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利将金豆粒放在砧石上,用刀子将这金豆逐一切割成几十颗米粒大小的金粒。然后,他将金粒尽数收入一只小漆盒里,只余一粒在砧石上,递给宜王一柄小锤,示意他将金粒锤打成薄片。

  “你也敢将我当作麻烦,想尽快发遣了我?”宜王看一看金粒,怒道。

  来鹘笑着传译过去。不料,施利严肃地看着宜王说了几句话。

  “他说,大王且先捶打,结果如何,日后自知。”

  宜王听了,只得依言准备开工。这时,他心内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慌惧。一时,他喉咙中阵阵发紧,心上跳得异常剧烈,浑身俱是汗意,却又隐隐泛冷。他忽然不安地问:“从此刻起,我们是要制金线了?”

  施利听译,面露讶色地答了一句。

  “他说,当然了,这还会错?”来鹘冷笑着转译,微眯起独眼。

  宜王将双手在腿上搓了一搓,忽然察觉,周围一片鸦雀无声。他受惊地抬头环视一下,只见跪在对面的施利,立在窗外向内观望的来鹘、阿六、新荷等人一皆面露惊讶地不错睛注视着他。宜王立即低下头,伸手拿起长锤,向金米上打了一下,似是意欲在众人面前掩饰他的隐秘。

  “太轻。”施利立即发话道。

  宜王加力打了一下。

  “太重。”施利又说。通过来鹘,他告诉宜王,在将金粒锤打成扁片时,用力不可太轻,亦不可太重,否则,金粒会延展不匀。宜王听了,只得加意留心,竭力做到每一锤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不料,他每下一锤,施利不是嫌轻,就是恨重,令宜王渐渐颇觉恼火。他不觉咬紧嘴唇,全神贯注在手中锤上,用心揣摩下锤时施力的分量,一时,倒将心中的惶惑忘去了大半。

  打一会,金粒便逐渐冷硬,施利教他将金粒送入火中烧软,然后,继续慢慢捶打。金粒渐被锤成扁片,宜王也逐步掌握了下锤时应有的劲力。这时,施利不再絮絮教导不停,他手持一柄小锤,默守在一旁,不时止住宜王,由他来东捶西敲,加以补救。

  “大王可还要我讲谈西域见闻?”来鹘忽然在窗上开口道。

  宜王受惊似的浑身抖了一下。

  “你!”他向来鹘粗鲁地吆喝,“你去,去传乐工们到工坊院中练乐,依旧由你为他们传译,我在这里也能顺耳听到。”

  “可是,这院中工匠们做工的一片噪声,如何练乐?”来鹘一扬眉问。

  “哦,阿六,让众工匠停工。”

  “大王!匠人们手上都有活计,只怕停工不得。”阿六一副苦脸。

  “真笨!你不会带他们移至别院去干活?”宜王道。

  阿六听了,无可奈何,只得退出。不久,工坊院中平日常闻的各种噪声一一停了下来。又过一会,院中廊下响起了乐工们齐奏《突厥盐》的乐声。

  这一日里余下的时光便在锤声与乐声中过去。待至黄昏,在施利相助下,金粒被宜王悉数锤打成如纸笺厚薄的金片。

  晚膳后,宜王用香汤洗去一天做工所流的汗水。然后,他令婢侍长久为他揉按肩、背、腰、右臂,尽管如此,翌日,他一起床,仍觉得肩臂隐隐酸痛。

  依宜王的吩咐,新荷率几个婢子连夜为他赶制了一套金工所穿的粗麻衣裤。宜王起身以后,即将这一身青麻布袄裤穿上,又穿了一双庶人的编麻履子,然后赶到工坊。只见施利已经洗浴过,换了一身洁净衫裤,身上香气喷人。心中存疑,宜王认真向施利身周围嗅了一嗅,没有嗅到明显怪味,他才稍觉放心。还是如昨日一般,在工室中持炉行香一遍。待他归座,施利将昨日打就的数十片金片取出,将每一片金片一一各夹入两片羊皮中。这些羊皮两面上皆有乌亮、滑腻的一层黑膜。宜王看了,登时心中狐疑:“这是什么?”

  施利听问,想了一想,转身慢吞吞地去找来了张成。张成解说道,凡是用来夹放待打制的金叶的羊皮,都要经过这般处置——先刷涂上一层鱼胶,再放至油烟上熏染,然后,再涂鱼胶,再熏油烟,如此反复多次,令羊皮上形成厚厚一层鱼胶与油烟的黑膜。经过这般处理的羊皮,因为乌黑发亮,被呼作乌金皮。这乌金皮平展无皱,表面异常光滑,毫不滞涩,金箔夹在其中,受锤击时,不会受阻滞,便能够均匀延展。离了乌金皮,断然无法打制薄金箔。宜王听说如此,又拿过乌金皮放在鼻下细嗅一回,没有嗅到难闻的怪味,才作罢了。

  施利在夹入金叶的乌金皮中洒上经细筛的炉灰,用绳将上下叠合的两片羊皮系牢。将所有内夹金叶的乌金皮垫整齐叠放作一摞,他令宜王用长柄木锤向羊皮上匀力捶打,用力不要太重,亦不可太轻。施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羊皮,看到一层层乌金皮垫内金箔伸展的情形。他一味盯视着宜王捶起捶落,时时出言指点宜王捶打金箔的种种要领。

  金叶夹在羊皮中,无法见到它在捶击下渐渐延展,这一日的劳作顿时显得愈加枯燥。宜王仍是如前一日一般,一阵阵地战栗,常常因了一点的响动而受惊,动辄躁怒异常。

  翌日,施利将缚在一起的乌金皮一一揭开。只见原本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金片已经扩展出数倍之多,延成长宽各寸余的薄金叶,宜王不禁心中一阵欣奋。施利拿出另一些乌金皮,将这些薄金叶一一重新夹入乌金皮中缚定,令宜王继续捶打。宜王遵教,又捶打了整整两日。

