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人们都说,只要大王能醒转过来,这伤病便无碍了。”王妃旧泪未干,又流下了新泪,语气却是喜意盈盈。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口渴不?”

  “我去端一碗米汤来。”薛孺人一边拭泪 ,一边转身急急走了出去。

  宜王微微向王妃抬了一抬手。

  “你要我陪着你?”王妃立即问,“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说着,她依旧在床边坐下。

  宜王移手至王妃右臂,抚在王妃的金条脱上。这时,他看到,掩映在条脱缝隙间的是王妃的一段雪臂,并不见任何紫掐痕。他费力地问了一句。

  “你说甚?”王妃忙问。

  宜王尽力提高声音。“我睡了很久吗?”他的语声低弱得令自己吃惊。

  王妃听问一怔,含混漫应了一声:“嗯。”

  宜王不由惘然。

  继接的几日,宜王仍是昏昏沉沉,时迷时醒,不过,他渐渐清醒时多,昏迷时少,显见病势在缓趋好转。几位御医被留在别业中,逐日由王妃亲自陪督着,为宜王诊治调理,因此,又过数日,宜王的伤势渐渐见出起色。

  这一日,他昏昏一觉,醒来时,天已向晚。房中甚暗,一个人静静盘坐在窗下,正借着窗上的天光俯首刺绣。只听窗外檐溜声滴滴嗒嗒,滴水声不住,窗中,翠碧的桂树枝叶挂满晶莹的水珠,一点点向下掉落。忽然,天边响起一阵闷雷,轰隆隆远远滚过。原来刚刚下过了一场暴雨。宜王定睛,发现窗下之人并不是坐待听唤的婢侍,却是王妃本人。王妃听到他的动静,立即起身来至床前。

  “醒了,身上可还好?”她问,“我叫婢子们来侍候你用些粥水?”

  “不,不,我就想静卧一会。”

  王妃听了,便在床边坐下。“口中还觉得苦吗?吃一块石蜜饼?或者含一粒乌梅丸?”她从案上拿过一只三足海棠花形银碟。

  “我想含一点酸味。”

  王妃听了,便捻起一颗乌梅丸,喂到宜王口中。宜王张口含了,道:“你也吃一块糖。”

  王妃听了,拿起一块石蜜饼,放入口中。

  乌梅丸的甜酸在口中化开,消解了些许连日以来口干舌苦的滋味。宜王慢慢吮着乌梅丸,半晌,低问道:“经过这些日子,至尊的怒气可平息了一些?”

  王妃“嗯”了一声。

  “我的堂弟们依然留居在大内中养伤?”宜王语声更低了。

  王妃又嗯一声。接着,她移开话题道:“大薛儿一听说殿下受苦,便忙忙从王府赶来侍候。可是,这几日,你才允她进见过两次。唤她来陪殿下说几句话罢?”

  宜王叹一口气:“真不知她从哪里得来那么多眼泪。”

  王妃听了,便不再坚执。停一下,她将系在裙带上的一只鞶包解下,从包中掏出那一只铸有盘蛇纹的金薰球。

  “怎么在你这里?我以为丢了。”宜王一见惊讶。

  “是你要我代为保存。你忘了?就在你刚刚被抬出杖所的时候,你一见到我,先将它递给了我。”

  “真的?”宜王颇为茫然。自受杖以后直至被抬回别业,其间的经过,他全然不记得了。

  看到王妃将金薰递来,他伸手去接,一霎间,宜王忽然回想起了当初的情景。他记起,正是在杖所外递金薰给王妃的一刹,他瞥见王妃右臂上套着金条脱,从条脱的缝隙里隐露出紫掐痕。不知为何,那一刹,他在伤痛与惊怖中已近于心神昏乱,那金条脱里雪臂上的紫痕却深深映在他眼光中,以至后来在昏迷中,又恍惚地幻见到王妃腕上紫痕清晰。

  宜王心知,王妃当日腕臂上的紫掐痕,正是二人在帐中密谈时,自己情急之中,用力攥握王妃手腕所致。她在臂腕间套上长长的、连环的条脱,正是为了掩饰伤痕。他不觉伸手向王妃的右腕,此时,那右腕凝雪一般莹洁,套着一串檀香念珠,散发着清幽的香息。

  天边又是一阵闷雷滚过。轻轻拨弄着香珠,许久,宜王闷声道:“那一日,你何必向至尊死求活求,将我搬回家?便让我也留在大内养伤又何妨。”

  王妃一怔,随即悻悻地说:“我不过是想,回到咱们自己的家里,由咱们自己的奴婢伺候,于你养伤更有利。原来,又是我多事了。”

  “不,我只是想,由我留在禁中,我固然适得其所,你也去了一个累赘,落些清净。”

  王妃一听,怔了,立即斥道:“这是什么话!”

  二人沉默了。窗外,桂树枝上的滴水声渐渐声绝,隐隐地,庭中开始响起鸟雀噪晴声。

  “你总不想进食,怎么行?”王妃怔了一回,强打精神,说道,“正好我也饿了,咱们一起用晚膳罢。”

  “你自去用饭罢,这房中又是药味,又是疮臭,多恶心。”宜王知道,王妃一向有洁癖,最怕难闻的异味。

  “不妨的。”王妃忙道。

  “不,不,你去歇一歇罢,叫大薛儿,我有许多日不曾见她了,正想听她说话。”

  “那么,晚一些我再来。”王妃说着,才要起身,却又停住了。眼盯着地上出了半日神,她缓缓开口道,“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那一日,是我不好,不该将宫人们胡传的言语说与你,我来日一定下拔舌地狱受罚。可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作新妇的谋害姑嫜,这可是天下第一等的不孝重罪。谁是谁非,你不可有丝微的不明。”

  宜王半日无声,忽然,低低地怒咆道:“你还嫌我家不够悲苦,赶来说这些风话!你怎么可以在作人子的面前詈垢他的父母!”

