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先前被烟雾熏迷,好在出来得及时,外头空气清凉,又被这么摔了几下,渐渐便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哇一声,靠在初念身上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

初念抱住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安慰不停,自己看向前头不远处那一排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的屋宇,此刻才觉筋疲力尽,后怕不已。连她自己也匪夷所思,先前怎么竟就如此义无反顾,听到果儿呼叫声传来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想便冲进了火海,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前头的院里,僧人们终于陆续赶到扑火。只是附近水源不足,只靠扑打和盆水泼浇,又哪里灭得了这样借了风势的熊熊大火,最后不过就也眼睁睁看着相连的几排屋宇越烧越旺,烧得只剩个空架,最后轰然倒塌而已。

司国太和肃太妃眼见初念冲进屋里,却再没出来,直到房子倒了,被人架到另处禅房暂时安身等天亮再收拾残局时,还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司国太默默流泪不停,肃太妃更是支撑不住,一口气没上来,一下便晕厥过去。下人们掐人中的掐人中,哭的哭,一屋子的人正乱的时候,忽见有个小沙弥一脸欢喜地跑了进来,嘴里嚷道:“喜事,喜事!那位少奶奶檀越和两位小檀越都没事!我师兄在后头的空地上发现了她们!如今人正被送过来哩!”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便都炸开了,连刚转醒的肃太妃也猛地一把推开正围住自己的人,连鞋都没穿,着了袜便往外飞奔而去,等迎面见到万和小郡主,见她除了面上有些黑灰痕迹,全身上下并无别的伤处,顿时一把搂在怀里便心肝肉地哭了起来。

那边厢,司国太也是搂住果儿上下摸索,见她确实无恙,也来不及问其中详情,只看向初念,泪便滚了下来,一把抓住她手,哽咽着点头道:“好孩子,你做了件大好事……”

初念想笑,只手脚处被灼伤的皮肤实在痛得恨不得要剁掉才好,此刻被司国太一抓,更是钻心地疼,哎呀了一声。司国太这才发觉她手背上的水泡,慌忙叫道:“快请郎中。”

一夜纷乱过后,次日早,初念还躺在榻上,双手双脚却被裹得成了四只粽子。尺素坐她身畔,一边挑着替她剪去昨夜被烤焦了的头发,一边低声跟她说着后续之事。

原来昨夜果儿与万和睡一起,两人到了半夜先后醒来,也不知哪个先提了自己的爹娘,便都掉起了眼泪。万和比果儿小一岁,便说要和她义结金兰,约定往后相互往来。果儿自然应了。两人便照平日看戏时学来的样子,跪在地上有模有样地拜了姐妹。过后只觉心更贴得紧了,哪里还睡得着?在被窝里嘀嘀咕咕时,外头火已经烧了起来,却是丝毫没有觉察。听见有脚步声和呼唤声传来,以为是自己二人的动静被觉察,乳母过来令睡觉,性子活泼的万和便拉了果儿飞快藏到了靠墙的那个箱笼里,想着到时候要吓乳母一跳。宋氏进来后,本就心慌意乱,手上也没烛火,一摸床上是空的,一时没留意墙角的这箱子,慌慌张张往床底和柜子里再找几下,见没人,知道外头火越来越大,夺路而去。堆在门外的茹娘和别的丫头见她空手而出了,谁还会再进去找?纷纷逃散了去,这才将她二人留在了里头。两人关在箱子里左等右等,等不到箱子盖被解开,自己开启出来时,发现门外已经被火吞没,这才发出惊叫的。

“二奶奶……幸而有你,要不然果儿和小郡主可就……”

“哎……”

尺素拿梳子替她疏通剪好的长发,喟叹一声,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之色,“莫说是她们,便是连这护国寺的和尚们,提起你昨夜的举动,也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二奶奶,你怎么就这么大的胆?那么大的火,你都敢往里冲?”

