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琚显得很是高兴,道:“你二人乃朕的左右臂膀。迁都一事,得你二人一致支持,朕心甚慰。余下朝臣便是反对,想来也掀不出波澜。年前,朕便不断收到北方的消息,说北宂的小股军队时常越境刺探,甚至骚扰我边境居民。子翔,你与北宂有过多次交战,待春暖后,朕便派你北上。一来,你带些匠人术士一道过去,勘定宫城位置,二来,倘若北蛮再敢进犯,你便替朕狠狠打击回去。这是朕自登基以来,与北宂的首次战事。相信你定不会负朕所托!”

徐若麟应了,赵琚又对方熙载道:“方爱卿,建造宫城,诸事纷繁。涉及匠人木料石材等等,需得早早与工部户部协调一致。只是迁都事关重大,此事不宜草草公布。你先与工部户部尚书一道制出预案,呈上御览后,朕再择日宣告。”

方熙载也应了。君臣几人再议了些事后,赵琚命方熙载先退下,跟前只剩徐若麟一人后,压低声,道:“子翔,朕还有一事要交托于你。此事关系重大,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徐若麟心略微一跳。

赵琚还没开口说是什么事,他其实已经隐隐有所猜想了。老实说,这种事,他不想掺和,所以之前一直在避退。

“万岁请吩咐。”

徐若麟应道,声调平稳。

“唔,”赵琚显得也有些心神不定,双手背后,在御书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像是下了最后决心,猛地抬头,望着徐若麟道:“子翔,赵勘的儿子靖边,你当知道吧?”

靖边是当日的皇太孙,破城之时,年近七岁。

“大军破城当日,已与赵勘一道被焚于宫中。”徐若麟道。

赵琚看他一眼,摇头,“靖边并没有死。据朕得到的消息,那被烧死的,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当日大乱,留在城中的所有王公、太监,都有可能是隐匿了靖边的那个人。你知道我为何去年底又将那些一字王们以祭祀先祖之名召回京中,至今没放他们离去?就是暗中派人去了他们的封地调查此事。这事,朕先前一直委派给沈廷文。只是他让朕十分失望。至今一无所获。朕想来想去,满朝能让朕信任,且也能办好这事的,想来也就你了。故委你以重任。朕盼着你能彻查此案。在你去燕京前,将靖边给朕找出来!”

徐若麟踌躇了下。赵琚立刻道:“子翔勿要多虑。我视你为心腹,便也不瞒你。你当明白,靖边一日在外,朕便一日不会安心。随便什么人,靖边只要落入他手,他便可打着皇太孙的旗号作乱。找到靖边之后,朕绝不会对他下手,必定保他一世安乐。”

徐若麟暗叹口气。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差事,哪怕他再不愿接,他作为臣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是,臣定当尽力。”

他恭声道。

赵琚满意地点头,递给他一个信封,“里头是当日可能行事的所有人员名单。”

徐若麟接了过来,纳入怀中。从御书房出来后,便回了自己的衙门。坐定后,取出方才皇帝给他的那封信,展开里头的纸,目光扫过上头的一个个名字,若有所思。然后,他将信收了起来,飞快翻了下案头堆着的一叠公文。这些,都是今日新送到等着他处理得。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他想了下,叫了门外的卫兵进来,问道:“今日就只这些?”

卫兵应是。徐若麟点了点头,叫他出去,自己继续等待。眉宇间甚至浮上了一丝不宁。

他等的,不是别的,而是坤宁宫安俊的回信。

事实上,一早入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心腹给安俊送信,询问昨日初念入宫时的详情。按说,安俊的回信此刻应该早已经到了,为何却迟迟不来。

他感到略微的不安。本能让他觉得,必定发生了什么自己所未料及的事……

正这时,外头的人又送来了一封公函,他瞥了眼,正是自己等着的那封。立刻打开了,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脸色微变。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沉思片刻后,携信出了衙门,急匆匆往宫外方向而去。