  王妃深深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宜王伏面在枕上。窗外,檐溜上犹有疏落的残滴,间尔响起滴嗒之声。“这一次,我险些死了,是吗?”过一会,他忽问。

  “莫乱说,”王妃一下红了眼圈,“你不过昏沉了些日子罢了。”

  又过半晌,宜王开口道:“陛下近日没有向你问到我?如果陛下转了心意,要我仍入大内养伤,你不可再在御前争阻。”

  “我并没说什么。”王妃低低道。接着,她眼圈一红:“你少说这些无用的便宜话罢,”这时,她的语调渐渐尖刻起来,“当年,你姑母哄劝了陛下,一力促成咱二人的婚事,她的用心,那时,我太小,不明白,如今,我还能不明白?难道这十年是白过了?你若果真吃了大亏,她还向我讨人呢!我一旦没有照顾好她亲长兄的好亲儿,我自己先去投河上吊罢,下场总比等着她来索命强些。”

  宜王默然了。过得片刻,他说道:

  “这一次,陛下将众皇孙一并赐杖,姑母也未敢发一言,是你挺身为皇孙们说情。你既已对她的亲侄们有如此大恩,即使今后再出什么意外,姑母难道还能忍心为难你?她终该念及你对诸皇孙的旧恩。”

  “我看不一定。”王妃闷闷地说。

  二人一时无语。沉默中,宜王伸手抚住王妃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不管怎样,这一次,全靠了你。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唐家三位先帝的山陵感激你!”他用低抑的语声说。

  王妃听了,一言不发,只深深低首,任由宜王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

  宜王停一下,深深咽了一口气,才又出声道:“不过,你大叔、二叔他们也一样深受陛下的宠信,你这般一次次得罪他们,实在为你自己惹祸。你虽然是武家的女儿,若总是与娘家人二心,也难有立身之地。你是个再机智不过的人,就该为自己尽快想个脱身的计策!”

  “他们若果将我视做武家的女儿,就不该眼睁睁看着我掉在这个陷阱里,谁也不管。”王妃再也抑制不住,哭起来。

  宜王叹息一声,劝道:“想长远些罢。”见王妃呜呜咽咽,不能自制,他便不再劝,只轻执着王妃的手,由她尽情一哭。

  窗上忽然一阵明亮,一道斜辉冲破云翳,照耀在湿漉漉、翠油油的桂树枝上。一只长尾喜鹊立即飞来落在桂叶间,叫了两声,又飞走了。蝉声重新响了起来。接着,又传来几声猫叫。王妃的小白猫银儿来到雨后的庭院中嬉戏了。

  “好啦,莫伤心了。”宜王又劝。

  王妃一听,反而愈发止不住地哭起来。

  这时,庭中响起薛孺人的语声,在向新荷询问宜王的起居。宜王一听,忙说:“我正想有人在这里说话解闷。快将大薛儿也叫来,大家一起消闲。”

  王妃听了,只得止了泪水,强打精神,叫进珠璎,命她请进薛孺人。

  “你面上的妆得补一补。”宜王低声向王妃道,接着,不待她答话,便吩咐珠璎唤人,伺候王妃晚妆。

  薛孺人闻召入来,上前拜见宜王,立即满眼泪水。宜王不由向王妃苦笑一下。王妃便说道:“你坐。大王在养伤,咱们都欢喜些,莫闷坏了病人。”说着,她扫一眼薛氏未加妆绘的素面,半旧的素色衣裙,神色微微一沉,没再言语。

  薛氏坐了。入春以来,宜王夫妇一直居于城外别业中,薛氏不愿相随,便留在神都城内修业坊巨大的宜王府邸中,受命看管王府。因此,宜王与王妃便随口询问些王府内的近况,薛氏一一答了。说话时,新荷等拿来了盥具,玉摇等取来了妆奁,众婢伺候王妃洗毕面,在宜王床前支起银月似的菱镜,重绘面妆。已是上灯时分,奴婢们将室中灯架上的条条银烛一齐点亮,又将一只燃有一条巨烛的灯槊移至王妃榻畔。时已入夜,王妃又是在家中日常闲居,晚妆原本可以颇为随意。但是,她却不肯草草毕事,细心地将一张面庞绘得十分艳丽。宜王心中暗暗纳罕,静看王妃对镜绘妆,不觉出神。

  “我面上新生了一颗痣?”王妃忽问薛氏。

  “没有啊。”薛氏奇怪地回答。

  宜王梦醒一般地一惊,回神笑道:“我在想,我见过的那些眉妆、唇妆、花子,哪一些适合你。待我能起身了,我来为你妆绘。”

  王妃不以为然地一笑。妆毕,她令翠翘手举一面圆镜,她自己对着面前的支镜,自前后双镜重映的镜影中察看钗花是否得宜。一边对镜左右转侧面庞,她一边微笑道:“大王这里究竟留饭不?”

  “你不嫌弃,我当然巴望夫人肯赏光。”宜王也微笑。

  “不妨,我已经令婢子们浓浓薰香,这房中芬芳得很。难得阿薛也在,有许久,咱们不曾一家人在一处共饭了。”王妃说着,令翠翘传膳。

  须臾,台盘设定。宜王只由新荷喂食一些糜粥。薛氏长年持斋,自用她那一份及其简淡的素饭。王妃独自对着满满一台馔肴,并无食欲,不过略动几箸,又取一只笼饼放在猫食盘里喂给爱猫银儿,便命将台盘撤下。食毕,郎君、妻、妾三人漱了口,用澡豆、温水净洗面、手。

  “大王今日看去精神甚好,阿薛与我陪大王多坐一会。”王妃一边再度整妆,一边笑道。“咱们做什么呢?令歌伎们来唱教坊间新传唱的时新曲子?”

