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众随人不禁欢声雷动。永宁立即拍马前去捡拾鸥、雉,同时,向宜王递了一个眼色。然而,宜王当即拨马而返,回到了大路上。扈卫队列中,一声粗犷嘹亮的男声高唱起《破阵子》调,随口即事编词,歌颂宜王箭技惊人,神勇非常。一声即起,众声相和,一时,王府扈卫们的歌声响彻四野。在歌声中,宜王将长弓挎回身上,笑向文徽道:“我若降生为良家子,随军出征边塞,应当不至于比别人逊色太多。”

  文徽没有回答,只是不解而焦虑地聚起了眉峰。

  在来路上,尘土扬起,十几员飞骑远远踏尘疾奔而来,转眼驰至,竟是一向随侍宜王妃的一群王府奴仆,为首一人,正是王妃的心腹宠奴秋来。他们径至宜王马前,一齐滚鞍下马,跪拜在当地。王府扈卫中回响着的歌声停息下来。

  秋来恭禀道:“王妃殿下令卑奴传懿教:请宜王殿下速回神都。”

  宜王微锁眉头。

  “王妃殿下还令奴等传话:大帝诸孙皆已受到敕谕,一律在各自王府中待诏,随时准备应召入宫。”

  宜王面上失了血色。永宁此时捡了雉、鸥拍马转回,与文徽都是闻言色变。

  “知道了,下去罢。”宜王沉声道,传令王府人马调向,回转神都。

  “殿下?”文徽忍不住焦灼。

  “我得马上回转神都,你二人继续前行,去行猎罢,”宜王转向二位好友,微微加重语气,“你们此行要去哪里,尽由你们自己商量决定,不要想及我了。依我看,你们既然出来了,实在不妨多在外游玩几日。”

  文徽、永宁焦虑万分地注视着宜王。

  “我们随护殿下一程,”永宁说。

  “不,”宜王坚决地摇首,“带上你们的奴仆,立即走你们自己的路。我要眼看着你们马上离开。”

  那二人看着宜王不动。

  “要我用马鞭抽打你们才罢?”宜王忽然一阵暴怒,断喝道,“快走!”

  文徽忽然有所悟解,默然示意永宁不必再谏争。宜王猛地在文徽的坐骑上抽一鞭:“去罢!”文徽就势拨转了马头。永宁敏捷地在两位友伴间来回看了一眼,也不再坚执。二人率着奴仆,一边打马远去,一边不时关切地回首顾看宜王。

  宜王伫马望着好友们远去。在他凝望的目光中,不久,那二人折上一条回转向神都方向的小径,身影隐没在林丛中。

  剩下独自一人,宜王发现自己执缰的手在微微发抖。轻匀一口气,他振作身体,唤过典军,令典军引领仪仗及随行杂役奴仆缓行回京。宜王自己率领众带刀扈卫,一齐催马疾驰,火速赶回神都。振缰驰行一会,转过一道路弯,忽然逢上一支数百人的羽林军歇息在道旁。这支军队显然到达此地未久,众将卒虽然下马暂歇,但是,人不去弓刀,马不卸鞍荐,更似是在待命进发。一见宜王,羽林将士们忙在道旁跪倒,大礼叩拜,然后,一齐上马,列在宜王众扈卫后,相随前行。宜王对这一切不闻不见,木人一般,径自振辔急驰。一瞬间,他想到,文徽、永宁此时的处境可能一样堪虞。然后,他便不再想任何事了。

  不久,绵延广连的神都苑遥遥在望,苑以东的神都城亦隐现在地平上。这时,统领众羽林骑的为首一名执戟打马赶上,向宜王说道:“臣谨怀圣诏。有特敕赐恩殿下于马上受诏,暂且不必行礼谢恩。口诏:传宜王自灵光门入神都苑。”接着,他换了语气,又说:“臣奉命传语于殿下:诸皇孙皆已应召至上阳宫,单等殿下了。”

  宜王顿时面白如纸。执戟一招手,一队羽林将士立即策马,超至宜王的清道扈卫前,导引宜王转上通往神都苑偏僻的西南门“灵光门”的道路。缓缓地,宜王在嘴角上闪过一丝惨然的冷笑。人马疾驰过初夏的大地,一路上,只遇到几个赶路的村夫、商贩。他们慌忙避至路畔,好奇地打量着这一群神色匆匆的华衣行路人。

  六

  沉重的牢门在永宁身后轰然合闭,被拴锁起来。黑暗的牢室里弥漫着他熟悉的气息。凝血、呕秽与粪尿的气味,腐尸的气味,他一向是习惯在疆场上闻到这种恶气,此刻,这种气息却混浮在阴牢中沉腐潮黏的恶臭里。

  牢室一隅,几只巨大的麻包乱堆着,其中,有一只麻包平卧在地,包下,隐约伸出一只穿着靴子的人足。从麻包另一侧,一只人手伸露在外。永宁迈前几步,躬身用两臂抬定麻包一侧。麻包内盛满细砂,异常沉重。他猛一用力,将麻包掀起,翻落在一旁。被压覆在麻包下的人显露出来,血腥、呕秽与粪尿的恶气顿时更加浓重了。这人一动不动,看去毫无生气。永宁蹲身,将他轻轻翻转,看清了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的面容。元庆被麻包闷压有时,早已晕厥过去,两眼半开,眼瞳呆滞无光,口鼻中流出缕缕血迹,嘴边挂着呕秽物。永宁伸指至他鼻下,发觉尚有鼻息。

  这时,牢门上锁声响动,门扇拉开,一个瘦偻身影出现在门中。来人身材短小,身高仅及永宁腰部,头颅却颇为硕大,由细如芽菜的脖颈支撑着,立在阴暗中,仿佛传说中的盘荼鬼忽然在阳世上现形。

  “来,来,”来俊臣阴阳怪气地向门外说,“请进。”

  在几个狱卒押解下,崔文徽默默走入。永宁回首注视一眼好友。初看去,文徽似乎一切如常,袍靴齐整,但是,他面上隐有痛色,步履也略现跛拖,显然已经遭受过折磨。永宁扶元庆坐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抚拍。崔文徽慢步至永宁身边,关切地凝视着元庆。

  一位狱吏手拿一条冷湿面巾,上前为元庆擦脸。永宁一把夺过面巾,亲自为可汗细心拭净面庞。元庆忽然呕出一口血,缓缓醒转过来。

  “水,水……”他喃喃吟道。

  “渴,也要忍着。一喝水,非死不可。”来俊臣已经无声地移步至他二人身边,兀然开口道,明显地笑了一下。

  “忍一忍,大人。”永宁轻声道。

  元庆渐渐清醒,认出了永宁。

  “子他们脱身了?”他立即用突厥语问。

  “他要喝牛乳酥。”永宁转首向来俊臣道,同时,轻轻在元庆背上握了一下。

  来俊臣那一对半藏在肿眼皮后的小眼珠转了一转,射出怀疑的光。这时,一个狱卒从外跑来,连呼:“来了,来了!”来俊臣闻言点首,转向三人,恶狠狠道:“作乖顺儿郎,便有牛乳酥喝。”

  只听院庭中靴声响动,太平公主的夫婿、定王武攸暨被狱吏引导至门前。来俊臣快步迎上,殷勤参拜,道:“大王请进,几位身阶尊贵的犯人都在这里。请大王亲自判断,他们可曾受过刑虐!”

  武攸暨面色泛白,一至牢门前,便立住步,胆怯地望一眼牢室中的三人,立即将目光引向它处。

  “大王请进呀!”来俊臣满堆起笑容,连连催促,“总是有那一干小人向陛下奏言,说是我用酷刑逼讯。陛下既然敕派大王来察巡,正好请大王做个公断。大王,你可要看仔细呀!这几人看去可有受刑的样子?”

