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舷窗外绿波荡漾的河面上,一字一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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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西三十里地外的刘家庄尾,有一座破旧院落孤零零远远地立在田埂间。家主已经搬迁进城,因为地偏,无人接收买卖,更无人租赁,所以一直空着,几年下来,院墙半塌,墙里墙外,到处生满荒草。

当夜凌晨十分,附近村民正在睡梦中酣眠,忽然被村尾传来的一阵异动声惊醒。纷纷起身察看时,惊诧地发现田垟间那座废弃了的屋子里,此刻竟火光冲天,边上还隐隐有人影晃动,似乎在厮杀。胆小的当场便回屋扯被继续蒙头睡觉,胆大的也不过聚在一起,躲在墙头后探出头张望,小声议论而已。

方熙载穿了夜行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随沈廷文刚带人靠近时,邹从龙便察觉,带了胡三娘一道奋力抢过马匹,上了马背冲出包围,往西狂奔而去。方熙载虽是文人,这么多年下来,也早练就出马背功夫,带了人一直紧追不放,追出数十里地后,终于将前头的人围堵在了一座破庙之中,前后左右,都是他的人。里头的人,除非插翅,否则绝不可能逃脱了。

方熙载微微喘息着,从马背上下来。

“再点一把火,烧了!”

一个随从建议。

方熙载摇了摇头,“等下。等我的命令。”

这个妇人必须死。但是出于谨慎,在放火前,他想确认她确实就是他想找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也要亲自过来的原因。

他慢慢到了破庙门前,扬声道:“邹从龙,我知道你在里面,把你保护的人交出来吧。想必你也知道,徐若麟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个可用之才。只要你肯投我帐下,我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连说了两声,里头始终没有回应。

他冷笑了下,声音也便得阴厉了起来:“这间破庙之外,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再负隅顽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连同这间破庙就会一道化为灰烬,这滋味可不好受……”

“邹从龙,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数到三,倘若你还不出来,我就点火烧庙了!”

“一。”

“二。”

“三……”

他拖长声调,正要叫人先放角落处的火,破庙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跨出来一个人。跳跃的熊熊火把光之中,方熙载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长身而立,目光闪闪,神情冷峻。

“徐若麟!”

他像是见到了鬼,失声大叫。

徐若麟挑了下眉头,上下打量了下他,唇边最后浮出一丝带了谑意的笑,“方大人,打扮成这样,徐某差点认不出来了。一别便是大半年,可都安好?”

方熙载死死瞪着对面的男人,神情僵硬,面巾下的两侧鼻翼剧烈地张翕。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颤抖,肩膀也在微微抖动。呆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向立于自己身后的沈廷文,厉声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早是他的人了!你竟敢背叛我!”

沈廷文默认,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四周已经呆若木鸡的士兵们喝道:“想要活命的,都随我后退。”

这些士兵都是他兵马司的手下,平日本就随他指挥,现在见情势急转,徐若麟忽然现身,上官又这样发令,哪里还敢违抗?纷纷收刀入鞘,跟随沈廷文匆匆离去。

四下幽阒一片,只剩徐若麟与方熙载对视。最后,方熙载缓缓抬手,解下了自己的面罩。月光之下,他一张脸白得像雪。

“天意……这莫非就是天意……”

他喃喃道,面上露出了一丝怪异至极的惨笑,“里头的人,真的是那个胡三娘?你真的找到了当年的逃脱掉的这个女人?”

他话音刚落,破庙里忽然冲出来一个扮作妇人状的少女,眉目清秀,此刻却手执棍棒,怒目圆睁,径直冲到方熙载身前,朝他夹头夹脑便打了过去,尖叫着哭骂道:“就是你!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这只黑心肠的畜生……”

方熙载狼狈地双手抱头,“你是谁?”

那少女不答,只继续咬牙狠命地击打他,方熙载被击倒在地,棍子当头就要朝他脑门砸下时,被从里头出来的邹从龙飞快拦住,夺了过去。

“邹大哥,当年他被宋家救了去的时候,病得快死了。那时候我才七岁。我爹懂治病,给他看病送药。他却做出那样的事……”

少女一下扑到了邹从龙的怀里,伤心哭泣起来。邹从龙急忙低声安慰。

“你是……小青?”

