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当中,柳才人不自知地拿起一只小梭,把金蛇送来的金线向梭上缠。过了一会,她才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不由眼前一亮。

  恰好,她刚刚织毕前襟底缘上的一道晕间纹饰带。于是,手持缠有金线的梭子,她一梭一梭,在晕纹带上加织了一条窄窄的金边。织作中,她不由暗叹这圆金丝格外牢韧,相比尚方的金箔扁线,用来更便利,织在锦上,反光也愈加变化不定,愈显流光溢辉,灿烂耀目。

  一个念头忽然跳上她的心头。

  一件金衣,一件金底上织满五彩花鸟的锦衣,从她心底浮起,在她眼前依稀闪烁。这一景象将她自己也吓得一惊。

  七

  “这老胡总向我念叨,说,大王命他制一种能够贴饰在衣裙上的金箔,他自觉制作出来了,但是,一直无缘将金箔试贴至衣裙上,要我设法帮他。我见过他制的金箔,觉得不错,向匠师长说过几次,匠师长他……他太忙,顾不上此事。恰好我阿妹受命绣那一件罗襦,我就……就劝她试用一下那金箔。作成以后,匠师长也说‘好’,同意献给娘子。”青年金工张成有些惴惴地恭禀道。

  宜王凝目看着工案。一方葡萄紫壮士射虎暗纹绫合欢襦料段,平平地铺展在工案正中,四边用木框绷紧。左襟上新贴的一片金鸭纹闪闪烁目。

  “我来试一下。”他向张成的阿妹、王府绣女桂娘说道。

  桂娘连忙从案一侧的许多木模印中挑出一块,递给宜王。宜王便学着桂娘方才贴左襟上金鸭纹的工序,将木模印刻有模花的一面伸向胶液盘中,轻蘸些胶液。

  “捺在这里,不能偏,也不能歪。”桂娘指点出绫料右襟上待贴金箔的位置。宜王依言将木模印向那里捺下,着力压了一压。待他将木模印拿起,绫面上便隐约显出一片胶液印出的鸭形。

  宜王拿起一片金箔。只见这金箔正面是闪闪的金面,背面却是一层经鞣拉变得薄软如丝纨的羊皮。

  “为甚将金箔和羊皮贴在一起?”他不禁问。

  张成兄妹听了一怔,仿佛是难以置信世上还会有人发这等疑问。但是,张成连忙恢复一脸恭色,回答说:“将打制极薄的金箔,裱贴在羊皮上,才好使用——在咱们中土,也常将金箔裱在纸上。金箔这般薄脆,遇上一丝风息就会化碎掉,拿不得,碰不得,怎好使用?向来的做法,都是将金箔裱贴在皮、纸上。金箔一旦牢牢地贴着在皮、纸上,便可随这些衬物一起被移动、卷曲,绝不再碎散。”

  宜王轻轻将手中的小片羊皮金箔卷曲起来,闪闪的金箔果然牢牢贴敷在羊皮上,随羊皮一起弯卷,并不破碎、剥落。于是,他仿学桂娘方才的做法,把这羊皮金箔的羊皮一面朝下,轻轻放向案旁一只清水盆中的水面上。

  “大王仔细。要让羊皮金浮在水上,只能让羊皮这一面沾水。”桂娘在一旁轻嘱。

  宜王竭力让手轻稳,双手却因近来终日狂饮烂酗而不由自主地发抖。

  “金面上不可沾一点水,不然,就不能粘黏到绫面上……”桂娘继续道。她与恭立一旁的张成和匠师长阿六,都不由现出担心、关注的神色。

  宜王的手愈发抖得厉害。这时,窗外隐隐传来一阵歌声,高亢苍凉,声声悠长。宜王听出歌声在吟唱突厥曲调,不由微顿了一下。随即,他摄住心神,眼中只有水面和手中的金箔,双手一下稳住了,不再颤抖。将羊皮金箔向水面上轻巧一放,那羊皮金箔平平地浮在了水上,羊皮一面浸到水中,金面朝天,不曾沾到一丝水星。工室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将金箔捞起时,也还是不要让金面沾水……”

  宜王依桂娘之言,将羊皮金箔捞起,轻轻将金面覆贴向绫段上胶液印就的鸭印,又用手捺实,这一片羊皮金箔便被贴在了绫面上。此时,金箔的金面与绫面相贴,羊皮一面显露向外。经水浸,原本涂在羊皮与金箔之间,令金、皮相黏连的一层胶液被化开了,宜王用手将羊皮一点点撕下,便露出了原本被羊皮贴覆的这一侧金面。

  他拿起一团丝绵,在金面上轻轻拂拭。金箔未经胶液粘贴到绫面上的部分,立即被丝绵拂离绫面,粘附到绵团上。一只金鸭形渐渐呈现出来。

  宜王后退一步,一时欣喜得不能出语。

  桂娘面对着衣料两襟对称的一双贴金鸭纹,似乎有些难以相信。“大王是贵人,果然是与凡人不同。这贴金法,最是难做,大王才一上手,就做得这般好!”她喃喃说。

  张成等都也都很吃惊地互相交换眼色。

  宜王看一看众人,不禁笑了。他欣奋地用力搓着双手,喜不自禁地怔怔了一会,忽然,转身走至窗前,双肘倚着窗栏,将刚才听到的那一声突厥歌调高声仿唱了一遍。室内外的众奴婢闻声皆吃了一惊。

  远在院外的唱歌人显然是听到了宜王的歌声,略停,愈发恣纵地高亢起来。宜王细心辨听,不料,那人歌音忽停,没了声息。

  “怎么了?去问一问。”宜王向匠师长阿六发话道。

  阿六去了一时,转回来恭禀宜王道:“是一个奴子喝醉了发酒疯,已经被绑起来了。”

  “是吗?”宜王道,“带他来见我。”

  有顷,几个壮奴将一个被反缚住双手的人拖拖拽拽地强拉来。那被缚之人正是独眼突厥通译。只见他一脸醺醉,面上有乌青痕与血污,显然方才不肯轻易就缚,与动手捆绑他的壮奴们扭打了一番。壮奴们将他推倒在土尘中,他就势颓倒在地。

  宜王以双肘撑着窗栏,立在窗前,一看通译,惊诧道:“是他!我倒忘了这里还有这个人!他一直在哪里鬼混去来?”

