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王便道:“今日,王府奚官们要在洛水中浴马,你们随我去玩赏一回。”说毕,便传令将他三人的坐骑牵至光风堂门外。三人出门上马,斜穿林苑,出眺云阁一侧的偏门,徽、宁的随奴并王府众奴一起相随。众奚官与扈卫们正将王府群马赶出别业,驱至洛水畔,一一入水浴洗。其时犹是初夏天气,洛河一川碧水溶溶,岸上柳丝垂拂,槐杨成荫。群马经过一冬一春,初次入水,尽皆欢嘶踊跃,争相在温暖的河水中畅泳不已。奴仆们早已在岸畔柳荫里搭好一围绫障,宜王率二友入障,脱了长袍,换上缺胯短袍,然后,将下体的靴、袜、裤皆脱去,只剩扎缚在胯间的一条白绢遮羞短裈。奴仆们为三人的坐骑卸去鞍荐,唯留一副缰辔。三人各自骑上光马背,将前后袍襟皆挽掖在腰带上,驱马入河。

  马儿在河水中浮游起来。渐离岸远,徽、宁调马游近宜王。

  “前日,兴昔亡可汗大人通过内常侍范云仙,悄悄潜入大内东宫,拜谒了一回皇嗣殿下。此事被陛下察知,昨天深夜,可汗大人与范常侍被秘密掩捕入狱。”文徽低声道。

  宜王深锁眉峰。

  “因为事发突然,群臣竟皆不知晓。直至今晨侵晓,可汗府、范府突遭抄家,二家男女老幼一概被系捕,消息才传开。我与花奴暗中打听,只听说可汗大人与范常侍被刑讯了一夜,未知结果如何。”

  文徽这几句话语,正与李昭德送来的密信上所述相吻合,宜王不觉心中愈发沉重。

  “兴昔亡可汗为何要悄谒皇嗣?”他失声问。

  徽、宁不答。马儿们已经泅渡至洛河中流,向河对岸洑去。

  “皇嗣殿下一见可汗大人私谒,十分惊慌。可汗大人怕皇嗣殿下受惊,并未多说闲话。他只说,因为皇嗣殿下一向幽居于大内东宫,群臣无缘谒见,皆不知皇嗣殿下居体是否安康。他心中惦念,故而特意入宫向皇嗣殿下问候平安,顺便献几样土仪。”永宁说道。

  “兴昔亡可汗大人私谒时,是独自一人,抑或有人陪同?”宜王问。

  二人又不作声。

  “自然得有个壮奴为他扛携土仪,对吗?”宜王冷笑一声。

  “幸而在可汗府遭抄捕之前一日,秘使们已经由可汗大人的长公子护送出神都。朝廷其实没有抓到可汗大人的一丝实在把柄。如今,只看可汗大人在受刑讯时能否熬得住酷刑了。”文徽说。

  永宁闻言,立即拧紧眉头,面色格外阴沉下来。

  三人的乘马此时游抵对岸,先后跃上岸土,自颈至尾极力抖动一阵,甩落身上的水花。岸边有一群水獭在懒懒地暄曝阳光,此时,都慌乱乱地竞相跳入水中逃避开去。

  “花奴,你去转一转,我有话与二郎说。”

  永宁闻言惊讶。

  “花奴,遵从大王吩咐。”文徽正色道。

  永宁看一眼宜王,又看一眼文徽,怏怏地驱马走开。

  宜王与文徽并马在岸边纵横的柳榆林前随意缓驰,所经之处,立即惊起草树中的杂鸟,纷纷从马蹄前斜飞而起。

  “朝廷延恩册立的西突厥兴昔亡可汗,一力协助东突厥默咄可汗的密使潜入神都,私进东宫窥测皇嗣殿下的虚实;西突厥胡禄屋部酋领送到神都作人质的少公子,则有意相助默咄的密使来与我接近。”宜王低低地怒声道,“天佑中国,令突厥分为东、西二部,互相攻伐侵掠不已,内乱历世不息,似突厥大军于贞观元年直抵长安渭水便桥的那一等险事,才在近年不复发生。苍天!如今东、西突厥欲联手图谋干预废立中原天子,你们这些为人臣者,不仅不设法遏止,反而与这些狼种相勾结!”

  “当今陛下鸷忍好杀,朝臣们个个自忧性命,但愿能尽快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肯顾忌许多!”文徽沉声说。

  “花奴曾经与东突厥人打赌,赌我有胆量在眺云阁窗檐上走一圈,这事你可知道?”

  “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殿下,此事,这畜生事先真的一点也没有向我透风!”文徽无奈地说。

  “就像这种没断奶的孩娃儿,也能参与策谋你们的大事?”宜王怒不可遏地发作道,“这还算什么‘谋事’?自古至今,有这等策谋大事的吗?”

  “如果他是我的亲兄弟,我早把他鞭烂了!”文徽脸色铁青,“不过,殿下,我有一事必须相告。花奴原本与此事毫无干涉,是我在有所风闻之后,劝他设法预谋其中。”

  宜王闻言微怔,随即,摇首道:“在这一件事上,你不够厚道!你难道没有料到,他可能立即与自己的族人串通一气,反而瞒骗你?他还是个顽童,你何必害他!”

  “我们终得有个可信的耳目啊。不然,这一次,我们还会更加狼狈。”

  宜王锁眉不语。

  “事已如此,现在别业中的那个人,殿下如何打算?”文徽忽然低问,“花奴听说兴昔亡可汗出事,便将一切皆告诉我了。”

  宜王略一思索:“花奴可曾说明此人的身份?”

  “据他说,这人是默咄的重要谋臣阿波达干。”

  “设法查清,花奴所言是否符实。”

  “这个自然,”文徽略显焦灼,“但是,殿下不能还容他留在别业中。”

  宜王缓缓摇首:“试想以目今的事势,宜王府中忽然失踪一个新入府的奴子,或者,我寻个小事端将他处死,岂不正惹人生疑?”