  四

  宜王带着几日以来始终不去的如醉如痴的恍惚神色,随施利走入了接箔室。施利通过来鹘,令随侍宜王的奴婢一齐退出。据他说,众人的呼吸、举动会带起微风,将薄金箔吹散。

  “都出去,都出去。”宜王听了,立即挥手斥退众人。

  “我留下来,为大王传译。”来鹘说着,立在室中不去。

  待众人退出,施利立即紧掩门扉,让宜王向室中一张台案旁的坐床上坐下。小室窒闷异常,室内三人很快便是遍体热汗。只见在这间工室的当地生着一盆炭火,室门的门框钉贴有一圈毡条,门扉一旦掩合,便不留一丝缝隙。窗扇上厚糊窗纸,窗扉间也钉了毡条,因此,室内无丝缕微风流动,昏暗中,全凭设在室中的一枝枝高灯檠上的烛火照明。

  依墙立有一排排木架,施利从木架上取下一叠羊皮垫。这些羊皮垫每两张上下夹合在一起,用细绳牢牢捆绑住。他将最上面的两张羊皮垫放在炭火旁的台案上,解开捆绑的细绳。这时,他停住手,掏出一块手巾围捂在口鼻上。宜王便也取出一方绢帕捂住口鼻,来鹘也默然照作。然后,施利小心揭开在上的一层羊皮,露出夹在两张羊皮之间的一层薄薄的金箔。原本只有方寸大小的金叶,此时,竟然延展成长宽各四寸有余的金箔,宜王不由看呆了,双颊上顿时腾地烧热,一时,直是难以相信,这样一大片金箔,竟是由米粒大的一颗金粒捶打出来。

  一张案面绷有薄猫皮的案子架设在炭火上方。施利用两柄羽毛刀将金箔托起,小心翼翼移向猫皮案上。金箔轻托在羽毛刀上,薄于毫末,在凝滞的空中颤颤巍巍,似乎随时会借助一丝风息化去,归入无垠的太虚。

  将金箔移定在猫皮板上以后,施利开始用竹刀将金箔匀割作方寸大小的小片。然后,他拿过放在案角的一叠薄皮膜。宜王定睛细察,只见这些薄膜是用羊内脏的皮膜刮制而成,薄得几近透明,一片片四四方方,长宽方寸有余,表面十分光平。施利用一根竹挑棒沾些口中唾液,将金箔粘托住,轻轻移至一张薄膜上,用另一片皮膜覆盖起来。

  “数月以前,我曾经在洛水边饮酒赏春,隔着柳影,遥遥望见远处一座高阁上,一位贵人临风远眺。我总是忍不住地在想,那一位贵人如今哪里去了?”来鹘忽然自语似地说。

  停了好一会,宜王才艰难地一点点把目光移向来鹘,空茫地停在他面上。他这等睁眼做梦的光景,令来鹘终于不自在起来,恼怒地轻咳两下,忽然向施利说了些胡语,施利听了,抬首奇怪地看宜王一下,当即起身转至木架前,自去整理架上的物什。

  “殿下放心,我只是对老胡说,主父要问我西域有何房中御女妙术,在众人面前害羞,不敢问,此时乘机问我一问。我还对他说,汉家儿皆是这般造作,说话做事都是遮遮掩掩。”来鹘冷笑一声,“受制于人,不好受罢?”

  宜王伸手拿起施利丢在猫皮案上的竹挑棒。“告诉施利,我要做这个。”

  来鹘终于压不住怒火,一把揪住宜王的衣领,凑至他面前,低声道:“唐家旧臣已经与我家可汗暗约好了!”

  “好,好,那是好极。”宜王连连点头。

  施利被身后的声响惊动,回首看来。来鹘连忙松了手坐正,气得褐黑的面皮涨成血紫。他对施利说些胡语,施利也答了两句,来鹘听了,一声冷笑,译道:“大王成日喝那么些酒,手抖,所以干不了这个。”

  宜王低首看向自己的手,果然看到双手都不由自主地在微微发抖。微撩起蒙面的巾帕,他将挑棒送入口中。

  来鹘说了一句胡语,施利立即去室角落一个什具柜里翻寻。

  “我对他说,大王怎会用沾有他一个贱奴口水的挑棒!”来鹘冷然解释道。

  舌尖触到被施利舔过的竹棒端头,宜王又直着眼犯怔起来,忽问:“可汗大人和突厥众儿郎如此辛苦,不知老臣们应了些甚?”

  “事成之后,我突厥子弟可以在神都任意游行一月,依照李公与我家秘使的约定,神都城中,宫苑、官属、百官,留归唐家,其余妇人、工匠、市肆上的财物,只要突厥子弟能够带走,就都归于我家。皇嗣殿下会另外出内府金千斤、银五千斤、绫锦二十万疋相谢。”

  “对,应当,应当。”宜王点头,从口中抽出挑棒,眼神茫然地在猫皮案上游移,忽然,以一种奇怪的语调道,“可汗大人千里迢迢,来匡复唐室,再多得些酬谢,也不为过。告诉你家可汗,我应允了,事成,要以金二千斤、银七千斤、绫锦三十万疋相谢。”

  此时,施利领会到主人的意思,连忙过来,将两张绑系在一起的乌金皮解开。

  来鹘用独眼着实地盯了宜王一会,慢慢问:“殿下想也该知晓,谁将是唐家新君?”