  恭立一旁的阿六忙上前回禀:“这人在这里无甚事,乐师长便与我商议了,将他叫到乐部去帮忙。据乐师长说,王府上的乐工、歌妓有中土人,也有西域人,高丽人,彼此言语难通,大家练乐时,全靠手传心会,有许多细处,互相解释不清,总觉彼此隔了一层。偏偏这通译通晓西域各国语,中土话也讲得好,乐工、歌妓们练乐时,有他为众人传译,大家将以前讲不清的一下讲清了,都觉得互相一下近了许多,更知道该怎样配合了。我想,两位殿下都通晓音律,王府乐工歌妓们若是能将乐歌奏唱得更妙些,岂不令主父、主母欢喜,就同意了。”

  宜王听了,静看通译一会,忽然,笑问:“方才,我唱得如何?”

  “你汉家儿,岂会唱我胡家谣曲!”通译醉醺醺道。

  “胡扯!”“这贱人不是在找死!”壮奴们一听,连忙上前将通译踹了几下。

  “你究竟通晓几种胡语?”宜王又问。

  “大约……二十几种罢。”通译打了一个醉嗝。

  “莫非你游历过西域诸国?”

  “游历,倒不曾。只是少年时曾经贩卖马和骆驼,四处走了一走。”

  “那么,你自然通晓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宜王含笑沉吟一会,“你叫什么?”

  “卑奴胡名依意译作中土语,应当唤作‘来鹘’。”通译眼中闪过一丝谑光。

  “你可善玩乐器?”

  “善吹羌笛。”

  “嗯。胡人自然皆爱唱歌?”

  “也颇知跳舞。”通译一笑。

  “听见没有?”宜王欣喜地转向金工、绣女们,“咱们正缺这样一个人哩。待咱们做工累了时,正好由他来消闲解闷。”

  众人目瞪口呆,无人敢答话。

  宜王将腰间一条十一环金腰带摘下,转首寻找施利,却见他远远躲在房外的院墙下,垂头蹲着身子,随手摆弄着足前地上的土块,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是把这个都做成金箔,能做出多少?”宜王把金带掷在案上。

  张成拿起沉甸甸的腰带掂了一掂:“要是真的将这条腰带都打成金箔,只怕……一个神都城的地面也都能铺满了。”

  “真的?”宜王双眸闪亮。“告诉老波斯胡,让他把这条金带都打成金箔!”他对犹自瘫坐地上的来鹘大声说,同时向持戟打个手势,示意为来鹘松绑。“告诉他,我要做许多的贴金衣、贴金裙,还要做一围贴金的步障!”

  来鹘只是慢腾腾地打了一个声响很大的酒嗝。

  “大王!大王……岂能做这贱役!说实话,这里根本不是大王该来的地方。”阿六此时终于缓神过来,忙劝,“娘子得知,又要骂我们引大王学坏。”

  宜王不答,却嗅一嗅空中飘来的肉香,走到门前,向正在院中忙碌的持戟高声问:“还没煮熟?”

  工坊的庭院中,此时正是一番忙闹光景。捧剑、新荷与光风堂的奴婢们一直在忙着垒石架锅,生起柴火,还设了银酒铛烫酒,更有持戟率几个壮奴,就在院里宰杀了一头牛,两只鹅,剥皮烫毛,扔在大汤镬中烹煮。

  “熟了熟了!”持戟忙不迭地答道。

  此时,众工匠、红女闻说宜王来了,又听得这里牛鹅乱叫,都好奇地走来,悄悄凑至院门前、墙窗边,向内窥看。宜王一见忙道:“我倒不曾想到,这里最是人多,快再宰一只羊!快叫他们都进来,就说今日有酒饮,有肉吃!”

  捧剑们听了,忙前去招呼众人进院,众工匠、绣女反而纷纷畏怯地退开。新荷、捧剑等人只得竭力好言哄劝,将众人劝进院。

  “别愣立着,起个歌场!”宜王又道。

  捧剑等便又导引簇拥在院门前的众人散开,在院中围成一个圆圈。

  “今日,咱们起歌场,任谁唱一曲,都得赏酒一杯!”宜王笑盈盈道。

  众奴婢只是怯怯立着,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言动。来鹘忽然站起来,蹒跚地走到歌场中,放声唱起了一支中土调子,宜王不由大喜,忙命婢子递酒给他。一见赏酒,立即有人出声相和起来,接着,男声女声,许多人纷纷加入。宜王听了愈加心喜,也放声与众人一同高歌,一边唱,一边向婢侍们挥手示意。新荷一见,忙示意众婢子从酒尊中舀盛出一盏盏酒,分赏众人,歌声顿时更加高扬。

  宜王随众人高唱着,走到热汤沸滚的大锅前,从腰带上拔了刀子,亲手将煮熟的全牛肢解成大块,盛在一个个大盘上,由奴子们去分赏。

  当日,众人在工坊中整整唱了一日。宜王不断赏酒,众人竟将四五尊酒接连饮尽。这一日里,工坊中几乎人人醺意沉沉,至黄昏时,那唤作张成的青年金工等三四人饮酒过多,还撒起了酒疯。此时,宜王亦已醺醺然酩酊大醉,闻听阿六前来禀告张成等人的罪过,望着匠师长恼怒无奈的模样,他不禁哈哈大笑不止。

  从此,他日日在工坊中消磨时光,一旦兴起,便命奴子们杀鸡宰羊,叫工匠、红女们都停了工陪他来唱歌跳舞,饮酒作乐,直闹得匠师长阿六叫苦不迭。

  八

  宜王带着醉意歪倒在枕上,却见菊芯纱枕边,有人放了一颗琉璃弹丸。他立即向新荷摆了摆手:“我想静一会。”