初念笑了下,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云屏道:“二奶奶,肃王殿下来了,说要向二奶奶致谢呢。”

初念正想说几句什么话叫她捎带过去推了,外头隔门已经传来了前次听过的那个男声。听见肃王赵晋道:“昨夜得知消息,我连夜赶了过来,便是此时,心中也仍有余恐。家母和外甥女已被安排回城了。夫人昨夜救了我的外甥女,大义大勇,足令须眉自叹不如。赵晋感激之余,更是钦佩。听说夫人手脚俱被燎伤,离去之前,想着若不亲自来向夫人道谢一番,心中必定难安。这才冒昧前来致谢。我会遣人送来汤药,还望夫人安心养伤,早日痊愈。”

赵晋说完,朝着门里作了个长揖,这才转身而去。

第五十回

赵晋离去后没多久,廖氏便坐马车赶了过来,到初念跟前站了一下。见初念似要起身朝自己见礼,僵硬地晃了晃手,吩咐了一声好生将养着,便急匆匆转身离去。

等她出去了,初念身边只剩尺素一人时,尺素终于忍不住,恨恨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轻声道:“二奶奶,昨夜幸好你命大,当时不在屋里。要不然真不知道会如何!你晓得吗,我惊醒了往你住的屋里跑过去时,闻到了一股桐油味。我人还没跑到,见你门窗上的火便已经烧得爬到了屋顶!她们今早议论,说是昨晚风大,吹歪了挂在走廊上的灯笼才引得火。怎么可能?若真是灯笼引得火,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桐油味?依我说,就是太太见你要归宗……”

“无凭无据的,别乱说!”

初念立刻喝止。又问道,“你这话,还跟别的谁说过吗?”

尺素道:“早上老太太来问你的伤势出去后,我送她,一时忍不住提了下。旁人那里都没说。”

初念沉吟了下,道:“这事还牵涉到肃王府,你别再外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往后自己再小心便是。”

尺素面上神情瞧着虽还十分不满,却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

~~

因原来接连两间的禅院都被烧毁,司国太与初念便暂时被安置在近旁的另处空禅房里,等着徐家人来接回去。廖氏进了老太太的屋,见她正搂着果儿在说话,定了下心神,面上勉强挤出丝笑,上前问了安,又对果儿道:“果儿,昨夜可是受了惊吓?祖母听到了消息,连夜便赶了过来。”

果儿忙站直,恭恭敬敬朝她见了礼,叫声祖母,道:“果儿都好,就只手掌擦破了点皮,已涂了药。”

廖氏点头道:“没事便好,可见你是有后福的人。”

司国太咳了一声,边上的金针知道她有事,也叫了声太太后,牵了果儿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屋里人一走,廖氏便上前道:“娘,我在家听到消息,委实吓得不轻,连夜便坐车赶了来。娘你瞧什么时候方便回去?今日也行,我安排下便好。”

司国太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一双眼慢慢抬起,盯着廖氏,目光里寒意逼人。

廖氏许久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被盯得有点不自在,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娘,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她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司国太便操起靠在身畔椅子把手侧的那柄拐杖,杖头猛地用力砸向地面,“砰”一声,拐杖因是上好的黄杨木所雕,质地精坚,并未损坏,只整支杖身却反弹而起,从国太手中蹦了出去,咣当一声砸在了廖氏脚前的地上。

“好个瞧着你做什么?”国太咬牙道,“老大媳妇,这么多年,我晓得我儿子对不住你在先,你的有些事,我便向来不过问。只你这一次,未免做得也太辣手了!若不是老天有眼,此刻你只怕已经遂了心愿吧?”

廖氏脸色唰地发白,颤声道:“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竟怀疑这火是我叫人放的?”

国太怒道:“这火起得太过蹊跷!小二媳妇儿住的门前,火一下便烧着了整面门窗的墙!寻常的火,怎么可能烧得这么快?倘若没有人在其中做鬼,难道是小二媳妇儿自己不想活了寻死?我知道近来因了她要归宗的事心中怨怼,只再不满,你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其心可诛!更别提这火还牵连到了隔壁的肃王府!一早肃王过来时,问要不要叫应天府的人来查下失火缘由。我便只能对他说是昨夜廊子上的灯笼被风吹歪引发的火。要是叫他知道这其中有鬼,还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娘家的腰杆再粗,怕也压不下这样的丑事!”

廖氏眼睛睁得滚圆,人一矮,已经跪了下去,道:“我一听说起火,来的路上,心中便有些担忧了,唯恐娘你会迁怒到我头上。果然不出所料。我平日虽争强好胜,却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人!禅院隔壁还住着肃王府上的太妃和小郡主,我自然知道。就算我再不愿让小二儿媳妇回去,我也不可能因一时意气便放了这样一把大火!娘你这次真的是冤枉我了!”

