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抹点雪花膏在脚上。”他笑着对我说。

“啊?哦,我没有的。”我回了神,对着他那张精致的脸。

他缓缓地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小瓶红盖子的东西递给我,“你等会就可以搽点。”

“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真的不能再接受他的帮助了。

“拿着吧。”他倾过身来塞在我手里。

“我,我,谢谢你。”我有点结巴,心里太感动了。

“你好象什么都没有呢,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要好好生活,这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又笑着说。

“好的,谢谢你。”他说的没错,我已经到了这里,什么都该认了,不要再混沌迷糊下去了,该怎么活还是要怎么活的。

我擦完脚,打开那瓶雪花膏,慢慢抹在脚上,这个味道很熟悉,好象是以前外婆用过的一种很老的款式。

用完后我把雪花膏还给他,他已经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散文集,悠悠地看起来。周围很安静,有人小声地开着收音机,有人悄悄地在写些什么。我合上被子,看着头上大大的白炽灯,心想今晚应该可以睡着。

玉麟片段(二)

我决定要结束混混噩噩的日子,毕竟要在这里呆七年,我终于正视这个事实。

到图书馆借了一些书,一些以前看过或没看过的,《平凡的世界》,《呼啸山庄》,《牛虻》,《王子复仇记》,《许三观卖血记》,边看边做读书笔记,这是以前怎么也做不到的。看书的时候可以暂时忘却自身处境,融入精神世界。

跟着薛玉麟和毛岩军去监狱超市买东西。这个监狱超市很简单,总共也只有两三个货区,东西零零散散地搁在那。我发现这里的东西真的很贵,一袋方便面要十元,一些真空包装的食品价格都是三四十的。我看看自己口袋里的卡,C级卡能买的东西不多,我左挑右选后拿了两筒卫生纸和一只热水壶,就这些就花了我好多钱。

“你只买这些吗?”薛玉麟问我。

“是啊,我能买的东西不多。”我瞅瞅周围。

“你想吃点什么吗?”他笑着问我。

“我其实挺想吃那个。”我用手指指方便面,监狱里呆久了,连看到方便面也会流口水。

薛玉麟走到货架上,拿下一包康师傅。

“不,不用了,我说说的。”我连忙摆手。

“没事,我自己想吃。”

“哦,这样啊。”我舒了口气,实在不好意思再亏欠他什么了。

毛军岩盯着那包真空卤鸭很久,拿起来又放下。

我过去看了看,是那种很普通的真空卤鸭,密封纸里只有很小一块,价格是四十二元。

毛军岩拍拍屁股:“算了,那么贵,等咱有钱了再买。”

我们拎着东西去刷卡,薛玉麟买了一包方便面,两包酱瓜和几本很薄的本子。毛军岩买了老干妈的辣酱和几条火腿肠。结帐的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买了罐沙丁鱼,服务员把罐子撬开,将里面的鱼干倒在一只塑料袋上再给他。这里规矩很严,一些有伤害性的器具都禁止带回监室。

吃晚饭的时候,毛军岩在米饭里放了一大勺老干妈,香辣的味道刺鼻,我不禁吞了吞口水。

“你也来一勺。”毛军岩雀跃地给我一勺黑黑的辣酱。

我扒起饭很快吃完。

“好吃吗?”薛玉麟问我。

我抬起红红的脸,抹抹嘴上的辣酱,拼命点头。真是太好吃了,我以为自己的肠子里只有那些油腻腻的大白菜滚来滚去。

“我不吃辣的。”他笑着看我通红的脸。

毛军岩又用勺子把那火腿肠一节节断开分给我们。

“这软棉棉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张明皱着眉。

我咬下一口,肉味的芳香在舌尖打转,真是太好吃了,我简直是一小点一小丁用齿缝咬,惟恐太快吃完。

这顿饭是我进监狱来吃的最香的一顿,我甚至打了个饱嗝。

晚上我又开始写日记,连今天吃了什么东西都认真记下来。合上日记本,我看见薛玉麟也在对面写些什么,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原来他在练字,慢慢写着一首小诗,诗里有云有雨的。他的字真的很漂亮,端秀清新,落笔如烟。

“你的字真漂亮。”我不禁赞叹。

“是吗?我爸爸从小就叫我练字。”他抬头笑着看我,灯光下他那张漂亮的脸非常柔和。

“我的字比你的差多了,我也没什么兴趣练。”我实在地说。

“兴趣不同罢了,每天晚上练一张,心很静,睡得也好。”

“这倒是,我每天写日记,一天不写就好象什么事没做一样。”

“写日记很好啊,日子会感觉快些。”

“快也快不了,要七年呢。”我沮丧地低头。

“别这样想,就当换了个地方生活,其实进监狱没有那么绝望,人有一辈子呢,牛虻不也是受了13年的苦难。”他安慰我。

“我有时候真觉得撑不下去。”很多时候我依然心如刀绞。

“别老想着七年,月底不是快到了么,你可以看见你父母了,想想这心里就舒服些了。”他笑着看我。

“是啊,这样想还有点盼头。”我也只能是靠一点点小盼头撑下去了。

“而且你可以争取减刑的,在这里只要表现积极,减刑不困难的。”

“你呢,你在这两年了吗?”我问,特别想知道他是怎么熬过这两年的。

“是啊,一开始觉得时间慢,呆久了也就快些了,我不太去想什么时候出去的问题,就当在这里生活罢了。”他的表情没有黯淡,只是平静地笑。

监狱里两种人能生存得很好,一种是没有价值观的人,随波逐流,过着过着连日子都忘了。另一种是特别有价值观的人,这类人总是可以看见生活光明的一面,放在任何处境都能隐忍淡然地过下去。这个薛玉麟显然是后面那种类型。