  “没有,没有,”武攸暨含糊道。

  “大王不进牢室?能看清吗?”来俊臣仍然面带笑容地逼问。

  “看清了,看清了,”武攸暨敷衍着。

  “请大王亲问他们一问!”

  武攸暨无奈地向一位随从示意。这随从畏葸地急步走至元庆等三人面前,低声道:“陛下敕派定王殿下来慰看三位,三位若是曾受过什么委屈,尽管向定王殿下诉说。”

  那三人始终静静不动,此时,面对问话人,三人一脸刚冷的峻容,默然不置一辞。

  见无人答话,来人逃一般连忙转身出了牢室。“大王,他们没有怨辞。”他低声道。

  武攸暨点一点首,仿佛要启步离开。接着,犹豫一下,他咳一声,向来俊臣道:“这里,一位是可汗大人,一位是阙啜大人的少公子,都是西突厥的贵人。若是处置得不得体,惹出什么谣言传到西突厥人耳中,惹发西突厥大乱,可不合圣意。陛下派我来,就是要传口诏与来公,审讯这二人时,要谨慎一些。”

  “大王!既然说起此话,我倒正要托请大王代我向陛下诉一诉冤!那些小人总是在御前进谗言,说我用酷刑坑害好人。这一次,又是如此!犯人才一入狱,李公便向陛下奏言,说是什么‘担心我会刑虐突厥可汗,激发突厥人叛乱’。这不是明明在为难我吗!我们为了陛下的江山永固,日夜奔忙不说,还担着恶名,唉,都是从何说起呢!大王,你今日是眼见为实,在陛下面前,一定要为我说情呵!”末一句中,露骨地含有威胁的意味。

  “是,是。”武攸暨狼狈地胡乱答应着,拔步便走。

  来俊臣含着一丝笑意,站在门口向武攸暨施礼相送:“大王慢走,我有急务羁住,不远送了。”立待定王走远,他慢慢回身,面上伪饰的谦恭已经一扫而光。他走回几步,将一双小眼眯成缝,用短视的目光逐一打量室中的三人。忽然,他“哼”地冷笑了一声,向门口唤道:“带进来!”

  几个虎狼一般的狱卒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倒拽着拖进,抛在当地。

  “给他重新上了头箍。”

  狱卒们应一声,抬进一只燃着熊熊炭火的火盆,从火中挑起一个烧得炽热的铁箍。

  “不,不!”那人忽然跪起,向来俊臣稽首在地,“我全都供了,我已经全都供了!”他那阉人独有的尖细嗓音因为恐惧而嘶劈了。永宁等人几乎难以辨出,这个血肉淋漓的人乃是内常侍范云仙。

  来俊臣略一摆首,狱卒们上前将范云仙强拖至一根屋柱上,捆绑起来。范云仙一边无力地拼死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我已经全供了呀!我全供了,没有半分隐瞒!皇嗣妃、德妃,还有汝南王,她们图谋反叛,要借突厥兵,命我联络元庆悄悄入宫与皇嗣相见,共同策谋!”

  元庆、永宁、文徽的面容顿时异常冷硬起来。

  “……他们打算令突厥兵攻入……啊——!”

  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牢室中骤然飘起一股焦肉味。通红的热铁箍被套在了范云仙的头上。

  在惨叫中,文徽至墙边寻一片较为洁净的地方,盘坐至地上,疲倦地依墙默坐。永宁将元庆搂一搂紧。三人皆不去看那近在咫尺的苦喊求饶的人。叫声忽然转为含糊的哼哼声,范云仙晕厥过去。

  “可汗大人,趁空,咱们请你也说一说,你去私见皇嗣,是为什么?”来俊臣忽然走向元庆

  “为什么不将铁箍先回热?你太疏忽了。”元庆虚弱地开口。

  一刹间,来俊臣仿佛受到侮辱一般,探首瞪视着元庆。然后,他狠狠道:“多谢操虑,”向狱卒一摆手,“将火盆移近可汗。”

  火盆被移近元庆,盆底尚放有几个铁箍,在火中被烧得红炽明透,仿佛会熔化一般。

  “大人请看,可还满意吗?”来俊臣问。

  “很好,”元庆答道,忽然伸出右手,直入火中,紧紧握住一只通红的铁箍。室中众人都倒抽一口气,坐在稍远处的文徽也微微直了一下身躯。永宁立即跳起,意欲飞起一靴将火盆踹翻。元庆似乎已经料到他会如此行事,用另一手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臂。

  “不,不,花奴。”他从咬紧的牙缝中迸出语句,“扶住我。”

  一股肉脂与熔油的焦臭味弥漫室中。永宁犹豫一下,跪在元庆身边,扶住兴昔亡可汗剧烈颤抖的身体。一时,室中人皆入魔一般紧紧盯着伸在火中的那一只手,明亮的火焰在永宁、文徽年少清澈的眸瞳中闪闪跳映。人手在火中渐渐变黑,萎蜷成鸟爪一般的钩形。永宁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将火盆踢翻。

  元庆冷汗淋漓,以左手轻轻托着右肘。“好,讯问我罢。”他道。

  来俊臣怔了一会,忽然轻蔑地啐了一口。“都说胡人痴傻,果然不错,”他蔑声道,“元庆,你可知,你今日落到这一步,要向谁感恩?是皇嗣殿下愈想愈觉得不该受两位妃嫔挑唆,与胡人勾结谋反,因此,他亲自向陛下告发了你们这些叛逆!你烧坏这一只手,是为谁?”

  元庆原本已呈青灰的面孔上愈发失去了人色,一时,他与永宁、文徽皆如偶塑一般僵滞着,一动不动。

  “为我报仇,花奴,为我报仇。”元庆用突厥语喃喃道。

  来俊臣忽然蹲下,玩味地凝目看着那一只焦手。“我知道,皇嗣是在诬陷可汗大人!”他忽然换作同情的语气,“皇嗣妃、德妃挑唆他谋反,他被说得动心,便设法骗你入宫,图策逆谋。可是,事后,他又害怕了,便反诬你,对不?”

  文徽轻轻动了一下。

  元庆沉默了一会,喃喃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支持不住痛楚与虚弱,慢慢向一侧软倒下去。永宁忙盘坐至地上,让元庆躺倒在自己怀中。来俊臣短视的目光落到永宁的面庞上。

  “你突厥家的可汗遭人诬陷啦。你难道不该挺身救他?皇嗣,皇嗣的二妃,汝南王,还有……宜王,”来俊臣顿了一顿,“他们串通一气,图谋重兴唐家,如今,皇嗣胆怯了,便向你的可汗头上栽赃。”他的一双小眼在永宁面庞上打转,“皇嗣,皇嗣妃,汝南王,这些人都已被人告发,肯定逃不脱啦。唯有宜王,这人明明是个叛逆,却多半要安然落网了。子如今畏罪潜逃了,谁还能出来揭发宜王?可汗大人却生死难测。”说到这里,他诱劝的语气更明显了,“如果,有人能够出面澄清本相,令陛下与世人皆知,是这些唐室子孙在谋反,有意牵连到可汗大人,罪魁是皇嗣,汝南王,宜王,那么,你突厥家可汗蒙受的冤屈便可得到洗雪,可汗大人就得救了。此时此刻,要有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忠臣义士,此人还应与可汗、与宜王都相熟,挺身揭露宜王的狼子野心,拯救可汗大人!”