  二人一时无言。宜王复驱马入水,文徽亦即相随。永宁一直调马在浅水中缓泅,此时,远远望见他二人游向对岸,便也控马涉向中流。

  这时,捧剑出现在别业外的河岸边,向宜王比比划划做手势。宜王会意,便道:“莫令贤室久候,你快去罢。”见文徽略显迟疑,他忙催:“事已至此,我们便是终日厮守在一起相对愁叹,也于事无补。”

  文徽听了,便向永宁招一招手。“殿下一定要谨慎,”他说道,“听说,这默咄野心勃勃,有重振突厥,并吞天下之志。他有个兄弟阿史那瑰,与任裴罗莫贺达干之职的暾欲谷,都是智略过人的谋士,很有些手段,不易对付!”

  这时,永宁调马游近,好奇地打量他二人。文徽微微加重语气,说:“殿下请宽心,花奴也许会做出诸般亏负于殿下的行径,不过都是无心做出。花奴对殿下一向感恩。”

  永宁顿时显得颇为不安。

  “二郎,想一想我在眺云阁上说过的话。事势可能险恶到何等地步,你们今日已经看到,”宜王忍不住恳切地说,“子弟儿郎,终不能将孝、悌二字全然抛在脑后。你有父母兄长,花奴也有几位兄嫂在神都!你们不可一意胡为,连累尊长!”

  “殿下为甚不想一想那一日在万安山中臣仆的谏劝?如果,殿下不曾令花奴引那万不应近亵王尊的人入府,此刻,我与花奴或许还能安心作孝子。”文徽语气不失委婉,但是,掩饰不住深深的责备之意。

  宜王与永宁闻言均甚心虚,不能答话。此时,三人已近岸,便收住话,游至岸边,驱马上岸。将坐骑交与奴仆,这三人重入锦障,揩干腿足,穿好裤靴。

  “崔翚与娘子卢氏永世不忘殿下的恩德。”文徽在随持戟离去以前,忽然向宜王深深一礼。

  永宁听了,开口欲说什么,被文徽以眼色阻止。待文徽离去,宜王向永宁道:“随我来。”二人至铺设在柳荫下的一方红锦罽上随意坐了,观看众奚官脱得赤身露体,只剩扎在胯间的遮羞短裈,浸立在水中,用毛刷刷洗一匹匹骏马。

  永宁纵身歪倒在红罽上,以手支颊,双眉微皱,眼中出神。

  “殿下欲待将……那个人怎样处置?”他忽然开口低问。

  “我已经与崔二议妥了。”宜王回答。

  永宁怔了一下,不再作声。

  宜王深知,永宁何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严峻神色。现任兴昔亡可汗兼领昆陵都护阿史那元庆,乃是昔年大帝所亲册的首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之子,突厥先贤室点蜜可汗的六世孙。在唐家名将裴行俭于调露元年平定西突厥阿史那都支反唐叛谋之后,在垂拱元年,当时犹以太后之尊摄政的武氏册立阿史那元庆为二代兴昔亡可汗,受命统率西突厥左厢诸部。永宁之父为胡禄屋部的部酋,胡禄屋部正是西突厥左厢五咄陆部之一,因此,元庆实为永宁所尊畏敬奉的本族大君长。元庆突遭密捕,永宁自然挂怀。宜王瞥一眼好友,永宁的双眸如明镜一般,映射出焦虑、震骇与惶惑。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二十五郎是否肯答应。”宜王随手扯下一条柳枝。

  “殿下但有吩咐,我自然无不从命,怎么说求?”永宁忙答。

  “明日一早,我要出去行猎一回,”宜王道,“也许一去便不再回来。你若随我去,不仅你自己多半不会再见到神都城,家人也会受连累。你只答‘去’或‘不去’,不许谏劝,不许询问端底。”

  “不告诉虎头哥吗?”永宁迟疑一下,忍不住问。

  宜王犹豫了,半晌,说道:“不告诉他罢。何苦又多带累一个人,他还有儿女!我有你相助,想来也行了……你若觉得我如此行事欠公道,明日尽管不必来。我自己也实在没有把握,只怕不过是一番胡为……”

  “殿下明晨等我。”永宁截断他的话,起身行礼,然后,大步走了。

  三

  宜王命人传来王府长史、司马、典军等官属,下令准备一应人马物什,明日远出行猎。诸王府官听了,皆面有难色,但是,这些人均晓得宜王的性情,因此不敢违拗,只得唯唯领命,各去忙碌。

  待众官退去,宜王起身骑了一匹没有加装鞍障的光背马,独自驰过苑中,驱马沿着湖岸一路狂驰,向别业西北隅而去。

  宜王别业位于神都洛阳城西,由洛河分出的一股水流在苑中积泓成池,形成一片湖面。别业中的堂阁楼台一皆建在湖的东南与西南,湖西北仍是大片未经辟荒的森森林木,只在荒林边上开辟出一片果园。王府工坊所在的一片矮房就藏在果园深处,从果林中隐显出低低的纵横屋脊。

  从那矮房当中,传出一群男音在吟唱胡调。宜王听出,这是一支波斯调子。循着歌声,他在工坊院外绕行半周,走至最东一处院落的三间南房外。歌声正从西首一间的后窗中传出,夹杂着锤打金器声。

  窗内,六个勾鼻卷发的波斯人正在一边俯首做工,一边随口吟唱故国的歌调。这些波斯人原本身材高大,此时却颈背佝偻,满面愁苦,显是曾经饱尝艰辛。其中一个看去颇为年老的波斯老人对窗而坐,没有加入众人的合唱,专心地俯首在一片金箔上刻着什么。

  宜王目光落在这老金工的工案上,登时不再能移开。

  案上立着一个彩釉的美人偶,偶人的拖地长裙用蓝、绿、黄、褐的彩釉滴流出缬花纹,十分绚丽。这波斯匠正精心地从一片金箔上刻下一朵一朵指甲大小的金花,黏贴到美人的花裙上。

  宜王的胯下马一声微嘶,引得老胡匠抬起头,正与宜王面面相对。一时,宜王只觉得他在佛寺彩塑中常常见到的那一尊苦修胡僧的泥偶忽然化成了活人,来到了他眼前。不过,面前这一位老胡双肩瑟缩,眼中满是畏葸的神色,终究与悲悯、清静的苦修僧不同。