  “当然知道,当然知道。”宜王会意地向来鹘转目一笑,“难得我四叔这般为唐家操虑,我定会重重地赏他,定会重重地赏他。”

  来鹘玩味着宜王的话,若有所思。

  此时,施利已经将一片金箔分切成方寸大小。宜王仿学着施利的做法,将沾了唾液的挑棒伸至一小方金箔下。竭力试图抑制住手上的颤抖,他轻轻托起被唾液微粘在挑棒上的金箔。

  五

  “大王请看,都依王教做好了。”持戟跪禀道。

  经木匠和众奴子连夜赶工,揭箔室四壁都换上了新窗扇。这些窗扇用木条拼出一个个的方格,方格中嵌上了厚厚的云母片。为此,宜王命众奴子瞒着王妃,把别业中能搜罗到的云母屏风都拆了。此刻,窗上云母片片澄莹,几近透明,日光透过云母片射入室内,让揭箔室中弥漫着朦胧的乳白的光。

  “张成!我问你,怎么做金线竟然这般费事?”宜王抑制不住烦躁。

  张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犹犹豫豫地道:“是啊,制金线就是费事……是为大王这样的尊贵人做的嘛,当然要费功,要经多道工序。”

  宜王斜眼看到立在一旁的来鹘,喝道:“你去,这里不需你搅乱!阿成,你来帮着这老胡。”

  喝退了众人,紧掩上门扉,张成、施利拿出一张张已经被揉拉至极薄的羊皮,这些羊皮经过精工鞣制,柔软得有如丝纨一般。两个工匠将羊皮平平地钉牢在一方大木板上,然后,向羊皮上匀刷一层胶液。接着,取出中间夹护有金箔的两片薄皮膜,用竹夹将金箔以及遮覆其上的皮膜一同夹起,小心移放至涂满胶液的羊皮上,再用手指在覆在金箔上的皮膜上来回轻按,通过皮膜,将下面的金箔黏实到羊皮上。

  张成性喜说话,不待问,就向宜王解释了片膜的妙用。——将金箔移至涂了胶的羊皮上放平,是一件很需巧劲的活计,手稍一抖,或是捏竹夹的手稍一用力,金箔便会破碎。如今将金箔与覆在其上的皮膜一起夹起,皮膜结实柔韧,多受些力,也不会弯皱变形,工匠即使手上力大些,或是微抖一下,皮膜都能承挡住,相应地,便保护了金箔不易破碎。此外,金箔置于羊皮上之后,要轻加按压,以便黏实。可是,人手上皆有汗气,若是直接以手按压金箔,手指上的汗湿容易将金箔粘黏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膜按压,便不会有这等麻烦。

  “这一道工,他们西域工匠与咱们中土工匠的做法差不多,当然也有些个不同。”张成说道,“咱们中土大多用竹纸代替这皮膜。依我看,还是竹纸更轻挺好用,几次劝施利换用竹纸试一试,他都不肯。看他那样子,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纸,不知纸是什么物事似的。听来鹘说,西域还真是没有纸,只有牛羊皮,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诳我。”

  接连两日,施利和张成这两位西域与中土金工匠,将一方方金箔从夹护的皮垫中次第取出,相继平贴在刷过胶的羊皮上。续贴金箔的边缘被稍稍叠压在先贴金箔的边缘上,以免羊皮上留有金箔未贴到的空隙。将一张羊皮贴满金箔以后,再用一小团丝绵球在金箔上拂扫,将金箔进一步按实。叠压在其他金箔之上、不曾受胶的小片金箔一经拂扫,便随丝绵被拂带下来。羊皮上间或有金箔残破或空缺之处,便用这些被拂扫下的碎金箔一一黏补。

  两个工匠整忙了三日,将金箔尽数贴至了羊皮上。这一日清早,宜王才一入得工坊院门,便立时一怔,不由收住了足步。

  两张大案合拼在一起,立在院中高槐下。案上,新贴成的羊皮金箔一张一张平铺在大案上。半颗莲子大小的一粒金豆,一共制出十三张羊皮金箔,每一张均有一尺见方,并排平铺在一起,竟然将大案覆满。

  张成笑嘻嘻地上来,行了一个礼。

  宜王看着大案上,半晌说不出话,最后说道:“这一案金箔,都是……都是用那一粒金豆捶打出来的?”

  听得张成答“是”,宜王又是一阵不语。“接下来,该制金线了罢?”他忽然狂喜地问。

  “呃……恐怕还不能呢,”张成回答,“这些羊皮金,还必须得砑光。”

  “砑……光?”宜王十分困惑,“这又为什么?”

  “用锤子打制出的金箔,表面不够平滑,不闪光。只有用玛瑙石反复在金箔表面上磨砑,将金箔砑得又光又滑,才能闪光,制出金线,才显得金亮。”

  宜王听了,怔一怔,问:“这很费功夫吗?”

  “是,是一件细致活。”张成回答。

  宜王一听,登时心中烦乱,双手捧头,跌坐在案前一张坐床上,埋下头,一动不动。

  张成小心说道:“咱们工坊中,尽有砑光的金箔。”

  但是,宜王摇了摇头。

  主奴们入得工室,继续制金箔的又一道工序——将羊皮金箔放在野梨木板上,用玛瑙石一点点反复磨砑金箔表面,直至金箔被砑得闪闪生光。这一道活计并不难做,宜王也能上手,只是十分耗磨功夫和耐心。

  拖延了这些日子,他仍然没能将亲制的金缕线送去梦中,这令宜王愈加如煎如熬。一种莫名的惶恐无端地从他心底生起,先是丝丝缕缕,然后愈来愈浓烈,渐渐攫据住他的全身。他说不出因由,但是,似乎一片蕴含着雷雨和电火的阴云已经悄然飘出山岫,正无言地覆满天穹。在今后相隔不远的日子里,会突然有雷霆霹雳,雨雹山洪,令他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化为齑粉。

  宜王只有倾尽全力,日夜赶工,几乎至于不饮不食不眠的境地。

  六

  这一日,至掌灯时分,虽然有新荷等反复小心谏劝,宜王也未肯停工用饭。那金箔只由他用玛瑙石一点点地用力擦磨,磨了半日,也并不显得比未经磨砑之前更加闪光,宜王只觉心中起火,却又无可奈何。

  “大王,翠儿、璎儿随娘子入宫侍圣,这两三日都不在,难得今日带着棠儿一起回府来为娘子取衣裙,借着这个空子,她们来寻我们姊妹说会子闲话,大王不去看一眼?”至二更时分,新荷小心地上来问。