国太眉头紧皱,冷冷道:“不是你,还有谁?莫非你真想让应天府插手这事?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你那会儿过门没多久,那个自小服侍老大的丫头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得了腹痛之症死了?我知道即便不是你亲自下的手,也必定和你身边的那个沈婆子脱不了干系!还有这回的秋蓼,我一想起来便觉齿冷。老大媳妇,我是你婆婆,这一辈子在宅院里活到这岁数了,不敢说亏心事没做过,只这样有损阴德和子孙福缘的事,我在做之前,还真的要再三掂量掂量!”

廖氏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我如今是白口莫辨了,娘你定要认定是我,我也无话可说。若不是怕闹将开大家都没脸面,我还真巴不得应天府的人插手,好还我一个清白!”

她这一番表白看起来并未打动司国太。她只是哼了一声,面上方才的盛怒虽淡了去,目光中的厉色却丝毫未减,只淡淡道:“好在老天开眼,昨夜的火只燎伤了几个下人而已。倘若牵连到肃王府的人有个不测,恐怕没这么轻易便能混过去了!”见廖氏似还要开口,不耐地打断她道,“行了,事都出了,在我跟前念唱做打还有什么用?你不认也罢,我还真能对你如何?你起来自管去便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廖氏脸一阵红一阵白,神情瞧着仍十分不甘,嘴巴张了下,终于还是慢慢起身,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眼圈一红,哽咽道:“娘,我赶过来,还是因了另桩事。昨日从娘家听到了个消息,说他爹吃了败仗,带的十几万人马全折损了,连他自个儿也没了下落,生死不知……这,这要是真的,咱家往后可怎么办?”一边说着,眼泪又掉个不停。

司国太也是吃了一惊,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道:“这是真的?”

廖氏擦了下眼泪:“我爹那里来的消息!想来错不了。”又恨恨道,“那个胡女生的儿子,算什么儿子!竟然对老子下得了这样的手!眼里还有半点天理人伦吗?他恨咱们徐家,这是想把徐家往死里整!”

司国太颓然坐回了椅上,方才一直挺着的腰身也渐渐佝偻了下去,面上神情满是疲惫。听廖氏还在骂怨不停,摇头叹道:“你再骂也没用了。徐家往后如何,就看天命了。至于老大,想来他不至于真的……”说到这里,眼眸中渐渐也弥漫上了一层悲凉之色。

“老太太,太太,司家太太闻讯,也赶了来了。此刻正在二奶奶那里呢。”

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金针的声音。

~~

王氏几乎是不歇一口气地爬上台阶赶到了护国寺,也没去先去见司国太等人,径直便寻到了初念跟前。见她一头秀发被剪得长短不平,手脚裹成了那样,一声“我的娇娇”,眼泪流了下来,人便坐到了她身边,抱住她不肯撒手。初念慌忙劝个不停,直说自己没事。王氏止住了泪,霍地站了起来,道:“走,娘这就带你回家!”

初念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呢,倒是边上的尺素云屏等人先明白了过来,面面相觑,云屏道:“太太等着,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王氏见初念仍呆呆地望着自己,擦了了下泪,道:“昨晚的事,娘都听说了。幸好你没大事。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能舒坦!”

王氏说话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微微回头,瞥见是廖氏过来了,不但没停,反倒加大了音量,继续道,“我也不管这是天火地火还是人火,反正我好好一个女儿平白成了这样,我这当娘的实在看不过眼去。娇娇,我这就带你回家。看谁还能拦我!”

跟着廖氏进来的沈婆子忙道:“哎亲家太太,话不能这么说。二奶奶虽是您的女儿,只嫁了过来,便是徐家的人。我们太太也是把她当亲女儿般看待。哪有稍不小心磕碰下,亲家太太便要带人回去的理儿?”

王氏这才转身,冷笑道:“你这话我不爱听。我也不是说亲家太太对我怎么样了。只是这地方住过的人不少,连从前我婆婆还在世时,我也来过。这么长时日,住了不知道多少拨过来修行的居士,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意外,怎的我女儿一住进来便就起了这样的火?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人家不当回事,我却不忍心要她往后还遭这样的谋算!”说罢看向廖氏,径直道,“亲家太太,今日大家人既都齐,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样拖着也不知何日才到头。索性说明白了。女婿既没了,我就不叫我女儿守那什么劳什子的节了。旁人戳我脊梁骨也好,你不乐意也罢,反正今日趁这便宜,我先接了她回去。等她伤好了些,我家自会派人过去和你家清解关系!”说罢催着看呆了的尺素等人去收拾包裹。

廖氏脸色铁青,道:“亲家太太,我从前当你是个懂礼之人,这才不顾脸面三番四次上门好言相劝。原来你是存心要撕破了脸皮让大家都难看!你我两家都是金陵有头有脸的门户,你这样闹一出算什么?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吗?”