信,是皇后萧荣写给他的。

第九十一回

徐若麟赶回了国公府。

大白天的,又不是休沐日,国公府下人见他突然回来,难免有些惊讶。

昨日大奶奶被诊出有喜,嘉木院里的下人,个个得了赏,这事今日早传遍阖府。上头的人没说什么,府里别院的下人却都羡慕不已。目送他径直往嘉木院去后,忍不住便又议论了几句。

徐若麟没听到,他也没心绪去理会这些。此刻他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

萧荣说,阿令昨日向她坦承已非处子之身,听她意思,与她有关系的那人便是他。出于谨慎,萧荣当时便命自己身边一个信得过的老宫女替阿令检查了身子,发现她所言非虚。

阿令是泰布答土司送来联姻,以表效忠,皇帝也早把她视为自己的后宫。到了月底预定的日子,只要册封一下,一切便顺理成章。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竟出了这样的意外。因事干重大,萧荣已经严令阿令和老宫女封口。

萧荣在信中,并未向徐若麟询问阿令所言的真假。她只在信末说,阿令既然确实非处子身了,她又牵出了他,便断不能再留下。再过两日,便会以她身染恶疾为由,将她送出宫遣回云南。特将此事告知他,好叫他心中有数。

徐若麟乍看到这封信时,第一个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意外。

年前阿令到了金陵,他去接她时,告诉她自己想了许久后做出的决定,让她去住驿馆。当时她虽流露出些微的失望之色,但很快便干脆地应了下来,甚至不用他多说什么,主动便向他致歉。当时她诚恳地说,从前是她不懂事,这才做出了那些惹他不快的事。如今早不一样了,她晓得该当如何。

阿令的这番话,让他十分欣慰,甚至一扫从前他对她的糟糕印象——事实上,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和自己母亲长相又有五六分相似的表妹,倘若不是之前发生过的那桩旧事,他对她,原本一直是十分关照的。

就是这数年后的一面,让他觉得阿令终于长大了,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任性的女孩。所有他放心地让她进了宫。等着她被册封,享受她当得的荣耀,也担起她作为连城公主的责任——但是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阿令还是当年的那个阿令。不但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变本加厉了。

徐若麟现在既沮丧又恼怒。

他向来认为自己有察人之能。万万没想到,生平头一回,竟是栽在了阿令的手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阿令当日对自己说话时的那张笑脸和心无城府的样子,极力压下心中因了被骗的那种不快之感。

他的这个表妹,到底想要干什么?

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了,昨晚初念为什么会那样。原来她在试探自己。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阿令既然处心积虑敢在皇后面前把他拖下水,又怎么可能只会仅仅让她知道是他安排她住在外头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

他原本觉得,他了解阿令,更了解初念。现在才知道,他对她们还是知道得不够。原来这些女人,一个个从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心思弯绕起来的话,甚至不啻于男人之间的阴阳谋。

徐若麟往嘉木院去的时候,回想着初念昨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陡然一阵头皮发麻。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一回,麻烦真的大了。倘若阿令的话被有心之人传到皇帝跟前,自己便再难摆脱欺君的嫌疑。皇帝再大度,就算表面没什么,心里必定也会有不满。萧荣必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做出那样的决定。而现在对他来说,最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先向她解释清楚,安抚好她,后院平稳了,他才好全心对付外头的这一件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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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跨入嘉木院时,已经过了午觉时辰,院里不见一个人。到了房里没看到初念。又找到果儿的屋子,也没人。出来时,才遇见个小丫头。那小丫头臂上搭了件朱团红镶灰鼠皮的斗篷,正匆匆往外而去,看见他,显得很是意外,停了脚步。听徐若麟问她大奶奶去哪了,忙应道,“奶奶方睡了一觉醒来,说屋里闷,没说两句,竟把晌午吃进去的东西都给吐得精光。紫云姐姐她们服侍着,才又勉强进了些食。躺回去歇了片刻,还说闷。正好果姑娘来了,便一块儿去了湖心亭透气儿。紫云姐姐她们也都跟去了。那边稍有些风,怕奶奶冻着,命我回来再拿件斗篷。”