  新荷默默退了出去。

  一会,后窗上响起两下轻敲。宜王立即坐起身,四下静听了一下,接着,悄悄离床走至后窗前,拔开窗销,掀起窗扇。永宁立即闪身在暮色中。

  “‘玉面虎’来了?”宜王又惊又喜。永宁身子轻轻一跃,从窗中跳了进来,落地无声。宜王回至床边,扬声唤叫一直静守在外间的新荷。永宁立即闪入屏风后躲避起来。

  待新荷走进,宜王命她传乐工来,在寝堂窗外奏乐。新荷听了,连忙退出去传教。永宁从屏后走出,宜王示意他脱靴上床,然后,亲自动手放下一半帐帷,令永宁隐身在帷影里,又将装在床沿上的小屏风拉开,在床边树起一道矮屏。他自己坐在未下床帐的一侧,微微后退,坐至床深处。旁人如果从门帘下、窗隙里向这里窥探,目光自是难以越过床屏,看到床帐深处。宜王却可以从床屏上方随时注意前窗上的动静。

  永宁脱靴时,小心地顺手将一双靴子塞入床榻下的壶门内,以免被外人窥见。然后,他从床前灯槊上顺手拔下一小截残烛,无声地纵身上床,坐至帐深处,摘下腰带上的火石、火绳,嚓嚓地打火,引燃火口,将残烛点起。燃烛被他放入床角一只涂金银鸭薰炉内,合上鸭背形的满铸镂空花纹的炉盖。微微跳跃的烛光立即从银鸭背上的镂花中泄出,隐约映亮了永宁沉郁、若有所思的面庞。

  二人一时静坐不语。永宁怕冷似的将双手罩在薰炉上取暖,借着烛光,宜王看到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只象牙扳指,甚是眼熟。兴昔亡可汗的长子阿史那俀子往日常常佩戴这样一只象牙扳指。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合奏《高昌盐》的乐声。

  “俀郎做了我西突厥左厢五部的可汗了。”永宁开口道,并无欣悦之色,把扳指摘下,递向宜王。

  宜王心下明了。兴昔亡可汗在被捕之时,他的长公子俀子正好受命密送东突厥密使离开神都,侥幸逃脱了网捕,便顺势随东突厥人一道,潜行数千里,西出阳关,逃归突厥故土。如今,他一定是已经安然抵达西突厥的居地。这只扳指,自是他平安脱险以后,派人潜回神都,向宜王送上的信物,以通报他脱险的消息。宜王将那一只扳指随意套在拇指上:“对此事,贤尊、贤兄们怎想?”

  望着烛光,永宁闷闷地说道,阿史那俀子在逃至东突厥可汗默啜的牙庭之后,由东突厥人护送到西突厥阿悉结部酋领泥熟俟斤的牙帐。泥熟俟斤立即派使者持契箭至十姓部族各酋领的牙庭传信,倡议立阿史那俀子为可汗,邀集酋领们共同商讨举行拥立可汗的大祭仪之事。在曳河牙庭中代阙啜忠节摄行政事的永宁嫡母、长兄接得契箭之后,立即派特使将此事急报与安西都护,再由安西以快驿驰报朝廷。为此,圣神皇帝特意派了宫使至阙啜忠节在神都的赐宅赏赐五只于阗金瓜,以嘉奖忠节一家父子对圣朝忠心无贰。

  宜王听着,随手抚弄着扳指,默默点首沉思。“我如今这番处境,让我将它们藏在哪里呢?还烦你代我收藏着罢。”他说,将扳指递还永宁,永宁默然接过。

  “可给我带来什么奇巧物什?”宜王问。

  永宁听了,从鞶包中掏出一只犀角钿盒。旋开盒盖,只见盒中装有一只样式奇特的藤圈,以及一块乌黑的药块。

  宜王一见会意,接过钿盒,问:“灵用吗?”

  “很灵用。我从一位道行极深的天竺高僧那里求得了两副,他从天竺万里带来,很是不易。”

  宜王听了,心中有些置疑,遂问:“怎么个用法?”

  永宁将用法讲了。

  宜王忽然笑起来:“二十五郎!你若是为了送这物什被定成‘私谒罪’,崔二郎一定会活活气死!”

  永宁也不在意地笑了。

  宜王一扬眉毛,忍不住调谑道:“转转也说这种物什灵用?”

  永宁一时忘形,笑着向宜王肩上重重打了一拳。

  “她如今怎么个情形?”宜王笑问。

  “喏,她如今可是声价日腾,无人能比了,”永宁立时神采飞扬起来,恢复了宜王从前熟悉的无忧无虑模样,“现今,若请她去宴席上做酒纠,得按燃烛算酬。只要她人一到,每燃尽一烛,便得酬谢她一匹绫罗。如果请她唱歌,还得另外计酬,唱一支歌,至少也得以一匹绫罗相谢。客人们谁肯显得寒酸呢,一曲往往要谢个三匹五匹的。饶是如此,转转的邀约还是多得应付不过来。要想请到她,一定得通过她的熟识们帮忙通融才行!”永宁眼波闪了一闪。

  “真的!如此说来,比她成名早得多的徐玉英,郭月儿一干人,岂不是反而难以望尘了?”

  “那当然!”永宁得意非常,“这些人中,有谁曾由一群贵公子为了她群聚械斗?以至惊动得天家贵婿在尚主前三日亲自到月陂里去调解?”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宜王问。

  永宁只是笑,停一会,才道:“自然是因为有人对转转不敬呗。”

  “这等事,怎会牵连到崔二?”

  “他不去劝解,谁肯罢手呢?这殴斗怎生完结?”

  宜王轻轻向永宁腿上踹了一下:“我真恨不得替崔二揍你!”

  永宁半垂下密密的睫毛,嘴角上浮着一丝笑影,不答言。

  “你可知我怎想?”宜王道,“我近日一直想,你二人既然如此有缘,不如由我帮你一笔资财,你买一所宅院,将转转好生安置一下,你们一起消停地过个两三年。”

  “殿下如此恩顾,我感激不尽,”永宁闻言,眸波明动,慢慢思忖着,“如果这般措置,我……是不是就得天天去她那里?”