王氏道:“就算我养在身边到老,也比她年纪轻轻守着寡强!再说了,”她精明的一双眼扫过廖氏,哼声道,“太太,我劝你还是撒手的好!你家如今事出得不少,与其再费脑筋强留我女儿,倒不如多想想那些事该如何解决的好!”

廖氏顿时明白了过来,想必是徐耀祖战败的消息此刻已经传了出去。面上的血色顿时褪尽,咬牙道:“好啊,我道你今日怎的忽然这样蛮横起来,原来是指着我家出事来的!好,好,什么人情,什么脸面,统统都是放屁!”

她急怒之下,连“放屁”这样的市侩话都脱口而出,话说完,想着丈夫生死不明,徐家前途未卜,自己那个好容易才重得圣恩的贵妃女儿眼见又要被冷落,胸口忽然一阵憋闷,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阵发黑,人便一下往后仰,亏得边上的人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倒下去。

初念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贵妇人之间的口舌骂架。以她自己的心思,自然恨不得立刻便能随王氏回家。只是万万没想到为了这个,母亲和婆婆这种平日在外人面前优雅高贵的妇人,竟也会爆发这样一场彻底撕破脸的骂战。见王氏和廖氏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廖氏又忽然像要气晕,扶住她的沈婆子抬眼看过来,一脸恨不得扑过来撕碎自己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氏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就很疼爱。只是丈夫去了,自己碍于当家人司彰化的权威,做不了主,这才无可奈何而已。如今有了司彰化的默许,少了畏手畏脚,做事自然麻利果断。一早过来,就存了趁此机会带回初念的念头。明白廖氏的为人,倘若再那样温温地熬着,再三年五载,恐怕她也未必肯松口。此刻话也说得没了余地,哪管廖氏晕不晕,转身便扶着初念坐了起来,道:“咱们走。”

廖氏眼睛虽闭着,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心知这个儿媳妇这次若是被带走,往后只怕再难回来,自己为了那个死去儿子所费的苦心就会付诸东流,哪里肯这样便放?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扶住自己的丫头婆子,厉声道:“她如今还是我徐家的人,你休想这样带走!”

王氏手一顿,回头冷笑道:“我偏就这样带走我自己这个差点没被火烧死的女儿。你若不服,去应天府告我!大楚仿似没有不许出嫁死了男人的女儿归宗的律法。正好也叫官府查查,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都给我自重!下人面前,好歹给也留点颜面!”

眼见一场口水战又要开打,正这时,司国太出现在了门口,用力顿了下手中拐杖,压低声喝道。

王氏见是丈夫的姑姑来了,忙闭了口,转身迎了上去,恭恭敬敬随了初念唤她一声“姑奶奶”,拿帕子擦了下眼睛,这才道:“倒叫姑奶奶见笑了。实在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见她伤得成了这样,心中恨不得自己代替才好。想着领她回家先把伤养好。只亲家太太不允,这才争执了两句。”

廖氏恼怒不已,待要开口争辩,司国太已经对着王氏道:“也好。家里最近正好乱,你把初念先接回去将养些日子吧。往后等伤好了再说。”

王氏大喜过望,见廖氏恨得连眉毛都似在跳,压下心中涌出的笑意,朝着国太道谢,又对着廖氏客客气气地道:“亲家太太,那我就先接女儿回去小住些时日了。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的。”说罢转身,一叠声地命人去收拾东西。

尺素等人这才相信了真的是要回司家了,急忙应下,七手八脚地去忙了。

司国太看一眼还坐在那里仿佛如在梦中的初念,暗叹了口气,转身便慢慢往外而去。刚到走廊,身后廖氏已经赶了上来,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没等她开口,便停住脚步,叹道:“老大媳妇,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是我偏袒她们。你想想,以咱们家如今的情势,你想强留一个大活人,留得住吗?老话说,退一步,得十丈宽。老大还生死未卜,你如今还是多想想那些能抓得住的东西,才是正理。”说罢也不管她了,径自被金针玉箸搀着去了。