  室中的胡匠们都发现了宜王,歌声停住了。其中一个人用力在墙上敲了一敲,只听墙那边工室中一个声音大喊一声“来了”,接着,一个青年中土工匠轻快地从隔壁赶了过来。

  “又是甚事?莫不……”他一边迈进门槛一边说着话,忽然看到宜王,当即呆了。“大王!”他慌张地跪到了地上。

  “他在干什么呢?”宜王一指老胡匠。

  中土青年匠人左右看一看,见无别人答话,便回话道:“禀大王,金工们在奉大王之命,为这些……器什妆金。”

  宜王点点头。工室中处处摆着宜王前些日亲自从东市上买回的各色陪葬冥器,由工匠用描金描银、印金印银、贴金贴银等法子进行妆饰。

  “这几个是些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宜王又问。

  “是新来的波斯金工。”那青年匠人又答。

  这时,捧剑、持戟等一群奴子气喘吁吁地一路跑着赶到了,持戟连忙插话道:“是大王在宫中侍圣的时候,阙啜府二十五郎送来的。据他说,这是早禀报过大王的,大王答应收下。我就把他们送交阿六安置了。”

  这时,随着一阵拖沓的履步声,一个独眼突厥人一跛一跛地慢慢走进工室房门来。持戟隔窗看见,忙又说:“二十五郎还附送了这一名通译,说是:这些金工都不会中土语,正好由他来做传译。另外,这人还善唱歌,善吹羌笛,善讲话,送给大王,也让大王解闷。”

  独眼人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讽意,跪下去恭敬地行了一个奴礼。宜王想起,他曾经看见这个人陪王府乐工们练乐,为乐工作传译。“告诉他,别摆布这些死人物什了,我要将他刻的金箔花贴饰在真的衣裙上。”宜王说道。

  一霎间,独眼人微怔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向胡匠说了一串胡语。

  波斯老人既不抬头,也不停手,只简短地答了两句胡语。通译不动声色地译道:“不行,这种金箔虽然薄软,但是,如果用来贴饰衣裙,犹嫌过于厚硬,会使衣裙变得如胄甲一般硬挺。”他说起中土语,道字颇为纯正。

  “哦,”宜王深觉失望。“那么,有谁可能制出更薄的金箔?或者,你们可曾见过、听说过有谁会制更薄的金箔?”停一下,他不甘心地问向众金工。

  金工们都木然沉默,无人答话。

  宜王看着偶人上精致的贴金花,若有所思。“这老胡叫什么?”

  那中土青年匠人答道:“阿六给他起了个名,叫顺奴。听他的同伴们像是总叫他什么‘施利’。”

  “那么,咱们也叫他‘施利’。”宜王跳下马背,随手将辔缰拴在窗槛上,然后纵身一跃,越窗蹦落到工室之内。他探手拈起胡匠刚刚刻就的一片金箔花朵,轻轻放在自己的细罗衣袖上,和蔼地问,“施利,你仔细听着,我是要将金箔贴在纨罗上。在你家乡,在你来到中土以前所走过的各个地方,绫锦都是很稀罕的物什,正如瓷器一样,轻易不能见到,对不?你难道不觉得,如果应该为瓷器妆金,也就应该将绫罗妆金?你看,这细罗经金箔一映,岂不更显轻柔?”

  老胡匠听译中,忽然忘乎所以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宜王散发着淡淡龙脑香气的斜田字暗花罗衣袖。这时,匠师长阿六得讯匆匆赶来了,才一入工室便见到这一光景,不禁大吃一惊,忙欲出声喝斥,但被宜王用眼色阻住。胡匠身上发散有一股怪异的臭气,颇为难耐。

  “如果要将绫罗妆金,就需要极薄、极软的金箔,对不?你不肯试制一下吗?”宜王仍然极为耐心地问。

  胡匠耳听传译,仍然望着宜王的衣袖,缓缓点一点首。

  宜王欢喜起来。“你如果制成那种金箔,我将赏你几匹绫罗。如果,如果你能够连夜赶工制出贴妆罗绫的金箔,在明天早晨交给我,我五倍,不,五十倍地赏赐你。”他急切地说道。

  独眼人掠过一丝嘲色,传译过去。

  胡匠闻译,大是惊讶,用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惶惑地望着宜王,急急吐出一串胡语。

  独眼人译道:“他说,他不知要过多少天才能试制成这种金箔,不过,仅仅半天一夜之间,肯定无法制成。”

  宜王的一腔兴致登时消尽。“真的?”他兀自出神起来。

  “大王,”那个青年中土匠人又说话了,“请大王看那架上!”他一指北窗前一个木架。

  宜王但觉木架上空无一物,待一细看,几丝长长的、细细的、似有还无的金芒慢慢浮现出来。

  “用金缕线妆饰衣裙,也是一样的。”青年匠人说道。

  “张成!”阿六警告地向这匠人低喝了一声。

  宜王想起了玉蛮柔长的金发,悬在架上的纤纤金丝正像人发一样细,却比人发更长,似乎也更柔宛。细得难以捉摸的一线线金芒,浮光耀烁,像是在等待什么。也许是等待司天乐女来把它们拴系到七宝的仙琴上,在世尊如来的法会上,用莹润如玉的纤手拨动它们,奏出天风一般和畅的乐音……在等待一只莹润如玉的手,把它们捏在柔荑花一般的手指之间,缠起,又抖散,抻展开在柳丝垂荡的窗前,用秋水一般的凝眸细细赏味……

  小婢藕儿的语声将他惊醒。她是来为王妃传语,请宜王屈步至荷风院一趟。

  “把这个给我!”宜王道。

  阿六连忙上来,帮助名叫张成的青年金匠用小剪将木架上的金丝一条条剪下,飞快地缠成一个鸡子大小的小团。

  通译微嗽一声,隐含着不耐烦的愠怒。

  宜王挽起袖管,把系在肘后的金薰球打开,劈手夺过那金线团,放入球内,再将上下球壳扣合。然后从窗中一跃而出,跳上马背,又是一路狂驰,来到荷风馆。

  一入曲折回廊四合而成的深庭,只见竹影清森,土润苔绿。自庭隅流入一股活泉,潺声幽咽,在庭内汇作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沼。沼畔花木扶疏,影沉水上,日光彻射,将水中一尾尾红鲤的游影映在池底。宜王下了马,步过池上的长桥,入了荷风馆正楼。从高束的绮帷下,他望见王妃在南阁中,眼凝秋水,独立出神。