  宜王摇首:“我觉得心烦。”

  薛氏热切地插言:“请现今供养在咱们别业上的那一位和尚来转唱因果 ,岂不甚好?这几日,我陪娘子听他转过两回变文,真听得我愈发虔信了。大王也该听一听。”

  王妃一听怔住,双颊飞红。

  “好啊,我想听。”宜王赞成道。

  王妃犹豫一下,勉强道:“好罢。”

  十

  不一时,僧文机应命来到。宜王于枕上回首一看,来人竟是一位十分清秀的青年僧人。文机向宜王、王妃行礼参拜,王妃与薛氏连忙下床还礼。阉奴们在房当中设下一只高椅,权充讲座,王妃便请文机升座。薛氏捧来亲手煎的一盏茶,放在椅前横几上。然后,二人双双归座。王妃道:“请阿师不拘哪一卷,拣好听的转唱一回。”

  “那么,贫道愿为二位殿下唱一回《大目乾连救母变》。”文机说道。

  王妃闻言,迟疑一下,说:“谁没听过这个?早听絮了。请阿师转一卷新奇变文。”

  “我想听,”宜王忽说,“请阿师不必从首讲起,先转唱‘目连冥间见母’一段。”

  王妃无奈地轻叹一声,不再言语。文机得命,便令随侍的小僧人从携来的一堆画轴中挑出一轴,由阉奴们将画轴展开,张挂在墙上。王妃复离坐床,自玉摇手中接过一柄袅袅吐烟的檀香柄金涂银鹊尾香炉,持炉款步,默诵佛名,虔敬地绕室行香一周。同时,薛氏率众婢合十恭立,默念佛号。王妃特意至宜王榻前,令他伸双手在薰炉上方薰濡一回。行香毕,王妃、薛氏依次归座,文机便率宜王、王妃、薛氏及室中侍立的众奴婢一齐赞唱佛名三遍。唱罢,文机又朗诵《开赞文》,王妃耐性听他先赞颂圣神皇帝,次赞颂宜王与王妃。当文机依例唱诵至“又将称赞功德,奉用庄严合宅小郎君、小娘子贵位”之时,王妃忙笑道:“这府中并无小儿女。罢,别来这俗套了,你快唱正文。”

  文机听了,便将开赞文收住,一指壁上绢画中阴森森的地狱图景,他朗声宣诵道:

  “且说目连既于世尊前请得十二环锡杖,承佛威力,腾身向下,急如风箭,须臾之间,便已飞超奈河,入得冥间。目连闯诸苦狱,四处遍寻阿娘不获,终寻至阿鼻大地狱。此一铺画,便是目连至阿鼻狱前见母处。”

  接着,文机唱一段,讲一段,先渲染阿鼻地狱中铁城高峻连云,火光黑烟四处飘散,空中蒺藜如雨雹纷下,天上锥钻似乱箭横飞,铁蛇吐火,铜狗喷烟的阴怖景象。然后,他细细形容狱中众饿鬼如何被鬼卒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一遍遍手足折,肝肠断,骨肉烂,骷髅碎,阿鼻狱中终日碎肉迸溅,污血滂沱,众饿鬼的哭号声震天动地,直听得王妃、薛氏与众奴婢毛骨悚然,面上变色。随即,文机讲到,目连凭佛所赐锡杖之威力,震开阿鼻狱门。其时,青提夫人正被四十九道长钉钉于铁床上,惨受铁床犁耕之苦。狱主为她拔起长钉,以铁镣系在她腰中,将青提驱出狱门外,令母子二人暂时见面。这时,文机发声唱道:

  目连抱母号啕泣,哭曰:“因儿不孝顺,

  殃及慈母落三途。

  一从遭祸爷娘死,每日坟前常祭祀,

  阿娘得食吃抑否,为何容颜大憔悴?”

  阿娘既得目连言,呜呼泣涕泪交连:

  “昨与我儿生死隔,谁知今日重团圆!

  阿娘生时不修福,诸般罪愆皆具足,

  受此阿鼻大地狱。

  阿娘生时极尊荣,出入罗帏锦障行。

  哪堪受此泥犁苦,变作千年恶鬼行。

  一切苦狱皆有尽,阿鼻运转永无停。

  纵令桑田变沧海,罪人无由望超生。”

  唱完一段,文机发挥起来:“那青提夫人不意见到亲儿目乾连,由不得心中悲苦,抱住亲儿,哀哀哭诉:‘我儿,你剃发出家,深山坐禅,证得阿罗汉果,得神通自在,如今常随在世尊左右。你父一生多造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中,快乐无比。唯有你母,因为前生造业,善事一件不修,终日恣情作恶,死后坠阿鼻地狱,永沉幽冥。每日钉卧于铁床,身受犁耕,兼有火钳拔舌、铁丸塞腹、铜汁灌口诸刑,浑身遍体,脓血淋漓。在这阿鼻狱中为千年饿鬼,更有一苦,实不堪受!你阿娘入狱以来,何曾尝得一滴浆水、一粒饭食,终日饥渴难忍,如煎如炙。远远望见清凉冷水,掬至口边,便忽然化作臭脓粪汁;纵然有得美食香饭,捧至唇前,便顿时变为熊熊烈火!终日颠倒磨难,有如身处倒悬。’

  “目连闻言,心中悲苦难忍,当即暂时辞别慈母,掷钵腾空,驾风而去,直至王舍城中,在那慈悲长者宅前化得香饭,从城南取来恒河清水,转身仍腾空飞落至阿鼻狱。

  “目连回至慈母面前,便即跪倒于地,双手高奉钵盂,温颜和色,恭请慈母且用浆饭,聊充饥渴。不料,这目连慈母虽然在地狱中倍受苦厄,那贪吝之心并未得一丝去除。她既见清水香饭,虑及狱中饿鬼亿万,唯恐手中浆饭遭众人抢夺。青提夫人遂以手掩钵,回身自障,眼观四方,意欲避众独自悄食。哪知,食未入口,顿时化作一团猛火!水未沾唇,亦化作一团猛火!目连见阿娘如此受苦,不由得捶胸拍臆,痛哭悲号。”

  说到这里,文机又唱转起来:

  目连哽咽泪如雨,便即长跪启狱主:

  “贫道虽是出家儿,力小哪能救慈母。

  五服之内相容隐,此即古来圣贤语。

  唯愿狱主放却娘,儿愿替娘长受苦。”

  狱主为人情性刚,发言声厉色威莽:

  “弟子虽然为狱主,断决皆由平等王。

  阿娘有罪阿娘受,谁人作业谁人当!”

  狱卒擎叉两畔催,目连慈母狱中回,

  临行扶门回首望,涕泪交流语声哀:

  “阿娘与儿今日别,哪知相见在何载?”