  “这可全由你,”宜王很是好笑,“既是你出钱将她……”

  “这道理,我自然懂,”永宁忙说,伸舌尖舔一舔嘴唇,“可是,如果我不天天去,她耐不得寂寞,又与别的少年暗中生情,我怎办?杀了她?我又不能装痴子,让众人取笑!”他越想越摇头,“转转可不是寻常妇人,要她几年里闭门静户地过活,不在众人面前唱歌,不外出与王公贵人、豪侠名士交往,她一定不肯。她一旦被惹恼,可难对付。前两日,她公然在通街大道上与教坊的张好好厮打起来,将好好的一张脸抓破成那般!”

  “哦,”宜王吃惊,“转转为何竟与好好这般恶斗?”

  永宁眼波一闪,宜王顿时悟到自己问得多余,令神都最有声誉的名娼与名伎不顾一切恶斗的因由,分明就安坐在眼前。他不禁又笑起来,伸足再踹永宁一下。

  “我还为殿下带了这个。”永宁又掏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露出一排精钢制成、如同利刃一般锋利、专用来装在斗鸡鸡爪上的鸡钜。

  宜王接过来低首细细赏看,耳边,永宁忽然冷笑一声。

  “安西急报传来以后,关于如何对待此事,朝廷上是群议纷起,不少人主张派大兵进行惩剿。最可笑的是魏王,竟然力主效裴行俭故事。大王不知,最近,波斯王尼涅师与吐火罗王联名向朝廷进表,奏称大食派驻波斯的现任都护懦弱无能,二王将趁机发吐火罗军收复疾陵城,请圣朝派军援助。——于是,魏王一干人就要效仿裴行俭!他以为突厥人既是戎狄,就是会一再中计的傻子!”永宁气得面孔红涨。

  这时,窗外的乐工奏起了新翻《昔昔盐》。在悠扬不断的乐声中,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宜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好友。

  一旦提起裴行俭昔年以智计平定西突厥叛乱企图一事,永宁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自然心感恼怒。当年,西突厥部酋阿史那都支本受唐家恩遇,被册封为左骁卫大将军、匐延都督,他却心怀异志,悍然自立为十姓可汗,并且暗中阴谋联兵吐蕃,进寇安西。为平定都支之乱,唐家老将裴行俭定下了一个智计,为大帝、天后采纳。其时,避难至洛阳的波斯王卑路斯刚刚病逝,大帝遂册封卑路斯之子尼涅师为波斯王,又册授裴行俭为“安抚大食使”,在十四年前的调露元年,裴行俭以送尼涅师还国及安抚大食人为名,率大军进发西域。西突厥人以为裴军之行意在进攻大食人,与大食争夺波斯之地,果然未加深疑。裴行俭一路所经之处,皆召邀当地国主、部酋一起宴饮、狩猎,显得颇为闲暇,西突厥人闻讯,愈发松懈了戒心。经至西突厥地域时,裴行俭亦派使节邀请阿史那都支至裴军行帐中共宴。都支果然中计赴约,遂为唐军擒获。裴行俭复派人持着从都支身边搜到的突厥令符“契箭”前往十姓各部,诈召十姓酋领速来会见都支。诸酋领不知就里,果然应召,遂一一中计成擒,被裴军一律执送至碎叶城。胡禄屋阙啜阿史那忠节亦在被擒成囚之列,与其他西突厥酋领一样,他在将妻、子送入圣朝作为人质之后,才被释放,回转自己的牙庭。裴行俭兵不血刃,便一举平息了西突厥作乱的阴谋。正是在那一年,未及六龄的永宁与四位异母兄长一起,被裴军带回神都,从此作为阿爷交送圣朝的信质,留居至今。

  “你该去了。”宜王说着,从枕旁掏出一只丝囊,扔向永宁。永宁解开丝囊,里面是十余颗晶莹圆大的珍珠。这时,宜王忽然凑口至他耳边,低语道:“替我传语给俀郎,凡事最忌操切,这起首一步,他一定要想法在自己族人中扬立威名,收抚人心,二三年之内,且莫起报仇之念。杀父之仇固然深重,可是,他只有笼络住十姓人心,才能成事。告诉他,他送我的仪物,我命你替我细心珍存着。大家倘能有它日,定然互不相忘,共图一番别样的光景。”

  永宁慢慢点了点头。“伊波斯最近欠了大大一笔赌债,右玉钦卫的孙二十四他们几个也正缺钱使,殿下的这些珠子真是及时雨。”他将丝囊拴紧收起。

  “别惹事。”宜王警告。

  “我自然不会直言这是殿下的赏赐。”永宁回答。

  “哦,还有一事,”宜王又道,“近来,教坊、诸勋贵府上的歌伎们竞相传唱一首《长安古意》,可是真事?”见永宁颔首,他又问,“流传很广吗?”

  “这一首歌,辞既新丽,曲调又悠扬上口,自然是人人爱唱。那些在酒楼食肆中卖唱为生的土伎们,近日也常唱这歌子。”

  “我猜也是如此,”宜王沉吟,“据我想来,神都城中近来一定流传不少人们胡编的关于崔二郎的笑谈,讥笑他是一个如何趋炎附势、背妻负义、向诸武摇尾乞怜的小人,对不?”