  宜王犹豫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玛瑙石。

  正堂上,新荷已命众婢拨亮烛光,摆设茶果,然后,由光风堂荷、柳、绛、凌四婢与翠翘、珠璎、棠儿三人一起,陪着宜王,大家在大榻上团团坐了,一处闲话。这些少年的女伴一连几日彼此不曾见面,此时重聚,分外亲热,堂上一时笑语喧哗,把廊下雕笼里已经睡去的鹦鹉都惊醒了。

  众人笑谈间,只见新荷向宜王递眼色。宜王会意,便令小婢替他着靴,下榻向外走,顺手在灯影里捏了一下翠翘的手。

  “我随他去,你们坐罢。”新荷向翠翘道了一声,又招呼几个在地下立侍的小婢持了烛台,随她一起走出。

  宜王出堂,便向树影中走。新荷知道他的用意,忙道:“大王还是去厕室罢,小心在屋外受了风寒。”

  “我懒待为这小事跑一趟。”宜王笑道。

  “几步的路程罢了。”新荷笑劝。

  宜王听了,便沿院廊直至厕室。守在厕室外的小奴远远望见他,忙进厕室,焚起香薰。厕室当中,垂张着一顶巨大的落地纱帐,新荷亲自上前为宜王撩起帐帷,宜王入帐,小婢们随入服侍。新荷放了帐帷,立在帐外默候。过一会,宜王出帐,直至室外,在槐树下一块山子石上随意坐了,小婢们两人持烛,其余人捧着沃壶、盥盆之属围拢来。新荷服侍宜王用澡豆、温水净手,罗巾揩净,然后,又向他双手上擦了十香手膏。

  然后,宜王起身向回走,走至半途,忽然道:“那黑影里是什么?你随我去看一下。”说着,伸手揽住新荷便向阴影深处里走。小婢们会意,一齐住足。

  二人直至树深无人处,新荷才附耳向他悄言:“翠翘方才悄悄递给我两件抹胸,是我家人托她转给我的。她说,我阿兄在别业附近守了一日,才逢上她们从宫中回转别业。”

  宜王不禁暗叹一声。自宜王受杖后遭幽禁以来,光风堂的奴婢们随侍着他,终日难出别业一步,更难与外面的家人相见。荟锦堂的奴婢仍然可以随王妃进出别业,因此,宜王的身边人们近来只能通过王妃的奴婢与家人寻机互通音讯,甚是不易。只听新荷接着说:“我阿兄便托翠翘捎两件抹胸给我,说是我娘如今难见我一面,亲手做两件抹胸,要我贴身穿,就如同与娘在一起了一般。”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了,随即,她抑制住,又说,“我阿兄还说,一件抹胸上,拴着两个香囊,是我家东邻大娘做的,给我做消灾辟邪之用。人家一片好心,我一定要珍惜,不要以为是寻常物,随手乱送人。我一听此话,便留了意,方才在无人处解下两个香囊,打开一看,囊中盛的竟不是香,一个里装了一小包盐,一个里装了一小包茶。这事好生奇怪,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告与大王为妙。”

  宜王一听,不由警觉。他深深记得,昔日新荷曾经说过,她家这东邻有一位表亲,在李昭德府左近开炊饼铺,李昭德专一喜食这铺子的炊饼。元庆被捕后,李昭德正是通过新荷家的东邻辗转送来了报讯的密书。今见新荷东邻家赠送的物什偏偏又如此不同寻常,似是暗含深意,他心知其中恐怕大有文章。

  “你家里事,我怎会猜到是什么原委?”他笑道,“来,莫辜负了这良宵。”他一边在新荷身上乱忙,心底却在暗思新荷所说之事究竟作何道理。忽然,他悟到,盐、茶二字,正与“严查”二字谐音。李昭德设下深计,辗转托人向他委婉暗示,将有一次严查。

  新荷冷冷的。

  “你这是怎么?”宜王问。

  新荷忽然挣脱他的手臂,转身便向树影外走。

  “嘿,你疯了么?”宜王讶声道,一把拉住她。

  新荷不答,只是负气立住。

  “听我说,你为何着恼,我心中很是分明。”宜王柔声道。

  “大王心中,怎会有我呢。”

  这时,宜王察觉,新荷在无声地哭。

  “嘿,你这是怎么?你往日从不似这般?”他还待再说什么,这时,只听夜色中隐隐传来一阵笑声。

  伴着笑声,是柳杏、翠翘等人秉着银烛而来。新荷立即擦净泪,走出树影。

  “这一去,怎么就不见回来了?夜深了,翠姊她们要回去了,要向殿下拜别呢。”柳杏的话音里微微含有酸意。

  宜王缓步迎上前。“何必急着回去?也罢,今夜,月色分外清明,我送一送你们。”

  “岂敢有劳大王!请大王歇息罢。”翠翘、珠璎等三人忙笑辞。

  “来罢。”宜王笑道,果然由众婢秉烛围随,一群人转上去荟锦堂的路向,将三位美婢送出一程,直至花光院,才停住步。那三婢悄悄去了,宜王踱向水边,在湖岸前立住。新荷一见此景,便即向一小婢附耳悄言一句,小婢匆匆跑去了。

  天上,皓月当空,在湖中投下一轮银盘似的圆影。清辉遍洒的湖水上,微风暗来,吹拂起丝丝涟漪,明闪跳跃,有如万点银鳞。四围一片寂暗,从乌蒙的树影中,偶尔传来宿鸟一两声零落的夜啼。宜王凭栏临风,默立片时,轻叹了一声,向众婢子道:“临春秋,对明月,该当如何?”

  柳杏忙向小婢吩咐:“去,传一台酒肴来!”