方熙载终于想了起来。

“你没想到吧?我和我娘都没有死!你这个坏人,你会不得不好死……”

方熙载低下了头,等抬头,望着始终一语不发的徐若麟,惨笑着道:“我明白了……你明明活着潜回了京,却一直隐身,又这样将我引出来,就是为了防止我给柔妃送信,是吧?这么说,胡三娘已经……”

他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徐若麟略微一笑,“方大人,你太精明了。稍有风吹草动,怕也瞒不过你的耳目。所以我不得不防备着你些。”

方熙载盯着徐若麟,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擦去额头上的血迹,站直了身。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状如疯狂。

小青止住了哭,在邹从龙的怀里回头骇然望着方熙载。

“徐若麟,我还是败在了你的手上……快意恩仇,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我也没什么可怨的。只是徐若麟,你以为你扳倒了我,你自己就能善始善终?帝王自古忌英将。本来,以你们的交情,以你的谨慎,或许也可以。只要皇帝一直太太平平地活下去,只要他不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可是你运气不好!太医早对我说了,他的病无药可治,只会越来越厉。他越虚弱,便越会感觉到来自于你的强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方熙载一直笑个不停,甚至笑出了泪。

月凉如水,照在徐若麟的脸庞之上,映出他如刀凿般的轮廓线条。他安静地看着方熙载,最后只对邹从龙道了一句:“看好他。等人来接。我先回家了。”

他翻身上了马背,踏着月影往城池方向而去。起先马蹄声缓,渐渐越来越快,马背上的身影在月光下仿佛一道流星。

家里,有娇妻,有爱女,还有他盼望了许久却至今还没见面的幼子……

早就该回了!

~~

同一时刻,皇宫。

因为头疾的缘故,于院使叮嘱皇帝,不可操劳过度,不可思虑过甚,于房事更不可纵欲,所以最近,赵琚没再像从前那样,每每伏案操劳到夜深才歇。

先前几夜,因为安乐王赵衡受惊,身子有些不妥。他一向疼惜这个儿子,便一直宿在柔妃处。今夜才转到安贵妃这里。

安贵妃才十七岁。和他几乎所有的后妃一样,她乖巧而听话,对他完全顺服。永远只会对着他笑,费尽心思地讨他的好,绝不会与他辩驳。她的容貌也不是后妃里最出众的。但是他一直却颇宠她,后宫新进的妃子里,也是她第一个怀孕,替他生了儿子的。为什么会宠她,赵琚自己其实也不大清楚。只不过有时候,往往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眉目会让他依稀捕捉到他的发妻萧荣少女时的那种感觉,这让他生出一种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光的恍惚错觉。

躺下去时,他感觉自己的额角处微微有些发涨。善解人意的安贵妃便让他卧在她的腿上,用双掌替他揉着他的两个太阳穴。她的力道很是妥当,让他感觉舒服。他随口赞了一句。她便轻声道:“万岁,臣妾可是专门向太医请教过手法,又在宫女身上练习了许久的,练得人家手都酸了……”

她说话的时候,他虽然没有睁开眼,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撅嘴委屈望着自己时的神态,仍是闭着眼睛。只笑了下,伸手够到她的脸,轻轻摸了一把,道:“朕晓得你对朕的用心。”

安贵妃笑了,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俯身下去,凑到了他的耳畔,低声道:“万岁,听说皇后娘娘前夜闯入御书房,惹万岁不快?娘娘这样,未免也太唐突了……”

她俯身的时候,年轻而饱满的胸脯子一直压到赵琚的额头,说完了话,也并没抬起的意思。赵琚却忽然一下睁开眼,目中笑意全无,冷冷道:“这话也是你当说的?”随了话音,他人已经从她腿上坐了起来。

安贵妃一怔,这才知道自己僭越了。慌忙跪了下去,正要赔罪,宫人忽然在外头道:“万岁,皇后娘娘有请。”

赵琚踌躇了下。

“有说所为何事吗?”