  “你看这个。”宜王一到,王妃便说。在南壁的窗间,素壁上有两行新书就的墨迹。第一行是流美遒逸的二王书体,但是,却隐隐蕴露出雄峻奇险的气势:

  瑶池冰泮闻流水

  第二行是以姿清韵远的卫夫人书风写就:

  铜台春深见落花

  “殿下猜,他二人所作之语,是何喻义?”王妃轻轻道。

  宜王锁眉不语。荷风馆背临苑湖,凭后窗外望,正可赏看苑湖上大片的莲荷。微风从敞开的后窗上习习拂入,送来阵阵荷香,满室生凉。转看堂内,王妃为文徽夫妇特意布设的床帐犹未撤去,沁着荷香的水上来风时时悄然滑入轻罗帐帏,鼓荡着帏罗。

  见他不答话,王妃叹一声,转身自向外走,这时,宜王忽然开口:

  “那‘冰泮’二字,用《诗》中‘士如归妻,待冰未泮’之典,自然是两家大人在为他们另议婚嫁。”

  “为什么又提‘瑶池’?”王妃住步,反问道,“你猜,崔翚的父母想为他续聘谁家的女儿?就是我十五堂妹,七叔九江王府上的小娘子。你该记得,十五堂妹一年前新寡,”王妃冷笑一声,“好个数百年门阀世族,诗书传家的士族显姓,也入了牙侩行!说卢夫人败坏门风,不过是借口罢哩。只为将崔翚的妻室出空了,好迎娶一位贵主呢!”

  至此,宜王恍然而悟。细细暗味壁上的题诗,他一语不发。

  “请移步至荟锦堂,我有话说。”王妃说道,似是不愿在文徽夫妇相会过的堂室中久留。二人便即出堂,奴婢们抬过步辇,王妃升辇,宜王也坐了自己的辇子。众人一路缘湖绕行,穿梅林,经鸥鹭亭,度竹径,过松萝轩、冷碧堂,由沐晖殿、思源阁、崇兰堂后绕过,入花光院,经由花光院通向荟锦堂的角门,来到王妃居处。

  王妃引宜王穿前厅,过花庭,直入她的寝堂。堂上,碧络正领着婢子们或在大薰笼上薰王妃的衣裙,或在小薰笼上薰帔子、手帕子,或用熨斗将薰就的裙帔熨平。由挑起的帘下,可以看到芸香与两位小婢在东阁里叠收衣物入柜。一见宜王夫妇,众婢忙停下手,一齐行礼。

  “那‘铜台’一语,又是什么意思?”宜王忽然发问。

  王妃不答,径自入了西阁寝室。宜王向玉摇、珠璎等微一摇头,示意众人不要跟随,然后,走入西阁,皱眉立在门边。只见王妃走到穿衣镜前立住,察看自己的面妆。过一会,背向着宜王,她极度不快地嘟哝道:“昨日,大家陪陛下闲话时,大婶竟替四叔向陛下说起,欲纳卢夫人为新河内王妃。”

  宜王不由瞠目。一年前,河内王武懿宗的王妃莫名其妙地暴亡,据说是突发急症而死。武懿宗自然要续纳新妃,不料,这个庸鄙小人竟然觊觎上了崔文徽的爱妻。此时,宜王才悟到,卢夫人的题壁诗句是将武懿宗一流人喻为篡汉自立的曹阿瞒父子,同时暗化了“韩凭夫妇”的故典。他忽然“哈”的一笑:“这不好么!一个作咱们的婶子,一个作咱们的妹婿,倒成了一大家子亲戚!”

  王妃满面涨红,转身睨他一眼,斥道:“你别说闲话了!卢夫人那语意还不分明么!”

  宜王不答话,面色沉冷,凝望窗外。

  “不知那落花是独自一朵凋零,还是情愿成双成对地随风摇落?”停了一会,宜王忽然轻轻地、自语似的说。

  王妃闻言一怔,接着,渐渐悟明了宜王的语意。

  “怎么,难道那郎君竟会……”她才开口,又停住,想一想,便要流下泪来。

  “你唤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宜王冷冷问,“话已说完,我可要走了。”说着,拔步便行。身后,王妃急促地唤道:“你且别走。”

  宜王犹豫一下,站住,转身望着王妃。

  王妃怔怔看着宜王,半晌不语。

  这时,玉摇捧着一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盏温酒,一只盛有药丸的白角小碟:“娘子请用药。”

  “哎,这头痛是愈来愈重了。”王妃蹙眉服下药丸,然后,上前拉住宜王的袖头,“烦大王相帮为我揉一揉额头。”

  说着,王妃拉宜王坐上床,让玉摇为他们脱了履、靴,半放下帐帷,又命她退到阁外听唤。

  待玉摇退出,王妃亲自将另一半床帷放下,遮掩严密。夫妻二人盘坐在帐内,半明半暗中,王妃悄声道:“你坐近些。”

  宜王向她移近,一缕熟悉的凤髓幽香暗暗袭来。

  “孝敬皇帝与哀皇后的事,你知道多少?”王妃突兀的问话令宜王浑身一震。

  “并不比世人知道得更多。”他呼吸急促。

  昏暗中,王妃不能置信地问:“你在宫中生长到十岁,就从未想起向宫人们打听生身父母的事情?”

  “我自记事起,便由乳母抚养。与你成亲以后,出居外邸,渐渐结识崔二等人,我才明白……不少世事。”他故意令语调平淡,“一向见惯了那些小宫娥、小宫监,个个比我更孤苦无依,我怎会猜到,人生来本有父母呢。”

  王妃一时做声不得,停一下,轻轻说:“你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阿姊从未问过。”宜王居然微笑了一下。

  “我问过,”王妃驳道,“当年,我问你在宫中怎样过活,你将宫中说得如仙境一般。”

  明间里,忽然传来一阵玲玲的笑声,接着,是玉摇的低斥声,笑声平息了。

  宜王忽然掀起帐帷,用讥诮的眼光细细打量王妃。“大势不妙,是吗?”他问。“事势真有这么坏,让你这个水晶人儿都沉不住气了?”

  王妃在亮光中显得异样的苍白,避开了他的目光。“你从阿崔子那里听说了?”