  这小婢忙忙领命而去。此时,方才被新荷遣走的小婢赶回来了,双手捧着锦笛囊。新荷将一柄绿沉漆笛自锦囊中抽出,无言奉与宜王。

  宜王见新荷如此善解他的心意,不禁微生感慨,接笛时,顺势轻轻抚握了一下新荷的手。然后,他面对春水,盘坐在岸前,横笛于唇边。兀地,一声清悦的笛声在寂夜中升起,徐徐不绝,传向银波粼粼的水上。宜王所吹,正是当日来鹘醉中所唱的胡曲调子,高兀亢凉,悠缓沉郁,有如银浦似的行云在沉沉子夜的高天上独自漂游,又如失侣的孤雁在晚风萧萧的江滩上久久低回哀鸣。忽然,从暗夜中遥遥传来一声女音,应着笛曲,唱起了胡家歌辞。是歌姬玉蛮在遥遥相和,圆润亢亮的歌音在夜风的助送下,穿林渡水而来,真如杜鹃啼夜,催感人心。宜王忙将笛音伴助歌音,那歌音听去越来越近,可知唱歌人在边唱边行过来。在笛声相伴下,歌音渐讴渐高,宛如游云在晴空中徘徊往复,似来似去,若行若止,最终至如声声裂帛,一声声撼人情肠。忽而,歌音消止,笛声的余音也徐徐吹尽,一时,水上似乎仍然有笛声与歌音相逐相嬉,缭绕盘旋,不绝如缕。

  宜王将绿沉笛从唇边移开,又凝神片刻,慨叹一声,立起身,将笛子随手递还与婢子。这时,不远处转出一个人影,正是玉蛮。

  “去给她照路。”宜王吩咐

  这时,几个奴扑正抬着酒尊、一台菜肴以及坐床之属匆匆赶来。新荷一见,忙道:“正是柳妹心细。恰好玉蛮来了,请大王略坐片时,饮酒赏月。”

  “罢了。乘兴赏月,兴尽而归,何必一定要饮酒。”宜王说着,向走至他面前行礼的玉蛮笑道,“方才那一曲,情深韵远,即使再来一曲,也未必能如方才一般佳妙,是不?”说着,示意玉蛮随他一起归向光风堂。众婢只得相随。走了两步,他转首向新荷悄笑道:“我本已约下了翠翘,谁知,一声笛响,招来了玉蛮。过一会,你翠妹来到时,你帮我支应一下。”

  新荷忍不住笑着轻啐了一下。

  归至光风堂,宜王果然令玉蛮侍寝。二人入帐歇下,众婢退出,只留老阉奴捧剑在寝阁外间守夜。 待堂外人声渐静,玉蛮忽然翻身坐起,四下听了一听,然后下床,赤足蹑步走至后窗前,静听一会,举手向窗框上轻敲两下。窗外并无回应,似乎一切都已沉坠入夜乡。寝阁中,帐前一盏银上,花焰隐约跳跃。宜王只作佯睡,不去理睬。过一会,玉蛮又敲两下。终于,后窗外响起卜卜两下轻敲声。玉蛮立即无声地掀开窗扇,来鹘悄悄跳入窗来。

  宜王犹自卧在枕上假寐。忽然,“噗”地一下,来鹘向他兜面狠啐了一口黏痰。宜王睁眼慢慢坐起,从枕边摸出一块手帕揩拭面庞。来鹘无声地上床,盘膝坐定,也不脱去编线履子。

  玉蛮立即转入室隅的围屏内,退去寝衣,重换上日常衣裙。

  “怎样?听我的笛声,可还约略通晓胡儿的心曲?”宜王细细拭净面庞。

  “大王的笛声里,有悲风吹乱朔雪的怒响。”来鹘神色变了,语声中满是敬赏之意。

  宜王丢了帕子,手支下颏,出神起来。“当初与你一起饮酒赏春的同伴们呢?他们任由你身陷如今这等困境中,也毫不挂念?”他问道。

  来鹘忽然从衣下掏出一柄短刀。

  宜王依然手支下颌坐着,不动声色。“赶在天明以前,快快将它扔了。”

  “这怎可能!这可是一柄宝刀,请看这刀柄!当年突利可汗大胜隋军之后,杀隋军大将享祭狼头纛,然后用那人牲的腿骨,做成了这刀柄。”来鹘的独眼一闪一闪。

  “汝南王就因为这样一把宝刀送了命!”宜王哼了一声,“你们究竟有多少柄举世无二的宝刀?”

  来鹘笑了。“得到宝刀,还能把它握牢,这才算得壮士!”

  宜王倚到床屏上,随手掸掉寝衣上的一丝线头。“听我劝,快将它扔掉!”

  来鹘隐有所悟。“大王是说,明日天亮以后,这柄刀若是仍在别业中,不免会给大王带来煞气?”

  宜王犹豫一下,直言道:“明日,这别业中会遭搜检。”

  “哦。”来鹘并不惊慌。停一下,他道,“大王宽心,他们不会搜到什么不利于大王之物——只除了这柄刀。”

  宜王苦笑了一下。

  “让大王往哪里扔它呢?”来鹘自思自忖道,“搜检时,人们会想不到掘地三尺,再用渔网向湖中、水井中细细打捞一过,试看可能捞到甚有趣之物?”

  宜王默然。

  “大王唯一可行之法,只有尽快将我与这柄刀一同告发了。我细细想来,实想不出这别业中有何处能够藏下这刀,不被有意搜寻的人发现。”来鹘几乎露出了笑容。他忽然恭敬地深施一礼,将刀置于宜王膝上。“我所以久滞这里不去,就是因为受命将此刀交与殿下。殿下却始终躲躲闪闪,令我无法归乡复命。今日蒙大王以笛声相召,我终于不致有辱使命,万分深幸!”

