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喝?”我双脚开始发颤,浑身都在发抖。

他放下咖啡杯,拨开我被冷汗粘湿的头发,抱着我放在他的腿上,有力的手臂环住我小小的身体。“这么晚了还没睡?又睡不着?”

“嗯。”

“吃药了吗?”

我点点头。

他的下额贴着我的脸颊上,光滑的肌肤没有一点胡茬,还带着丝丝暖意,贴着脸上很舒服。

我感觉全身都被他的温暖气息包围,不再颤抖。

“我陪你睡”

“嗯。”

他抱我回到房间,放在柔软的床上,调亮窗边的橘色台灯,再用蚕丝被将我全身裹紧,独留了一只手在外面。

他坐在床边,将我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比一比,对着我纤细的小手看了又看,又轻轻用手包住。他手心好暖,暖得就像妈妈的手。

“你又长大了好多”

在他的眼里我看见了失望,我知道他不喜欢我长大。

因为他喜欢我肉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食指,喜欢我坐在他膝盖上摇晃着又短又粗的小腿对着他笑,喜欢我光着小脚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跟他说了“晚安!”再去睡。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把小小的我丢在特大的游泳池里,让我受惊地扯着他的手臂,叫:“救命!”

等他把我捞出来放在浴巾里,我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水珠挡住视线。

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说我像个天使,纯洁无暇的天使。

其实,我也不想长大。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一次失败让我明白一件事,他的味觉非常灵敏,如果下毒一定要找无色无味的才行,所以我放弃了下毒的想法。

茫然中,时间又流逝了两年。

十五岁的我坐在钢琴边,琴键在指尖跳跃,柔和而润泽的音韵在淡淡的灯光下回荡。

这首钢琴曲我苦练了大半年,为的就是在今天他生日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我缓缓将视线移向坐在沙发扶手上的韩濯晨,他正低头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晶莹透明的红色在酒杯里旋转,缠绕

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来说他的脸很漂亮,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他眼神里幽深的睿智,眉宇间化不开的思虑,比那近乎完美的五官,无可挑剔的脸孔更有吸引力。尤其是他半眯着眼睛,流露出看似笑意的恶毒时,会散发出罂粟花的气息,足矣致命的魔力

但是,他最吸引人的——是他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缓缓吐出烟雾时,眼底流露出的那种孤独。

每当那个时候,我总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寂寥,会不由自主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呼吸着周围的烟草味道。他不会对我说一个字,我也不会问他发生什么事,我们只是坐在一起,彼此感受着那份内心渴望的慰籍。

曲子弹完,我合上钢琴走到他身边对他说:“生日快乐。”

“嗯!”

见他看看表,看了一眼门外的保镖,我便知道他要出去。

我将他那搭在沙发上的外衣拿起,帮他披上,一边惦着脚,费力地帮他系着扣子,一边违心地说:“小心点!”

“芊芊。”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一点点移下去,将我全身打量一番,忽然问:“你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他用我听不懂的语气意味深长重复一遍,没再说什么。

他走后,我围着毯子在沙发上蜷缩到凌晨两点多,一想起他临走时那种眼神,全身上下冷飕飕的,说不清的恐惧在全身蔓延。

他回来的时候,我吓得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匆匆爬下沙发,下意识向房间里跑。

“芊芊?还没睡?”

我骤然停住脚步,定了定神,说:“看不见您回来,我睡不着您回来我就放心了。”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将我身上的毯子围得紧一点,嘴角牵动起一种特别浅的笑意。

见他没说话,我试探性问:“那我去睡了?”

他点头。

我一步都不敢停地跑回房间,紧紧锁上房门。

靠在房门上惊慌地垂着心跳加速的心口,我努力回忆着今天做的所有事,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突然变得有点诡秘。

想了一夜,也没有想通。

早上醒来,拉开窗帘,韩濯晨坐在泳池边漆着白色精雕铁艺的桌边吃着早餐。

晨光温柔地落在他的黑发上,带着永远不会褪色的金黄,尊贵非凡。

为什么属于他的世界,苍穹高远,海阔天空。

而我,在这个世界,连一片属于我的自由的云彩都没有

最多也只能在梦里回到温馨的家,吃着妈妈做的青菜,寻找一点残留的美味。

梦醒了,我总会问自己,如果这个世界没有韩濯晨,我就不会失去亲人,不用看着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自己反倒沧桑了岁月,枯老了容颜。

但是,如果他真的消失了,我就可以和班里的女生一样,为了漂亮的裙子垂涎三尺,看言情小说看到如痴如醉,身临其境地幻想着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一下课就迫不及待地回家

不能!