  “多谢你,请他来了一趟。”

  “我今日的原意,不过是想向卢夫人和她的郎君透个风声,让她千万莫再干这与郎君偷会的行事了,一旦让四叔得知,可不得了。”王妃低声道。

  宜王停了一下,把帐帷松放了,二人重新沉浸在昏暗里。

  “你该记得,咱们刚成亲时,人人都笑我痴傻,世事一样不懂。因为女儿招了这么一个傻女婿,你阿爷阿娘着实愁了一阵子。”宜王又笑了一下,“最常嘲笑我傻的人便是你。”

  许久,王妃低叹了一声。

  “好阿姊,别磨人了。”宜王耐不住地恳求道。 “如今是何等事势,你这个做谋臣的,比我更清楚。谁知元庆在酷刑之下会胡说些什么?他若被刑逼不过,胡言乱语诬陷皇嗣殿下,这可是塌天的祸事。你此时不将知道的隐情告与我,这一二日内,一旦事势有变,你岂不要后悔一辈子?关于我的父母,一定有一些隐情,是不?也许过一会至尊还会召你入宫。我们只剩这片刻的空暇了!”

  王妃默坐了许久。终于,她如同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凑身到宜王身边,向他贴耳悄言:“近日,我由几位老宫人那里听到一些闲话,信不信由你。据说,哀皇后当年挑唆孝敬皇帝谋反,遭宫人告发。”

  帐中顿时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宜王轻问:“那么,我爷娘怎会仍有追封帝后尊位、号墓为陵之荣?”

  王妃将嘴唇直贴至宜王耳上:“大帝最是钟爱他的长子,阿婆不愿大帝闻知真相后太过惊痛,便一力设法将此事遮掩过去。”

  “求你,将听到的详情一点一滴都告诉我。”

  “哪里能有什么详情?事发之时,阿婆为了遮掩太子谋逆之事,将东宫侍人全部赐死,一色换成新人。知情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事发之后一个月,太子暴薨在合璧宫,有人说,他是因惊忧而亡,也有人说,他是痛悔于自己的逆忤不孝而亡。”

  “我阿娘呢?”

  王妃默不作答。

  明间里,婢侍们的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玉摇的笑声也在其中。

  “好阿姊,你一定不能瞒我!”宜王忍耐不得,一把攥住王妃的手腕。

  “松手,你捏死我了!”王妃低低地惊叫一声。

  宜王连忙顺从地松了手。

  “娘子唤婢子们?”玉摇隐约听得西阁内语声有异,小心翼翼地扬声问道。

  “正是。”王妃回答,动手掀帷,移坐向床边。

  “别进来!”宜王也喝一声,同时,伸手拉住王妃。“既如你所听说,是我阿娘鼓动我阿爷谋反,陛下怎样对待她?”他恳切地问。

  王妃叹一口气:“自然是如对待庐陵王妃一般呗。”

  宜王哑然。昔年,大帝尤在位之时,曾为他与天后武氏的第三子李显聘娶常乐公主之女赵氏为嫡妃,然而,天后却因为憎恶常乐公主,迁怒于赵妃,在大帝生前,便寻隙将赵妃废黜。赵妃既废之后,被幽禁于内侍省,囚室扃锁严牢,即使守卫的监者也不得入内。未出数月,守卫的宫监们一连多日不见赵妃囚室上的烟囱中冒出烟缕,才打开牢门查看,其时,赵妃的尸身已经腐臭了。

  王妃又唤玉摇。宜王怔神一回,忽然下地便行。王妃诧异地拉住他:“你没穿靴子!依我,你别这么慌慌张张,让人见了生疑。”

  “依你说,我阿娘被幽禁了十二年?”宜王忽问。

  王妃不答,只向他摇首,示意他噤声。这时,群婢走了进来。宜王在恍惚中,由婢子服侍穿了靴子,然后,站起身便走。王妃忧心地看他一眼,没有阻拦。

  他如梦游一般,自荟锦堂穿过花光院,沿着脚下的花砖壸道信步走了一会。发现自己正走向工坊,他忙停住,一时不知该去哪里。痴立一会,他离开壸道,走至湖苑畔一棵大柰子花树下,随意坐在草茵上,望着水上的点点落花出神。随行的奴婢见了皆诧异,只得远远侍立,不敢上前。

  倏地,仿佛有一束火焰在心中亮起,照亮了他混乱如麻的思绪。这火焰一经点燃,他便觉得周身在缓缓下沉,沉入无底的冰渊中。

  “拿酒来。”他唤道,两眼空望着水面。

  四

  柳才人欣喜地将刚从织机上剪断的新样彩锦比在胸前,向镜内照视。这一段彩锦仅比裙腰略宽,但是,精美牢固,令她深信,自己所试创的新织法确实可行。

  一架世间最常见的普通小织机立在她身边,在民间,这样的织机随处可见,民女们就是在这样的织机上织出种种色色的绢、罗、绮、绫以至彩锦。不过,一向以来,在这种俗称“平机”的小织机上所织出的绮锦,比诸大型提花机所出的织品,其花纹要远为简拙。因此,柳才人自被征入内作绫锦坊以后,作为绫锦巧匠,从来都是在大型花机上劳作。

  以往,她也一直是尝试凭借巨大、复杂的织锦花机创织新样彩锦,但是,结果总是未如人意。渐渐地,她开始思忖,也许,创制新锦的要径,不仅仅在于织具,更在于织法。至数月以前,在见到赵婕妤的绣裙的一刻,她蓦地灵念闪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浮上心头。这些辰光以来,她依着心中的思路,改而重上平机,竟然真的闯试出一种全然新创的织锦法,终于织出了自己心中想见的锦纹。

  片刻后,喜色渐逝,她望着镜中出神。菱镜的圆光中,这一段彩锦将她的一片雪胸映衬得格外耀目。柳才人知道,若是将这彩锦用来为自己作衣裙,一定引人注目,会逗得宫中姊妹们都来问长问短。在姊妹们逼问之下,她必然会讲出自己所创制的新织锦法,在旁人看来,只怕更似是在有意寻机炫耀。然而,三数月反复尝试,细结慢织的心血,她不忍将之轻易抛在箱底。想了一想,柳才人唤来紫儿,命她将这彩锦送与赵婕妤:“请贵人莫嫌弃,将就做一条裙腰。”