  至此,文机又扬声宣讲起来:

  目连见慈母被驱入狱,狱门轰然扃闭,不由得这孝子彻骨伤心,直哭得哽噎声嘶。悲苦之中,目连不能自已,忽然举身奋力,扑撞于狱门之上,只听轰隆隆一声响,犹如五岳山崩一般。孝子奋身一掷,竟然将这铜墙铁壁的连云狱城撞得连晃三晃。目连直撞得七窍之中迸流鲜血,登时昏死在地。良久,独自苏醒,自己两手扶地起来,悲悲切切,腾空往见世尊。

  文机声音洪亮悦耳,扬声转唱时,音调清泠宛转,宣讲变文时,情真辞切,感动人心。王府上下人等听说有高僧在光风堂宣转佛经变文,讲解善恶因果,纷纷走来在暗夜中悄听。不久,宜王寝堂门外、窗前、阶上、廊下,乌压压站了一庭人。此时,听文机将目连母子生离死别的情景形容得如此凄怆,人群中渐渐响起了低抑的感泣声。王妃心有所感,愈发与薛氏及堂上婢侍们一起泪流不止。泪光中,她偷眼看一下宜王。宜王眼中却无一滴泪水。他的一双眸子异样地炯炯有神,凝望向床前灯影照不到的空茫中。一径侧首俯卧在枕上,他一动不动,仿佛并未聆听文机讲唱,而是深深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

  文机继续讲道,目连至世尊如来座前哀哭求助,直哭得如来佛心生慈悲,率领八部天众前后围绕随护,放光动地,往救地狱众鬼倒悬之苦。在他宣讲中,小僧人与王府阉奴们一起将壁上的挂画取下,换上另一轴彩画。与刚刚取下的阴森恐怖的地狱图恰成对比,新换的这一幅画面五彩纷纭,金碧辉煌,仿佛在一刹将寝室内映亮。堂上条条银烛皆是掺有檀香末的香烛,在一朵朵跳跃的烛光焰上,又有一缕缕细细的香芬不断升起,此时,室中奇香氤氲,散飘向窗外,愈令人恍惚迷离。文机早已瞥见窗上人影幢幢,心知堂外听众甚多。因此,他微微提高音声,着意将曲调唱得激昂宏悦,悠扬宛转:

  如来圣智本均平,慈悲地狱救众生,

  无数天人八部众,相随一队向前行。

  帝释向前捧玉宝,梵王在后持金牌,

  云中天乐吹杨柳,空里缤纷下落梅。

  独自俄俄狮子步,虎行巍巍象王回,

  如山岌岌云中出,似月团团海上来。

  行如雨,动如雷,天堂地狱一时开,

  不可论中不可论,如来神力救泉门。

  眉间毫相千般色,项后圆光五彩云,

  地狱沾光消散尽,剑树刀林似碎尘,

  狱卒沾光皆胡跪,合掌一心来顶礼。

  如来今日起慈悲,地狱摧崩悉破坏,

  蒺藜化作摩尼宝,刀山化作琉璃台,

  铜汁变作功德水,清凉屈曲绕池来。

  七宝莲池清历历,仙阁映影碧波里,

  玉莲朵朵云霞映,千年饿鬼得超生。

  随着文机激扬的吟唱,夜色里的人群中渐渐响起喃喃的诵佛号声,人们闻声纷纷加入,不久,诵佛声响成一片,透过窗扉传入室内。文机所赞颂的如来佛发显弘威,摧灭地狱,拯救众罪人的恢弘景象令王妃深深感动,她心生欢喜,双眸闪闪,端身跪坐,恭合双掌,也开始虔敬地诵唱佛名。薛氏便率众婢一齐跪在地上,合掌随王妃齐声诵唱,不一时,窗外纷杂的诵佛声渐渐与室内王妃等人的唱声相谐一,化作同一股虔诚的韵调,有如海潮音一般,往返不绝。

  文机便在众人如赞如叹、似怨似诉的诵佛声中,以响彻夜色的洪音,结束了目连救母脱地狱的奇迹:

  为有目连发愿救母脱饿鬼,

  释迦地狱显佛威。

  须觉悟,用心听,

  闲念弥陀三五声。

  无上菩提勤苦作,

  闻法三途岂不惊!

第三章

  一

  经陈尚仪与诸位司事宫官议定,柳才人的其他织役暂且一概减免,今后可专心一意地织作织成衣段。随即,陈尚仪特意命人送来了各色鸟羽线、金银线。一见鲜妍的鸟羽线,柳才人不免兴意顿起,忙去将珍藏在卧房中的一只旧奁盒打开。盒中是厚厚一叠剪纸和画样,她盘坐在床头,将这些花样摊开在床上,一一细细端详。这些年,一有余暇,她便忍不住在九成宫中四处闲走,每每细看着各处殿堂间墙壁上的彩画出神,为自己梦中的新锦采选画本。逢到特别惹人喜爱的画样,她还要将油纸蒙在画壁上,用笔拓描下来。她不善对画临写,但是擅长剪纸,无论看到什么,她都能凭一把剪刀与一张纸依样剪出。那些画在檐下高处的彩画无法拓描,她就用剪刀与纸将彩画上的一切剪作镂花纸,留作画本。至今,柳才人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奁画本,为了令这些画本有朝一日真的化作奇丽的彩锦,她曾经昼思夜想,暗自酝酿了数年之久。

  如今,参看着画本上的花鸟,经过反复思量,她决意大胆地将衣料依照一件半臂衣的形状织制图纹。在尺寸相当的白纸上,柳才人勾出半臂的前襟、后襟与两袖平铺开来的形廓,然后,在前襟左胸绘上锦鸡芙蓉,右胸绘上彩凤牡丹,后襟则绘一对鸳鸯戏游在荷丛中。她一连忙碌了多日,终于精心绘制出这一幅锦样。但是,绘定以后,端详许久,她颇觉不满意。锦样上的花鸟都显得十分呆板,没有一丝生气。