廖氏僵立在原地,双目发直,一双手微微发抖,指甲都陷进手掌心里了。

~~

初念当天便随王氏一道回了司家。直到坐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看着尺素云屏带着小丫头们喜气洋洋地擦拭花瓶,整理书架,摆好笔墨,铺妥床铺,若非手脚处因灼伤而传来的阵阵抽痛,整个人简直还如坠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今日正是休沐,司彰化照例闭门不出——自从北边发生了这场变乱之后,他并不像朝中那些拥护皇帝的官员们那样情绪激动,在朝堂上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谴责平王是乱臣贼子,也不像那些心存疑虑的墙头草们,暗地里时常私会议论时局商量往后出路,而是在需要他开口时,言简意赅地表达出他对皇帝陛下的忠心,不需要他开口时,便是用针戳也戳不出一句话。他在户部任二把手的侍郎,那个尚书位列九卿之一,随了如今战局的动荡变化,一颗心也是左右摇摆,哪里还有心思管事?所以户部的事被他抓得牢牢。他就这样默默干着表面的事和背地的事。除了休沐日,人每天都在朝廷中,准点五更上朝,甚至加班加点,却渐渐边缘化得仿佛成了个隐形人,除非在朝议争论中提到户部的事需要他开口,否则谁也不大会留意这个干瘦而沉默的老头。

王氏一回来,先便去书房见了司彰化,把初念已经回家的消息递了过去,又唏嘘道:“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哪里来的胆色,那样竟就冲进去救人了。那俩孩子,一个是徐家长房的女儿,一个是肃王府的小郡主。徐家倒罢了,不怨咱家就谢天谢地。肃王府的人倒感激得不行,听说连王爷今早都亲自去向我女儿道谢了。”

王氏今日把初念带回,其实事先并未征得老头子的同意。所以故意说完这话后,留意他的脸色。见他只是目光微闪,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知道自己这时机挑得应当没错,松了口气。听见老头子终于淡淡道:“回来便回来罢。既受了伤手脚不便,叫她也不必忙着来见我。先养好伤要紧。”

王氏道了声谢,退了出去后,径直去了初念的闺房,看一眼还在布置着的屋子,指着原来的那扇雕花海棠刺绣屏风道:“这东西旧了。搬出去。库房里有套四扇楠木樱草色的琉璃屏风,叫人抬来。”说罢将钥匙递给尺素。尺素接过后,她又补了一句:“还有套内造的菊瓣粉彩茶盅和绿地套紫花的玻璃瓶,一并都拿过来。”

待尺素应下带人去了,王氏这才笑吟吟到了初念身边坐下,伸手拔去她头上插着的一支银钗,又打量她身上素服,略微皱眉,摇了下头,道:“回了家,就做回司家女儿了。等过两天,娘将两家清解文书备好,着人送去他家,你从前那些嫁妆,他家要还便还,不还咱就不要,就此你也就和徐家再无干系了。往后再不要穿戴这些孝物,我看着就觉刺眼——你在那边替女婿都守了快两年,也不算对不住他了。”又爱怜地轻抚了下她的脸颊,道:“幸好昨夜的火没烧着你的脸,总算是万幸。我一想到那个妇人的狠毒,我就……”她咬牙切齿起来,“昨夜这把火,十有□就是她叫人放的!不想让你回来,宁可把你害了,让你死也陪她儿子一块!她也是有女儿的人,怎的就会下得了如此的毒手?”

初念看着自己母亲充满愤恨的表情,陷入了微微的迷惘。

昨夜那一场火,确实起的蹊跷。照尺素的描述看,倒真像是有人计划趁自己熟睡时下手烧死她。若非当时恰好自己去了观音堂,有可能葬身火海了……

想到这种可能,她禁不住微微战栗了下。

真的会是廖氏和沈婆子吗?前一世,她最后知道了自己与徐若麟的事,对自己恨之入骨,她觉得她可以理解。毕竟,作为婆婆,谁会容忍加诸在身上的这种深刻耻辱?但是现在,仅仅因为自己不肯替她死去儿子守节,她便也恨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若不是她,还会是谁?她细细回忆自己嫁入徐家后的慎独慎微慎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谁会对自己有如此的怨怼,以致于要做出这样的狠辣举动。

初念暗叹口气,终于望着王氏,低声道:“娘,为了我,往后咱家恐怕要被人在背后说道。难为你了。”

王氏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道,“这若是平日,咱们这么把你接回来,自然免不了要被人说道。只摊上如今这样的时局,你放心,最多也就三两日而已。前线几天一个战报,一天一种说法,自顾不暇,谁有心思管咱们两家的这种私底事?况且,就是有人要拿这说事,你也放心,娘心里自有计较,断不会叫人说你一个不好!”