  永宁微涨红脸,不答话。

  “听说,这首《长安古意》是卢照邻那个才子的大作?”宜王眼光一闪。

  永宁登时会意。他手抚下颌,思忖道:“这狞汉目今寄宿在集贤坊金鸡曲内著作郎杜审言宅上,我早已探听清楚。不过,据我听说,这卢照邻好像是染有风疾一类的沉疴,四肢僵痹,举动不灵。打他一顿,他也不成个对手,反而显得咱们欺人。”

  “那么,便宜了他,”宜王扫兴地说。然而,他仍不甘心:“只是你虎头哥吃了哑巴亏。受衣冠士子们这般奚落,对他来说,真比挨一顿杖笞还难堪呢。”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均闪过一丝恶谑的光芒。“好,我想个法子,让措大们从此知些深浅。”永宁道。

  宜王看好友一眼,忽然笑道:“别闹得太过。卢照邻是大帝朝旧臣,天下名士,我不许你让他太受惊吓、太难堪。再者,崔二专一好结交这些文人骚客,与杜著作是相识,此事若被他听说,他一定恼你,又要与你绝交。”

  “哼,他就会用绝交来气我。他真地与我绝交一回试试!我能让十六卫与羽林军的人天天在他那左翊羽林中郎将府府门前群殴,看他怎样向上官交待!他终究得与我讲和,向我赔不是。”

  “真真岂有此理!”宜王又被引笑了,“好,快走罢。”

  永宁听了,掀帷推屏,探手去床下摸出靴子。

  “等一等!我有一件事托你。”宜王忽道,附耳向永宁低言了两句。

  永宁听得,大吃一惊。“又要这等药?为什么?”

  “你上一次帮着寻来的药,已经快用完了。”

  永宁目光炯炯地望宜王一会,脱口道:“怪不得!我们还曾悄悄议论,大王怎会一直没有儿女,原来是这样!”

  宜王敏锐地回视永宁一眼:“哦,你们曾经议论我?”

  永宁自觉失言,低了头,嘟囔一声:“死罪。”

  窗外,一曲奏毕,稍停,又奏起了《杨花》。

  “有人不愿意我有子女。”宜王忽然说。

  “是谁不愿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怀胎的婢子总是会暴毙。她们想留自己一条命,就得想法子把腹中的孽障早早弄掉。”

  “莫说了,大王,我都明白了。”

  宜王的手被永宁有力地紧握住。二人执手在暗中静坐了一会。然后,永宁伸手揭开薰炉盖,将炉中的短烛吹灭。他穿好靴子,从薰炉中取出熄灭的残烛,插回灯槊上,在暗中向宜王郑重行礼,接着,从后窗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宜王独自在帐中出神半日。久待在阁外的新荷终于耐不住,持烛悄悄走了进来。

  “乐工在堂外吹奏已久,夜深了,冷得很,请大王用晚膳,让他们在堂上为大王演乐罢?”她小心地说。

  宜王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忽然,他悄声问:“你,真的相信我会有什么‘它日’?会有什么‘别样的光景’?”

  “当然,我真的相信。” 烛光映亮了新荷面庞上的光彩,“奴婢们今日为侍奉大王受苦,岂能是白白受苦呢,自会有苦尽甘来的一日。”说毕,她转身出去,吩咐其他婢子传膳。

  一时,宜王独自坐在昏茫中。中堂上点起了明烛,蹙金彩绣的帘幕上隐隐透映着烛光。隔帘传来新荷督导众婢布膳的语声,人们忙碌走动声,器什的碰击声。

  宜王起身走入床后暗阁里,点起明烛。然后,他轻轻推开漆棺的棺盖,拉过放置在棺内顶头处的一只小箱。打开箱盖,但见金工和绣女们精心制作的若干样贴金衣裙整齐地叠放在箱中。

  宜王默默凝视片刻,一丝朦胧的狞笑升起在他颊上。

  他挑出一件贴金箔天马、银箔麒麟纹的鹅黄罗襦,一件贴金箔蛱蝶、银箔芙蓉花纹的梅绿罗襦,一件贴金鱼蛟、银波浪纹的天青罗襦,以及三条贴着一朵朵金箔梅、菱小花的单丝罗笼裙,令新荷等送到王妃那里,请王妃代宜王进呈与圣神皇帝和太平公主。

  翌日,已是月上时分,皇帝忽然派遣宫使赏赐宜王一份盛在水晶盘里的拌鹿舌,嘉奖他的一片纯孝之心。

  九

  只听门环拍响,接着,门声轧轧,陈尚仪的语声传来:“贵人在忙罢?”说着,她与院监沈公公已经入院,沿院廊匆匆走来。

  柳才人忙招呼二人来中堂上坐了,彼此见过礼,陈尚仪不及说两句闲话,便说道:“此来相扰,是有件紧要事,要请贵人一起商议。尚方监新传了谕令,命咱们这里一年以内赶作出三千匹五彩花帛。后年,神都要建成一座‘天枢’,圣驾将亲御端门,率王公百官庆宴,这些彩帛要用去在端门前的天门街上搭设结彩宫殿和彩障、彩帷。”

  “只能请缬院的人辛苦了。”柳才人听说,不由娥眉微蹙,“一年之内,绝对织不出如此多的彩锦,何况,朝廷终不会糜费到以彩锦作路障罢。从各院多抽一些人手去缬院帮忙,夹缬、印缬、蜡缬、扎缬诸法一齐用上,也许能对付过去。”

  “谁想不到用缬染?”陈尚仪道,“可是,尚方来使明令,彩帛花纹一定要新丽,要有花鸟、人物等诸般图样,而且,花样变化要多,一种花样,最多只能用在三疋上,依此一算,也要一千种花样。每种花样即使只作三色套印,也需三千张镂版。若靠夹缬,咱们这里几个刻工,一时哪里刻得出那么多镂花木版?若是用蜡缬,就得要人一幅一幅在帛面上涂画蜡花,也太费工!”

  “是这样?”柳才人蹙眉沉吟,“朝廷在这里置这一处绫锦坊的缘由,尚方监织染署莫非不知?咱们这里人手少,规模小,这些年,朝廷也一向不曾强求咱们成什么大事。今日这是怎么?”