  未及午时,赵婕妤便派人来请柳才人午后一起饮茶。从未受过赵婕妤如此礼遇,柳才人微觉惊奇。她带紫儿应约来到芙蓉楼,见到一位笑靥盈盈的赵婕妤。若论名位,赵婕妤是天皇大帝李治的侍嫔,为正三品内官,柳才人是大帝李治长子、孝敬皇帝李弘的侍嫔,为正五品内官,比赵婕妤晚一辈,品位亦低二级。因此,柳才人对赵婕妤总是以婢侍大礼相见。赵婕妤连忙将柳才人扶起:

  “好妹妹,承蒙你送我这么好的一条裙腰,还烦帮我配裁一条裙子,不然,白糟蹋了好物什。”

  见赵婕妤如此珍重自己的赠物,柳才人十分欢喜,不免大起兴意。在紫儿与赵婕妤侍儿苎罗的相助下,她二人将赵婕妤所藏裙料及旧裙皆翻捡出来,摆满床榻。芙蓉楼养的小狸猫偏偏一心想跳上床,在裙衣间戏耍,紫儿与苎罗紧着叱它,赶它,追得狸猫在屋中团团乱跑,引得赵、柳二人都笑了。望着满榻绫罗,柳才人好生踌躇。她看中了一疋素白罗。但是,她深知,赵婕妤一向自夸丽质,虽然已经四十余岁,却日日妆绘艳丽,衣色鲜妍,一心与柳才人斗艳。柳才人在宫中常创新妆,为宫娥们竞相羡仿,赵婕妤对此颇不心服,因此,她向来喜着红绿衣裙,以与柳才人争胜。犹豫一下,柳才人谨慎地言道:

  “贵人请看,这裙腰是翠蓝地织五彩花纹,不妨以白罗作裙,与一件桃红襦配穿。若配其他色,反而相犯。”

  “就依柳贵人。”赵婕妤今日如此和顺,令柳才人颇觉惊奇。少顷,柳才人将白罗画上裙样,阔阔地裁出一条宽裙。依她的想法,是将白罗多作褶裥,缝上裙腰,浆洗硬挺。一旦上身,翠蓝裙腰高围至腋,膨大的罗裙张撑着垂泄而下,罗素的轻裾随穿衣人的行止飘袅摆曳,必然极显风致。对于柳才人的想法,赵婕妤是赞不绝口。

  这时,一位小宫监来到,捎来尚仪陈素素的口信,说是她因事羁住,必得迟一刻再来,请两位贵人先饮茶。至此,柳才人方知,赵婕妤今日亦请了陈尚仪。随赵婕妤出房至廊上,果见廊上摆设了三副坐茵。令柳才人讶异的是,坐茵当中的台盘上,三只莲花形金茶托上立着三只描金花的天碧琉璃茶盏。通常所见的琉璃器最不耐热,往往遇热即碎,这琉璃盏一遇沸烫的茶水,难道不会崩裂?

  似是猜到柳才人的心思,赵婕妤一边用涂金银碾子碾茶,一边自语似的说:“这可不是中土产的琉璃,碰一碰就碎,只能作摆设。”她面上隐隐放起了光彩,“这是由波斯胡商从拂林国转运来的珍物。你没有听说过拂林国罢?从西京长安向西走四万里,才能走到拂林呢。那里出各样的珍宝异货,唯独从那里运来的琉璃器是不怕热的。我可不是信口唬人哪,这些都是大帝当年亲口告诉我的话,我一字也不会记错的。”

  “哦,真的。”柳才人应和一声。她早就听说,昔年,赵婕妤曾经承恩专司为大帝煎茶,因为善煎一手好茶,极得大帝眷宠。

  “这么多年,这宫中也没有几个会饮茶的人,值得我拿出大帝恩赏的这套茶具。想当年,大帝可是只喝我煎的茶呢。”赵婕妤眼圈红了。她此时所用煎茶器具,果然一应是金器或金花银器。

  柳才人立即转向两位侍儿:“苎罗,你带紫儿去玩罢,我知道你们终日不得闲。我来帮赵贵人关照炉火。”

  苎罗现出欢喜的样子,大约成日听赵婕妤唠叨旧事,早已听腻了。紫儿却睁圆眼看着赵婕妤,并不急于走开,似是想听她说话,见柳才人目中含威,才不情愿地随苎罗动身离去。

  “拿着吃去,”赵婕妤从食台上捡两块糕饼递给她俩。两个身穿上领缺胯衫、花条裤、编线履子男装,与梳双环的小宫娥携手并肩跑了。阶下,满庭无人剪护、任意生长的木芙蓉正在盛放着花朵,自宫外山林中飞来的黄雀、鹪鹩、山鹊纷落在洒满阳光的花砖墁道上,在莲花纹的花砖上跳来跳去。小狸猫悄悄溜到芙蓉花影里蹲下,灼灼盯视着啁啾鸣噪的鸟雀。柳才人跪在席上,拉动小风箱一下一下鼓风,红泥小风炉中渐渐吐出彤红的火舌。

  赵婕妤用茶罗细心筛着茶末。“我是一字也不会记错的……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是,我还是每每梦见大帝,梦见他老人家告诉我拂林国,告诉我这些琉璃茶盏的来历,一如当年的光景,些微不差。不然,我就梦见大帝对我说过的另外一些话,我侍候大帝的这个那个光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反复地梦见。我最怕的就是梦见大帝似当年那样对我说:‘你这样手巧,这般擅绣花,去尚方罢,多为天后绣几件好衣裙。’”她仍然似是在自言自语,“在梦中,我哭呀,不愿离开大帝,就像当年一样。那时,我还不到十五岁,哪里懂得大帝是为我着想呢!又没有人敢告诉我王皇后、萧淑妃的那些事。”

  “应该叫作蟒庶人、枭庶人。”柳才人忙纠正。

  “对对,是蟒庶人、枭庶人,”赵婕妤脸红了,“我这人,就是少心窍。”她苦笑了一下。

  风炉中火舌跳跃,呼呼轻响,茶鍑里的水沸滚起来,涌吐出串串珍珠似的水泡,四下滚散。赵婕妤向水中散入茶末,用犀角柄银勺轻轻搅动。“当时真是年少,不晓事,不然,就一定留在大帝身边,死在大帝身边!也许,今日已经陪葬在大帝山陵边了!”她终于流下两行泪水。随即,她抑制心绪,为柳才人与她自己舀茶。

  “不过,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抱怨。当今圣上很是怜念大帝的旧妃嫔,这些年,年年传诏延恩于我,将我由一个小小的七品采女,一再恩迁,直至婕妤,今后,我死了,还是能陪葬在大帝身边的!”

