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默凤这才吁了口气,摸摸自己的下巴,呵呵一笑:“我自小不爱念书,只爱外头跑。那些卖书的不坑我,还坑谁?”

初念和继本都笑了,小书房里气氛这才融洽了。过了一会儿,司继本被王氏派去的丫头借故叫走,小书房里只剩王默凤和初念。初念见他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因与他自小玩到大,所以也没什么避讳,正好借机,便朝他打听如今的最新局势。

王默凤不想就这么告辞,又想不出能说的话,见她主动开口,自然乐意,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原来此时元康二年的七月,北军早过了淮北,入淮河南岸,一路势如破竹,收降军达十数万之众,眼见就要打到长江了。一旦渡江成功,金陵失去最后一道天堑,则岌岌可危。所以到了这时候,朝中的大臣开始分化成两派。一派是以廖其昌为首的议和论持有者,建议派遣使者过去调停。一派则是方奇正为首的死战派,情绪激昂,坚决奋战到底。

赵勘自己也清楚,到了这种局面,廖其昌的建议其实是明智的。只是他生性高傲,向来又痛恨平王赵琚,到了这种时候,又岂肯主动示弱?加上廖家与徐家的关系,想起徐若麟,想起那个战败便断了消息,被廖其昌报为阵亡的徐耀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在百官面前对着廖其昌大发雷霆,甚至说出往后谁再敢提议和,便以通敌处置的狠话。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只剩赵勘因了愤怒而发出的粗浊呼吸之声。

“皇上誓要与北军决一死战,已经撤了先前的张岩,调集大军沿长江布防,命归仁绍将军指挥统领。恐怕很快就会再有一场大战了……归将军出发之前,皇上亲自祭天祭旗,十万将士信誓旦旦,只是……”

王默凤叹了口气,道,“恐怕再难扭转颓势了。如今不过是在最后一搏而已。破城只在早晚。城里如今已经开始生乱,不止百姓不安,连官员也有逃走。上次杀了那个兵部清吏司,并不足以动摇他们投奔平王的决心……等破城日时,还不知道怎生一番光景……”

王默凤的声悄了下去,初念也陷入了沉思。

这一世的好多事情,早已经与她晓得的不同了。比如这场战事。前次,她记得前后费了三年多,最后平王才逼近金陵,而这一回,时间却提早了将近一年。

这样的时刻,她的脑海里忽然掠过平王妃萧荣的身影。她只知道她如今还被扣在城中,具体如何,却丝毫不知。忍不住问了一声。

王默凤一怔,随即道:“平王妃如何,我并不晓得。想来应还在软禁之中吧?”

初念怔忪片刻,忽然悠悠叹道:“表哥,你说世道对女子为何总是如此不公?男人要弃你于不顾,他便必定会有自己的理由,且那些理由听起来都是如此正当。女子能做的,也就是怨一声自己命运不济而已……”

王默凤并不知道她此刻的这番感喟到底为何。默默望着她。见她微微蹙眉,眉间似带了几分哀婉无奈之色,胸中一热,所有想要保护她的欲望都似被勾了出来,忍不住脱口道:“表妹,只要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初念吃惊,睁大了眼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王默凤也没想到自己这样便说出了心里话。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倏然被搬走了。见她呆呆望着自己,心一横,索性又道:“表妹,咱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我便想着,若是往后能和你一辈子都这样一起,那该多好。但是后来你嫁人了……”他顿了下,“我也就断了念头。但是如今你回来了。我晓得我虽还是配不上你。但是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一定会娶你,照顾你一辈子的!你相信我。”

他的脸又微微泛红了,但看着初念的目光却坦白而热烈,并没有避开她的注视。

初念终于回过了神儿。

~~

她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懵懵懂懂,被徐若麟诱迫着而不知所措的少女了。到了如今,她更是比任何时候更明白,安定而体面的生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不止如今的王氏在为她的将来而操心。早在她筹划着离开徐家回归司家的时候,她便也想过自己的未来。因为寡妇归宗的这种身份,她并没有设想过往后能再嫁到个贴心的丈夫——别说是她,哪怕对于那些初嫁的世家女子来说,其实也是一种不太现实的奢望。所以对于归宗之后,她给自己定的首要目标便是攒钱,然后等着王氏给自己再次议亲——她知道王氏一定会这样的。到了最后,如果恰巧有适合的对象,对方也愿意娶自己。或鳏夫,或年长许多,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可以嫁过去,就此以自己母亲王氏为榜样,努力好好过完这一生。倘若嫁不出去——