  对着摊开一床的画本呆坐一会,她起身离房出院,沿着醴泉池漫步。醴泉池边,蝉声四合,浓荫匝地,往来寂寂少人。矗立在池岸上的一处处楼台殿阁锁闭着,半掩在起伏不定的柳浪里,倒映在时时被微风吹皱的池水上。一座座殿堂、一曲曲游廊的壁间、梁上,昔年被精心绘上的彩画如今虽然略有剥落,但是大多完好清晰。柳才人立在苔痕斑驳的花砖阶上,凝立仰看殿檐下一处拱眼上的杏花黄鹂图,许久,忽觉远远有人在望着她。

  这人见柳才人转首看他,便上前来行个礼。他四十来岁,身子枯瘦,脖颈与两肩略显歪斜。

  “我从前在寺院里绘的画壁,比这个好许多倍,”他拖着尖尖的嗓音,满布皱纹的尖脸上浮起笑容。

  柳才人赫然认出,这是新近因罪被罚没入宫的丽纹院画工韩长寿。尽管知道他已成阉人,柳才人仍然不由得抬起袖头微遮面孔。有别于在宫中年久的宫监们的混浊目光,韩长寿盯视她的眼神里似乎闪着一点火星。

  “听说贵人常喜从这些彩画上采写画本?今日又来看画,莫非要挑织新花样了?有为难处,尽管唤我。”韩长寿殷勤地说。

  柳才人犹豫一下,道:“你随我来。”

  她引韩长寿回至七襄楼,让他看那锦样。韩长寿一见,便大有兴致地絮絮细问柳才人是何想法,用何种丝线,意待以何法挑织。然后,他以笔在纸上一边勾勒画草,一边与柳才人商议,询问她对一个个画草的喜恶。柳才人不禁暗叹,这人既心灵手巧,又如此善解人意,无怪能深得赵婕妤欢心。二人商议半日,韩长寿方觉妥定,一力担保几日以内尽快绘出锦样。议妥,柳才人忙命紫儿为韩长寿上一盏茶。韩长寿一边饮茶,一边随口说些他犯罪以前在宫外的见闻,不仅紫儿在一旁听得发呆,柳才人听来也甚觉有趣。二十年来逐渐淡忘的记忆忽遭勾唤,她不禁将入宫以前见过的许多人事、物事一一提起,问韩长寿,这个还是那样吗?那个变作何样了?韩长寿形容委琐,却很善谈笑,将宫外的形形色色直说得光怪陆离,引得柳才人、紫儿两个一会欢笑,一会惊叹。不知不觉,已至上灯时分,韩长寿才起身告辞离去。柳才人率着紫儿送他至庭中,这时,只听院门豁啷一声被推开,赵婕妤忽然闯入,正撞见韩长寿赔笑请柳才人留步。她立时脸色青白,双眉拧立,喝道:“你给我回绣院去!”

  赵婕妤身后,竟然有绣院的几个绣女一同随来了,她们虽然未敢闯入庭中,但是,却一齐立在院门口,似笑非笑地观望着。柳才人看去,这几人平日都是赵婕妤在绣院的对头,此刻跟在赵婕妤身后,似是在助阵,又似是在冷眼闲看。她心知今日这情势甚是不妙,只得迎上两步,道:“贵人莫怪,方才……”

  一语未完,赵婕妤竟然扬手便掴她一掌,又向她面上啐了一口,骂道:“贱人,妆狐媚子从工坊混入东宫的贱婢,你也配与我说话!”

  几位绣女一见,一齐笑起来了。

  “小韩,今日就是你的不对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跑到这里来现世!”其中一个叫莲娘的中年绣女扬声嘲道。

  韩长寿缓神过来,连忙上来虚拦赵婕妤一下。“走罢,走罢,有话回去再说。”他低声道。

  “你别拦我,我今日就是要骂一骂这小贱货!小狐媚子,不让你现原形,你就要欺负到我们绣院来了!”

  “小韩,锦院没有你这一位能人,也照样能降神!”另一个叫阿福的绣女年岁虽少,却是有名的会说刻薄言语,“绣院的活计还少了?我们求你绘个绣样,等多少日,你也不睬;出言催你,你就烦,说是忙得不得喘气。今日怎么不忙了?怎么这口气忽然就喘匀了?”

  “赵贵人不知这里有人请你,原本好心等你一起喝茶呢。你就是被绊住在这里,也该派人传话回去呀!免得贵人焦急。方才,我们相帮着贵人,摇铃打鼓地满世上寻你不见!”绣女兰春也笑着应和。

  这里的吵闹声引来了一些宫娥、宫监拥在院门口闲看,兰春的话登时引起人们的哄笑声。赵婕妤一见,益发上了火气,伸出手指直点到柳才人面上:“你算个什么?这些年,也来假充贵人,骗得众人,骗不了我!你家祖上,世世代代都不过是贱工贱匠!靠妆狐媚子向上攀,攀来攀去,你也逃不出奴婢命!”她有意地略提声音,以便人们听到。

  此时,挤在院门内外的人越聚越多。连同莲娘几个绣女在内,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怔,隐约现出些异色。

  正在这时,泉子自院外匆匆走来,边走边分开人群,为随在他身后的陈尚仪排开一条路。

  “陈尚书,请你来评理,锦院难道没有绘样工吗?”赵婕妤自知有些理屈,便抢先向陈尚仪道,“也不知会一声,便将绣院的画工勾去半日。我们正为贵主的嫁衣日夜赶工呢,有多少绣样要绘,今日生生地废了半日工。如若误了工期,受怪罪的可是我们!”

  紫儿方才被吓得两眼含泪,不能作声。待见到陈尚仪,她略觉定心,此时,再也忍耐不住,驳道:“难道锦院不忙着为贵主做嫁衣嘛!”