  赵婕妤煎就的茶果然极为佳妙。她不似人们通常的做法那般,在茶水中下各色杂果,只投了恰到好处的一点姜、一点盐,饮来满颊清香。

  “柳贵人怎么也会流落到这里呢?”见柳才人罕言寡语,赵婕妤发问了,满心希冀柳才人与她同一声气。

  “我原本就是自民间征采入掖庭织坊的织女,祖上世代都靠挑锦为生。一次,太子到掖庭作坊中游玩,看中我,将我带回东宫。没有多久,我又回到了织坊,后来转迁到这里。”柳才人简短地回答。

  “那么……”

  柳才人知道赵婕妤的话意,便道:“我在东宫时不过是个九品的奉仪,如今的名号也是陛下历年赐恩迁升的,虚衔。”

  柳才人无意多说,赵婕妤一时也想不起它话,二人不免陷入沉默。不久,陈尚仪款款走进,二人连忙起身相见,让座,由赵婕妤重新煎茶一过。忙定,陈尚仪笑问:“赵贵人所说那件奇物,也让我见识一眼。”

  柳才人一惊。赵婕妤果然亲去将那一条裙腰取来。陈尚仪接过,目光一亮,将裙腰正反两面反复观看,望着锦背上丝丝垂挂的断纬,猜不出是何织法。

  “我可真被难住了。”她笑道。

  尚仪陈素素乃是南朝陈文帝之裔,陈亡以后,祖上留居江南。她虽然容貌不美,可是博学知书,当年,因为富于才学,被征求入宫,供任女史之职。经历年逐阶迁升,最终被大帝、天后擢为正五品的尚仪局尚仪,职掌宫中礼仪起居。大帝晏驾之后,则天太后曾经有意令她任职掌纠罚宫人之责的“宫正”,她却自愿转迁至九成宫来养老。陈尚仪性情峻正,不事修饰,一身上下,始终是大帝在世末年时洛阳宫中通行的衣妆样式。宫人无不敬惮她,尊呼她为“尚书”。今见陈尚书出此语,柳才人由不得心生欢喜,只得向座上二人解释一回她的新织锦法。陈尚仪边听边审视手中彩锦,频频点首。

  柳才人语毕,陈尚仪沉思片刻,说道:“古时有一种织成锦,据古籍记载,汉时,赵飞燕女弟赵合德赠给飞燕的礼物中,就有织成襦、织成裳。近世,因为战乱频仍,这一种织锦似乎是失传了。如今柳贵人这一条裙腰上,几位仕女有坐有立,一位弹琴,一位吹笛,还有飞鸟、花树,分明一幅彩画,却是挑织而成。古人所谓织成锦,想来也不过如是罢。柳才人竟然能够重创古人神技,真是可喜可贺啊。”

  柳才人又惊又喜,绯红了粉颊。赵婕妤也笑了,虽然不免露出一丝妒意,但是,显然还是在真心为柳才人欢喜。

  “怪不得赵贵人这般急着唤我来,”陈尚仪同样笑意盈盈,“柳贵人知道,前些日,赵贵人绣了一条百鸟羽毛裙。贵人与宫中诸司事的都觉得,这一件好物什若是混在一般的绫锦中进呈尚方,不免白糟蹋了。大家想,再寻一件庶几相配的衣段,与这裙段配作一套,单呈上去,寻来寻去,竟寻不到。赵贵人今日唤我的意思,是请柳贵人就用这织成法,也用鸟毛线、金银线,织一件上衣段,将来与裙段配呈上去。”

  柳才人怔住,不禁在内心深深生出悔意。

  “赵贵人与诸司事这般提携我,我感激不尽。只是,这织法不过是我闲来解闷时随意耍弄的玩意,岂担得起这种大任?况且,刚试成一次,谁知它牢实不牢实?万一不耐久,易散碎,一旦呈至御前,难道不是死罪?”柳才人此语一出,令二人默然了。忽然,赵婕妤眼光一亮:

  “不用怕!你织这织成,一月两月间定然织不完,这其间,我尽量多穿那条白罗裙,正好试这织成裙腰是否牢实。若牢实,妹妹你就将上衣织完;若不牢实,此事便作罢,也不误事呵。”

  说着,她移近柳才人,扳住柳才人的肩臂轻轻推摇:“好妹妹,想一想,如若咱们的织绣被陛下穿着出现在宫宴上,那是什么光景,该多引人注目啊!”说时,她双眼媚亮,笑容灿烂,在柳才人眼中,忽然显得异常年轻艳丽。

  此刻,柳才人依稀想见到赵婕妤十四岁时的娇憨模样。

  “前些天,尚方派人来传命,有一位贵主新近要下降人家,命咱们精选一批绫锦呈上,诸司事一致决意将百鸟羽毛裙暂且留下,留待将来专呈与天子。”赵婕妤又热切地道,“尚方绫锦署辖下几处绫锦坊中,要算咱们这里规制最小,人手最少,出品也少,离神都又远,一向甚是被尚方看轻。我就一直不心服!咱们这里难道少有巧儿巧女嘛!好妹妹,这一回,你我齐心,就为九成宫绫锦坊争一回头筹!也许,也许天子得知咱们诸般巧慧,会诏令咱们迁回洛阳宫去呢!”