国公府后园靠西挖出了个四方形的池子,水面上筑了个湖心亭。离嘉木院也就几个拐弯的路。徐若麟接过那丫头手中的斗篷,转身便找了过去。刚穿过假山环绕的一道曲径,便听见前头传来一阵笑声,抬眼望去,见初念正靠坐在亭边的椅上背对自己,边上紫云和宋氏陪着。几个年纪小些的丫头和果儿趴在栏杆边,一边朝水里的锦鲤投食,一边叽叽咯咯地笑。

池里的锦鲤养了多年,大的已经有尺来长了,红红白白通体肥圆,看着十分讨喜。此刻纷纷聚拢了过来,争相从水中跃起争抢食物,搅得水面啪啪作响。初念一手支在栏杆上,正看得入神,笑声忽然消了下来。边上的丫头和宋氏她们也纷纷起身,口中叫着“大爷”,回头看去,见徐若麟正拿了件斗篷,从池边与亭子相连的那道直廊上大步而来。也未起身,只扭过了头,随手拈了一小块糕面,朝着水面投了下去,看着锦鲤继续争食。

果儿见父亲来了,很是高兴,见继母仿佛还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忙扯了下她的衣袖,“娘,我爹回来了!”

她现在和初念愈发熟稔亲密,称呼也从一开始的“母亲”改成了“娘”。提醒完后,便迎了过去,仰脸对徐若麟道:“爹,娘方才在屋里吐了,我便带她到这里看锦鲤。”

徐若麟摸了下她的头。抬眼见初念已经站了起来,在丫头们和宋氏的注目之下,瞧着是要来迎了,哪里还敢托大,急忙到她身前,抖开手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望着她低声道:“听说你方才吐了?好些没?”

初念一笑,扭头看向水里的锦鲤,只嗯了一声。

她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徐若麟现在却知道了,她心里肯定是一肚子的火气。自己有些话又不好在这里说。看了眼正望过来七八双眼睛,低头下去俯到她耳畔去,声音更温柔了,轻声道,“娇娇,我有事要跟你说,咱们回房吧。”

初念没吭声,徐若麟便握住她手,扶着她后腰带着往嘉木院去了。

等他俩背影消失在池边那堆假山后,宋氏便笑了出来,对着果儿道:“果姑娘,瞧瞧你爹娘,原本就好,如今更好了。”说罢又对丫头们道,“都回吧。只是里头没叫的话,别没眼色地去扰了大爷大奶奶,难得大爷有空白天也回一趟。”

紫云笑道:“宋嫂子你就爱倚老卖老。不消你说,我们也是知道的。”

~~

徐若麟牵了初念一回房,门刚带上,初念便把撇开了他的手,自顾坐到了张椅上,看了眼徐若麟,笑道:“大爷你这么忙,今天大白日地怎么回来了?还说有事要跟我说。到底什么事这么急?你晓得我胆子小,可别吓唬我。”

徐若麟知道她方才不过是在女儿和下人跟前给自己留脸面。此刻见她笑得好看,偏偏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却透出了丝讥嘲,甚至带了丝凉意。心中只恨自己一时托大,先前把阿令和她都想得太过简单,以致于把原本简单的一件事给搅到了这样的地步。硬着头皮慢慢到她跟前蹲了下去,然后单膝跪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仰头望着她道:“娇娇,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第九十二回

初念把手抽回,侧过身避开了他,惊诧地道:“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没听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吗?赶紧起来吧,别折杀了我。”

徐若麟听她讥嘲自己,索性伸手过去抱住了她腰身。初念咬着牙,使劲掰他的手,他就是不放。两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跪在她脚跟前,谁也没说话,只哑巴似地默默较了一会儿的劲,她终于敌不过他的厚脸皮和力气,任他巴着自己,只是往后靠了靠,不耐烦地道:“什么话,你快说。果儿还等着我去喂锦鲤!”