  “住口!”“这小贱人,你敢这般与赵贵人说话!”“你别插话!”陈尚仪、柳才人,甚至泉子,都厉声喝禁紫儿。

  “你看看,这样的小人儿也敢有意与我过不去!没人挑唆,她懂什么?”赵婕妤拉着陈尚仪道。

  陈尚仪无法,只得与柳才人一起,一味呵斥紫儿。这时,见陈尚仪来到,霞辉院的春娘等几人也走上来,好言劝解赵婕妤。拥在院门口闲看的宫监、宫娥们一见,便纷纷自动拔步散去,韩长寿与几个绣女也趁乱溜走了。最终,陈尚仪、春娘令紫儿向赵婕妤叩头赔罪,此事才算作罢。春娘好言好语地劝着赵婕妤,把她拉走了。

  望着赵婕妤的背影,陈尚仪叹了一口气,又安慰了柳才人两句,也就离去了。

  柳才人回到房中,身一软,坐倒在床上。

  十多天以后,柳才人正与紫儿向一只只织梭上缠绕鸟羽线、金银线,泉子走来,将一卷画递上。

  “韩长寿托我呈给贵人。”

  柳才人展开画卷,立时看呆了。

  二

  昏昏醺醉中,他忽觉口中辛辣。有人在强将宜王扶起,向他口中喂鸡舌香。

  “含住,别吐。”是新荷的声音。

  他一口吐掉香丸,挥手将新荷推开。接着,他微呻一声,慢慢睁眼,只见王妃微蹙秀眉,向婢侍们道:“灌他醒醉汤。”

  葛根煎汁熬就的醒醉汤递至唇边,宜王只是摇首,嘟哝:“让我清净些。”说着,只觉头痛欲裂,便以手扶额,轻轻呻吟。

  耐心待了片刻,王妃说道:“我本不想扰你,可是,过一会,十五堂妹要与新郎婿一起来做客,难道你就这副嘴脸见人?”

  “崔二?他敢来?不怕犯‘私谒罪’?”婢子绛叶再次将醒醉汤捧至宜王口边,他就着碗边喝了两口。

  “他一定要来。婚后遍谒姻亲,也是常礼。另外,他口口声声,一定要亲自上门拜谢我为这一桩婚事操劳。”王妃语气冷淡,分明清楚崔文徽携长清县主造门拜访的真正用心。

  “怎么不早告诉我。”宜王咕哝,一口一口喝着酸汤。

  “几日以前就告诉你了,只是你当时醉得太厉害,没有听懂!”王妃怒冲冲斥责,“你天天都醉得如同死人,怎么与你说话?”

  宜王喝下一碗葛根汁,忽感心头一阵烦恶,呕吐起来。

  王妃立即厌恶地转身,向新荷等吩咐:“给他收拾干净,换上公服,送他去沐晖殿!”说毕,先行去了。

  待宜王在奴婢护从下来到别业的正殿沐晖殿,崔文徽与新妇长清县主已然双双到达,正立在殿阶前,与王妃一起赏看桂花。一见宜王,崔文徽面上骤然掠过震惊的神色。他抛下余人,大步迎向宜王,跪倒在地尘里,庄重地大礼拜见。宜王无言地将文徽搀起,与他携手来到宜王妃、长清县主面前。两对夫妇叙一回礼,然后,升阶入殿,分宾主归座。崔文徽与长清县主复以家人礼拜见过堂姊与姊夫,又向宜王妃深深道谢。宜王夫妇则向一对新人道喜,赠送了贺仪。礼毕,四人坐着说一回闲话,便起身下殿,各去脱掉礼衣,换上便服。

  宜王换一套巾袍靴带,回至沐晖殿庭中,只见文徽亦已更衣毕,独自立在阶下出神。听到宜王靴声,他转首露出笑容。宜王上前,携手引文徽在沐晖殿台基的边沿上随意坐下。“殿下的伤看来是大好了?”文徽语声中流露出极度的关切。

  宜王只是一声苦笑。

  两位贵主需脱卸“钿钗礼衣”,重换一副钗钏衣裙,一时半刻不能毕事,正给了两位好友独自谈话的时机。然而,殿阶上下皆有奴婢立侍,二人说话自是十分不便。

  静默一会,宜王打量着文徽面庞上的伤疤,笑问:“那神鲸膏可管用?疤痕可淡去一些?”

  方才,在殿中闲话时,宜王妃曾经笑谈到,崔文徽婚后应诏与长清县主一起入宫谒圣,圣神皇帝欢喜非常,不仅召传族亲们齐集宫中举行家宴,而且,特赐新郎新妇留居神都苑中三日,由魏王武承嗣之子、淮阳王武延秀引新堂妹婿将苑中景致一一游遍。在家宴上,皇帝问起文徽在征战中面庞负伤落疤的经过,惋叹啧啧,当即派人去御库中寻出岭南道进贡的南海神鲸油膏,命崔文徽每日擦抹。据说,鲸膏有无比神效,能够令创伤迅即平愈,断骨重新接合,疤痕逐渐灭迹,还能续接弓、琴的断弦。

  听宜王再次提起此事,文徽微现嘲色,道:“天生疤于予,鲸膏其如予何?”

  宜王不由笑了。看着文徽左颊上的疤痕,他亦深觉惋惜,遂笑道:“苍天真是无眼,本该让二十五郎面上挨两刀才对,能免却世上多少恶业。偏偏他没事!——他最近怎样?”

  “殿下在问咱们那一座长有两只脚、能够四处跑动的‘玉镜台’吗?”文徽反问。当初,宜王见永宁莹白俊美,神采照人,曾经喻赞他是“嵌宝玉镜台”。众友伴听了,皆认为这一赞喻十分允当,以后,便偶尔以“玉镜台”来戏呼永宁。“殿下不知,为了前些日发生的一些事,我近来一见他就心中烦恼,所以与他来往不多。”只听文徽淡淡地道。

  “他又做了什么坏事,惹恼了你?”宜王不禁笑问。

  文徽垂目思索一下,以闲谈的语气,复开口道:“殿下想已听说,花奴回神都不久,便与歌伎罗转转作成了一对相好的檀郎檀卿?”