~~

王氏在这一点上,倒真显出了她作为一家主母的真知灼见和妇人天生的狡黠。确实如她预料的那样,恩昌伯爵府让守寡的女儿归宗,甚至已经从魏国公府接了回来,这条消息没传几日,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来自北面的不绝战报之中——都是不好的消息:说魏国公徐耀祖惨败之后,河北一带的战事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北军绕过许多设防据点南下,五月里过了淮北,又不断袭击中央军通往山东北的的运河供应线,捣毁从北直隶南到山东南的军粮库和运输路线,而中央军却未能报复成功,北军的粮草辎重供应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京中甚至开始传出有低级官吏私下叛逃到燕京去的消息。很快,这消息便被证明是真。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获了一个叛逃路上的兵部正六品武库清吏司,押解回金陵后,第二天便被下令斩首在午门外,家中男充军,女悉数卖入教坊司。

就在金陵人心惶惶之时,一直蹲守山东中部的青州福王忽然向朝廷伸出了橄榄枝,表示要为朝廷效力,匡扶正义。艰难之中的赵勘接受了福王的投诚,鼓动留在京中的剩余十数位藩王与福王一道,向天下发檄文谴责“逆臣贼子”的平王赵琚。借了福王的东风,终于在山东境内,对北军进行了一次胜利的反击,迫使北军再次北撤——但是胜利的欢欣并没持续多久,六月,徐若麟领大军绕过德州渡黄河,一个月内便击败了福王的军队,拿下原本控制在福王之下的几个咽喉据点,彻底切断了朝廷通往北方的运输路线,一直南下,在六月底的时候,攻占徐州。

~~

至此,初念回司家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她回家的第二天,肃王便派人送来了治烧伤的药膏。据送药来的王府下人说,这是湘地土人的秘制之药,主复原功效。敷用之后,肌肤新陈更替,平滑如初,功效绝不亚于太医院内造之物。仿佛怕司家人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道:“我们王爷通药理。特意问过替令爱诊疗的太医,晓得伤情后才命我送这药来的。叫等落疤后再抹。”

肃王的好意,王氏自然感激地接了。许是年轻的缘故,初念手脚处的烧伤恢复得很快,四五天便拆了绷带。半个月后,硬疤俱都掉了,皮肤平滑如昔,只是手背手腕处先前被火燎过的表面落有颜色深浅不一的花瘢,瞧着不大好看便是。试着用肃王送来的药膏涂抹,月余后,肌肤新生,色素渐渐淡去,与周遭原来的皮肤接成一色,竟真的是恢复如昔了。

初念窝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日子,不管外头如何闹腾,司家大门日日紧闭,连司彰化出入都经由侧旁的一扇角门。但即便这样,也无法阻挡某个人渐渐靠近、日益频繁的脚步。

此人便是王家的三公子,初念的表哥王默凤。自前次山东相遇,他送初念回徐家,别后过去忽忽已经一年多了。北方虽一直战乱,但长江以南的大楚境内,除了朝廷频繁征兵加重赋税之外,基本没怎么受影响。去年的大部分时日,他便都在广州一带,年底才回的金陵。最近一两个月,或许是因为初念归家了的缘故,他便也如小时那样,时常往司家走动。

以王氏的一双精明眼,初念在嫁到徐家前,她便早看出自己这个侄儿对女儿的那种青梅竹马心意。只是那时候女儿早是有主之人,这个侄儿又从未过多表露,她自然便装作一无所知。如今却不一样了。女儿归宗在即,这个问题解决之后,作为母亲,她最关心的自然便是她接下来的后路了。那日与廖氏吵架,廖氏一句“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的话,当时她虽驳了回去,但深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被刺到。