也不知在窗台边站了多久,等我想起看表的时候,才发现离上课时间就剩下三十分钟了。

匆匆洗漱打扮一下,穿上校服下楼。

“早!我去上学了。”

韩濯晨正在和一个人谈事情,我又急着去学校,顾不上跟他闲聊,随便打了招呼就走向专门送我上学的轿车。

“芊芊”他指指放在圆桌边的另一份早餐。 “吃过早餐再去。”

本来有点饿,一看见桌上的鲜奶和奶油蛋糕,什么胃口都没有。

可能他觉得小女孩儿都会喜欢那东西,每天早上都会特意让人帮我准备,实际上我特别讨厌那种滑腻的感觉。

见他拉拉身边的椅子,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度,我只得顺从地坐过去,装作很满足地与蛋糕殊死搏斗,且弄得满嘴白白的奶油。

“老板”站在他身边的人叫了他一声,成功地让他滞留在我脸上的视线移开。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人好像是他的一个助手,是负责他的物流生意。也不知道又做错了什么事,听着他的声音都知道他胆战心惊的。

韩濯晨不耐烦地对他挥挥手。“照我说的办就行了,以后这点小事别烦我。”

“可是,于老板是我们的老客户,我们合作的一向很愉快。我估计他这次的货里有违禁的止痛药,可能就是一时疏忽”

“给他点教训,他下次就不会疏忽了。”

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马上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他那优雅的一句:“你刚才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彻彻底底毁了我的人生。

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对别人来说就是惨痛的代价。

仇恨让我的双手在颤抖。我死死地握紧手里的叉子,极力地控制自己,才没有将叉子插向他那张淡漠的脸。

他看看我,伸出手指将我嘴角的奶油擦去,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避开他的手,扯出个很难堪的笑。“一定要这样吗?!”

他回头叫住正要离开的助手,将自己粘着奶油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吮干净,才说:“放火烧了货就行,也别把事情闹得太严重记得,放火之前先清清场。”

“是!”那人长长地缓了口气,点头哈腰地退下,还似乎害怕韩濯晨反悔,急急忙忙地往外跑。

“放火还不算严重?”他觉得什么叫严重!我咬着牙,手里的叉子握得更紧:“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他全家?”

他惊讶地看着我,脸上的严肃缓和许多,反倒添了几分忧虑。犹疑一下,他又转头喊住走远的助手:“等一下。”

“老板。”助手马上毕恭毕敬跑回来。“还有什么吩咐?”

“算了,警告他一下就行,让他自己把货处理了。”

“是!我明白了。”

这一次,助手擦擦额角的冷汗,悄悄瞄了我一眼,那一眼好像有惊讶,好奇,也有一点暧昧不明的疑虑。

第 4 章

车子快要开到学校时,一个急刹车,在一个站着警察的交通岗前停下来。

一个肩膀上有花的五十岁左右的警察从一群警察中间走出来,走到我们的车窗边,彬彬有礼地敲了敲窗户。

韩濯晨对正打开窗户的司机摇摇手,直接打开车门下了车。

“于警官,今天真么有空找我麻烦啊!不是又怀疑我藏毒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约看到于警官看见他的表情由错愕变成无奈。“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是逃了一个杀人犯,我们例行检查。”

韩濯晨拉开车门,让于警官看了一眼我,“只有我女儿。”

“你女儿?!这么大了?”两人不是要话家常吧。

我真不了解韩濯晨心里究竟想什么。自从我十二岁生日吹蜡烛时,许愿说:“我希望我和爸爸永远不会分开!”

我不知道这句话哪里错了,他当时就很严肃地对我说:“以后不要再叫我爸爸,也不可以跟任何人说我是你爸爸,记住了吗?”

我茫然点头。

他又说:“以后跟我出去时都要走在我后面,不可以再扯我的袖子。”

我委屈地点头,从那之后再没叫过他爸爸。

不理解他今天为什么反倒跟人说我是他女儿?