  “他二人确也是很般配的一双玉人。”宜王一笑。

  “这些日,罗转转忽然不知自哪里得了一大宗资财,向假母赎了身,又从假母手里租下了她现住的那个院落,还买了两个小奴婢供役使,从此算是独立门户了。”文徽语意深长,“逢到别人询问,转转便回答说,是一位一向眷睐她的公卿巨宦出资相助于她,不过,这位公卿甚是惧怕夫人,因此,只能暗中相助,不欲为外人所知。”

  “我听说,在收复安西一役中,花奴是众将士中最发财的一个。健儿们浴血鏖战,总该得些酬报,不然,谁还愿卖命?不能期望将士们个个如你一般清廉。”宜王笑道。

  文徽不答。停了一下,他道:“不谈他罢,给大王说些近来的奇闻。前些日,贼曹的郭四忽然要拜见我。我与他从无往来,听见通报,真是好生意外。”

  “哦。”郭四是神都有名的老捕吏,宜王听说提到此人,由不得在意起来。

  “他对我说,都畿道新近发生两件大奇案。两支商队,光天化日之下,走在大道上,忽然就没有了踪影。两处出事的地带,这郭四都奉命去侦看了,饶是他那般的老干捕,费了很大的力,也找不到商队的下落。”

  说到这里,文徽忽然收住口,神色庄肃起来。宜王妃与长清县主换毕钗衣,正携手款款走来。宜王定睛看去,不由呆住。长清县主将宜王妃方才作为贺仪的一件圆领红罗短襦换穿上了,在这一件彩绣短襦的左右前襟上,贴饰着一对金箔刻就的鹧鸪纹花,闪闪明亮,炫人眼目。在他身旁,文徽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远而来的长清县主。短小娇丽的长清县主在红罗襦下系一条散窠花春水绿罗裙,与她携手并行的宜王妃上穿翠蓝金泥五彩绣花襦,下着石榴娇红夹缬花裙,二人皆在肩胸间围垂一条长长的银泥轻容纱帔子,满面贴绘着艳丽的花钿,有如一对映日的红蕖花在凌波而来,不由得两位青年郎君看怔了。

  宜王在心中蓦然闪过曹子建《洛神赋》中的词句:“荣曜秋菊,华茂青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随即,他与文徽一样醒悟自己的失礼,忙起身迎上。见宜王一味盯视着新妇的襦襟,王妃不由脸红,嗔道:“自小一起长大的阿妹,难道不认识了?”

  “我是在看这件罗衣。”宜王连忙移开目光,抱歉地解释。

  “王妃殿下的这一件仪物可是太贵重了。”文徽向王妃称谢道。说话时,他目光自金纹闪闪的罗衣移上长清县主妆画艳丽的面庞。宜王察觉,文徽在来到别业以后,直至此时,才第一次正睛望向长清县主。长清县主不胜新妇的羞涩,一直在俯首拈弄裙带,蓦然察知郎君在注视自己,不禁转眸偷睨文徽一眼,正迎上文徽淡淡闪有一丝笑意的目光。二人目光相接,虽只一瞬,长清县主却双颊生晕,一脸娇羞,忙复垂下眼帘。宜王妃在一旁,静看到这一切,面上轻轻掠过一丝抑喜抑悲的异色。

  “来罢,桂轩中,春台已经设好,专等新人入席了。”宜王笑道,携起文徽的手,缓步前行。宜王妃与长清县主坐上同一具步辇,由众婢侍扶护,随后跟来。

  “郭四拜谒你,究竟要说甚?”宜王问道。

  文徽顾虑地回首瞟一眼。

  “无妨,她们听不见。”宜王道。

  步辇上,两位贵主亲昵地拥坐在一起,手中玩弄着团扇,不知在低语些什么,时时发出悄笑声。

  “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大事。”文徽道,“这郭四要见我,不过是要向我展示两颗琉璃弹丸。”

  “哦。”宜王登时心动,不由想到,永宁最喜在身边携带琉璃弹丸,几乎是须臾不离其身。“郭四在哪里寻见的?”

  “在商队失踪处一带的林野中。这郭四真是细心过人,因为难觅线索,他竟然寻访遍了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村郭林野。这两颗弹丸,就是他在远离案发处十几里的地方寻到的。他自己也说,发现弹丸的地方离发案处很远,因此,不能算作什么凭据。”

  “对呀,再者,平日携带琉璃弹丸的贵公子所在多有,很难说这两颗是哪一个的。”宜王不禁说。

  “正是,我见了弹丸,也这样说。不过,郭四在寻访中,还很留意与遇到的樵夫、猎户人等闲谈,向他们打探线索。他告诉我,有一个樵夫说自己砍柴时撞见了山神出行。”

  “啊?”

  “据这樵夫讲,这山神身干巨伟,面目白皙,穿一件晕间锦袍,手执玉靶宝弓,骑一匹雪白的白马,身边跟着一只大花豹子作为随从。”

  “啊,原来如此。”宜王恍然,不禁苦笑。

  “这位山神也是在远离发案处的林间被人远远瞥见的,那樵夫一见撞上了山神,吓得丢了柴担转身就跑,也没有看清山神的面目。所以,郭四也不敢轻易将那血案归到山神名下。”

  “唔。那么,他为何来见你?”

  “我也曾这样问他。他说,他也并不知为何一定要见我,只是觉得应该将这些事找一个有些势力的人说一说。说这些话时,他满脸忧虑,显得心事重重,倒不似作假。”

  宜王默默点头。

  说话间,已至桂轩。在阵阵桂花的浓香中,宜王轻吁一口气。直至此时,他才觉得彻底摆脱残醉,感到久违的轻畅。

  王府乐工乐伎们立在桂轩阶前两侧,此时,奏起了《迎仙客》曲。在乐声中,两对夫妇登轩入席,四人围春台分主宾就坐。王妃早已传命歌伎春莺任宴筵的酒纠,此时,春莺向两只金盏中满斟上真珠红美酒,奉与宜王夫妇。宜王与王妃各捧起一盏酒,宜王即兴编辞,扬声唱道:“桂叶碧重重,桂花黄金色。”王妃亦即随口出辞,续唱:“少女归少年,光华自相得。”

  崔文徽与长清县主在主人夫妇的祝歌声中,郑重接了酒盏,由宜王夫妇相陪,一起将酒饮尽。

  春莺复斟了两金盏酒,一一奉与文徽夫妇。文徽接酒在手,微笑道:“我一向不擅唱歌,惭愧。有意屈劳王府善才们且奏一曲,代为向主人劝酒,如何?”

  王妃转向春莺笑问:“筵上酒令官如何裁断?”