一个丧夫归宗的女子,即便如自己女儿那样,花容月貌,如今亦只不过十七的美妙年华,但在世人眼中,却必定是要低人一等了。且以自家如今的家势来看,更是没有依仗可言。所以女儿回是回了,但对于她往后的姻缘,暗地里,她也难免辗转难眠,叹息不已。直到侄儿王默凤进入她的视线,这才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王默凤今年二十一岁,母亲去世得早,王氏的哥哥王鄂拘不住他,所以婚事一拖再拖,到了如今还未成家。他虽然没从父兄之路走官道,但一直在南方行商。王氏自己甚至也投了些私房钱在他那里入股。虽不算巨富,但生计决计没有问题。他又是王氏自小看大的,知根知底,喜他为人稳重可靠。倘若女儿往后能嫁给他,在她看来,绝对是桩上好的姻缘。所以对这些时日王默凤殷勤上门,她非但丝毫没有不喜,反倒欢迎至极。今日午后,听见下人来报,说表少爷又来了,忙笑容满面亲自迎了上去。

已经七月初了,金陵的天气,早闷热得厉害。王默凤跨入王氏待客的那间花厅时,微黑的脸膛上还挂着几滴来不及擦去的汗,但一双眼睛却炯炯而亮,嘴角透着笑意,显见是心情极好。

“姑母,我是来给表弟送书的,”他并没喝丫头送上的茶,只站在那里,朝王氏略微拘谨地扬了下手中的几本书。说话的时候,脸微微有些红。不知道是被外头太阳晒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是书局里难得见到的孤本,对表弟的学业想来还是有些用处的。”

初念的孪生弟弟司继本十七了。今年本正是大比之年。只朝廷这么乱,科考必定是要延推了。但这并不影响司继本遵照祖父的命令,继续在家用功读书。

王氏看也没看他手中的书,只笑吟吟点头道:“你表弟正在小书房念书呢。还有你表妹也在。反正你们自小一块长大,就跟自家人似的。你自己过去便是。”

王默凤压下心中涌出的欢快之情,哎了一声,急忙转身要出花厅,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未向王氏告辞,忙停住转身,朝她作了个揖,道:“那侄儿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王氏挥挥手,眼里满是笑意。目送他转身离去的轻快背影,吩咐身边的丫头:“去送些果子到小书房,别怠慢了表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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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默凤熟悉司家的路,闭上眼睛也能走。并没叫下人带路,自己很快便到了王氏口中的小书房外。走廊侧花木扶疏,檐廊头挂着个养了只红嘴黑毛鹩哥的青竹鸟笼。日头微微斜晒到廊子里,正照在那面此刻静静悬卷一半的门帘子上。他放慢脚步,最后停在门帘子外,透过细竹条的缝隙,看到表弟司继本正伏案似在看一篇文章,而初念,则正站他身侧,斜斜倚靠在桌边,手指着桌案上的那篇文,正在讲解。

“……此是大历十二年丁巳科的考题。题为通天台赋,以‘洪□存,浮景在下’为韵。你看此文,它启句不过是‘行人徘徊,登秦原而游目,见汉右之荒台’,据说当时阅文恩师见了,觉着不过是平常之词。等再看下去,却发现后头数联字字珠玑,遂惊叹叫绝,这才将写出此文的黎贡请擢为状元。可见作文章,并非一味开头就追求辞藻华丽为好。倘起头华丽抓人眼球,而后发之力不足,便会有虎头蛇尾之嫌,此正是文章之大忌。不如循序渐进,如引人渐入幽胜之境,最后流连往返,这才是上好的一篇文章……”

从王默凤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半边侧脸。见她身着天青色的一套夏衫,窗外的白色日影透过竹帘缝漫射到她身上,这浅浅青绿愈发照得她明肌如雪。此刻说话之时,微微俯身向下,目光专注而柔和,声音更是娇软动听。一时脚步竟无法挪动了,心怦怦直跳,捏住那几本书的手心都捂出了汗。

“表少爷,你怎的不进去?”

身后走廊上,来了送果子的丫头,咦了一声。

王默凤惊醒过来,书房里头的初念和司继本闻声抬头,也立刻发现了他。王默凤见躲不过去了,这才随了丫头挑帘而入,微微红了脸,对着初念叫了声表妹,把书递给司继本,道:“表弟,这是我在外头搜到的几本书,书肆掌柜说是孤本,你拿去瞧瞧可有用?”

司继本生得白净瘦弱,容貌与初念有几分相似,眉目俊秀。忙接了过来,道:“多谢表哥。”

初念翻了下,便随口道:“表哥,你被卖书的给哄了。这不是孤本。你自己也是生意人呢,怎么人家说什么你便信?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王默凤啊了一声。初念见他尴尬,捂嘴笑了下,安慰道:“虽不是孤本,不过确实少见。书是好书。谢谢表哥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