徐若麟见她让了一步,肯听自己说话了,这才松开了抱住她腰身的手,探到怀里取出那封信,递过去低声道:“皇后的信。你看看。”

初念狐疑地看他一眼,接过信,取出信瓤,目光扫了一遍,脸色便大变,将信纸劈头丢他脸上,人也从椅上呼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地便快步往外而去。徐若麟忙拣了信,跟着从地上起来,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拦在她面前。

“娇娇,你听我说,阿令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我没对她做过那事……”

“你自然不会承认了!”初念用力推开他,睁大了眼,嚷道,“但你敢说你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是清清白白没半点瓜葛,你先前为什么不敢让她住到家里来?还一次次地骗我!前几回便罢了,昨晚我那样追问你,你竟还当没事人一样地打发了我。分明是做贼心虚!”

徐若麟见她情绪激动,两手挥得像猫爪,抓住她手腕。她手动弹不了了,便抬脚踢他。徐若麟怕她闪到了腰身,干脆一把抱起了她,一边安慰着,一边送到了床上。将她放在床榻上后,见她仍挣扎着要起来,忙跟着卧到她身侧,压住她肩膀,又抬了自己的腿压在她腿上。

初念被他牢牢禁锢住,登时起不了身,终于停了挣扎,气得紧紧闭上眼睛,扭过了脸去。

徐若麟伸手将她脸扳了过来,连声哄道:“娇娇,你别生气。都怪我不好。先前之所以没对你说实话,并没别的缘由。只是我知道你心思一向重,嫁给我时又是不情不愿的。原本并没什么的事,怕越描越黑,你知道了万一多想,反倒徒增烦扰,所以才没对你说的。是我错了!好娇娇,要打要骂都随你,只要你别再恼我了……”

“够了!”初念忍无可忍,忽然睁开眼,怒声道,“徐若麟,你就只会把我当小孩一样地哄!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可以任你摆布的傻瓜对吧?从前就不用说了,我连想都不愿再想。这一辈子也是一样!我本来不想和你再沾边儿的,可是最后还是嫁给你了!你瞧我多乖,嫁了你之后就认命了,只会安安分分地和你过日子。这没几个月,还又怀了你的孩子。你得意了是吧?我可真是个听话的傻瓜!倘若这回没有阿令在背后这么捅你一刀,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哄我一辈子?”

“娇娇,你先冷静一下。你现在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徐若麟干脆把她抱住,不停地拍她后背抚慰她,“咱们都有孩子了。想想孩子,你也不能气坏身子……”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想!”

先前那些已经被她渐渐压在心底的不满,此刻仿佛又被一点点地勾了出来,汇聚在一起,仿佛一团火苗,烧得她连眼眶都有些发热了,“我更不想一辈子用别人的名头活在这座宅子里!我本来可以过得很舒心的,都是你害我的!我巴不得这孩子从来没来过!”

她想都没想,只是这样胡乱地嚷着。

徐若麟一怔,看她一眼,微微皱眉,手搭在了她的腹部,声音也变得晦涩了,“娇娇,你生我的气没关系,但别这样说咱们的孩子……”

他话还没说完,初念忽然又觉一阵胸闷,干呕了两下,一把推开他,飞快爬起来探身出去,哇一声便又吐了。这一下比先前那次还厉害,到了最后,吐得连胆水都出来,嘴里阵阵发苦,模样十分狼狈。

徐若麟顾不得别的了,忙拍她后背,拿帕子替她擦拭脸,又大声叫人进来。候在外头的丫头们听见他的传唤声,忙推门而入,见初念又吐了一地,正眼泪汪汪地趴在床沿上,哎呀了一声,各自忙碌起来。紫云去打了水,素云小丫头一起清扫地面,又推开窗户透风。一番折腾过后,总算清理干净了。