  永宁不由望向文徽。文徽也回望向他,凝重的目光异样地专注,仿佛再不能将目光移开。

  “看他作什么?他会供出宜王的!”来俊臣也看向文徽,“你不说,他也会说!若是由他做供,宜王照样逃不脱法网,可汗大人却无望得救了。”他看回永宁,“宜王与可汗大人的长公子子一向来往密切,这一件大阴谋,怎会无他参与其中?你不必多说什么,只要说一句,宜王与子常常在僻静处窃窃私语。只要说这一句,就救了你的可汗。我一定会为你的可汗开脱,嗯?”

  永宁默默看一会晕倒在怀中的可汗,开口道:“虎头哥,你可曾听说,因为丽景门内置了这一所牢狱,丽景门新得了一个绰号?”

  “‘例竟门’,”文徽应道,“一入此狱,再无生还之理,已是惯例。”

  来俊臣闻言,跳身起来,冲至文徽身边,死盯着他。微眯起眼,他细细上下打量文徽,仿佛马贩在相看一匹良马,面上渐渐浮起满意的神色。

  “皮鞭对你只是搔痒,是罢?”来俊臣问,随即,面颊上闪过一阵抽搐,“你可没有作突厥阙啜的老父,在西域拥重兵自居!”

  文徽只是从容地抬起右手,在额上搔一搔痒。

  这时,躺倒在屋中无人理会的范云仙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吟声,醒转过来。来俊臣仍然盯着文徽:“让姓范的再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未说的!”

  狱卒们强迫范云仙跪起,重新为他套上一个半热的铁箍。

  “我都说了!我都说了!”范云仙挣扎尖叫着。

  “怎么会?你细细想,一定有遗漏!”来俊臣在室中漫踱起来,又下令,“帮一帮他!”

  众狱卒闻命,将一枚尖锐的铁楔插在范云仙的头颅与铁箍之间,然后,以铁锤用力将铁楔向下砸。“啊、啊”的惨叫声令人肝胆俱裂。

  “饶了我罢,我……我……我想起来了!还有人是同谋!”

  “啊?是什么人?”

  “是……是岭南流人!他们准备呼应突厥人,南北夹击!哎哟,饶命罢!”范云仙痛极之下,开始信口胡言。

  崔文徽忽然冷笑了一声,声音颇为清晰。来俊臣顿时如同受辱一般,浑身跳了一下。“再帮他想一想!”来俊臣一声令下,不待范云仙一声“饶命”喊完,狱卒一锤猛砸下去,室中人皆听到颅骨裂碎的咯叭声。范云仙一下停止了惨叫,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粘白的脑髓液从铁箍内慢慢溢出,室中飘起一缕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味。

  一片死寂,接着,来俊臣疲倦、惬意地叹了一声:“完了一个。总得一个一个地来。永远有下一个在等着。”他转身,踱至永宁前,“我再给你一个救你们可汗的机缘,”他好言好语地说,“如果你肯替你们可汗扛那一个麻包,我担保,他能够晚几日才就戮。谁能说准呢?也许,熬过这几日,陛下会降敕免你们可汗一死。如果你不愿,他今夜就会得暴疾死掉。身上不见受刑的痕迹,也没有刀斧伤口,就这么古怪地暴毙了。说他是传染上了狱中的瘟疫,别人也无法分辩。”

  有一会,永宁静坐不动。然后,他着手将元庆轻轻移放至地上躺平。

  “别信他。”文徽忍不住说,猛地站起身。

  “别替他操心罢,你会更有的享用呢。”来俊臣道。

  “帮一帮我,”永宁将外袍脱下,平铺在地上,然后,示意文徽协助他将元庆抱起,轻轻移至袍衣上。接着,他跪倒在地,抱住元庆的双靴,深深地、长久地俯首吻吮一双靴鼻。

  起身以后,他走至室隅。“在这里吗?”他问。

  “行啊。”来俊臣道。

  永宁一边向地上躺下,一边说:“虎头哥,替我诵《净土经》。”

  文徽一怔,苦笑一下:“我不会。”

  “如果我的魂魄不能到西方净土,可要怨你。”永宁戏谑地说,仰面躺平在地上。

  “如果你俯卧,能多支持些时辰。”来俊臣劝道。

  “你不嫌烦?”永宁回答,“来罢,利落一些。”

  来俊臣气得面色发青。“好,利落一些!”他向众卒摆首。

  众卒会意,一同费力地抬起那巨大的麻包,移至永宁上方,便要狠狠摔落。就在众人释手的一刹那,文徽忽然出人不意地上前,一靴猛踹在其中一人的膝窝上。那人痛叫一声,跪倒在地,与此同时,文徽敏捷地伸双臂抬住被这人松放的麻包一角。就在这一瞬,其他人一齐松手,麻包的另一端轰然落地。但是,文徽稳稳高抬着麻包的这一角,落地的麻包斜撑在地上,不曾砸落至永宁身上。

  “多谢。”永宁道。

  二人目光交视在一起。然后,文徽小心地慢慢放低麻包。永宁眼看着麻包慢慢落下,仿佛一座铅山忽然压在身上,他立时一动难动,也无法喘息。接着,有人抬起麻包的一侧边缘,摸挲到他的右手,在他的手腕上加了镣铐。然后,麻包另一侧被略抬,狱卒铐了他的左手。随即,他的双足也被同样一一铐住。他忽觉身上一沉。是狱卒们加压了一只麻包。他不自禁地开始用力试图挣起,但是,手足皆被缚住,身上的覆压又是如此沉重,平生首次,他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一时间,他只觉浑身被愤怒的火焰燃烧,狂怒地尽力试图坐起,摆脱重压。

  很快,在窒息中,他沉入一片茫然的昏暗。

  是在一阵呕咳中,他渐渐重新清醒过来。黑暗中,他身体与周围的一切都微微晃动不已,令他不知置身何处。接着,他听到牛蹄的踢哒声,夹杂着马蹄声响。他慢慢看清,自己是半卧半坐在一辆仕女所乘的碧油车的车厢里。车幔与车窗上的垂幔皆低掩着,车厢里一片黑暗。

  他抑制不住胸中爆发的一阵阵呕咳,同时,大口大口地拼命喘气。心中仿佛闪过电光石火一般,他骤然想起了发生过的一切。有些艰难地挪动麻木的身体,他移至车窗边,掀起护幔一缝,向外察看。

  牛车正辘辘行进在皇城中的僻处,驶向一座城门。初泄的晨曦轻洒在空旷的漫漫长道上,愈现得这一带清冷落寞。透过帘缝,永宁望见了宫城的一隅。位于宫城西南隅的洛城殿的飞檐重宇耸露在宫城城墙之上,琉璃碧瓦上开始浮动朝日的金光。不远处,一带夹城横亘在宫城墙与皇城墙之间。这就是由洛阳宫直通上阳宫的丽景夹城,高高的青砖城墙上筑有一带重阁复道,此时,阁道的彩檐与檐下的青绮排窗正染上逐渐亮起的金绯色的曦晖。

  忽然,宣布早朝的钟声从不远处响起,洪亮悠扬,余音袅袅,在清凉甜润的晨气中四外播扬。接着,宫城中响起了殿门次第开启的声响。宫中的千殿万户,由远及近,一道道依次打开,木枢在石础中转动的尕尕声,沉重的木门扇划开时擦刮青砖地面的轰轰声,一时连响不绝,在高亘的宫墙内回响荡漾,听去有如隔山传来的海潮声。

  牛车驶近了城门,守门的将士不仅未加拦阻盘问,反而向牛车这一方行礼。永宁紧紧盯着青砖城阙上方正中的巨大白石匾,匾上凿有“丽景门”三个大字。这时,隆重祥和的朝乐声在则天门前奏起,随着清风传递过来。圣神皇帝已经升上了帝座,王公百官们正在恭行朝仪。在皇城西墙南门——丽景门内,皇帝特意为她的臣僚们设立了牢狱。这一座被戏称为“例竟狱”的囚牢,相距百官朝拜圣主之处,洛阳宫巍峨的正门——则天门,实在并不遥远。