  他跳下地,昂然走至后窗前,掀窗纵身跳了出去。

  这时,玉蛮已经换毕衣裙,从围屏后转出,至床前向宜王默然一礼,便向外走。

  “此刻便走?”宜王漫问一声,连忙将短刀藏入寝衣底。

  玉蛮不答,掀帘直至外间。帘外,捧剑被惊醒,出堂门传唤来小阉奴,秉烛护送玉蛮归至歌姬院去。待玉蛮等人去定,捧剑掀帘向内看一看,见宜王犹自坐在床头出神,便走入来。至床头大柜中寻出一条干净单褥,他请宜王下床,默默着手将被来鹘线履沾污的单褥撤下。宜王看到,这老阉奴双手一直在发抖。忽然,捧剑咕咚一声向宜王跪下,连连叩首不止。

  “大王,这等事行不得,这等事行不得。”他喃喃道,一时老泪纵横。

  “你方才都听见了?”宜王轻问。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捧剑深深伏首在地,几乎忍不住呜咽,“大王要保重金体!千万不要受那些小人勾诱,行那不忠不孝的事体!”

  “老人,你放心,我心中自有成算。”宜王温言道,“夜深了,我也倦了,快为我铺好床罢。”

  捧剑只得勉力止泪,立起身。

  “你侄子仍是奚官?”宜王问,“去告诉他,有个胡奴勾诱王府歌伎,我今生今世不想再见此人。”

  “是,是,”捧剑忙答一声,仿佛略舒了一口气,转身去将旧褥撤了,铺好新褥。待他忙毕,宜王忽然又道:

  “罢,今日夜已深,别去找你侄儿了,以后再说罢。”

  “可……”捧剑立时一片惶惑不安。

  “就是这话了。”

  “是,是。”老奴听了,十分困惑,但是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服侍宜王就寝,然后,默默退至帘外。

  独自一人,宜王拿出短刀,长久凝视。他遍思别业中诸处,实无一处堪以藏匿这短刀,能确保不遭发现。筹思间,只听神都城中的街鼓隐隐,报过了四更。再过一个更次,便将天明。焦躁中,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念,令他悚然一惊。

  七

  永宁的阿嫂们要到大敬爱寺听慧明法师讲经,晨餐毕,他只得随七兄永顺、十八兄永清一起,将阿嫂们陪护至寺中。待阿嫂们在讲筵中安顿已毕,两位兄长吩咐永宁留在寺中,仔细侍候嫂嫂,然后,这二人便率着从人离寺自去逍遥,只待黄昏时再来接人。

  永宁陪阿嫂们听一会说法,借机窥看一回坐在讲筵四周廊下窗后的妇人们。然后,他寻个由头,离了阿嫂们,出大敬爱寺,意待向仅隔两条坊曲的普济寺而去。早已料知阿兄们会强令自己留下陪护嫂嫂,因此,在前一日,永宁预先特意约下了一群市井友伴,至相熟的普济寺僧立觉房中赌博为乐,以便发遣这漫长的一日。

  永宁骑马从大敬爱寺庄严寺门前热闹的横街前穿行而过,横街的两侧,小商贩的地摊鳞次栉比,售卖巾帕、钗钏、绫绢彩花、假髻、香药、绣花样子、真假珠宝、旧衣裙的货摊便占去了多半条街,另外,书摊上摆满旧抄本甚至残破不全的佛经、书卷、真赝皆有的古旧字画、年历、卦书,画摊上挂满了五彩纷纭的佛神画像与彩绘仕女、孩儿、花鸟、山水、牛马的大小画幅,卖画人为了招徕买主,还就着一幅幅画上所绘,编出唱辞,唱讲与人听。一些小摊则摊卖泥陶孩儿、木傀儡,笔墨纸砚,历代古董,新旧各色靴、带、幞头巾子、 带具,马鞍具,乃至笸箩、草帚、炊锅等家用器什,应有尽有,一皆俱全。卖吃食的小贩们则挎着篮子,或者挑着担子,叫卖糕饼、粥糜、糖食、蜜水、酒浆、乌梅蔗浆等饮子,在街上穿梭。在夹道的货摊中间,过往游人骑马、乘车、步行,比肩接踵,扬起土尘如雾。

  罗转转的心腹小奴福儿忽然从往来人群中闪出,远远跑了过来。“不好,不好,四姊被客人打了!”这小厮才一跑近,喘吁吁道。

  “怎的一回事?”永宁勒住马,聚起了眉峰。

  “就是前一阵买断过四姊的那个绫商,昨夜忽然来看姊姊,夜来便在家里宿下了,今日,不知为甚与罗四姊吵斗起来,竟叫随他同来的奴子们把四姊拽到院门外街上,用马鞭打了一顿,又把家里都砸了。”

  永宁一听,当即一磕马腹。“那绫贩现在哪里?”

  “他率着仆奴们走了,应当是回他铺肆去了。”

  永宁掉马便走,一路扬尘疾驰,穿经南市,沿通衢北上,过了洛河,一直奔入北市。沿途上,时时遇到相熟识的贵公子,军中健儿,市井少年,以及捕役曹吏之辈,都向他殷勤地大声招呼。永宁凶沉着面目,也顾不及回应。

  到得北市,他直驱马至十字主衢的东街北一间大彩缎肆前。下得马,随手用缰绳绊了马腿,他大步走入肆中,一边走一边用目光搜寻那绫商。直穿过内庭,却见绫商正立在内庭东厢的绫锦库前,与经纪清算账目。

  永宁一言不发,上前一把攥住那商贩的后脖颈,揪了他便向外走。

  “哎,你干甚?”那商客几乎不曾看清永宁的面目,已经在大力拖拽之中,身不由己地踉踉跄跄向外走。

  “嘿,这人是谁?”

  “你要干甚?”

  “阿郎被人欺侮了!”

  肆中的仆伙人等不意于此,都惊呆了,忙忙地便吆喝着上来拉扯永宁,被永宁手打足踹,一一甩拨开。

  他将口中不断乱喊乱嚷的绫贩一路拽至肆铺前的通衢上,掼倒在厚厚的土尘中。

  “押衙莫要……”商客求饶的话未及出口,便被一拳打得鼻血迸流,两拳之下,便被打懵了,由永宁一手按定在土尘中,像个翻过身的田蛙一般,扭着身子,四肢乱蹬乱动,拼力摆闪头,想要躲开永宁砸向他脸上的一击击重拳。

  “放人!……”

  “青天白日,凭甚在市井上行凶!”