  “哎哟,贵人没有听到尚方来使的话!”沈公公道,“据说,树天枢是一件大事,尚方辖下各署这二年里是休想消停了。听来使说,那天枢是一根铜铁铸成的大柱,有一百多尺高呢。为这事,尚方监从民间四处买铜铁,一时都买不足!此外要用的诸般物什还多呢,派在咱们这里的三千疋彩帛,不过是其中的一小宗罢啦!陈尚书,我是老昏了,听来使说了半日,还是弄不懂,树这天枢是为了什么?请你给柳贵人细说一说。”

  陈尚仪叹一口气。“我也听不懂,不过,据我看来,这一回,咱们若是误事,可是难以担待。来使一走,各院司事便分头找诸位见识广、有心计的能人商议,欲寻出一个妙法来。贵人可有什么主张?”

  柳才人只是缓缓摇首。三人一时无计,相对愁眉不展。这时,院门响动,却是苎罗走来传话,说是赵婕妤请诸位屈步去芙蓉楼,尤盼柳才人莫记前嫌,也一起去。柳才人闻言,只得随陈、沈二人同往。

  三人至赵婕妤住处,才知晴虹、丽纹、霞辉诸院的巧匠们都已经应邀聚至芙蓉楼,不一时,其他诸院的院监及巧女们也纷纷来到。只是来人个个面色沉郁焦虑,彼此见面,皆无多语。唯有赵婕妤面带笑意,一一招呼来人就坐,招呼毕,便自向一盏小油灯上薰制剪纸花样,令客人个个诧异。直待诸院人已经约略聚齐,赵婕妤仍然不慌不忙,默默地将剪纸花样又薰烤片刻,然后递向陈尚仪。柳才人知道,这是妇人们复制绣花纹样的惯用方法。将绣花纹样用剪刀剪刻成镂空的剪纸花,再将剪纸叠放在一张白纸上,以二者倒覆在油灯上方薰烤。白纸上,凡无剪纸覆蔽之处,都会被油烟慢慢薰黑,如此薰烤一阵,剪纸花便在纸上留下了白影。

  柳才人顿时悟出了赵婕妤的意思。但是,此时诸院能人毕集,她不愿多言,只是注视着陈尚仪。陈尚仪亦即醒悟,不由一拊掌:

  “对呀,以夹缬法染花,何必非用镂花木版?”

  一向专工缬染的霞辉院染女春娘也接口道:“正是!将油纸、蜡纸多蒙覆几层,便一定不会被染色浸透,剪出镂花,不是一样可以做染版吗。”

  “我想,这宫里年轻有力、会刻木版的宫监固然少,”赵婕妤笑吟吟开口了,“宫娥哪一个还笨到不会用剪子剪个花纸?莫若让画工们专一绘稿起样,另外,各院里皆有似柳贵人一般的能人,虽然不曾从师学徒,却自己学得一手绘花样的本领,也不妨一起各尽所长,齐绘样稿。”说着,她回眸向柳才人善意地一笑,柳才人便只得回以一笑。赵婕妤续道:“宫娥们依样剪花版,宫监相助缬院的人一起染色,岂不是个法子?”

  满堂人登时一片欢悦,对赵婕妤的主张皆啧啧称是。接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补添意见,又商议各院分工,叙定工序。最后,因为这一切全得力于赵婕妤所想出的妙法,众人遂一致推举赵婕妤为这一工役的役长。人声纷议中,柳才人察知,赵婕妤时时得意地睨视向她,仿佛孩童在争斗中赢胜了一回,在窃自喜悦不已。

  柳才人只作不知。待至随众人一起散出,她在芙蓉楼外悄悄拦下陈尚仪与沈公公等人,对他们说,自己有心暂抛下织成锦,与大家一起赶工缬染彩帛。沈公公听了,不假思索,便摇首道:“怎能令柳贵人执这庸役呢!贵人自己不介意,我们也不敢这般屈才呀!”

  “正是,虽说这一宗役事工量大,也不至于一定烦动贵人一起受累!”春娘搭言。

  “嘿,何必说这些生分的话!咱们一起熬了这些年,是一家人,如今有了这样一桩重役,我不与大家一起分担,心里不安!”柳才人忙道。

  “贵人放心罢!有赵贵人主持,此事耽误不了!”春娘暗示地向芙蓉楼院内努嘴。“你们两位贵人中,有一位肯出面操持此事,也就够了!”

  柳才人知道春娘的顾虑何在。赵婕妤一定不愿柳才人参与这一宗工役,唯恐她的灵慧会令自己相形之下黯然无光。

  “我并不是要做主持。”她恳切地说,“我只是想,自己会剪几样花样,加入进来,也添个人手。”

  众人见她这般坚执,也不好再拦。

  “那就委屈贵人啦!”陈尚仪发话道。

  说不出的,柳才人顿觉心头一阵轻松。

第四章

  一

  残雪犹未销尽,但是,御沟的寒冰已经坼裂了,一沟初融的春水哗哗急流不已。

  紫儿与几个似她一样梳双髻,穿上领衫、条裤、编线履的童幼宫娥、宫监,披着薄绵披袍,聚在御沟边玩耍。在一片咭咭呱呱的欢声中,他们将一些纸叠的小船轻轻放入沟中流水,赏看纸船被急箭般的春流所携带,漂入高峻的朱红宫垣下白石砌就的拱形渠孔,流出宫外,去至人间。

  “我的船漂出去了!我的船漂出去了!”紫儿欢叫。

  忙碌中不见了紫儿,柳才人便猜到她是贪玩溜开。正好剪花样剪得手发酸,柳才人索性放了剪子,借着找紫儿,四处闲走一走。不意却在宫苑的这一处角落里,撞见紫儿和小友伴们玩纸船。

  柳才人赶上前一把揪住紫儿,拽着她便往回走。紫儿见她脸色难看,吓得一声不敢出。将至七襄楼,霞辉院的春娘远远路过,望见柳才人,便折向走过来。

  “贵人听说么,赵贵人今天早晨上吊自缢了,韩长寿也自尽了,”春娘眼圈红红的,凑近柳才人,低声说。待欲再说什么,瞥见紫儿正瞪圆眼望着她,又见左右往来人迹不绝,便一点首,抽身自去了。