徐若麟问了声,知道小厨房里先前预备着熬了红枣燕窝粥,让送了一碗来。等下人都出去了,看了眼闭目躺在枕上的初念,拿了刚在温水里绞过的帕子,俯身过去替她擦着脸和脖颈,低声道:“娇娇,我知道你怀孩子辛苦——这也是我的不好。只是孩子他既然已经来了,咱们就要好好待他。以后,不要再说刚才那种话了,好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她终于睁开了眼,仍那样软软地躺着,看着他的目光里,先前的那丝不满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扶她坐了起来,往她腰后塞了个靠枕,去端了那碗粥来,试了下烫,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见她不吃,耐心地劝着:“吐了便要吃回去的。别饿着了。”

初念冷冷道:“我吃不下。”

徐若麟只好放下手中的碗。

“好吧……”他摸了摸自己的鼻侧,“我知道我此刻在你跟前如同招烦。但还是先要把阿令的事跟你解释下。皇后的信,你方才也看了。阿令说她已非处子身,又暗指和她有关系的人是我。但是娇娇,我要是说,她在撒谎。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我,你信我,还是信她?”

他说完,见她仍是绷着脸面无表情,苦笑着摇了下头,随即又道,“我还是先把我和她的渊源跟你说下吧。”

“阿令比我小七岁。我在七岁那年被接到这里时,她刚出生。后来见到她时,我十七岁,她十岁。那一次,是因为我回去探望我母亲。”

“说起我的母亲……”徐若麟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接着道,“你应也听说过,这个府里的人,人人都认为是我外祖当年主动将她献给我父亲以求部族得到大军庇护的,为此,小时候我在这府里,明里暗里不知道遭了多少的鄙夷和白眼。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我母亲名叫胡灵耶,在当地土语里的意思,就是仙女。你可以想象她有多美。我父亲当时还很年轻,并未成家,有次带兵路过我外祖的辖地时,无意遇到了她,惊为天人,向我外祖索要。当时我外祖势单力薄,部族正遭受临近几个土司的威胁,本就疲于应付了,自然不敢再得罪这个奉了皇命肃边的天朝将军,无奈只好将她送了出去。我父亲在西南一带,陆续停驻了将近十年,期间他回京娶了如今的太太,我母亲也生了我。她就这样没名没分地跟了我父亲这么多年,直到他在我七岁那年,被召回归京。”

初念从前确实从徐邦达那里听说过几句关于徐若麟母亲的事。确实如他此刻讲的那样,说是老土司为讨好徐耀祖,主动进献女儿的。但听徐若麟自己讲这种陈年旧事,却还是第一次,渐渐被吸引了注意力。想发问,却又忍住了。

徐若麟看她一眼,“你一定想问,为什么后来我父亲只带了我回京,却没带她一道?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母亲自己不愿。当初他强行占了她,却迫于徐家长辈,也就是我祖父的压力,因她胡女的身份始终没有娶她,甚至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还奉命回了趟京成了亲。你可以想象她的心情,她怎么可能愿意跟着他万里迢迢地回京去做妾?我姓徐,他要接走我,她无力阻拦,但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她趁他不在时,假借病死,最后入了山中的一间庙宇出了家。”

初念惊讶不已,吃吃地道:“你说什么?你母亲她……她还在人世?”

徐若麟嗯了一声,神色凝重,“是的。她还在人世。这事,就只有我和我外祖知道。但是,就算我母亲仍活着,这也丝毫不能减轻我父亲对她犯下的罪过。”

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声音也带了丝僵硬,“娇娇你知道吗,我母亲不但长得美,性子也和你一样,温柔和善。在我的眼中,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她应当得到善待。倘若不是我父亲负心的缘故,她何至于一生不幸,最后要过着青灯伴古佛的日子?先前我将我父亲送往云南避祸时,我听说他想去拜祭我母亲的坟墓,数次央求我外祖。我外祖最后便亲自带他去了当年树起的那座衣冠冢前,在坟前痛斥了他一番……”

他的唇角浮上了一丝略带讥嘲的笑,耸了下眉头,“自然了,倘若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大概便是我唯一需要对他感恩的一点了。”