其实,她对再次嫁人这种事,并不是那么热络。她也觉得无所谓。等年纪再大些,司家若难容她这种老女,带了资财出家修行,也未尝不算是一种安静的生活。但是现在,她的表哥王默凤,竟忽向她如此表白,实在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王默凤是那种十分爽朗的男人,在初念的印象里,甚至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小时候甚至还总爱揪她的辫子,欺负得她呜呜地哭。所以她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兄长看待,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把自己当亲妹妹。因为王家确实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没想到此刻,他却忽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表白出对她的心意。

这是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她自然不陌生……

见初念避开自己的注视,低头踌躇不语,王默凤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唐突,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表妹,我晓得我方才的话唐突了。但确实是我心中所想。倘娶你为妻了,往后你若不愿留在京城,我也可以带你迁到南方……我字字都是真心话。盼你一定要考虑……我,我先走了……”

王默凤说完,再次看她一眼,转身急匆匆离去。

初念抬头,洁白的齿无意识地微微咬住下唇,慢慢地坐到了先前继本的那张椅子里,以手撑额,陷入了沉思。

~~

又一个月过去,八月底了。

王默凤自从那次表白后,大约是羞于见初念,又大约是怕被她拒绝,这个月里没再来过。初念倒没怎么样,弄得王氏却长吁短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但战事,仍在不断推进。金陵已经失去了它最后一道天然的屏障——刚刚得到的消息,便是徐若麟的军队,已经未遇任何抵抗地从长江北岸子空山一带过江,抵达了南岸。原因便是对岸都督归仁绍的归降。

北军离金陵,不过只剩区区数百里的距离了。如果任由一匹快马驰骋,一天一夜便足以抵达。

朝廷败局已定。谁都知道无法更改这种命运了。元康帝却仍不愿认输。他把他所有的军队从北方紧急召回,又纠集了福王残部和新征来的士兵去保卫京师。朝廷中那些中立者们齐齐失声,而坚定的皇帝拥趸们,他们的忠愤则空前地被激发,城中到处都弥漫着视死如归,不惜一切代价保卫京师的凛凛正气。

~~

初念知道最后时刻终于要来临了。就在满城人或惶恐或激愤的时候,司家,却如暴风雨前的那个风眼所在,始终那么平静。老头子司彰化仍旧每天准时上朝,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反常则妖。初念大胆地猜测,自己这个祖父,是不是暗地里其实已经做了些什么旁人不知道,而她却知道的事?

她的这种猜疑,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这一天的午后,从来没有到过她院子的司彰化忽然出现在了门口。等她惊讶地站在他面前时,她看到他用那种她熟悉的不带喜怒的目光盯着自己,淡淡地道:“你收拾下东西。送你去秋山的庄子里过几天。城里怕有变乱。你一个年轻女孩,留在家里不安全。”

他说话的时候,花白的山羊胡一抖一抖,说完,转身便去了,不容她发问,更没有商榷的余地。

司家秋山的那个庄子,在金陵城南,有上百里的路,是祭田的所在。因为地方偏远,进项也不多,这些年连王氏也极少过去,不过是年底时收到那里管事送来的年货而已。

初念知道破城时城中必定大乱,到时流兵满巷。但对于祖父的这个安排,老实说,还是十分意外。只是意外归意外,他既然这么下命令了,她只好尽快收拾了简单的包裹,连尺素也不被允许带,在王氏同样不解的目光之中,上了预先安排好的一辆简朴马车,在家中下人的护送之下,往城南而去。

城门早就有进出检查了。马车被搜检过,并无任何异常后,初念一行人出了城门,往秋山方向去。

马车一直在前行。车里又热,初念也懒得看外头,只靠在厢壁上,闭目想着祖父这样安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不出头绪,最后反倒昏昏欲睡之时,觉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然后,上来了一个头包青帕的妇人,打扮便是大户人家里寻常可见的妈子样。

那妇人上了车,抬脸,对上初念那双睁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睛时,朝她点了下头,微微一笑,然后坐到了她的身侧。

这一刻,初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刚刚爬上马车坐到了她身边的女人,竟然是平王妃萧荣!

“我会以你下人的身份随你到你家庄子里藏几天。”她看出了初念的惊诧,低声地解释。然后朝她歉然地一笑,道,“只是委屈你了,要和我在那偏僻地方住。”

萧荣脱身了!她是如何脱身的?难道……

初念立刻想到了徐若麟。或许只有他,才会如此在意这个被质在京城多年的王妃,千方百计营救出她。但是他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到了这里?他不是刚率着大军渡过长江,此刻正驻扎在龙山一带,准备与朝廷的军队进行最后一次战斗吗?

