来禀告,崔文徽与永宁一同到达别业,请求谒见宜王。只听庭中一阵靴响,那二人龙行虎步,走入院门。

  宜王缓步出堂门相迎,徽、宁一见,便在阶下跪倒于地尘中,向他大礼参拜。宜王与二位好友已是期月不曾见面,此时互相望见,眼中都放出光来。他在廊下立住,待二人拜毕,步阶而上,立即伸出两手,将徽、宁各携住一只手。

  “我们正在赶来拜谒殿下的路上,却半途逢见持戟去寻我,真是凑巧。”文徽一副闲话的口气,但是,他眼光闪烁,分明有所暗示。 “贤室正在相候,崔二快去罢。”宜王细心打量二友,只觉二人面无笑意,气色不佳,永宁罕见的一脸峻容,尤其显得异样。

  “不忙。”文徽只说了这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