  牛车驶出城门一段,停下来,一直在车边骑马随行的一人驱马跑前几步。永宁认出,这人竟是定王武攸暨。接着,永宁的七兄永顺忽然现身,鞭马迎了上来,他似乎已经在这一带等待有时。二人相遇,彼此低语几句,然后,永顺向身后挥一挥手,阙啜府的几个豪奴走过来,到达牛车边。不一会,牛车又缓缓驶动起来。

  七

  又一大镬滚沸的热油被泼浇在他身上,燎烫得他皮焦肉烂。他想要挣扎着躲开,但是,被牢牢绑缚在炽热如火炭的铜刑床上,他动弹不得。牛头卒的鬼目如一对烧红的铜铃一般,灼灼穿透地狱中四处弥漫的、满浸人肉焦臭味的黑烟,向他狞笑着,用力挥动着布满铁蒺藜的笞棒,狠狠地抽打他,一下一下打在从烂肉中暴露出来的白骨上,痛得他乱抖乱挣。他想要尖叫,但是,他的舌头已经被马面鬼用烧红的铁剪割去,喉咙被划开,塞进了铁蒺藜,使他不能出声。不知从哪里源源涌来的苦涩、恶臭的脓汁不断灌入他的口喉,胀满他的肚腹,令他恶心得一阵阵要呕吐,却呕不出来。他再一次试图呼喊佛号,祈求如来佛的慈悲,可是,被割去了舌头,他便是再挣扎千劫万劫,也无法出声赞颂佛的威名。牛头卒猜到他的心思,得意地笑起来。无数豺首、豹眼、豕鼻、鹰喙的鬼卒一齐哄笑了,它们快活地抬来又一巨缸沸油。待牛头鬼终于打累了,它们将再次用油浇折磨他,不容他喘息。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绝望中,他唯有默诵佛名,向日所记《大无量寿佛经》的经文纷碎地涌上心头,“阿弥陀佛光明善好,胜于日月之明千亿万倍。光中极尊,佛中之王。是故无量寿佛亦号无量光佛,亦号无边光佛,无碍光佛、无等光佛,亦号智慧光、常照光、清净光、欢喜光、解脱光、安隐光、超日月光,不思议光。如是光明,普照十方一切世界。……若在三途极苦之处见此光明,皆得休息。命终得解脱。”

  忽然,仿佛有呼唤声自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呼叫着他。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殿下!大郎,大郎!”这呼声有如一束兀然亮起的光,地狱、鬼卒的阴惨景象随声慢慢消融,似云烟一般四散无踪。

  宜王睁开双目,只见文徽正跪在他的床畔,连声呼唤着他。永宁与文徽并跪在一起,面色焦灼。

  “如果崔二方才不那般死力唤我,也许,我就从此留住在地狱里了,再不必回转。”宜王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微声道。

  “不。”文徽闻言,眼中闪烁起泪光。

  “是真话,方才,我正在地狱中逍遥。”

  “那不过是殿下在高热中的梦魇,不能作真。”文徽更加难过。

  永宁也双目湿润:“有诸先帝在冥冥中护佑,神鬼也不能轻易奈何殿下。我一离这里,便去各大寺为殿下行香祈福。”

  “痴子,你们当真活厌了吗,还敢来这里?”这时,宜王彻底清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怒斥,“快离开!”

  “大郎放心,我们设法请卢夫人疏通了宜王妃,由王妃殿下安排入苑,极为隐秘。”永宁忙说。

  文徽起身轻轻掀开覆盖在宜王身背上的薄被,所见令他震惊:“苍天!怎么会……”他将话生咽回去。

  “世尊如来!”永宁也呆了。

  宜王虚弱地伏在枕上,闭上双目。身上杖伤的痛楚难忍难捱地袭来,久久不退的高热使他有如周身浸在滚滚烈焰中。骤然,他浮起一丝抽搐般的冷笑,一时,整张面容都因这惨笑而扭歪了。“她原本要将我杖死。她原本有心将我们兄弟一齐全都杖死。”他颤声喃喃道。

  “殿下!”文徽忙警止。

  宜王忽然喉中哽住。他将面庞深深埋在臂弯里,伏在枕上不动。文徽、永宁的手轻轻地抚握到他的肩头。

  “大郎。”文徽轻唤。

  “你们可知,这一次,是哪几人救了大帝诸儿孙?是宜王妃、御医沈南琫、乐工安金藏,一位妇人、一位男宠、一位贱优!”宜王闷声道,依然俯首在臂上。

  “住口,大郎!”文徽语声虽低,却极严厉。

  宜王不做声了。停一会,他问:“你们未遭到为难?”听二人不答,他抬首望着那二人。

  “我们是被请入丽景狱中逍遥了一夜。”永宁只说了这一句。

  “与殿下分手不久,我们便遇到一支追兵,被带回神都。”文徽补充道。

  这时,宜王忽然看到,文徽的手指满布拶伤的乌青痕。他心中顿时一阵揪痛。“苍天!受苦了?”宜王只觉无比痛悔,“都怪我,不该连累你们!”他难以自已,便转首向内。

  “都过去了,大王,此事已成过去。”文徽轻声道。

  少停,宜王忽然一动。接着,他转回首,盯着枕上。“你们是怎么……”他骤然停住。

  “我也一直在想,第二日一早,为何忽然将我放了。”永宁立即悟出他的话意,沉思地说。

  “我并没有疑心谁……”宜王忙道。

  “大王自然难免生疑。”文徽神情屈辱、阴郁,暗含深深的隐痛。看到好友手上的拶痕,宜王不觉对自己一时的疑心深感愧疚。

  “如若是我的阿兄们为了我家免祸,有不利于可汗大人之举,一旦被我查实,我,我一定为可汗大人报仇!”永宁忽然低声怒吼。

  文徽忧虑地看他一眼。“花奴!你不该无端猜疑你的兄长。对你一家,朝廷自是别具用心。可汗大人遭不测以后,圣朝便传飞诏令阙啜大人入朝谒圣。若是你身系牢狱,贤尊怎肯安心前来?”

  听说永宁之父、胡禄屋阙啜阿史那忠节被诏入朝,宜王身上一震。

  “外间是谁在听唤?”他问。

  “王妃殿下曾经向我们传信说,她会特意令大王的奴婢今日皆去大敬爱寺行香,为大王祈福,由王妃的婢侍在这里代为侍候。此刻,应当是王妃的心腹们在外听唤。”文徽道。

  “那么,你们不可久留,”宜王立即说,“择要说与我此事的前后经过。”

  永宁听说,便走到窗边,隐身外望,侦看着室外的动静。文徽屈单膝胡跪在床头,向宜王低低讲述他所获知的各等讯情。宜王默默听着,将文徽所说与自己所知一一相衔接,渐渐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据文徽说,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在刑讯中,忍受住了诸般酷刑,坚决不承认有勾结皇嗣谋反的企图。元庆坚称,因为皇嗣殿下常年幽居东宫,外臣轻易不能参谒,而且,据说东宫中经常供给不周,资用匮乏,他身为臣子,难免挂怀,所以,才私入东宫谒见皇嗣殿下。他的用意,一在参谒皇嗣,完臣子之礼,二在献上一些金珠、裘衣、脯肉,尽臣子之心,决无它图。无论如何刑逼,元庆只是坚执这一说辞,不肯改口。但是,内侍范云仙,却在刑逼之下,供述皇嗣的庶长子、汝南王李隆悌,以及皇嗣妃、德妃三人交相密谋安排,唆使范云仙帮助元庆潜入皇宫,偷谒皇嗣。

