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男人光着身体,什么也没穿,摇着肥大丑陋的生殖器,张扬跋扈地笑,像个鬼刹。

生日

梦魇笼罩了玉麟。

玉麟开始在无间地狱里煎熬,永无解脱。

那个人面兽心的秃头男人变着法子折磨玉麟母亲。玉麟常常觉得他是一个食人血肉的罗刹,诡诈,污秽,凶残。

这样的生活,时无间,空无间,无时无刻不受着罪刑,无人拯救。

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常披头散发坐在窗边莫名苦笑,整张脸蜡黄得像是被山黄鸡汁浸渍过似的。窗外那棵树,树干挺拔,叶子翠绿娟秀,茎上轮生缀满朵朵的百合花,柔嫩淡雅,含露低垂,似一只只小喇叭对着蓝蓝的天。母亲细细地看那些纯白的百合,她想起父亲当年常常摘下百合花为自己戴上,这花象征着百年好合,百事合意。

想着想着母亲傻傻地笑,突然笑脸僵化,她感觉面前人影幢幢,似是父亲高大挺拔的身影,她探出手欲摸,那影子去陡然模糊,慢慢得如一缕香烟逝去。

“妈妈,你喝这个。”玉麟端着一碗百合莲子红枣汤。

母亲呆呆地望着玉麟,苦笑:“吃它干什么。”

“妈妈,这个很好的,你皮肤好干,吃这个会滋润的。”玉麟拿起勺子喂母亲。

母亲启动干裂的嘴唇,两眼无神,像死鱼眼一样浑浊。

玉麟一边用勺子喂母亲喝汤,一边拿毛巾给母亲擦擦嘴角,母亲吃完后,依旧转头看着窗外的那些百合,傻傻地笑。

玉麟拿起小梳子给母亲梳头,那头发乱糟糟的,枯得和穗子似的,梳子卡在里头,艰涩地挪动。

玉麟持着梳子的手臂上有淡淡的红色印记,不仅是手上,小腿上也一条一条布着,这些都是那个血盆大口的罗刹肆虐的印记,每每他酗酒,情志不顺时,那股子怨气就撒在玉麟和母亲身上。

秃头男人变态至极,深谙一些房中术,活活地在床上折磨母亲,用烟头捻着母亲的乳头,用细针穿进母亲的乳头,用瓶瓶罐罐插进母亲下体,母亲初起挣扎不已,尖声撕叫,反而大大地刺激了男人的神经末梢,男人兴奋异常,热汗淋漓,瞳孔散开,鼻翼煽动,整个和禽兽发出狂猛的淫欲没什么分别。日子长了,母亲变得死气沉沉,在床上任由凌辱,一点反应也没有,男人急着扇母亲耳光,噼里啪啦,嘴里咒骂着:“臭婊子,老子和上条死鱼似的。”

墙上的日历本黄黄的,粗糙的的纸面上显示着鲜红的数字。每天早上玉麟都会扯下一张,这也成了他一天中的小盼头,也是他的错觉,似乎这样糟粕的日子渣子就一点点滤过去了。

仅有一件让玉麟感到开心的事情就是去养老院看外婆。

养老院也不全是什么惬意舒心的生活,老人之间依旧充斥着间隙,矛盾,不少老人脾气古怪至极。

外婆就常被同房里一个东北老太挤兑着,这东北老太常年穿着大红色马褂,顶着瓜皮帽,斜着眼看人,远远望去只能瞧着她的大眼白。这个酸皮拉臭的老太常常在外婆的被褥上啐痰沫子。

这些委屈外婆都不会和玉麟提起,玉麟天真地认为外婆过得还不错。

玉麟每次去看外婆总会带上些绿豆糕,芝麻饼,一些水果。外婆总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椅子上,背后放着悠远深长的昆曲。

玉麟一来,外婆就眉开眼笑,搂着玉麟入怀,“真暖和,玉麟真暖和。”

玉麟笑着为外婆削苹果,外婆用牙齿格格地咬。慢慢地,外婆牙齿脱落了,玉麟就用不锈钢勺子刮着苹果泥,轻轻喂着外婆,外婆半眯着眼睛,细细咀嚼着那清甜的味道。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洒进来,有野猫的打盹的声音,少少顽皮的,俏皮的。