初念此刻,被心中迅速涌出的无数疑问和复杂情绪给紧紧攫住了。想开口问萧荣,却也知道马车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最后终于压下了那种欲望,朝萧荣也点头,低声道:“不必客气。城里会乱,还是在那里好。”

萧荣再次一笑,伸手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便靠了过去,不在发话。

初念犹豫片刻,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住有些紊乱的心跳,悄悄撩起马车窗帘子一角,看了出去。见侧旁仍是家中跟随出来的数人,并没旁人。终于,仿佛松了下来般地微微吁出口气。

~~

萧荣上来后,马车的速度便明显加快。到了黄昏,太阳落山,晚霞如火烧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司家秋山的庄子到了。

初念听到外头家人通报的声音后,推开车门,也没看赶车的车夫老朱头,自己扶住车辕,正要爬下去时,觉到先前坐前头背对自己的老朱头忽然一个翻身便跃了下去,动作矫健敏捷得有些反常。略微惊诧地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映满了晚霞余光的精亮双眼。那双男人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甚至带了种不加掩饰的贪婪与兴奋。仿佛此刻这四目相对的一眼之前,曾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初念一下呆住了,脑子迅速闪成了空白,脚无意识地一个踏空,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摔下去时,那刚从车夫位置上跃下地的男人已经伸手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我回了。”

他稳稳地扶住她,等她终于能站稳在地,只会瞪着眼盯他时,俯身过来在她耳畔迅速轻声这么道了一句。然后松开握住她腰肢的那只大手,朝她笑了起来。双眸亮得正如天边正在燃烧的云霞。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第五十一回

时间回溯到三天之前的深夜。

金陵皇宫的御书房里,皇帝赵勘身着黑色常服,还在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新近送到的战报。屋里的四根柱台上点了数十根明烛,照得里头亮如白昼,也映得他脸色愈发青白。

屋角的刻漏在缓缓流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他看到兵部呈上的关于征兵不顺,至少要半月后才能将新征到的三万人送至金陵时,再也压抑不住狂躁之意,狠狠将那本奏折揉成一团掷到地上。这样仿佛还不足以发泄他此刻的愤怒,又猛地将桌上的奏折连同墨砚一道都扫了下去,稀里哗啦声中,猛地从椅上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骂道:“这些该死的饭桶!只会伸手向朕要钱,别的一概无用。朕养他们,有什么用!”

立在一边的司礼监大太监吴尚慌忙拣起那本被揉了的奏折,展平稍稍看了下,跪下,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千万不要和这些人置气伤了龙体。”

赵勘双眼通红,狂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嚷道:“那些人,一个个都该杀!不是乱臣贼子就是等不及要去投诚的墙头草!以为朕不知道?暗地里都正数着日子要看朕的下场吧?什么还要半个月!半个月后,只怕逆贼已经打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

吴尚自然清楚当下局面。叛军已渡过长江,离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皇帝陛下为了能等到那三万在长江中下游新征到的士兵,数日前派了肃王赵晋和廖其昌去往龙山调停,假意议和。徐若麟以礼相待,却以上命在身不敢违抗为由直接拒绝了。此刻又传来这样的消息,难怪皇帝陛下如此恼怒。其实不止城中官员纷纷逃跑,最近几日,甚至连皇宫中也开始有太监宫女悄悄逃匿。他是皇帝的亲信,到时候,便是想投诚,只怕这座皇宫的新主人也不会给他机会。这几日正心烦意乱。此刻又遇到皇帝发怒,只好顺他口风不住劝些宽心的话。正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见是崔鹤正送茶点来。

按照宫中规矩,小太监新入宫,必要先拜某个大太监为主子。当年吴尚还只是御马监大太监时,新入宫的十几岁的崔鹤便投到了他名下。他知道这人出身罪官人家。一路过来,见他能写会算,又聪明伶俐,办事稳妥,颇讨自己欢心,便一直带到如今。如今他成司礼监大太监,便也提拔他当了七品的尚膳监太监。此刻见他亲自送茶点来,正好解围,便用眼色示意送去。

赵勘哪里有心情吃夜宵,烦躁地挥手叫拿下去。崔鹤恭敬地应了声是,把茶盘原封不动地端出去,经过吴尚身边时,忽然向他使了个眼色。吴尚知道他有话要说,寻了个借口,便也退出了御书房。

崔鹤正在外头等。见他过来,弯腰称爷后,道:“方才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奴远远在外,便听到里头的动静。如今这光景,实在是难为爷了。”

吴尚心中烦恼,不觉又叹口气。

崔鹤左右看了下,压低声道:“奴猜便是和那叛军过江有关。城里不是还现成有个平王妃吗?是不是可以动一动?”