他问道。

宫人道:“不曾提。只说请万岁过去,有重要事要说。”

赵琚终于还是决定过去。他站起了身。

“万岁——”

安贵妃仍跪在地上,秀目含了委屈地望着他。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头,转身便去。

已经快三更了。通往坤宁宫的这条路,他也有些时候没走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天萧荣强闯御书房,阻止了他的决定,所以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便不想,甚至有些害怕再看见她。尤其是看到她与自己对视时的那种目光,他下意识地便想躲避。

他远远看到坤宁宫的门开着,太监安俊正在门外恭迎,向他问好。他一语不发地进去,看到萧荣穿着整齐地站在那里,正在等他的样子。

他想起那天她闯入御书房时的情景,心里忽然又生出了怒气与不满。脸便紧绷了下来,脚步停在了门口。

“万岁,”萧荣看见了他,倒是神色如常,朝他缓缓而来,“您来了。本想自己去请。只又恐唐突。”

赵琚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梓童做事,从来都有道理。何来唐突之说?”

萧荣微微一笑。

“万岁言重。臣妾深夜贸然请万岁来,确实有事。为的是十一年前,燕京永平县下黄石村七户人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的惨案。不知万岁可还有印象?”

赵琚一怔。

这件事,虽然过去久远,但因为当时轰动一时,而永平县迟迟无法破案,到最后,连他也被惊动。且正好,他之前游猎归来时正路过那个地方,还纳了宋碧瑶,所以印象深刻。此刻被萧荣一问,尘封的记忆便立刻苏醒。皱了下眉,道:“怎么了?最后不是说遭了马贼袭击?”

萧荣收了笑,望着他道:“当年的幸存者,如今她来了。她姓胡,名三娘。她说,黄石村的七户人家之所以会遭毒手,并非因了马贼之故。而是因为他们都认识一对有过婚约的男女。男子,名叫方熙载,女子,名叫宋碧瑶。”

112第一一二回

柔妃从儿子赵衡在侧殿的屋里出来时,四下静悄,深蓝的夜空里只挂着几颗惨淡的星子。她缓缓走过不长的一段廊檐里,快到自己寝殿前时,下意识地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眼昭和殿的方向——和此刻皇宫中的所有殿宇一样,那里乌沉沉一片,住着皇帝的新宠安贵妃。

“几更了?”

她随口问身后的太监。

“回禀娘娘,应快三更了。”

仿佛为了回应太监的话,远处悠悠传来宫中三更漏鼓之声。

她出神片刻后,嘴唇微微撇了下,现出一丝冷笑,随即收回目光,转身往里而去。

她知道皇帝今夜在安贵妃那里留宿,心中自然郁结。但是她更明白,这个后宫之中,需要她仰望并视之为敌手的,只有皇后萧荣一人。只要皇帝的心不寄在萧荣身上,其余这些妃子们,哪怕再得赵琚的宠,也不过是皇帝贪图新鲜的一时欢娱,绝不可能威胁到自己。哪怕她们生出再多的儿子,也比不过自己儿子在做父亲的心上的分量。

柔妃坐在镜前,任由身后的宫女拆妆,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娥眉、琼鼻、菱唇。烛火映照之下,镜中的这张脸庞仍是美艳动人。

她对自己的自己容颜一向自负。十数年前,便是凭借这张脸和孝中的浅淡素衣,她如愿地捕捉到了偶然路过的平王的目光,从而成为他的女人。被他带到平王府后,暗中轻而易举便清除了他原本的两个侍妾,然后整整被独宠了将近十年,直到现在。

现在的她虽也还美艳,但毕竟不复二八年华。而男人却永远不会厌倦新鲜肉体,何况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论争宠,如今的她是争不过那些新鲜如花的女子们的,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自己争不过,那就以儿子争。皇帝对于这个幼子的异乎寻常的疼爱,就是她现在和以后手中所能掌握的最有力量的武器。

