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

二十五岁的乔岫藩刚读完大学,彼时家道中落,乔老爷因早些年在台湾置下物业,便携着二房逃到台湾,剩下乔岫藩和乔老太二人相依为命。乔岫藩和母亲依着不多的老家业生活,日子过得本就不宽裕,还要应付动辄上门的债主。

乔岫藩是学经济管理的,虽是名牌大学毕业,业因当时经济不景气一时半会找不到称心的工作,便左托右托寻了份家教的临工。

做家教的地方在城西,每周一次,按点算钱。

乔岫藩记得第一天去那家的时候,是个阴雨天,细细蒙蒙的雨点洒落在黑色的皮鞋上如同盖上了层薄薄的银屑,他弯下腰,拿出手帕轻轻擦拭。

门缓缓地打开,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

乔岫藩抬头一看,一个瘦长的男孩倚在门前。

这个男孩穿着墨绿色的运动外套,趿着拖鞋,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

乔岫藩站起来,笑笑:“这是林家吗?我是新来的数学老师。”

男孩打个哈欠,懒懒地用手拍拍嘴巴。

乔岫藩这才认真地看男孩,男孩是鲜明的麦色肌肤,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乔岫藩,润亮的嘴唇正嘀咕着什么。

“哦~是新老师啊。”男孩敷衍地笑笑,“里面坐啊。”

乔岫藩脱下鞋,刚进屋子,一只虎皮鹦鹉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

“笨蛋,笨蛋,不欢迎笨蛋!”

男孩一手拍拍鹦鹉的黄绿相间的头,一边回头想欣赏这位新老师的窘迫。

没料到,乔岫藩只是微笑。

男孩顿时感无趣,用力地趿着拖鞋,锃亮的地板发出蹭蹭的声音。

“随便坐。”男孩一头倒在沙发上。

乔岫藩看看四周,完全是西化的装修,白色混油的墙砖,紫罗红的地毯,黑色铸铜的弧形阶梯,西班牙米黄色的壁炉。

“你是新来的?”男孩坐姿随便,捞起一只金灿灿的橙子,往裤子上擦擦,剥开皮,直接咬下一口。

乔岫藩点点头,笑笑:“你是林少省吗?”

男孩点点头,随手又拿起一只橙子抛给乔岫藩。

乔岫藩稳稳地接住。

“谢谢。”

“你是大学生?”林少省问。

“已经毕业一年了,一直处于失业,这是我第一份工作。”

“还不一定,你要是教得不好,我可以随时蹬掉你。”林少省翘着二郎腿,笑着看乔岫藩。

“那当然。”乔岫藩也笑笑,“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去你的房间可以吗?”

男孩又咬一口橙子,嘴角都是黄黄的水渍,站起身来,带乔岫藩去二楼自己的房间。

到了林少省的房间,乔岫藩有点惊讶,这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画,素描,油画,彩绘,纷纭杂陈,视野冲击很大。

“我喜欢画画。”林少省捡起掉在地上的画笔,顺手在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素描上添上一笔。

那一笔是一撇胡子。

“这个不是老太太吗?为什么有胡子?”乔岫藩问。

林少省笑着哼了声:“我就喜欢这样。”

说着又把那两撇八字胡描得更为深重。

乔岫藩看着蓝色的床单,蓝色的窗帘,蓝色的桌布,顿时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像是接近蔚蓝粼粼的大海边。

“好了,我们开始吧。”乔岫藩放下包,拿出资料。

林少省又打个哈欠。

“我先告诉你,我的基础很差,也许就初中生的水平。”

“没事,慢慢来。”乔岫藩摸摸资料的边,由于一直压在书包的底层,有些起皱。

林少省一把夺过资料,粗粗看一眼,扔在一边。

“说实话,我看到函数就头痛。”

“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今天就开始吗?”

