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琚脸色微变,骤然收了笑,冷冷道:“北宂世代乃我大楚天敌,自太祖起至今,两国历大小战事无数。对方杀我大楚民众,掠我大楚土地。如今朕命你挥师北伐,一举灭了这心腹之患,如何不妥了?”

“倘若北宂此时有进犯之举,臣自当予以痛击。只是如今两国边境安定,战事若起,于民心未必有益……”

“不必多说了!”赵琚忽然打断徐若麟的话,“你只需告诉朕,你能不能打赢这场仗?”

徐若麟看向皇帝,见他紧紧盯着自己,双目泛着精光,一时沉默。赵琚已经自己接口道:“短期内难以制胜。只是以你之能,假以时日,赢面至少占七八分!”

徐若麟苦笑了下:“万岁,臣之所以劝阻万岁,担心的并不是臣的输赢。而是我大楚一旦被拖入这场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事,就算最后赢了,国力只怕也会被掏空……”

“只要能赢,你就给我打!拓疆开域,本就是千秋功业!剩下的,不是你当虑之事,朕为国君,自有朕的考虑。”赵琚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外祖尚未洗清罪名,朕是看在你的面上,这才不予追究。莫非你真以为,朕除了你,手下便再无可用之将?”

徐若麟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其实应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考虑。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之下那些飞速传播开来的流言。他等不及用赈灾的手段去慢慢解决问题,而是选择用战争去转移民众的注意力,渡过这场因了百年难遇的频繁天灾而引发的信任危机。

这一场战争,倘若最后赢了,能令仇隙深重的百年宿敌臣服,自然是一件必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也是皇帝向世人证明自己是真龙天子的最有力武器,倘若输了……那便是徐若麟这个主帅的无能。

或许,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他阻止的力量了。

119第一一九回

魏国公府国太老夫人仙去,次日起,京中前来探丧吊祭之人便络绎不绝。家中之事,在外有徐耀显徐若麟理着,内里有廖氏董氏二夫人照管,忙碌之间,一晃眼便数日过去了。到了第五日,廖氏正送走一拨女客,听到袁迈前来吊祭,想了下,急忙吩咐了小厮一番。

袁迈出使各国,三年始归,携数十位番邦王公使者前来朝阙天子,皇帝龙颜大悦,圣恩正是隆重。守在灵堂前的徐耀显见他来了,寒暄一番后,领了去上香。

袁迈从徐家小厮手中接过香火,朝着老国太灵位恭敬下拜,插入香炉时,听见内里帐幔中传来隐隐传来徐家女眷的哭灵之声,立刻便辨出其中有青莺的声音,只是不复往日清脆,听起来十分嘶哑,想是连日里悲痛过度、哀哭过久所致。略微一个凝神,动作便迟缓了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袁迈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字。回头见竟是徐若麟来了,面露惊喜之色,脱口道:“徐兄,长久不见了,可好?”

徐若麟与他交情一向深厚,两人又多年未见。此时相遇,自然高兴。徐若麟亲自接待,引他到小厅里叙话。

徐若麟先是郑重谢过这几年里他对青莺的照顾。袁迈忙道:“徐兄客气了。该我表谢意才对。令妹不仅博学多才,又意志坚定堪比男儿。这几年来对我助力极大。我十分感激。”

徐若麟笑着谦虚了几句,渐渐谈及各自经历,二人便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恨不能畅谈至晚,只是今日时机不便而已。

袁迈知道徐若麟在京中停留不会长久,约好在他离京前再次碰头后,便起身告辞。徐若麟相送。正步出小厅,家中一小厮正守在外头,见状急忙凑过来,对着他二人见礼,陪着笑道:“大爷,袁大总管。太太命我来,请袁大总管过去叙个话。”

徐若麟与袁迈对视一眼。徐若麟笑了下。二人抱拳相别,袁迈便随那小厮去了。被引至另一处厅房,下人奉上香茶,退了出去后,很快,听到一阵脚步声来,见一身孝服的廖氏出现在门口。

廖氏连日里因了操劳乏累,此时一张脸带了菜色,眼皮也泡肿起来,见到袁迈,面上却带了笑。

她是公爵夫人,又是青莺的母亲,袁迈对她自然敬重。没等她开口,先便上前朝她见了礼。寒暄一番后,待各自落座,袁迈便问道:“夫人唤某来,有何吩咐?”