  圣神皇帝得报,立即派人至汝南王府上搜检,果然从李隆悌的寝堂中搜出了突厥密使赠送的宝刀。圣神皇帝将李隆悌传到面前亲加讯问,李隆悌在皇帝的威怒面前吓得丧魂落魄,经一番恫吓严问,终于招承自己确曾通过元庆,图谋与东突厥人联络。

  李隆悌吐露了实情,圣神皇帝顿时大惊非常。在震怒中,她立即降敕将李隆悌活活杖毙,同时,还敕令诸皇孙一同陪杖。为了震慑群臣,从此戒绝群臣私自接近皇嗣的企图,她竟然将元庆定为闻所未闻的“私谒东宫罪”,将元庆与范云仙一齐处以腰斩、弃市之刑,他二人的眷属一皆被流放岭南。至于皇嗣妃、德妃二人,据说是被深幽在冷宫中,即使宫人们也无人得见她们一面。

  文徽又言道,圣神皇帝岂会不知,悍然将西突厥大可汗斩首,极为可能引起西突厥人群情激愤,导致十姓之地发生逆乱,给吐蕃、东突厥乃至大食人以可乘之机。倘若西突厥人为复仇与吐蕃等勾结,反戈攻犯大周在西域各地的驻军,那么,十姓之地,乃至西域全地,都可能一朝沦于吐蕃或东突厥之手。为防范事势恶化,圣神皇帝趁元庆被捕的消讯尚未传至西突厥之时,便迅即将元庆斩决,令十姓之人无法以向圣朝讨还自家可汗为借口兴兵作乱。同时,她传飞诏密令威武道总管王孝杰、西州都督唐休璟及西域各地都护、都督警饬部伍,枕戈西向,随时准备进剿胆敢兴叛的西突厥人。然后,皇帝又派专使携金帛前往慰问十姓各酋领,历数元庆的罪逆,对酋领们晓谕以大义。与之同时,她并诏传阙啜忠节立即至神都谒圣。

  “贤尊可肯应召入朝?”宜王向永宁问。

  永宁神色阴暗。“我阿爷不得不应诏。四镇收复以后,圣朝在安西发驻了大军,随时可以从安西发兵,急行十昼夜,便能够杀到我阿爷的牙庭。”他闷闷的,仿佛在忖思着什么。

  宜王与文徽交视一眼,从彼此沮丧的眼神中,都看到了对那位僭称天子的老妇人之深谋远虑、明谋善决的惧意。在十姓酋领中,忠节与突骑施部酋乌质勒最善谋断,深孚人望,而且,忠节对于元庆一向忠心不二,圣神皇帝显然是有意将忠节拘留在神都作为人质,防犯他率族人叛乱。

  至此,宜王悟到,圣神皇帝在斩除元庆的同时,决意不丢弃西突厥的一草一木。为此,她既需倚靠文徽姨夫王孝杰的忠心,又要倚靠阙啜忠节的归顺。此时,如若将崔文徽、永宁以谋反罪名与元庆等人一同加害,王孝杰、忠节都不免会心怀疑惧,他们将作何等举动以图自保,便是十分难以逆料之事。以往,一旦发现臣属中有人暗行谋逆,圣神皇帝总是任由酷吏们借机广加株连,对举凡可能牵涉在内的臣僚滥捕滥杀。此次,元庆私谒皇嗣一事分明令圣神皇帝十分警惧,但是,她竟然一反往日行事的惯习,仅仅将罪迹昭显的数人杀害,不曾大事滥捕滥杀,可见,在权衡利弊之后,她已经决意以国家疆土为重,暂且隐忍对臣下们的疑忌。文徽、永宁应当正是因此而幸免于难。想到片刻以前,对于二位好友何以竟能从“例竟狱”侥幸生还,自己居然心生猜疑,宜王不禁深感羞愧。

  “花奴,你过来。”他唤道。

  永宁闻命走近床前。宜王从未见过这位好友有过今日这般的神情。

  “兴昔亡可汗大人不愧是唐家的忠臣,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儿。”他握住好友的手,轻声安抚道。

  永宁不语,但是,他抿紧嘴角,一双乌眸因为愤恨闪烁着格外炽烈的光辉,隐隐有一种异常倨傲的神情。元庆以突厥大君长之尊,竟然遭受腰斩之辱,斩作两截的尸体被弃置在北市旗亭前,与范云仙一个卑贱阉人同样被拦腰劈断的尸身为伍。整整三日,断尸暴露在肮脏的地尘中,任由风吹日晒,慢慢腐烂、发臭,爬满蛆蝇。遭受这等屈辱,永宁心内深受震动,自是难免之事。

  “俀郎如何了?”宜王想起,当初,元庆的长子俀子未遭捕系,随东突厥密使们一起,西向逃亡。

  “自他与密使们逃离以后,便再无任何音息。”

  “殿下安歇罢,我们不可久留。” 文徽说着,整一整衣冠,在床前跪正,开始向宜王郑重地行大礼作别。自这一瞬,忧郁之色从他面上消退了,他一变而成异样的庄凝、肃穆,向宜王深深叩首下去。宜王看着他,忽然伸手将他拦住,不容他将礼行完。

  “给我倒一盏茶,我口渴。”宜王道。

  文徽微微惊讶,但是,仍是遵教去将煨在小炭铛上银茶瓶中的温茶斟出一盏,亲奉至宜王唇边。宜王饮了两口,只觉满口苦涩。

  “大家所幸都逃过了这一劫,你与长清县主的婚事,不曾因这一场乱子受阻?”他忽然问。

  文徽闻言一怔,神色愈发刚硬。

  “‘铜台春深见落花’。”宜王低声吟道,“二郎,敢问那落花可是有心要双双地凋零?”

  文徽不答。永宁一听,登时有所悟解,不能置信地将双眸睁得乌圆。“虎头哥,你要……怎么?”他不禁问。

  宜王喘一口气。伤痛与高热的折磨令他头昏气促。

  “你们都坐下,就坐在我床边。”他说,然后,审视着文徽,耐心地说道:“陛下为何赞成这一桩婚事,你与我一样心中清楚。武家今日终得与‘天下士族第一’的崔姓结亲,她口中不言,心内一定欢喜得意。你敢给她迎头浇一瓯冷水,让武家出尽丑,贻笑天下衣冠士族!你递我茶水,”他示意文徽凑近,压低声说,“你可听说,我薛姑夫惨逝以后,至尊选中她老人家的表侄、千乘王武攸暨作我姑母的驸马。千乘王原有王妃,而且夫妻颇为恩爱。陛下早就知道此事,于是,她索性派人将千乘王妃毒死。”

  文徽倒抽一口冷气。永宁也惊得二目圆睁。宜王不由叹气:“你们这些贵公子原本不留意宫闱中事。至尊一向如此,最恨臣子在这些琐事上违拗她的意旨。”

  文徽忽然勃然大怒:“这种淫威偏偏在我这里行不通!崔家的儿郎与阿武子岂会是一种人!”怒容中,他流露出平日少见的清高与矜傲。

  宜王何尝不知,文徽在心内实在以为,与武氏结姻,有辱他崔氏数百年的清耀门庭。他避开眼光,只作没有看到好友的神情:“你还不明白?你若敢在这事上惹恼她,她就敢尽灭你崔氏一门!”说到这里,宜王一字一顿道:“你若怨恨你父母,这倒是一条报冤仇的好途径。”

  文徽一惊,面色霎地灰白了。

  “我不是怨恨家大人,一点不怨。我怎么会?”他喃喃道,怒容不觉慢慢退去。

  永宁显然早已获知文徽夫妇所遇的晦气事,此时,在一旁听得明白,不禁眉峰怒聚。他在地上来回虎虎踱步,忽然停住,俯首凑近文徽,怒冲冲悄言:“我有一计:你带上阿嫂,变服改姓,一直逃出玉门关,到安西去!凭虎头哥的本领,劫两趟胡商的驼队,就够你与阿嫂舒舒适适过几年!难道因为你们跑了,武家就将你们两家的亲人抓去治罪?他们也该怕天下人耻笑!”