数日前的那场安排,赵衡确实受了惊。这几天身子一直不爽利。他的父亲便也接连几夜都留在自己这里。

对于赵琚夹在自己和皇后中间时的那种微妙的矛盾,柔妃其实也体察入微。

她知道他对萧荣还有感情。或者说,这个对他有着为质恩情的结发妻子,在他心里的地位,至今还没别的女人能够彻底取代。自己不能,那个因了眉目与萧荣有几分神似而得宠的安贵妃更不可能。或许连赵琚自己也未必觉察到这一点,但柔妃却看得清清楚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对自己长子日积月累下来的不放心和猜忌。

而自己,恰恰相反。她深谙为妇之道,肯曲意承欢,费劲心思投其所好。这都是赵琚作为丈夫无法从萧荣那里得到的。她不满足他,便由自己来满足他。十年的独宠加上这一点,所以他离不开自己。唯一不幸的是,自从发生她意欲嫁祸萧荣却失败的那件事后,后来,这个男人虽也被自己用尽办法拉了回来,他也继续和她睡觉,但是二人相处时的感觉,无论她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完全回复到从前了。对此她自然深深遗憾痛悔。但,好在她还有一个好儿子。就是依仗了这个儿子,她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她知道绑得太紧,会惹人心厌。所以赵琚因为儿子的病情接连在自己这里宿了几夜之后,今天她便体贴地劝他去别的后妃那里放松……

外头廊子上,高太监正领了一个送夜宵的老宫女过来。

柔妃爱惜容貌,平日注重保养。每晚就寝半个时辰前都会进一些养人的膳食。从前都从御膳房送来,刚这段时日,春和宫里特设了个小厨房,由御膳房派专门的人来伺候。这个老宫女便是今天刚被派来的。

柔妃出神时,替她拆妆的宫女不小心拉扯了下她的头发,牵动头皮,微微有些疼。她皱眉嘶了一声,回头正要骂,高太监进去了,躬身轻声道:“娘娘,今日是桃仁川穹丹皮羹,有养发之功。娘娘请进食。”

柔妃瞟了眼跟在他后头的宫女。见有些眼生,年纪也大,头低垂,手上的托盘举得与脸齐平,几乎挡住了半张脸。知道是御膳房来的专门伺候自己养生膳的老宫女,也没在意,随口嗯了一声。

柔妃拆完妆,拿了调羹,慢慢搅拌了下羹粥,舀了半勺,吹了下,正要送进嘴里,眼角风瞥见那送膳的老宫女还侧身立在一边没走,抬头看去,正遇到她扭半边脸过来盯着自己的目光。

这老宫女约莫四十左右,宫中御膳房之类的地方素用这种年纪的老宫女,并不奇怪。反常的是,她盯着自己的目光,在烛火映照之下,闪闪而亮,带了丝奇怪的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柔妃一怔,那半勺粥便停在了嘴边。指着老宫女,愠怒地道:“这谁派来的,这般不知礼数?打发回去换个人!”

高太监忙解释道:“娘娘息怒,这是御膳房今天刚派来的。倘若冒犯了娘娘,明日就换。”说完朝那老宫女挥手,呵斥道:“还不快出去?”

那老宫女不但没出去,反倒慢慢转过了身,正面对着柔妃,沙哑着声,冷冷道:“小丫,你可还记得我?”

小丫是宋碧瑶小时候的乳名,已经许多年没人叫了。此刻忽然从这个老宫女嘴里叫出来,宋碧瑶一惊,仔细盯着她打量,渐渐地,眼睛越睁越大,目光中现出一丝骇然之色。

“小丫,不,应该叫你娘娘。娘娘,你不会已经忘了我吧?黄石村的胡三娘,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砰地一声,柔妃手里的调羹落地砸得粉碎。她骇然睁着眼,嘴唇煞白,脸庞肌肉微微扭曲,整个人僵立不动。

“娘娘!你怎么了!”

高太监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呼唤。

柔妃眼睛仍死死盯着对面那老宫女。只颤声道:“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