初念慢慢低头下去,还在为自己听到的这关于公公和正版婆婆的陈年纠葛而震惊的时候,徐若麟长长吁了口气,接着又道,“我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回来吧。就是那一回,我十七岁,从燕京回云南去探望我母亲的时候,我见到了阿令。她当时才十岁,性子活泼,很会缠人,也很可爱。因为我母亲曾叮嘱过我要关照她的缘故,所以我对她很好……”

他停了下来,微微皱眉,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说辞,神情略微带了些尴尬。

“我与那人青梅竹马。十岁时,我便对他说,往后我定要嫁给他的……”

初年见他停了下来,忽然想起那天阿令说过的那句话,尖锐地盯了他一眼。

徐若麟看出她的不满,急忙摆摆手,意思是叫她别误会,接着又飞快道:“不想她有一天竟跟我说,她往后要嫁给我。我以为只是小孩子玩笑,便也没在意,只对她说,我在金陵已经有了婚约……”

“啰啰嗦嗦的。谁要听你说这些不着边的!”初念冷冷打断了他,“就只这么点破事?倘就这样,你也不至于怕她怕得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吧?”

第九十三回

“没错,”徐若麟点了下头,“确实还有后续。两年后我娶了果儿的母亲,次年她便不幸亡故。在我二十三岁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正逢我外祖的六十大寿,我再次去了云南。当时阿令十六岁,早几年前,便被剌惕部的巫女择为圣女,服侍在神庙。当日她从神庙赶了回来,舞剑为我外祖献寿。寿宴中时,她过来向我敬了杯酒,我无半点防备,自然喝了下去。寿宴过后,我回房歇息,已是深夜。睡得朦胧之时,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又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她便是我的妻子。我醒了睁开眼,竟真见到了果儿的母亲。她就在我身边朝我笑。娇娇你也知道,男人孤身久了,难免会有冲动。我以为我是在梦中,便抱住了她……”

初念眼睛越睁越大,气都透不出来了。

徐若麟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捏了下,这才继续道,“正这时,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我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我身侧的那个人,竟是阿令。她在哭。而闯进来弄醒我的,便是我的外祖。”

徐若麟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在回忆当时情景。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酒后乱性,羞愧不已。外祖送走阿令后,我去向他乞罪。这才知道,原来阿令在酒中对我下了药。”

“这是当地巫人才有的一种药。我后来特意研究过,应该是龙爪花的某个异种。这种花的汁液,有很强的凝神功效。但是在提取液中混入其它药物,却又能让人意识模糊精神恍惚,配合某种秘术的话,甚至还能操控服过药的人,让他随施药者的意念行事。阿令时常在巫女身边,知道这种秘术,偷了药下在酒中让我喝下。然后在我耳边不断重复她是我妻子的话,我竟着了道……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又经历过这么多的人和事。她向我敬酒的时候,我当时又如何会防备一个十岁时随口说了那样一句话的阿令?”

“然后呢?”初念仍是面无表情地问道。

徐若麟叹了口气,“这种药十分珍稀,且因了它的特殊功效,不被允许随意使用。巫女发现少了,便想到了阿令,当即报告了我外祖。我外祖这才找了过来。所幸还算及时,并未铸成大错。阿令是服侍在神庙的圣女,出了这样的事,外祖雷霆大怒,又不好声张出去,当时便将她送走,我次日便也离去了。”

“经过就是这样,我没骗你半句。”他看向了初念,诚恳地道,“娇娇你想,阿令从前胆大妄为到了这样的地步,又在巫女身边留过多年,如今就算她向我道歉认错了,我也不可能放心地把她弄到家里来让你和她朝夕相对。我没和你说实话,一来,是我自负太过,再次相信了阿令。二来……”

他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怕你知道后,若是不信我,我反而说不清楚了,所以才决意瞒你的。本来我想着,只要阿令这个月底被册封入了宫,那便一切顺利,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到阿令竟又闹出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