  宜王虽在伤痛之中,闻听此言,仍然不免嗤的一声苦笑。“天生的盗贼!世人若都似你,天地早就被颠倒过来了!”他低叱,接着,又向文徽恳切地言道,“二郎,依理,在你这件事上,我们这些平辈少年人实在不该发话。不过,我自己刚刚过去的经历,真是魂魄已然走到奈河桥头,经人善言搭救,才又回转阳世。因此,容我饶舌几句,也算是我在佛前报恩。”

  “大王何必苦劝?劝说半日,也不过是救下了一个妄图求得一时苟活的不知廉耻、不择手段的卑污小人!”文徽眼盯着床沿,异样的激愤与屈辱一霎时暴露无遗。

  另外二人被这异常的话语惊住。

  “这是什么话!”“你怎能这般想!”他两人一起叫道。

  宜王忽然心中一动。“帘外似是有人?花奴,你去望一望风。”他说。

  永宁微微一怔,随即,依言转身去帘下向外悄窥。

  宜王静静看着文徽,等待着。好友神色异样,令他心中不由深忧。

  停一下,文徽自语似的说:“我……不是因为所受的那一点皮肉苦!”

  “当然不是因为皮肉苦!”宜王耐心地回答。在他心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亮了一下。

  文徽仿佛被蜇刺了一下,身上一颤。但是,略停一下,他面上浮起了冷傲与轻蔑。“我如今才得知……自己原本一直是在梦中。我一直、一直都是在做梦。”他将双掌轻轻合拢,抵在唇前,目光闪烁,仿佛陷入深思中,“如今是梦醒了。”

  宜王默然不语。

  “这满朝的文武,哪一个不与我一样?一个个捧笏佩玉,可是,其实都不过是些……”文徽冷笑一声。

  “二郎!一场灾祸刚刚过去,你还要再兴风波?”宜王低低地斥责。“为了保全你一人的士行,就一定要贻祸与你的亲族、妻族?就不惜牵累他人?”

  忽听靴声轻响,永宁从门边走回,立到文徽身边,将一手轻按在他肩上。

  “听我说,虎头哥,”永宁低声道,“我家可汗大人的断尸被弃在北市街头整整三日,”一霎时,他双眼湿润了,“这三日里,我一直是酩酊大醉,无一刻清醒之时。我将自己灌得大醉,醉到不省人事,因为,我只要清醒,就一定忍不住要去北市,去为可汗大人收尸。我强使自己不去行这臣子的本分,是因为我更爱酗酒?是因为我怕死?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迸出最后两个字。抑制一下心绪,他将渐渐有些抬高的声音重新压低,“别忘记,一入地府,谁都逃不过地狱里平等王的判决。我宁愿隐忍一时,被生人嘲笑为小人,也不愿被故人的亡魂嘲笑为无用的逃卒!你想过没有,你若是一意孤行,一旦到了平等王殿前,与故人们重逢,面对着曾经与你并肩拼杀的天军将士的亡灵,还有被你亲手射杀的吐蕃贼虏们的游魂,你做何说辞?待到鬼吏们向平等王唱念你的生平状牒时,你不怕群鬼们在殿下听到你的蠢行,一齐嘲笑你是懦夫?”

  “依你说,冥王殿就像你们武威卫衙府一样,大家在那里呼朋引类,闹吵吵的?”文徽忍耐不住烦躁,冷笑一声,“好阿弟,你知道,我从不信佛门宣扬的鬼神地狱这一套话!”

  “你不能不信!地狱是有的!平等王是有的!这些都是经文里写明的,佛寺画壁上画得清楚!我做得一时小人,就是为了不白白入鬼狱!我要拖着我的冤仇一起去,在鬼狱里千年万年地折磨他,再拖着他与我一起转世,生生世世做我的贱婢!”激扬、欣奋的神情似光焰一般,映亮了永宁少年的面庞。

  宜王与文徽不由迅疾地对了个眼色,从彼此的眼光中,都看到了一丝受惊的悚然。

  “花奴说得有理,”停一下,宜王缓缓摇首不止。“崔二,我的好兄长,你真是贵公子,自来不曾遭过苦辱,不知人世的本相就是如此!别对我说,你十六岁从军,经历过多少危险困苦。除了几次小小失利,你没有真的打过败仗!”他焦虑地、伤情地申斥道。

  一听此语,文徽恼怒地涨红了脸,才欲反驳,永宁恳切地说:

  “虎头哥!你抛得下众友伴,抛得下父母、亲人,也不该抛下宜王殿下。目今殿下如此危急困苦,你却只想着图个自己清净,你太狠心罢。别忘了,咱们出征吐蕃以前,曾经与殿下咬臂为盟,但愿同生同死!”

  文徽闻言一愕,随即,若有所思。

  “嗨,别提我罢。”宜王叹一口气。

  文徽没有听宜王的话语,仿佛梦醒一般,一丝清冷的光芒隐隐升起在他的双眸中。他重新跪倒在床边。

  “花奴有理。崔翚愿在此再作盟誓。”说着,文徽轻轻拉过宜王的右臂,捋退臂上的衣袖。对好友察言观色,不知为何,宜王只觉心中一惊。文徽俯下首去,宜王感觉到文徽的牙齿深深地嵌入他臂上的肌肉中。随即,臂上忽起的一阵剧痛令宜王不由暗咬了一下牙。待好友抬首,宜王怔怔地看到,文徽双唇上、洁白的银牙上都染着鲜血。他的臂上被文徽咬破了两处,沁着血珠。永宁一直在旁静观,见此,也一愣,继而显出极为感动的神色。他也跪到床前。

  “我也再作盟誓。”他慨然道,俯首将嘴按在宜王的臂伤上,轻咬一下,然后起身。宜王痛得倒抽半口冷气。

  文徽掏出一方素罗帕,为宜王精心包扎臂伤。然后,他再次跪下,捋起右臂袖管,无言地将赤露的右臂伸至宜王面前。宜王叹口气,凑首过去,在文徽的臂肌上用力咬一咬,咬出两排浅浅的牙印。

  “花奴,过来。闹完这事,你们便走罢,我也实在累了。”他说,只觉神乏气虚,几欲晕厥。永宁连忙伸臂过来,宜王依前向他臂上咬下。他正将牙齿深咬在永宁的臂肉里,忽听户外环佩玎玲,帘影闪动,悄来一缕他熟悉的香风。他忙松口,只见宜王妃不令人先行通报,手持一柄圆月般的纨素团扇掩在面前,仅携玉摇一名婢侍,款款掀帘走入。

  八

  永宁闻声望向来人,正与王妃自团扇边沿上射来的目光相遇,顿时面色紫涨,很快地立起身,将捋起的袖管迅速放下。王妃也蓦地粉面绯红,猛然撞见的景象令她莫名其妙,她不禁来回看一眼宜王与永宁。旋即,这三人不约而同地各自移开了目光。文徽从未见过王妃,但是,由来人的仪度、衣妆上,他立即猜出了眼前这位青年丽人的身份。意外之中,他同样满面通红,不由自主地瞟一眼永宁。