“外婆,我会陪你的,一直陪着你。”小玉麟睁大眼睛,用力地吐出话。

“好,好,外婆知道。”外婆摸摸玉麟的头,半合着眼,笑着,这个小外孙越发俊俏了。

这些记忆,是那段阴郁日子里唯一闪着光的小珠子。

春夏秋冬,转了一圈,玉麟又长高了,却只是瘦,面色苍白,手臂,长腿都是白的,白得没有血色,却蒙着亮晶晶的光,浑身像沐浴在神圣的光晕下,但就这样的一个孩子却过得比谁都苦。

上培训学校,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为母亲煎药,这些都是玉麟肩上的担子,这些艰涩的生活折子,玉麟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他常常用细小的牙齿咬咬嘴唇,告诉自己坚持下去,他的嘴唇总是红红的,湿润润的。

母亲终是出了事情。

那天,玉麟正在厨房里煎着药,那黑黑小小的锅盖上漆斑凹凸不平。玉麟放进一堆草药,丹参,黄芩,党参,山药,白术,益母草,慢慢地熬着。药味渐渐浓郁,苦涩,辛酸,慢慢迂回似地溢开来,雾气缭绕,玉麟忍不住咳了下,整个厨房只有满室的药味和那文火轻轻的滋滋声。

玉麟用抹布裹着盖面掀开锅盖,浓烈的味道熏灼着他的眼睛。

“玉麟!玉麟!不好了,你妈妈出事情了!”一个急切的声音扑了进来,隔壁陆阿姨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

玉麟手里的盖子扑通落地,很闷很钝很痛的声音。

再一次立在医院的太平间。

这个阴郁,灰寂的地方,藏匿着一些细碎的声音,静静地听,像是一种小动物磨牙的声音。

母亲安静地躺在那里,她终还是去了,跟着父亲去了。

又是一辆大货车,母亲几乎是笑着迎向那辆急速而来的车子,笑得羞怯温柔,微微展开双臂,像是少女时代在百合树下等着父亲的那抹身姿。

玉麟整天站在那里,没有出声,与父亲死时不同,这一次玉麟有些预感,那隐隐欲来的厄运,其实一直在玉麟心里蛰伏着,像只虫子一点点噬着他的心脏,虫子越来越多,万蚁攒动,触角越来越长,尖且锐利,齐蓁蓁地刺进玉麟的心脏。

死亡,是正常的事情,是每天发生的事情。

自然界,生物圈,总是不断地发生着死亡。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着乌云,最后一只海燕,微弱地扑动着翅膀,低低徘徊,终是抵不过暴风雨的侵袭,直坠入海,决然的,突然的,悲怆的。海水翻腾,直冲而上,逼近云霄,那只海燕的尸体无处可寻。

生命只是浩瀚宇宙,冗长历史上的一点,瞬间消逝。

玉麟抿着嘴,看着母亲。母亲笑得美丽。有人说生命结束时唯一美丽的人是将爱带走的人,那样的人是从容的。母亲是去找父亲了,带着爱。

玉麟的眼泪掉下来,他闭上眼睛,蹲在地上,抱着膝头,耸着肩膀。

太平间里死亡的腐朽味浓重,一点点迸裂,如洪水般泄下来。

玉麟清楚母亲出事的前一天被秃头男人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当时的母亲已经神志不清,只是傻笑着,抬头对着天花板笑,笑得纯净柔和。

玉麟脑子异常清醒,无一丝混沌。

尼采说上帝死了。

上帝遗忘了玉麟生活的这个阴暗的小角落,没有阳光,花草,四季,泉水。

玉麟只能是自我救赎。

年纪很小的他已经明白一个道理,这个社会的一些罪恶是无法被惩除的,法律有时是顾及不到这些罪恶,但这些罪恶依旧需要受到惩罚,即使是法律之外的惩罚。

玉麟安静的内心有强悍的力量,这种盛烈的情绪不是怨恨,不是复仇,而是一种接近自我追逐光明的欲望。

十七岁,玉麟的生日。

玉麟懂得感恩,他的生日,他生命降临的日子。生命,是自然给人类去雕琢的宝石,玉麟不会放弃生命,他想过得更好,他也会过得更好。

他做了一个决定,做了一个他认为是最好的决定。

他买了包老鼠药放在秃头男人的饭里,很多剂量。秃头男人吃完后面色青紫,恶心呕吐,腹部绞痛剧烈,终于晕死过去。

玉麟合上了眼睛,恍然间他闻到了一窗外百合悠悠清郁的香气。

君子

散开的回忆收回来。

玉麟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大半年了。自从豹子事件发生后,监区里的同伴都对这个表面柔弱的男孩另眼相看。这个白白瘦瘦的男孩眼睛纤尘不染,近墨色的瞳孔有坚韧的光泽。