吴尚猛地被他提醒,想了下,伸手拍了下他的肩,急匆匆又往里去,这次跪在赵勘面前道:“陛下,奴忽然想到可以拖延时日的一策。平王妃不是还在陛下手上吗?何不将她带至两军阵前?有她在,逆首必定不敢擅自决断,须得去向如今还在燕京的平王请示,如此来回最少便是七八日。陛下再想想,这平王妃是当年那萧继业的女儿,又是平王的发妻,因他之故,为质在京城多年。如今他便是再不顾她的生死,也要考虑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如此一来,半个月的时日,岂不唾手可得?”

赵勘这才记起那个几乎已经被他忘在脑后的皇婶萧荣,踌躇不语。

老实说,这个法子,赵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可了。或许这也是如今能想得出的拖延时日的唯一一个办法了。他之所以犹豫,就是顾忌朝堂之上那些犹如聒噪乌鸦的言官。虽然平日他们骂起平王时都唾沫横飞不遗余力,但是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要送这个皇婶到前线去作盾牌,只怕这群人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攻击的矛头转向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徐家出了徐若麟这样一个他恨之入骨的反贼,但他却不能动徐家一根指头的原因,除了碍于廖其昌的面子,言论这种无形的约束也一直存在——他虽然是皇帝,也讨厌这些人,但不可能将他们都杀了。对于那种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之流,有时候,越是杀头,说不定反越激起他们的斗志,甚至以杀身成仁而自豪。

吴尚猜出了他的心思,急道:“陛下!奴晓得你是顾念尊长之情。只陛下想想,分明就是那平王先不顾身份发难于陛下。如今非常时期,用此非常手段,又有何妨?如今等那三万兵马赶到誓死保卫京城才最要紧啊!”

赵勘猛地一拍桌子:“朕准了!此事便交给你!”

吴尚急忙磕头应下。

第二天,司礼监大太监吴尚便派亲信从平王府提出已被软禁数年的平王妃萧荣,上了辆马车后,出北城门,送往如今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龙山前线。一路之上,自然防卫森严。只这样,不料还是很快出了事。当天入夜,队伍行至一处叫立岗的地方时,遭遇一群流兵。

如今这一带,流兵处处可见,四处侵扰百姓。多是先前战败后不愿回归甘心为盗的原中央军士兵,也有部分是福王的手下。这群流兵丝毫不忌惮来自五城兵马司的精兵,上来便动手。厮杀之中,领头之人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到平王妃的那架马车前。驭手早吓得跌下车去。那人飞身上座,挽缰驱马冲了出去,直到将身后之人远远抛下,这才停下马车,对着车中的萧荣恭敬道:“王妃受惊了。若麟有愧从前承诺,如今才来救出殿下。”

这驭车之人,正是徐若麟。

萧荣安然脱身后,次日,恩昌伯爵府的老伯爵司彰化便收到了一封密信。这才有了初念被安排出城去秋山庄子,中途上了萧王妃的一幕。

徐若麟望着对面这个立在晚霞余光中只会呆呆望着自己的女子,极力忍住了,才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搂入怀里狠狠地蹂躏。尽管此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痒,刚把过她柔软腰肢的那只手也痒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却只是用他的目光代替自己的意念去搂她、抱她、亲吻她。

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大变化。就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身量比起从前稍拔高了些,另外……

他的目光在从头到脚看了她好几遍后,最后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她的胸前。胸口虽然被衣衫紧密地包裹着,但以他的记忆和眼力,还是一眼便觉察了出来,比起分别前的那时候,要盈满了些。

他极力压下自己脑海里飞快闪现出的从前和她在一起的某些画面,咽润了下开始干燥紧结的咽喉,目光终于落回到她的脸上,正想再朝她笑,不料她仿佛已回过了神,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朝他客气地点了下头,之后,便撇过了脸去。

边上,司家那个对老伯爵忠心耿耿,护送她过来的老管事钟大对着迎了出来的秋山庄子管事老胡道:“咱们姑娘在城里住腻了,且如今世道也不太平,怕城里会有一场乱,老大人便叫我送姑娘到此小住数日。”

老胡身处偏远之地,消息滞后,还不知道司徐两家已经闹崩了的事。虽有些疑惑出嫁了的姑娘怎么又跑到这里来避乱,却也晓得轮不到他发问。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司家的小姐。从前虽年年会送几车的年货到司家去,只他能站的地儿也不过是二门,见的人也就是钟大。此刻见这么一个画上走下来般的年轻美貌小姐过来了,连眼睛都不敢乱看,急忙便低头下去往里带,口中道:“若是早得消息,小的也好收拾出几间齐整屋子。这不防备下,怕只委屈姑娘了。”