  好友们暗自郑重盟誓,偏偏被王妃撞破,三人不仅暗暗恼怒。王妃以一品命妇之尊,竟然不施障帷遮身,不以羃、帷帽蔽面,仅以一柄团扇掩在颊前,靓妆露髻,突然出现在两位少年生客眼前,宜王与另外二人一样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王妃原本显得颇为从容,然而,室中三人向她投来又移开的目光均是那般冰冷,透露着明白的不满与敌意,她慌了,犹豫地立住步。随即,她镇定下来,款步径直走至宜王床边。文徽与永宁尴尬地自床边远远退开,叉手恭立。

  “你该喝药了。若由奴婢们送来,让他们撞见客人,我不放心。”她说,“胡御医一再说,这药必须由他按时辰准时煎好,然后,立刻趁热喝下,方能见效。”王妃示意玉摇服侍宜王喝药。

  “殿下,我们告退了。”文徽说着,便待向宜王行礼。趁此,宜王于是向王妃道:“这一位便是咱们的新十五妹丈。”又向文徽道:“她日后便是你八姨。”

  文徽的神色有如刚刚看见王妃一样,忙赔罪道:“不知天人在此,得罪。”说毕,庄重地大礼拜见。王妃也好似才察觉室中有文徽此人,现出笑容,略略还礼:“不久便是一家人,请别多礼。”

  文徽一推叉手盯着自己靴尖出神的永宁:“还不快拜见宜王妃殿下。”

  “噢。”永宁有点慌张地上前行礼。

  王妃以扇掩面侧立,盯着玉摇服侍宜王喝药,点一点首。

  文徽略一犹豫,跨前半步,向王妃长揖相谢:“蒙王妃殿下恩顾,准允我们夫妇在王府别业内几次相会。崔翚身受恩德,感激泣涕,无以为报,惭愧万分,但愿来世结草衔环,报此深恩。”说话时,他眼盯着足前的地砖,因为一向不惯与陌生妇人说话,不由自主地,额上显出了晶晶的汗意。

  一听崔文徽向自己开口,王妃也蓦地双颊生红。她将团扇高举在面前,略侧脸面,漫视着身畔的火铛,轻叹:“我与尊夫人已经拜作义姊妹,姊妹间帮一点忙,不算什么。崔将军若说‘报恩’,可就愧杀我这一介闺中弱妇了。只是还望尊夫妇肯珍重自己,作长远想。”

  永宁叉手恭立一旁,经过一刹的犹豫,终于忍耐不住,抬眼看向王妃。王妃虽然并未回视,掩在扇后的秀颊上却忽然又翻起两朵红云。

  “相扰已久,恕我们告退了。”文徽立即说道,再次向王妃行礼,又至床前,向宜王作礼辞别。

  “再别来见我。管住花奴,不要让他来这里。”宜王低声道。

  文徽只是轻轻携住宜王的手,握了一握,然后,起立躬身退出。

  王妃轻轻放下扇子,伫立在房中,眼看着徽、宁二人的身影从琐窗中闪过消失。

  宜王实在疲乏已极,不由昏昏沉沉,自行睡去。朦胧中,他听到王妃的轻语声,以及履声的微响,接着,沉沉黑暗降压在他身上。他在黑暗中逐步下沉,愈坠愈深。渐渐的,一些朦胧的形影纷纷纭纭地呈现出来。仿佛走在水底一般,他魂魄飘飘摇摇,在昏暗中忽东忽西四处漫行。忽然,他置身在了一片骤然明亮起来的火光之中。这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火焰的热海,熊熊的彤焰一股股冲天而起,仿佛是火海在无耻地不断伸吐舌尖舔吮着压覆一切的黑暗。

  在这火的汪洋中,一座巨大的刀山高耸入云,山上千千万万的钢剑映着火焰,在墨一般的暗夜之中闪烁着阴冷的寒光。无数罗刹、夜叉的鬼影似风一般轻,立在一束束跳跃的火焰尖上,手中挥动着六舌叉、蒺藜棒,拨搅着赤身在烈火中挣扎的众男女罪人,不时将罪人挑起,抛向寒光闪闪的刀山剑林。

  众罪人被抛在刀尖剑刃上,登时肚破肠流,发出痛苦的号叫。他们一边惨叫,一边互相踩挤着,竞相向刀山巅顶上爬,唯恐被他人争先。为了抢先握住更高的一片刀刃,他们彼此踹着,踢着,推着,互相揪住头发厮打,恶狠狠地露出白牙啃咬对手。攀爬当中,四肢很快便被锋利的剑刃一一切割而下,身上一块块的血肉也被不停剐掉。在爬刀山的征途上,一个完整的人形转眼就被林林密立的刀剑割得七零八落,然而,那被分割开的各个残段,手臂,大腿,身干,头颅,却仍然挣扎着向更高的剑锋上爬动,去迎受更多的刀割剑劈的刑罚,只要还稍成形块,就一定百般挣扎着向峰顶攀登。从断肢残干上割落的那些淋漓的血肉碎块也跳着,蹿着,蠕蠕滚动着,往高处的刀剑上蹿奔,让剑刃把它们再一次划开、割裂,直到被分割成了碎得不能再碎的肉屑。它们一路仍然与其他的断肢残躯厮打不已,甚至同一个恶鬼身上割裂开的肉块和残肢也会互相碰撞扯打,蛮横地要别的残躯为自己让路。整座巨大的刀山上哭声震天,即使那些没有人形的肉块和残肢也在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哀惨的号哭声。

  空中,从刀山上掉落的肉块肉屑漫天飞溅,多如恒河沙数,化作人肉的滂沱大雨;残躯碎骸中涌出的污血润渍着片片如银如雪的刀刃,涓涓汇成细流,无数细流又汇成股股瀑布,在剑林间哗哗泻淌,汹涌浩大如恒河水。肉雨与血瀑直落入火海,在火的煎熬中发出嘶嘶的痛叫。在翻腾汹涌的火浪中,如恒河沙数的人身碎屑就像是无数的游鱼在水中寻找自己的鱼群,游动着,碰撞着,急急忙忙,寻找着与自己原来同属一个人身的那些碎块。历尽千辛万苦,渐渐的,一只手臂成形了,又漫无头绪地在漂满人肉和残肢断骸的火海中乱爬乱闯,直至碰到那曾经与之相连的身躯,于是惊喜地迎上前,与那残躯重新合二为一。而这仅有一只手臂的残躯又不知要在火海中翻腾多久,才能找到它的头颅。这样一点点的,在火海的煎熬中,一个恶鬼的身躯终于慢慢拼齐,恢复了它从前的人形,这时,罗刹和夜叉的六舌叉立即把它挑起,抛到刀山底部的剑林上,让它悲惨地苦嚎着,重新开始又一轮上刀山的凄惨历程。

  空中纷纷扬扬的肉屑溅落在他的发眉上,溅落在他被恶臭的黑风振拂而起的衣袂上。手足上沉重的镣铐拖得他精疲力竭,在四处的熊熊烈火送来的阵阵炙热中,他只觉自身也在燃烧。然而,众鬼卒对他独独视若无睹,一任他飘飘荡荡,在地狱中踯躅。他彷徨着,不知该去哪里。他走向刀山,刀山忽然化没;他投向火海,火海总是距他一步之遥,蓦地,他回首,发现火海已经落在他身后。茫然四顾,他看到众罪人个个被鬼卒如驱赶牛羊一般催赶着,狂热地泣号着佛的威名,在诸苦途的循环中载沉载浮。唯独他飘然一身,无所归属,他不由惶恐。在轮回往复永无休止的刑罚中,众罪人哀哀的哭号声震天动地,在熊熊燃爆的火焰的亮照中,在青辉森森的剑光的隐映下,他看到众罪人泪水泗涕、号啕悲叫的一张张面孔,这使他愈发仓皇羞愧。忽然,他悟到,自己尚未至平等王殿前报名具牒,鬼簿上不曾录具他的名字与罪业,鬼卒们当然不肯允许他归入众罪人的行列。