  彩缎铺的悍仆们手持马鞭、门杠之属,啸叫着从铺中一拥而出。

  永宁立起身,回首大吼了一声突厥语。这一声暴吼响彻通街,悍仆们都被惊得一下住步,望着永宁韦驮一般威风凛凛的身躯,谁也不敢上前。

  通衢上往来的人早已被惊住,纷纷停下足步,呆看着这一番突来的纠扰。此时,这一声狮子吼,更令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好!”街斜对的曹家酒楼上,几个本与永宁相熟的无赖少年闻声倚在窗槛前观看,此时,大声叫好起来。

  那绫商满面流血,在地上呻吟着,试着要爬开。永宁当即一靴靴地猛踹向他腹上、背上,踹得那人乱滚乱爬。

  彩缎铺经纪醒过神来,忙命悍仆们退至肆檐下,自己来在街中,作了一个四方揖,扬声道:“列位街邻!我家阿郎不知深浅,得罪了花押衙,请列位相帮,讨个情面。这可要出人命了!”

  邻近众铺肆的主人、仆佣此时多立在门前闲看,听了此言,没人敢应声上前。

  “花郎,快!郭四他们从北街上赶来了!”酒楼上,一个少年忽然喊。

  “金吾们也从东街上来了!”另一少年向东张望了一下,也提示道。

  那绫商已喊不出声,口中嘶嘶呻吟,手足并用,想要爬到一边去。永宁一靴踹在他后脑上,商客随即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永宁转身向稳立在当街的玉蹄骢走去。

  “别让他跑了!”“抓他去见官!”绫肆的仆伙们只敢立在原地发喊。

  这时,一路滚滚扬尘中,一队巡街金吾卫士在一名骑骑马率领下,跑步赶来了。

  “谁在这里生事?”为首的骑厉声道。接着,他惊讶了:“二十五郎?”

  金吾们一见当街的死人,再看一看永宁,都住了步。

  永宁直至坐骑前,解了缰绳,跳上马背,掉马便行。

  “二十五郎且慢!”身后,一声高喝,郭四率着合宫县贼曹的两名干吏在街角转出,大步走来。

  “花押衙是名镇天下的壮士,今日,杀了人就跑吗!”随在郭四身后的曹吏赵胜儿远远喊道。

  永宁一听,当即勒住了马,稳稳坐在马上,立在当街,一手轻轻扶在腰上,看着奔来的捕吏。宝钿银装的长刀刀柄,距他的手边不及半尺。

  郭四立刻收住了步子,伸开两手,警示地拦住身后的两人。

  骑忽然策马上来两步,道:“二十五郎,咱们要带你去军府听候发落!” 说着,向随卒们一递眼色。

  “慢!”郭四毫不畏惧地说,“二十五郎如今是在市井上行凶,干犯国法,依律,该当由本曹收押!”

  此言一出,不仅永宁脸露蔑色,金吾们也都阴沉了面,一个个不紧不忙,发步走到永宁旁边。街上登时鸦雀无声,众人看着势单力孤的三位捕吏,都紧张地屏住了声气。

  这时,只听从长街西端传来隐隐喊声:“二十五郎在这里吗?二十五郎!二十五郎留步!”在众人的一片意外惊愕中,但见一片扬尘腾滚而来,却是一队监门卫将士骑马呼喝着驱驰而至,当中围着一人,正是贵为御前近侍的宫监孙内侍。

  金吾们连忙避让至一旁,这一队来骑直驰至永宁前才停下。

  “哎,花郎,可寻煞了咱了!一路地追寻你,都追不上!这一下,可把你逮到了!”孙内侍旁若无人地扬声道,“快,快随老奴去!”接着,他才看到永宁马前的伏尸,吓了一惊:“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呢!”

  街上众人一见此景,一听此言,无不会意。郭四面容愈发肃峻了,上前向孙内侍恭敬一揖,道:“内侍大人容禀:二十五郎刚刚在此地伤害一命,小人们不得不将他收系入狱,还望大人见谅。”

  “这……”孙内侍迟疑了一下。

  随来的监军卫中,为首的一名长上冷冷插言道:“我们只知传旨宣人,不管你们拿捕疑犯。宫里派下的差遣要是办砸了,我们是要掉头的!二十五郎,请随咱们走!”

  “对,对,快走,快走。”孙内侍连忙道。

  “那么,这是要放纵杀人凶犯了?”郭四不禁厉声道。

  “谁要碍你事了?”长上讥笑地答道,“要抓人,尽管来在宫门外候着便是!花郎也不会一世不出宫来!”

  说着,一众监门卫将士策马将永宁团团围在当中,永宁便即掉马,由孙内侍导引,众人一起快马疾驱而去,一路群蹄踢腾,扬起尘暴,迎面而来的路人无不慌忙向路边躲避让路。

  郭四等三人伫立在街中,望着远去的尘烟,格外阴沉。金吾们和楼上的无赖少年一起发出了嘲笑声。闲看的众人只是摇头叹息。

  八

  他醒来,静卧了一会,开始伸手在身上、在周围摸索,没有摸到那一柄短刀。

  待张成与施利上工时,宜王已在工室中忙碌了半个时辰。一缕早霞射入室内,照映在宜王正在打磨的金箔上,金箔辉灿熠熠,宛如在秋阳照耀下水光粼粼的一片明波。

  “大王,这片金箔够亮了。”行过礼,张成轻声道,接着,又道,“这些日,金箔已经大半经过砑光,可以制一些金线了呢。”

  宜王手持玛瑙磨石的手慢慢停了下来。“真的?”他不能相信地问。忽然,浑身被刺痛般哆嗦了一下,怯懦地问,“再没有……其他工序了?”