  这突来的噩讯让柳才人一时怔在当地。她携着紫儿慢慢归院,紧销院门,坐在堂上,拿起一幅缬染花样,把剪了一半的菩提树纹继续剪完。察觉紫儿不时一脸疑问地偷睨向她,柳才人低喝:“你今日骨头犯痒么。”紫儿连忙俯首下去。

  不久,有人敲响院门,紫儿跑去开门,来人是陈尚仪。她未携随侍,独自一人姗姗走来。柳才人将两把剪子递给紫儿:“剪刃钝了,去找泉子,让他给磨一磨。”紫儿只得接了剪子跑走。

  陈尚仪坐定,见柳才人忙着要亲自煎茶,便道:“别忙罢,我略坐一坐便走。你自管做你的活计。”

  柳才人只得罢了。陈尚仪半日不语,一味犯怔。柳才人便继续咔咯地剪出菩提树下的长鼻白象。

  “赵贵人的事,柳贵人听说了罢。”陈尚仪忽然开口。

  柳才人“嗯”了一声。

  “是我亲口劝她自尽。”

  柳才人不由停住手中的活计。

  “她若是被押回洛阳宫,交由内寺伯们审纠,就更糟了。”陈尚仪仿佛难以喘息一般,长出一口气,“如今,诸位司事的一起商议,都有心合力将此事瞒下。赵贵人还是可以陪葬在大帝山陵畔的!”

  “是呀,这等事一旦传扬开去,于咱们一宫的人都无益处。”柳才人应道。

  陈尚仪又是半日无言。

  “其实,这些作假夫妻、干那些下流行径的秽事,自古掖庭中常有,”过一会,她开口道,“只是赵贵人心高气傲,得罪的人太多,她在绣院中的冤家设计捉奸,令她在人前出丑。”她深深叹一口气,“小苎罗因为常常挨打,罚跪,饿饭,怀恨在心,就与这些人勾结,做内应。小孩家不明利害,哪里知晓自己造了多大的罪孽!”

  “赵贵人命薄,”柳才人无话可说,漫应一声。

  “她与你我不同,天生难割业根,这长门深宫中苦修的功课,实在与她无缘。”陈尚仪的泪水汩汩流下,“唉,竟是我逼死了她!我作下了什么样的恶业呀!”

  “大家,你莫要这样想!”柳才人心中一阵刺痛,“她若是能够陪葬在大帝山陵畔,便是你,是这一宫的人成全了她。”

  “这半日,我真是心中憋得慌,只想找一个人说上两句话。”陈尚仪发出一声低抑的呜咽,“苦命的人哪,你当初就是降生在娼楼,也会比今日强哪!”

  一向雅正矜持的陈尚仪忽出此语,柳才人不免心觉格外凄凉。她连忙起身出房,唤紫儿捧来热水、面巾。立候在门外,待紫儿将诸物捧至,她接过,回至房中,重新掩紧房门。陈尚仪已经渐渐止泪,柳才人亲手拧一条热巾递与她。陈尚仪接巾揩拭净面上的泪痕。

  柳才人去取来镜奁,陈尚仪垂下目光,以热巾慢慢擦拭着双手。

  “韩长寿不肯死,沈公公只得派几个力大的宫监将他勒死。”她忽然说。

  柳才人取粉盒的手一下停在半空。终于难以自抑,她眼前模糊了。

  陈尚仪自她手中取走粉盒,在一片沉默中,对镜补画了淡妆。然后,她默默起身离去,柳才人也默默起身相送,直送至院门外。想起一事,她将陈尚仪叫住:

  “赵贵人有一套琉璃金银茶具,是在她来尚方之前,大帝所亲赐……”

  “我会留意,一定让她带走,”陈尚仪低声道。转身欲走,她又停住,低首想了一想,道:“有一件事,我本想迟些日子再说与你。索性说了罢,也了我一件心事。赵贵人要我传话给你。”

  “哦。”

  “她要我一定让你知道,她是穿着缝有织成裙腰的那一条白罗裙走的。”

  “什么?”

  “她是……”

  “我听清了,我听清了。”

  在掠得枯梢咔咔作响的料峭寒风中,二人默然对立一时。然后,陈尚仪转身姗姗走远了。

  重新销了院门,柳才人忽然听到,七襄楼二楼的东厢阁里传出丁丁当当的声音。

  用来织制织成衣料的那架小小织机,一直安置在七襄楼二楼的东厢阁里,不曾移至锦机工坊中去。自从柳才人随众人一起着手赶制三千匹缬染彩帛,这东厢阁便一直闲闭着。

  此刻,丁当声是泉子挥锤而发出的。只见这小宫监跪在织机前,正将一方薄木板水平地固定在织机的四个支足之间。他干得专注,将最后一个钉子钉实,站起身,揩净手,又小心地摘下悬在织机旁的那一张五彩锦样,把它铺展在新钉好的木板上。满意地擦了一把汗,他这才看到循声来到的柳才人,立刻,在他脸上放出腼腆而得意的光辉。

  缂丝织机绘制图(摘自《中国织绣服饰全集·织染卷》)

  柳才人慢慢至织机前坐下。透过机上瀑布似的银白经丝间的细隙,她隐隐看到了平铺在下面木板上的锦样。韩长寿所绘的锦样,原本是悬挂在织机的一旁,她织作当中,需得时时扬首,参看画样上的纹彩变化。今日经泉子这一番巧心安置,此后,她在织作中随时可以将眼光漫过经丝,端量那画样,不复频频举首俯首之劳了。

  翌日黎明,望着镜台旁的罗褥,她音声微颤,轻轻唤道:“金蛇,蛇仙,请你屈尊现形。”叫过这一声,她害怕起来,不敢再唤,只是屏息静待。良久,倚壁一侧的床帷微动。透过半旧的碧罗帷,她看到一道金光沿床屏上沿滑移。接着,金蛇沿帐杆溜下,游过罗褥,盘立在她面前。