初念记着萧荣先前提过的以自己仆妇身份跟随过来的话,此时在下人面前便也不敢对她太过客气。回头见她自己也下了马车看了过来,略微点了下头,便往里而去。萧荣也跟了上去。

徐若麟望着初念的背影,稍稍有点无趣,便如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感觉。看她的反应,乍看到自己时仿佛十分意外。心里便又有些狐疑起来。

他很清楚,这个女子不喜欢他过多骚扰她。怕她更厌恶自己,所以过去的这段时日里,哪怕他再想,也忍住了一直没给她去信。直到数月前,他觉得时机到了,这才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除了表达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外,也对她提了今日营救萧王妃的计划。但是从她方才见到自己的神色来看,似乎对此毫无准备。

这是怎么回事……

最近一次他收到周志的消息,是大半个月前。除了别的消息,周志也特意提了一句,说他已经顺利将那封信送到了她手中。既然送到了,她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徐若麟微微皱了下眉。想了下,也跟着一行人入内。

进了庄子后,老胡便急匆匆将庄汉都撵了,着人收拾出一间清静的院落供初念住。初念住上房,萧荣被安排在侧厢。又叫了自己的女儿虎妞过来伺候。立在外头不住道:“庄子里的丫头都粗手粗脚,什么也不会干。我这闺女也是。好歹还听话。姑娘你别嫌弃。”

天黑下来,饭也送到屋里吃过了。虎妞见初念很是和气,原先的紧张便也消了。她年纪也不大,正十四五,第一次见到初念这样款段的贵族小姐,歆慕不已,极是勤快,有问必答。初念打发走了她,自己到了厢侧的那间屋去看萧荣,歉然道:“委屈殿下了。”

萧荣笑了笑,道:“何来的委屈?反倒是我,感激不尽才是。不过是枚身陷囹吾的弃子。从前先有犬子无恙蒙你行船庇护,如今再藏我于此。恩德在前,萧荣必不敢忘。”

借了烛火之光,初念看得清楚。她的容颜比之从前那回见时并无多大变化,只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更深些而已。但这丝毫不能削弱她给初念留下的更深的另种印象:秀挺英气的一双眉和透着男人般坚毅的明亮目光。这在女子身上,不大多见。初念觉得自己便是再来一世,估计也修炼不出她这样的性情。

她默默望了眼萧荣,觉得她很美。竟还似有些崇拜起她了。陪着又说了会的话,知道她此刻应该疲累了,便告辞,萧荣将她送下台阶。

初念沿着走廊往自己的上房去,拐了个弯。快到门前时,思绪还沉浸在萧荣身上,想着她往后该会是怎样的一番际遇时,没觉察一丛紫薇枝下立了个黑影,正要擦身而过时,冷不丁那黑影动了下,探过来一只手,迅如闪电般地便拉住她的手。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人已经被拖了过去,一下扑入了一具男人的怀里,鼻子撞了上去,有点疼。

“嘘——是我!”

徐若麟立刻轻声道。

初念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倒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是被吓的。等发觉是他,愈发恼怒了,用力甩开他的手,站稳身子,压低声道:“军情紧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了?”

她与萧荣安顿好后,天擦黑时,杨誉和邹从龙赶了过来留下护卫。他便离去了的。

徐若麟望着她在月色里有些朦胧的脸,道:“我忽然想起还有重要事没问你,所以又回来了。”

他在月下的影子,黑压压地仿佛压在她的头上。她往后稍稍退了些,这才带了点嘲讽般地道:“什么重要事能比得过拔城之功?你再拖延,就不怕头功被人抢了去?”

徐若麟淡淡道:“功勋从来无尽头。拔得头功未必就是好事。有人要,让他拿好了。”

初念一怔。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急忙避开他的注视,微微侧过了脸去。

“娇娇,我今日见到了你,很是高兴。你见了我,可也高兴?”

她听见他语调一转,忽然柔声这么说道。

初念忍住那种转身就逃的欲望,声音愈发冷淡了。道:“见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徐若麟凝视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慢吞吞地道:“我一走快两年。看来,你是压根儿就没记住我临走前对你叮嘱过的话……”

初念被他这种仿佛带了点威胁的不快语调给弄得浑身都不舒服,手臂上汗毛呼地竖了起来,只觉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他面前,立刻抬脚便要绕过他走,不想身子刚一动,已经被他伸手拦在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