  “奴子怎敢骗大王?”张成好笑地说,“我与施利这就去抬轧缕机!”说着,他拉上施利匆匆去了。

  宜王呆坐一时,忽然叫道:“来人!”将持戟等唤入,令他率奴子们净扫、薰香。宜王自己恭恭敬敬,在室中行香一回。

  两位金工匠抬了一台铡刀似的刀具转来。与铡草的常见铡刀不同,这一台轧缕机非常之宽,安装在其上能够起落轧物的不仅仅是一片钢刀,而是一排窄长刀片形成的一方密网,看去令人想到排列着一排密密窗棂的直棂窗。不过,竖列的条条刀片之间的距离异常细窄,刀片与刀片之间只有细如发丝的一条间隙。

  只见张成将一片羊皮金箔平整地展放在铡刀的承物平台上固定住,然后,两手握住刀网左右的把柄,将刀网轻轻地、匀力地压落,轧合在金箔上。待他将刀网重新拉起,金箔上出现了一条条密密的刀切痕,彼此之间细细的间距,便形成一条金缕。

  施利灵巧地以金箔最外缘一条刀切痕为界,将参差的边缘撕揭开去。然后,他将一道道刀切痕递次慢慢撕解开,转眼间,一条条窄窄的金缕线出现在他手中。

  张成忍不住出言解释:“轧金缕,最要紧的是手劲。太轻了,割不断;太重了,将一张金箔一下割作条条细线,收藏、使用都不方便。最好是似这般割切到将断未断,不去撕揭时,还能作为一片金箔保存;金工需用时,一条条撕揭,用多少条,撕多少条。”

  宜王随手接过施利撕下的一条金缕。这金缕既由羊皮金箔切成,因此呈扁片状,扁片一面是金箔,另一面则是羊皮。他皱起眉,才待说些甚,忽然,门外院中响起的一声熟悉的语音,令他浑身一颤。

  一群宫女、宫监抬着宜王妃的步辇,宜王妃与上官赞德在两侧亲自扶辇,太平公主随在一旁,步辇上,坐着便衣常妆的圣神皇帝,一群人从院门外走来,到了工室阶前。

  宜王登时如惊雷轰顶,不知觉地已疾步下阶,跪倒在地。“阿婆!”他惊慌地说,只觉天旋地转,双目发蒙。

  皇帝慢慢下了辇子,向他点一点头,由宜王妃搀扶着,缓步登阶,走入工室。

  “快跪下,朝拜至尊!”宜王妃忙忙向室中呆立的众人发话道。

  张成等都呆了,一个个瞪大眼痴立着。

  “跪下!快叩头!”宜王急得跺足。

  工匠们醒悟过来,连忙跪伏在地,重重叩头,撞得地面发出咚咚闷声。

  皇帝向室中看了一看,在宜王的坐床上落座。

  这时,从院门外匆匆走进两个人,却是永宁由一名宫监引路,一直来到工室,向皇帝叩头。只见他喘吁吁的,双颊红涨,显是一路急赶而来。

  “飞到哪里去了?这一半日派人四处寻你不见!”皇帝问道,眼中却闪着笑意。

  “臣在市上游玩来。”永宁坦然回奏,同时,用一双圆眸扫了一眼满室的众人,显出一丝惊奇。

  说话时,院门里又走入几个人来,却是一名宫监在前引路,崔文徽由宜王妃的两个婢子搀扶着,歪歪撞撞的,一见便知是大醉了。宫监显然是有旨意在先,竟把文徽一路领到工室中来。

  文徽却是少有的沉醉,至门槛前,竟迈不动步。两个婢子如何支撑得他高长健硕的身躯,三人歪歪摇摇几乎撞倒在门框上,还是永宁上前有力地一把扶住,搀入室门,引着他朝见至尊。但见文徽闭着双目,嘴上犹残含一丝笑影,耳后斜插在幞头上的一枝樱桃花已经有些凋萎,一膝跪倒,身子却如玉山倾颓,向一边慢慢歪倒下去,幸得永宁扶住。

  皇帝腾地起了怒火。“在哪里找到的?”她问宫监。

  “在月陂里张住住家。”那宫监奏复道。

  “昨天下午十六卫子弟在建春门外聚殴,他果然去了?”

  “是,据张住住家的鸨母说,一大帮子弟昨天近晚到得她家,说是才打了架,如今两边和好了。”宫监又答道。

  “罢了,引下去!”见无论永宁怎般地劝引,文徽沉醉中始终不能成礼,皇帝愈发恼了。

  永宁听了,忙搀起好友,引他出室下阶。到得庭中,他将文徽放倒,文徽便平仰在光光的土地上,一动不动。

  这时,玉摇捧进一盏茶,宜王接过,惊惶中,双手乱抖,几乎将茶水泼翻。宜王妃连忙将茶盘接过,奉与皇帝。

  永宁轻捷地转了回来。

  “这儿郎子!你就把好友丢在那里?”上官赞德诧异道。

  “无妨,军中子弟都是这样醒酒的,过一会,他自己就好了。”永宁浑不在意地回答。

  “他不是衣冠家子弟吗?”皇帝着恼地转向太平公主,“当初议婚时,你们怎么夸他来着?”

  公主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宜王献与她的茶。

  “谨奏陛下:昨天这一事,原怪不得崔二郎。”永宁恭奏道,“说来话长,名士卢照邻得罪了神都少年,因此,他家人在市井上,每每受人气辱。他有个族侄是玉钦卫胄曹参军,受气不过,邀结一帮友好,与为首和他家作对的那些人约了斗架。崔二郎听说了,赶去劝解。劝解好了,自然少不得同去娼妓宅上喝一盏交欢酒。”

  皇帝点一点头。“你怎么这般知得内情?”

  “臣从友人口中听来的。”

  “哦,这事是你听来的,还是原本就是你策动挑唆的?”皇帝似笑非笑。

  永宁睁圆了双眸,笑容一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