  在焦心的忧虑中,他忽然望见黑暗深处隐约闪现一丝亮光。他不由向前飘飘行去。一忽穿行过无边的地狱,他看到两座虹桥冲天而起,一座金辉闪烁,一座银光浮动,从地上直升入无尽的云端,径至佛陀的天庭。一些人影正升上金桥、银桥,渐渐隐没在五彩的云影中。他仰首上看,渐渐透过云影,看到一片清澈的水光闪烁波动,水光中,隐约透映出种种琼树,种种香花,种种七宝楼台的映影,随着水波的漾动而变幻不定。天庭中七宝莲池的琉璃池底,在这一瞬,忽然开示于地狱中的众罪人,天庭的庄严美妙,透过池底,现相了些许。行善的人们,敬信的人们,死后终于摆脱轮回之苦,从金桥银桥到达天庭,就是在这佛陀宝座前的七宝莲池中,托胎在池上千叶莲花的蓓蕾中转生,从此坐在莲花座里,聆听佛陀演说无上无等的真谛。

  两座长桥宛如天边的一双彩虹,霓辉幻闪,遥不可及。在他足前,却是一座阴暗的、形影模糊的长桥,横跨在一道宽阔汹涌的大河上。河中翻涌着腥臭的污血,这是奈河,是环绕地狱的大河,是阻隔阳世与冥间的大河,河中所流,尽是人间众罪人的污血,浊浪翻空,腥波汹涌,散发着窒人的恶臭。人间有多少罪孽,这大河中便有多少罪人的污血;人间众生罪孽重重,这大河便激荡奔腾,永无枯竭。

  无数垂首的、默默的黑影,如羊群一样驯顺,拥挤着从桥另一端走来,走过这长长的、过客比肩接踵的奈河桥,从他身边走过,匆匆奔赴地狱。从桥那一端传来阵阵恸哭声,与他身后地狱中畏惧、悔罪的叫号声不同,这哭声戚惋、悲伤,呜呜咽咽,低回不止。随着哭声牵引,他恍恍惚惚,逆众而行,走过了奈河桥。桥头矗立一座黑冥的高台,哭声正从台上传来。众亡人的魂魄来到奈河桥头,都要登上这望乡台,最后眺望一眼自己生前的家园、亲人,留恋不舍,不禁哭声呜呜。洒过最末一掬泪水,被鬼卒赶下台,台下,一个面目模糊如烟、身穿老妪衣裙的黑影在向路人递茶。亡魂们喝过这茶,前生的亲人,前生的家业,一切的一切,便被这奈河桥头的解渴茶水冲洗得烟消云散,于是,一瞬前还一步一回首,遥望着前生留恋哭泣的亡魂们,顿即不复回头,而是如羊群中的羊只一般,默默地、急不可耐地跨上奈河桥,投入地狱大张开的、喷吐着火焰的口咽。

  一团黑烟面目的老妪也递与他一盏茶,他接在了手里。将茶盏举至唇边,他意待饮下茶水,然后汇入登上奈河桥的群流。但是,源源而来的新逝的亡魂们将他拥夹在其中,一同飘飘忽忽,升上那直插云霄的望乡高台。

  一刹那,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天地,相隔着台前一带广大的黑晦境土,远远铺坦在远方,如恒沙一般众多的种种人间世界,正在其中运转不息。

  天地间的种种光辉,穿越过阻隔人世与幽冥的漫漫黑晦荒原,照亮了望乡台上众亡魂一张张青灰的面孔,映出这些面孔上依稀的最后一缕眷恋和不甘,以及汩汩不断的热望与激荡的泪水的幻影。又看一眼遥远的人间世,他低下头将手中的茶举到了唇边。

  从光辉隐隐的遥遥人间,一种呼唤似乎在传来,在唤叫着他。

  “阿宝!阿宝!”

  那呼声是如此遥远模糊,一时,他不知是否该当理会。也许,他该尽快喝下手中的茶水。高台下,长桥另一端地狱大门里不断传来的火焰喷燃声,凄厉的叫号声,刀轮运转的嘎嘎声,如海潮一般雄壮的热虔的诵佛声,都牵引着他,令他魂摇神荡。

  “阿宝!阿宝!”

  那声音又在叫,听去异常熟悉,叫声中夹含着哭音。他终于抬起了头,在大地上如恒沙一般众多的世界中,忽然辨认出其中的那一方中土世界。蓦地,他看见了壮丽的神都城,新建的城墙围绕着平畴一般的街坊,三条大河在城中宛流,家家流水,户户垂杨。一座座伽蓝,一座座楼台的盝顶在槐柳荫中耸立,檐角下的悬铃在清风中玎玲交鸣。在城西北的高陂上,一片殿顶高低错落,栉比鳞接,殿顶的黄琉璃瓦、绿琉璃瓦的剪边在阳光下闪光。在这一片殿顶上,一只凌飞在半空中的金翔凤直升入云,俯瞰着大周新都。

  在城外洛河畔的林野中,一座楼台连绵的别业围绕一陂翠湖,湖畔一座三重的庭院中古木参天,碧荫森森。在后庭深处,一座高大的画堂面阔三间,掩映在苍松古木荫中。一个女影正立在画堂正门高卷的珠帘下,手持一把银火钳,一边用力敲打门框,一边一声声呼唤着。

  “阿宝!阿宝,你回来!你快回来!阿宝!”

  阶下,一个男影手提一只白鹅,挥动着长刀,在缓缓地舞蹈。刀锋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锐利的光芒,一下捅入白鹅的腹中,立时鲜血喷溅。男影提着白鹅,慢慢地旋转舞蹈着,跨过门槛,穿过正堂,白鹅的血一路淋在地上,形成一条无比鲜明的小路,一直蜿蜒入寝阁。

  寝阁里,一个人闭目卧在床帐中,一动不动。

  “阿宝!阿宝!”堂门上,她的一声声呼唤令人心焦。终于,她疲倦地停了下来,慢慢转身进入寝间,轻轻坐到床边的坐榻上,抓住了床上人的一只手。

  她低声叫了一声“阿宝”,便低低地泣咽起来。

  她的手与他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袖衣滑脱,露出白藕一般莹洁丰腴的腕臂,腕臂上套着一串长长的金条脱。随着她暗自抽泣,腕上的金条脱一颤一颤,忽然,从金条脱的缝隙中,他瞥见她雪白腕肤上的隐隐几道被用力掐握后留下的紫痕。他顿觉魂魄猛地一颤。

  九

  他默默凝目盯视着眼前的金条脱,从条脱慢慢看向俯在他手上泣咽的王妃。

  王妃低首抑制地悄哭着,忽然,她似乎有所觉察,慢慢抬起面孔,正与他目光相对。一时,她不能置信地怔看着他,接着,惊喜渐渐映亮了她的眸光。

  “你醒了?”她语声因惊喜而微微发颤,接着,她猛地站起身,轻步走至门帘边,语声发抖地传语在外待侍的奴婢:“快去告诉医人们,大王终于醒了!”

  帘外立时一片答应声,接着,宜王久未见面的侍妾薛孺人率众婢一齐走入,一见宜王,她便满眼泪水,连诵佛号:“大王醒来了,一切就好了。”

  宜王伏在枕上,默默看着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