墙,墙,墙,四面都是墙,禁锢了一个人的自由,这个字就是囚。

玉麟就生活在这里,和一群血淋淋的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搁在一起,他时常可以闻到监室里令人作呕的臭味,那是墙角里死了的老鼠的味道,鼠内的大肠细菌繁殖迅速,气味瞬间可以压迫过来,体表随即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真菌绒毛,密布疮疡,流出黄色的滋水,异常肉麻。

阴森恐怖,高墙电网。监狱是什么?那和集中营一样,封锁人性的自由因子,一点一点将你麻木,体制,同化。

但对于玉麟来说,监狱是用来向往自由,心揣希望的。在这里,你会真正懂得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最宝贵的。

自由是什么?玉麟常常坐在操场上仰望天空,那乌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自由是玉麟和父亲放向天际的那只风筝。淡紫色的纯绢蝴蝶越飞越高,长长的尾翼轻灵飘逸,触须翩翩飘拂,柔软如云锦,舞姿醉人,与天空融合。

玉麟伸出手,在头顶探探,是浑浊的水汽,湿湿搭搭的。

不太有人再去骚扰玉麟,他的周围总是有股清冷的气场,让人难以亵渎。

但玉麟对监区的同伴是很友善的,像那个进监狱第一天就企图自杀的毛军岩,玉麟总是微微地心疼着他。

这个毛军岩在自杀失败后,又任性地开始绝食,直到狱警强迫把饭菜灌进他嘴里。毛军岩大喊大叫,待狱警走了后,又用手将食物抠吐出来。

晚上熄灯前,毛军岩倔着脸,坐在床铺上磨牙。

“你别这样了。”玉麟轻轻走到他旁边,“我可以坐下吗?”

毛军岩瞥玉麟一眼,又扭头哼了声。

玉麟坐下,“你别这样了,虽然这里日子很难过,但是还是要过下去的。”

毛军岩磨着牙不语。

“不要绝食,你真的不要命了吗?”玉麟睁大眼睛看他。

“还是假的不成?我不是已经自杀过了?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就解脱了。”毛军岩转过头,挑眉,恶狠狠地看玉麟。

“那也是你自己把他们叫来的,你终究是舍不得命的。”玉麟微微笑着。

“放屁!我早就不想活了!”毛军岩红着脸,心虚地大喊,他的确是在手上割了刀后惊慌失措地大叫救命。

“留恋生命才是正常的,你做的好。”玉麟用手轻轻摸摸毛军岩的背。

毛军岩冷笑:“在这里和死了没差的,有什么希望?”

“希望会有的,你看你在这里八年就够了,我要在这里十二年呢。”玉麟低头黯然。

“你不如死了算了。”毛军岩大惊,这个文静的男孩居然还过得那么舒心。

“不,我不会的,我要活下去的。”玉麟掰着手指,低着头,喃喃道。

毛军岩狐疑,这个男孩对生命如此眷恋,以至于什么苦难都可以往下咽。

“真的,没什么熬不过去的。”玉麟抬头看着毛军岩,“放弃生命才是最傻的。”

毛军岩的眼睛被玉麟清秀光洁的脸袋粘住,他觉得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像个插着翅膀的小天使,那么安静,那么友好。

“你饿了吧?几天没吃饭了,肯定是饿了,我给你泡红糖水。”玉麟笑着,起身拿起桌子上的大杯子,放进一些红塘,生姜片末,倒上热水,缓缓搅动起来。

毛军岩心里酸酸的,到监狱后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他。

“来,喝吧,你没吃饭这么多天,不可以一下子吃味重的东西。”玉麟递过红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