  柳才人听到这里,不禁与陈尚仪交换了一个苦笑。

  “我的贵人,这一宫的人就等你一句话了!”任凭赵婕妤百般哄劝恳求,柳才人只是摇首。

  “贵人,咱们都是命里注定要老死在这深宫里的人,还有什么福祸可操虑?”在一旁冷眼观看的陈尚仪忽然开口道,“倒是你重创的这古人神技,若是被埋没在宫墙里,才实在可惜。”

  这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柳才人。

  “好罢,”她迟疑地说,“我愿意……试一试。”

  “这可是太好了!”赵婕妤欢叫道。

  陈尚仪也露出笑容。

  庭中,忽然响起泼喇喇一阵群翅急拍声。是小狸猫忽然跳出花荫,惊得群鸟四散乱飞。猫儿扑咬到一只山鹂,叼着鸟尸立即掉尾跑走了。

  柳才人只觉没来由地心底一沉。

  五

  “他醉了?扶殿下去歇息。”

  朦胧中,他听到王妃说话。宜王勉强支起身,睁眼看见王妃骞裙玉立在他面前的草茵上,夜色沉沉,婢侍们高擎烛火,簇拥在周围。

  “我没醉。”他挣扎坐起身。

  “睡在这里会受寒,大王随我来罢。”王妃耐心地说。

  在王妃示意下,翠翘与珠璎由两位阉奴相助,将醉倒在柰子树下的宜王扶起。然后,翠翘、珠璎各将宜王的一只手臂搭挎在自己的肩头。两位美婢皆一手握住宜王挎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另一手搂扶着他的腰背,从左右将他挟扶定。王妃转身走上花砖道,款款徐行,翠翘、珠璎拥扶着沉醉的宜王在后跟随,几位婢子手擎烛台围行在前后左右,烛台上巨杵一般的银烛跳跃着明亮的光焰。余婢落在稍后,被阉奴们尾随。众人陪从着宜王夫妇,步过树影清碎的花砖道,沿曲折游廊前行,迤逦向光风堂而去。一路上不闻人语,只听得壸道上裙裾窸窣,履声曳曳,间杂着环佩玎玲。

  经王妃示意,翠翘等将宜王引入光风堂的寝阁。婢侍们齐上,服侍宜王盥洗宽衣,将他送入锦衾,放下帐帷,吹熄烛火,纷纷悄退出去。有顷,黑暗中,有人掀帐登床,卧在宜王身边。昏醉里,宜王翻身搂抱住来人温香的玉体,动了情兴。云雨方兴,他忽然略觉清醒。“翠儿?”他悄问。

  “主母命我来服侍殿下。”翠翘轻声回答。

  残夜里沉沉无梦。

  五更三刻的低沉街鼓让他一下惊醒,猛然坐起。睡在旁边的翠翘亦即醒来,连忙唤人进来服侍宜王。

  新荷为宜王脱寝衣的时候,附耳悄言:“昨夜,娘子刚刚歇宿,就被宫使传急诏,重召入宫去了。”

  宜王听了不语,面色愈加沉峻下来。

  盥洗未毕,却见堂帘一掀,文徽与永宁虎步而入。

  “殿下去行猎,不愿允我陪从?”文徽抢先问道,语气中流露一丝责意。两月以来他眉宇间恒抹不去的郁闷之色消失了,此时眼眸中闪烁着清澈的光芒。“是我逼花奴,将一切告诉与我。”

  永宁心虚地向宜王作一个无奈的神色。

  “崔二能来,当然更好。”宜王只说了这一句,随即,传命出猎的人马立即出发。

  须臾,长角声动,众乐齐作,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出别业,取道向西进发。文徽、永宁骑马护卫在宜王坐骑左右,走在队伍当中。行过一程,丽日高升,风和景明,文徽忽然抽出自己的玉具长刀,调马凑近宜王的坐骑,假意请宜王欣赏自己的宝刀,低声问道:

  “殿下恕我莽撞,敢问我们去哪里行猎?”

  “我告诉典军,咱们只至河阳。不过,我们三人要设法到达歧州麟游县一带。”

  “麟游一带?”徽、宁闻说,皆感意外。

  “启殿下:麟游县境在长安以西三百余里之外。”文徽提示。

  “所以,我才要烦动二位。”宜王回答。

  文徽、永宁彼此对了个眼色。

  “我们已经与郎、突厥密使们联络上,大王若是有意,可以去与他们会合,一起设法出玉门关,到达默啜那里。一路上都会有人掩护,应当有望逃脱追捕。”崔文徽低声道,“大王忽然外出打猎,宫中一定会得知此事,随时可能派人来将大王追回。”

  宜王闻言,眸光闪烁,一时心计飞转。

  “追赶的人已经向这里来了,”永宁也假作欣赏宝刀,凑过马来,压低声音。他回首看一眼林木上空飞鸟的踪迹,又细听了一下,道,“距这里不过三四里了。”

  “为唐家的江山社稷着想,殿下也一定要设法保全自己。”见宜王神色不定,文徽不由焦虑,“兴昔亡可汗大人、范常侍或许熬不过酷刑,吐露了实情。”

  “虎头哥说得对。”永宁也催促。

  “这里林树茂密,正好脱身。花奴护殿下离开,”文徽道,“由我来拖住众人。以二位的智略,一定能出玉门关,到达默啜的狼庭。”

  此时,一片泉湖远远出现在道侧。湖边林木苍苍郁郁,岸芷汀兰缘湖丛生,间开着点点白萍。成群的野水禽或在水中游弋,或在岸边栖息。

  宜王忽然勒住马,取下斜挎在肩的长弓,又从腰带上箭筒中取出一枝箭。

  一只锦羽斑斓的长尾彩雉渡树影,掠林梢,疾飞斜下,停栖在湖边草花中一块卧石上。宜王将缰辔搭在鞍桥上,以靴跟轻叩马腹,引坐下马缓步走出队伍,踏花践草,向湖畔悄悄靠近。雉鸡似乎察觉到危险,不安地转颈四下观望,然后,拖着长尾倏地从石上跳落,隐入草丛中。

  宜王搭箭上弓,一下拉开弓弦,将一张玉靶角弓张撑得有如一轮满月。押队的王府典军一见,连忙无声地连连用手势向扈卫们传令,长长的队伍停了下来,众人皆屏息静立,默观宜王射雉。永宁忽然取一支鸣镝搭在弓上射出。鸣镝带着一声锐鸣直射落在水面上,湖上群鸟立即纷纷惊起,一群野鹅嘎嘎叫着在水中乱趋乱奔。

  宜王连忙随意瞄中一只冉冉自水上升起的白鸥,一箭射出,白鸥中箭,堪堪坠落在湖岸边。宜王一边搭上第二支箭,一边转眸瞥见叶丛微摇中,草色深处一点潜动的斑羽影。他立即张弓如月,一箭射出。兀然间,那一只彩雉冲天而起,羽腹上赫然横贯着宜王的箭矢。彩雉中箭受惊,直冲起二十余尺,然后,重重地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