“是的。”乔岫藩说。

林少省懒洋洋地坐在旋转椅上,握起一只钢笔,咬在嘴唇上。

乔岫藩递给他资料:

“你先做下这份卷子,我想知道你的程度。”

“又是测试?”林少省撇撇嘴,动手做起来。

乔岫藩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林少省不时地挠挠头发,前额几缕发丝被他挠得翘起,像刚泡好的拉面似的。

“别急,慢慢来。”乔岫藩边说,边把玩着手腕上的手表。

“你这手表不错嘛。”林少省突然凑过头来。

乔岫藩剥下表带,递给林少省:“看完继续做卷子。”

“机械表,色泽不错,机芯也是进口的,就是还镶着宝石,太俗气了。”林少省看着手表,点评一番。

“宝石很俗气嘛?我倒挺喜欢的。”乔岫藩笑笑。

林少省又将手表贴近耳畔细细地听。

“不错,声音很小。”

“看完就做卷子。”乔岫藩催促。

林少省闷闷不乐地将表还给乔岫藩。

卷子做完后,林少省又连打哈欠,拉开抽屉掏出几块巧克力啃。

乔岫藩慢慢看着卷子。

“不错,基本都是对的。”

“你蒙谁啊,我知道你找了份最简单的题目给我做。”林少省咀嚼着巧克力,牙齿一排黑。

“基础是最重要的,而且倒数第三题还是有点难度的,你却都做对了。”乔岫藩笑笑。

“那我还不赖的。”林少省自嘲道。

“当然。”乔岫藩静静地应着。

林少省一楞,很少有人这样坚定地肯定自己,这感觉倒很舒畅。

乔岫藩又拿出几分卷子,挑了几题比较经典的给林少省做,再一一解答,一直倒傍晚。

“留下吃饭?”林少省瞅瞅乔岫藩。

“不了。”乔岫藩婉拒。

“随便你。”林少省嘀咕,面露失落,“反正总是只有我一人吃,走吧,块走吧。”

乔岫藩一听,微微低头,看着锃亮地板上全铺满了素描画,一幅幅动物画像,猫,狗,象,鳄鱼,几乎都是用寂寥简易的画笔勾勒出的,可以想象这个男孩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孤零零画画的样子。”

“那我留下陪你吃?”乔岫藩微笑。

“真的?”林少省马上跳起来,却又作无所谓状,“我可没强留你哦。”

两人坐在长长的西餐桌两端用餐。

菜是保姆做的,每道都很精致,用银亮的带金柄的盖子半掩着,好看是好看,却有些冷冰冰。

林少省闷着头吃,前额的两根卷曲的毛还是没被压下去,一晃一晃的。

乔岫藩慢慢吃着一碗松软的白米饭。

“喝酒吗?”林少省叫保姆开了瓶香槟。

“不,我不喝的。”乔岫藩笑笑。

“那我自己喝。”林少省为自己倒上满满的一杯,咕噜噜地吞下去。

“你这是品酒吗?”乔岫藩笑笑。

“我爱怎么喝酒怎么喝,反正有的是。”林少省撅着嘴巴。

乔岫藩夹起茄子吃。

“这样和人一起吃饭真是少有。”林少省笑嘻嘻的,“还是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

“我们在题海中徜徉了四个多小时。”乔岫藩打趣道。

“别提了,烦。”林少省皱眉,“我恨死数学了,我根本不知道学那有什么用,我只喜欢画画。”

“你画得很好。”

“就那些?你在房间里看到的?”林少省笑得得意,“那些都不算是我画得好的,都是随便玩玩,练练笔的。”

“厉害。”乔岫藩赞许。

“当然,对画画我还是挺有自信的。”林少省喝着香槟,脸红红的,“我打算考美术专业。”

“很不错的选择。”

“但爸爸说那是轻浮的,哄人玩的,不能当做生活用的。”林少省抬头看看天花板,“我也觉得这话有理,你瞧梵高最后落了个自杀的结局,直到死后多年他的作品才被认可,价值上亿,但那有什么用,他生的时候连奶油面包都买不起。”

“你想得挺多的,你是说理想和现实不能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