  宜王便向春莺递眼色。春莺只作未见,笑道:“新姨夫既如此说,自无不可,不过作客人的在主人面前如此懒怠,不肯一展歌喉,博主人一欢,实在是违礼。因此,要罚新姨夫多饮两杯。”

  “不知新姨夫可肯依遵令官裁决?”王妃转眸笑对文徽。

  “令官所言,谁敢不遵。”文徽也是一笑。

  乐工们得令,连忙上前,在阶前红毯上坐下,奏起了《万年欢》。乐曲声中,文徽夫妇郑重向主人夫妇敬酒,文徽又依罚多饮了两杯。饮毕,乐曲尚未奏完,四人便看向乐工们,静聆他们演乐。宜王不禁转目暗看文徽,只见他脸上既无喜色,亦无忧色,一派疏散的淡漠。

  宜王不禁暗自忖度文徽此时的心思。

  崔文徽族出清河崔氏青州房系。自汉末以降,清河崔氏一直为山东高门士族,与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山东大族一道,以其清显门阀为天下衣冠所深相雅重,有“贤俊之胄,冠冕邦州”之誉。这些门阀旧族一向以门地自矜,盛行自相为婚,不肯轻易与寒门微姓的士子们通婚。寒门之士即使身居高官勋位,若欲向崔、卢等家聘妇、嫁女,也必须陪奉大笔资财,而且,还不免遭受这些亲家们的轻视讥侮。可是,圣神皇帝的生父不过区区一介以贩卖木材起家的货殖商人,其祖上更是无从稽考,不知何所从来。崔文徽岂肯情愿娶一个根本不入士流的贱庶商贩的曾孙女!

  宜王忽然想起以前偷偷读过的骆宾王为徐敬业起兵叛乱所作的《讨武氏檄》。“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檄文中对于他祖母为人与门第的讥讽,如针刺一般扎痛了他的心。这时,曲声停落,他抑制住心绪,一拍手,向春莺发话道:“我是有些时日没有听歌了,不知你们近日学得甚般的新声。你们拣一首新近在教坊流传的妙曲,转唱与贵客罢。”

  春莺听了,便下到阶前立定,乐工们乐起,她开口唱道: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不料,文徽夫妇与宜王妃三人一听此曲,登时面色紫涨,尴尬非常。王妃颇为狼狈地犹豫一下,终于一拍手,将春莺止住。

  “想不到,这些淫声流传得这么快,王府中的贱人们也学会了,我并不知道。”她连忙向一对新人道歉地解释。文徽夫妇一听,益发局促不安起来。王妃发觉自己情急之中忙于剖白,无意间的出语令堂妹、妹婿更其尴尬,她也不禁发窘。

  宜王虽然不知就里,猜知其中必有缘故,忙解围道:“什么新声,难听得很,不听也罢。娘子,咱们合奏一曲,恭贺新人燕尔新婚,如何?”

  王妃听了微微一怔,未及开言,长清县主先自拍掌欢叫道:“好阿姊,一定与姊夫奏演一曲!”接着,她仿佛鼓足了勇气,转向文徽,说道:“八姊与姊夫每一次为至尊演乐,都能得到陛下夸赞!大哥,你一定没有听过。”在宜王夫妇面前,长清县主第一次向自己的郎君说了两句完整话。她不称崔文徽“郎”、“郎君”,却呼“大哥”,宜王微感意外,不由与宜王妃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王妃至此,只得含笑颔首应允。

  有顷,王妃抱定琵琶,宜王吹笛,王府乐工分持方响、筚篥、箜篌、牙拍,合奏起了《春莺啭》,舞伎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一曲舞毕,宜王兴起,又强邀王妃与众乐工连奏了《回波乐》、《绿腰》,命诸伎应节为舞。

  文徽很有兴致地赏乐观舞,但是,他偶尔不免略有分神,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王妃,再注目一回宜王,然后,仍然转首从容赏看众伎的舞蹈。《绿腰》舞毕,文徽与长清县主不禁由衷地欢声喝彩。宜王兴致愈高,便命人抬羯鼓,他要亲打羯鼓,由舞伎们为一对新人跳演健舞。

  “罢,天时不早了,”王妃出言拦道,“十五妹与妹丈不该在咱们府上滞留太久,该早些回去。”

  三

  宜王一腔豪兴登时消尽。文徽也怅然若失。无奈,二人皆知王妃所言有理,文徽只得与长清县主一起出言告辞。四人一时离座,再次各去更衣。宜王忙忙换过礼衣,回至桂轩上,很快,文徽也换过礼衣归来。二人漫步下阶,凭栏观水。宜王身穿紫罗上领长袍,束金玉装十三革带,佩金龟袋,背栏而立。文徽则着五品官员的绯红罗长袍,束金装十革带,佩铜龟袋,他微俯在玉雕栏杆上,手中漫不经心地玩弄着珊瑚柄马鞭。他这马鞭崭新精美,分明是长清县主的嫁妆。

  察知宜王的目光正落在他手中的马鞭上,文徽一笑说:“我仍是喜用我那牛角柄的旧马鞭。”

  宜王不知该如何作答。在二人所临的池畔,有两只硕大的石蟾蜍卧在池角,各自从口中喷出一股激箭似的泉流,注落入池水,水声哗哗不绝。金风习习,将轩周围桂林中的馥郁花香吹扰得弥散回荡。宜王一拍掌:“良辰美景,岂可无佳音相伴送?快快将《感庭秋》奏来!”乐工们忙至轩台下,奏起乐声。宜王赏听一会,然后,转向文徽,借着水声与乐声的掩蔽,低低问出他心中最急切的话语:“在宫宴上,你可曾见到皇嗣殿下与我的堂弟们?”

  “陛下只宣召皇嗣殿下与临淄王殿下预宴,令我拜谒一回,又行过两回酒。”文徽同样低声回答,“他们看去尚好,大王放心。”他锁眉望着水面,似乎满腹心事。一时,宜王好奇地盯视着他,想要猜破好友的心思。

  “殿下首先应当保重自己。”文徽说。

  宜王嗯了一声。

  “如果二十五郎悄悄入别业来‘私谒’殿下,殿下一定立即将他遣走,不要与他来往。”

  听文徽忽出此言,宜王惊讶地一扬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