  “如若你有意送金线与我,请你尽管日日送来罢。我有用处。”她说。

  金蛇忽然消失了。余下她一人独自惴惴许久。

  二

  从梦中惊醒过来,宜王睁大双眼望着帐顶,半晌一动不动。才逝的梦景令他痴怔了许久。忽然,他猛地翻身,将脸面埋在用新晾的菊花做枕芯的纱枕上。鼻息中盈满干菊瓣的清气,他闭上眼,久久地、尽情回味着美人在梦中施与他的嘱托。

  然后,宜王悄悄起身,在寝衣外胡乱罩了一件外袍,又穿了靴子,从后窗无声地跳出了寝阁。天时尚早,光风堂的奴婢们大都还没有起身,只有几个执贱役的小阉奴在清扫院子,一见宜王,不免吃惊,可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无声地跪到地上向宜王行礼。

  宜王慌慌张张地一路绕湖而行,到达工坊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绕过半个工坊院,直转到三间金工室的后窗前。透过半开的窗子,可以看到金工们已经上工了,张成轻声哼着歌在清理工案。

  “阿成!”宜王轻唤一声,“出来!”

  张成闻声转身,略显惊讶,不过,他两步跨到窗前,从后窗上跳了出来。

  宜王拉着他便向无人处走,直走果林深处才停下。他不安地环顾一下左右,悄声问:“当初,我要用金线,你给了我一团线,你还记得吗?”

  “那金线可还合大王的意?”张成听问,立即露出笑意。

  宜王看一看他。“那金线,可……有甚不一般处吗?”他胆怯起来。

  “大王,那金线,可是大大地不一般哩。说一句渎冒的话,就是尚方所出的内作金线,也不及它。这是施利用他们波斯国制金线的法子做得的,咱们中土原不曾有。”

  “噢?是这样?”宜王不由一下挺直身,“他做了多少这等金线?都给我拿来!”

  “禀大王:他就做了那一小团线,以后再没做过。是娘子不许做的。”看宜王不解,张成解释道,“这些波斯胡刚入府时,曾经每人做了一样金器,算是展示手艺。施利就做了那一团金线。娘子看过那金线以后,当即发话,不允施利擅自制作,传令王府中只能还用御赐的内作金线。”

  “为甚?”

  “娘子谕教:这波斯金工所制金线,看去竟比尚方内作金线还要精美。若是王府改用他制的金线,岂不竟是要使用至尊都不曾使用的珍物?这岂不是僭越礼制?谁敢犯这一等大罪?因此,娘子传命,不许波斯金工擅制金线。”

  宜王怔了一刹,忽然,用力一拍身边一棵梨树的树干,喜笑颜开地说:“这太妙了!太妙了!”拉起张成,急急赶回工坊院。

  “来鹘!叫来鹘!”他一路走一路大叫,直冲到施利做工所在的那一间工室后。他拉着张成从后窗上跳进室中,然后,上前一把揪住施利的肩膀,几乎把他从坐床上提了起来。老胡身上的一股异味袭来,令他忽然受到蜇刺一般,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身上为何总有异味?”宜王一声厉问,令匆匆赶来侍候的阿六、捧剑、来鹘等皆是一惊。

  皱眉想了一想,宜王传命:“搬几个薰炉来,再将我行香用的那一柄鹊尾香炉拿来!这一室里,除施利做工的动用什具,别物都清出去!”说着,将摆放着工匠们的饮水罂和杂用什具的一只小案一靴踹翻,陶水罂、陶碗之属哗啦啦滚落地上,砸得粉碎。

  奴婢们皆满面惊疑地看向阿六和捧剑。捧剑与阿六对了一个眼色,向持戟摆了一下手,持戟立即率几个阉奴忙忙去了。这里,阿六和张成便指挥众人清理室中的杂物。不一时,持戟等搬来了几座涂金大银薰炉,婢子们也随着一起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将薰炉布设在室中四处。新荷亲自点燃鹊尾香炉,奉与宜王。宜王看了一看惴惴立在室中侍候的众人,又是一阵难抑的躁怒。

  “出去!都出去!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人气沆瀣的,怎么受得了!”他吼道,“开窗,透气!”

  众人一听,连忙将窗子皆打开,然后,争相退出室去。施利一脸听不懂的茫然,见众人退出,不知该当如何,犹犹豫豫地也随着向外走。

  “嘿,你站住!”宜王忙发一声喝。

  来鹘冷笑着,用胡语叫住施利,自己随在众人后面走出,却又转到前窗边,大胆地立在窗外不去,一脸暗嘲地观量着宜王的行止。

  宜王手持香炉,如在佛寺中行香礼佛一般,手持燃香的长柄鹊尾金香炉,在室中缓行一周,向室中各处散香一回。然后,他归座,令施利立在他面前,由他亲自持香炉在施利身前上上下下薰香一遍。薰毕,宜王一把紧攥住施利的手臂,转向立在窗外的来鹘,好似满怀仇恨一般,用一种诡秘的语调,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告诉他,从今天起,我要向他学制金缕线。”他浑身上下不能自禁地一阵阵寒栗不止,双颊却如醉酒一般烧得彤红。

  来鹘不解地皱起眉头。

  施利听了来鹘的传译,也露出意外和困惑的惊色。他低首看向自己的手臂。宜王大力揪住施利臂腕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动,几乎带动施利的手臂也颤动起来。

  施利轻轻地,但是有力地从宜王的把握中抽出手臂,慢吞吞转身去取来几片金箔。

  “制金箔的法子,是将这金箔切割成细缕,再……”来鹘抱起双臂,冷冷译道。

  “等一等,等一等,”宜王截断道,“金缕线是由金箔制成的?”他目光闪烁了一会,“那么,我就从制金箔开始学起。”

  三

  施利将一块纯金胯具放至炉火中烧得将熔未熔,从被烧软的金块上切割下莲子大小的一颗金豆。

  从窗外,忽然传来张成的低语:“一早就醉成这样!”

  “我一再说,不要闹新花样,你们偏偏不听!如今引出这等麻烦,今后可是别指望安生了!”阿六低声抱怨,显然以为不会被屋中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