泡完脚,回到床铺,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一包方便面。我回头看看对面的薛玉麟,他已经安稳地睡过去了,侧着身,睡姿很好,有轻微的呼吸声。我拿着那袋方便面,心里一阵暖意。

躺在床上,我不禁疑问,薛玉麟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进监狱,他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怎么看也没有污垢,是什么力量逼迫到他去杀人,我无法想象,也不想去问。这个监狱里的人总是有不被原谅的迫不得已,超越道德范畴的苦衷。有人可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谈论自己杀人的理由,有人却从来不提自己在监狱之前的事情,好象这些事情都是前世的过眼云烟,他们的眼睛只是往前看。我羡慕这样的人,不必苦苦深陷自我纠结中不可自拔,这样的人在监狱里总能活得容易些。

玉麟片段(三)

父母给我带来了许多东西,饼干,面包,一些熟菜,一张毛毯,几件棉衣,并在我卡上充了很多钱。东西被一一检查,按规定监区里能买到的东西是禁止被带入的。

我打开那些带进来的东西,有我喜欢吃的糖藕,酥鱼,几颗狮子头,几只小鸡腿。晚饭时候我将这些分给大家。

“哇,真好吃啊,这甜味!”毛军岩舔着糖藕。

我笑笑,把鸡腿一只只塞到大家碗里。

薛玉麟轻轻啃着那只鸡腿,笑着说:“你母亲做的吗?味道真好,肉很嫩。”

“是啊,我妈妈做菜很好的。”我开心地回答,把酥鱼也分给他。

“不,不用了,你母亲知道你把东西都分给我们,她会心疼的。”薛玉麟轻轻推开碗。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你吃你吃。”看着他们吃我心里很开心也自豪。

薛玉麟不再拒绝。

晚上,我啃着母亲带来的梅花糕,看着书。

一杯清茶的味道飘过来。是薛玉麟把热茶放在我桌上。

“谢谢你。”我抬头看他,洗完澡的他头发湿漉漉,脸色很白,两眼睛漂亮地打转。

“今天开心吧,和父母说了什么?”他问。

“没什么时间说啊,光哭了。”我无奈摇头。

“第一次难免的,下次见到父母记得少哭多说话。”他用毛巾擦擦头发。

“不怕你笑,我现在就在想他们了。”我把梅花糕分给他。

他轻轻接着,“好香的味道”,他文静地咬了口,“看你父母多好,为了他们你也要好好过下去。”

“恩,我会的。”我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平稳了。

薛玉麟用纸巾把梅花糕包好,放在枕头边。

“你放那做什么啊?”我疑惑。

“睡觉的时候可以闻着香气。”他突然转过头顽皮地冲我吐舌头。

原来他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想想他才19岁,比我还小2岁,只是有时候他的淡定乐观让我忘了他的实际年龄。

玉麟片段(四)

我会记得监狱里的第一个春节。

一月的监狱充满喜庆的味道,到处是红红的灯笼,倒贴的福字,漂亮的春联,别致的中国结。年三十那天我们早早地在食堂门口排队领取年货。这里的年货由一个大大的锦囊包着,摸上去鼓鼓的。

“诶,就这些啊?”毛军岩没等回到监室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有一只苹果,一包夹心饼干,一包花生,一些话梅和糖。

“去年有柿子饼,那个甜甜的很好吃。”薛玉麟剥开一颗透明的水果糖轻轻放在嘴里,眼睛溜溜地转,“这个是青苹果味的,有点酸。”

我也剥开一颗吃着,“每年都有年货吗?”

“是啊,拿着年货感觉很兴奋,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薛玉麟露出孩童般的微笑,并小心翼翼地将散开来的糖重新包好。

我轻轻地从囊里抓出些椰丝糖塞给他,他笑笑,没有拒绝。

我们又在食堂窗口处领了一大包面粉鸡蛋和馅料。回到监室,按照监狱的风俗,大家开始包饺子和汤圆。

我手拙得很,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些。摊开一张皮在手上,胡乱塞上一堆猪肉陷急着捏皮包上,马上右边的馅逃了出来,大感沮丧,这软不拉答的东西真不好控制。

“你怎么包得这么丑?”毛军岩凑近我,指着我边上惨不忍睹的一堆。

我有点窘,看看周围,大家都在麻利地包着,连毛军岩这么皮的孩子也包得有模有样的。

“你啊,应该向玉麟学学,我原来也不会包,就是他教的。”毛军岩用膝盖顶顶薛玉麟的腿。

我看看薛玉麟的饺子,果然每个都很精致,薄薄的皮里透着绿绿白白的馅,褶子漂亮得像小女孩的裙边一样,再看看自己的那堆,连忙用报纸遮住。

薛玉麟看着我的举动笑,“你应该这样包,馅不要放太多,折起来的时候这边先用力,左手这样托着。。。。”他细心地教着我。

又慢慢地包了几只,似乎找到了点门道。

“刚开始谁也包不好,都是熟能生巧的。”薛玉麟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又快速地包好两三个。他的手指很白,皮肤上有隐隐的静脉透出来,白白的粉粘着他的指腹。

“玉麟还会包很多种呢。”毛军岩得意地说,“快,玉麟,你包个蛤蜊状的给小冬看看。”

没一会,一只栩栩如生的蛤蜊摆在桌子上,大家都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