“于警官要是没别的事,我就送我女儿上学了,她要迟到了。”

我看看表,早已经过了上课时间,今天肯定是逃不过让老师批评的劫难了。

“等一下!”于警官说:“既然有了女儿,就收手吧,别再做那些”

“于警官。”韩濯晨打断他后面的话:“法官定罪也要有证据的,你可不能乱说。”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别人可以评价我的好坏,你有资格吗?” 韩濯晨拉开车门正欲上车,又停住,转头对于警官用不愠不火的声音说:“我曾经想做一个好人,你没给过我机会”

自从韩濯晨上了车,表情就一直很沉重。

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当然见过他发火。但他就算是将人打到半死,脸上也不会有一点惆怅。

这个警官能让他的态度如此情绪化,一定对他有着不同的意义。

难道是有把柄在那人手上!

一路沉默。在学校门口,我要下车时,他忽然伸手抓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手心里,很像霸气的占有,也很像温柔的呵护。

“芊芊,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强盗,我恨不得你死无全尸,死后进入十八层地狱。

我心里这么回答,嘴上说: “您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就好,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

他对我的回答好像不太满意,脸上有点阴森森的寒意。

于是我换了种说法:“不论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里,您是个好父亲,温柔,慈爱的爸爸。”

他还是没有笑意,眉头不自觉皱紧。

我继续说:“反正在我的眼里,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没有男人比您更完美”

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么恶心虚伪的赞美之词。

可他居然笑了

我无语,我以为白痴都能听出这是虚假的恭维,没想到他还真当真了,还有点不敢确定地又问一遍:“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我很认真地点头。

相信我们班里十几岁的小男生,都不会像他这么的头脑简单。

一节课靠在墙角站到腿脚都麻痹,要靠诅咒韩濯晨这罪魁祸首不得好死才挺到下课。

等回到座位上,酸痛的脚已经没有了知觉。

“芊芊,你真可怜!”我那看小说看得眼泪汪汪的同桌兼最好的朋友,放下手里的言情小说,对我投以无限的怜悯。她是典型的温婉恬美兼多愁善感的小美人,连看个言情小说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天真纯洁让我不得不担心她会让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咱们老师分明是针对你,别人迟到都不罚站的。”她的样子比我可怜一百倍,还替我打抱不平,我递她一张纸巾,让她先把自己眼泪擦了,省着我看了心酸。

“我这种女生要是讨她喜欢,那肯定是她精神有问题。”

“唉!你没救了你!”

说完,她摸了眼泪,继续看她的小说。

在升学率决定一切的所谓义务教育时代,哪个老师会慈爱地关怀一个不知上进地落后生。

其实,我以前学习也还不错,后来仔细想想,我要是有一天真的杀了韩濯晨,幸运的话他的保镖能给我留个全尸,不幸的话说不定要在牢狱里了此残生,学习有什么用?

等我认清这个事实,我干脆自暴自弃,上课盯着黑板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晚上一回家就陪着韩濯晨在沙发上消磨时间。因此,考试的时候咬着笔两个小时算不出一道物理题,成绩是稳定的后几名。

老师说要家访,我很诚实地告诉她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她翻翻我的档案,看见监护人的一栏都是空的,彻底默了,此后她就看我哪里都不顺眼。罚站还是轻的,有时候还让我抄单词抄到手抽筋,在办公室背课文背到精神崩溃,甚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批评到体无完肤

最终,我得出个结论,韩濯晨的对我那叫一个温柔慈爱啊!

一个上午,无聊地跟着同桌看一本乏味的言情小说,总算挨到中午放学。

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她还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不能自拔,抹着眼泪说:“等会儿,我看完这段”

我望天,满天星星。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好奇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问:“有那么感动吗?”

“这个男人多好啊,为了心爱的女人什么都可以放弃,可惜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明白”

“可是他是坏人呐,他强要那个女人在他身边,杀人如麻这种男人死一万次都应该,你还为他掉眼泪。”我实在没法苟同这种可悲的同情心和那扭曲的爱情观。

同桌鄙视地瞪我一眼:“我说韩芊芜,你懂不懂什么叫男人的魅力啊。”

我不懂,我身边就一个毫无魅力的男人,弄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见我一脸茫然,好心地对我发表高见:“男人,要敢爱敢恨,敢作敢为,那才叫帅!”

“我以为帅是形容长相的。”换来一个白眼,我不再发表意见,悉心听取教导。

“就算他对不起全世界,只要全心全意守护着心爱的女人,就是个好男人。”

“果然有见地。” 我问:“要是有个男人很爱你,但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也愿意。”

“杀人,放火怎么了?杀人放火就是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