廖氏道:“不敢当吩咐二字。袁大总管,实不相瞒,冒昧将大总管请来说话,为的便是我那个女儿。”

袁迈本就猜到她留自己说话,必定是为了青莺。只是此刻真听她这样说,心头还是微微一跳。抬眼望着她,微微笑道:“夫人请讲。”

廖氏怔忪片刻,叹了口气,道:“大总管,我女儿当年闹着要出门,我拗不过,一时心软随了她,原本以为她挨不住外头的苦,出去几日也就回来了。不想这一去竟是三年,所幸还平安,我这做母亲的,心可算放下来了。只是她如今也十九了。女孩儿家这年纪,若是从前一直在家,早就婚配了。没奈何,眼见如今竟蹉跎到了这年岁。年初时,我在山东老家替她相好了一门婚事,男方人品家世都好,正是天作之合。原本是想等她一回来就完婚的。没料到又遇到老太太的白喜,只得再等三年了……”

廖氏说到烦恼之处,摇头叹息不停。袁迈安慰道:“令爱蕙质兰心,对方能娶到她乃三生之幸。这三年,想来自然是愿意等的。”他说完,见廖氏点头,看了眼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立刻又道:“夫人有话但讲无妨。”

廖氏道:“我听说,大总管往后可能还要受遣出洋。往后这三年,我女儿既不能嫁人,我怕她又闹着要继续当那劳什子的女官。我这里,自然会劝阻的,还有大总管这里……”

她话说一半,停了下来,一脸为难之色。袁迈却明白她的意思了,压下心中生出的些微涩意,立刻道:“夫人放心。我会另外寻人代替令爱,绝不敢因我至事再耽误令爱青春。”

廖氏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再想起前两日与青莺说话时,她竟隐然表露出往后还要继续跟随船队出洋的意思,仍不放心,再道:“多谢大总管了。按说我实在不该这样烦扰大总管。只是为我女儿着想,这才无奈老着脸皮开口的。我怕她听不见去我的话,故而私下拜托,倘若下回她还闹着要上船,大总管可否相拒?如此,我料想她便不得不死了心。”

袁迈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对她一片拳拳之心,袁某岂有不知之理?夫人放心,倘若再有下回,袁某绝不允她上船。”

廖氏连声道谢,袁迈从椅上长揖起身,便告辞离去。廖氏亲自送出去。目送他背影疾步而去,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转身,却见初音朝自己过来,哭丧着脸道:“娘,三爷昨夜没回家,我等了一夜,到如今还不见他回来。刚前头二叔在找他陪客,不见他人,还抱怨了一顿。”

自打娶了这个儿媳妇,这两三年来,他夫妻二人便一直不消停地在折腾。一个性妒容不得别的女人,一个却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毛病,两人吵闹起来,徐邦瑞动辄便外出数日不归。廖氏抱怨儿子不成器,也烦这个儿媳妇的性子。见她过来告状,也习以为常了,没好气地道:“家里有事,你不帮忙便罢,怎的挑这时候和他闹?”

初音委屈道:“娘,自打被你说了后,我便再没和他闹,一直和他好好说话来着。真是他自己忽然就跑出去了。”

廖氏皱眉道:“叫人出去到他往日惯常的去的各处所在找找。”

初音心中愤愤。她知道最近个把月,原本好容易被她调-教得在家安分了几个月的丈夫似乎在外头又多了个相好,便再次买通他身边的小厮,原本想查到那女人的底细然后一锅端了,只是进展不顺,对方竟十分警惕,一直没让她找到人,只知道似乎是秦淮河上的一个歌姬。她心中妒恨交加自不用说了。只是这么两三年下来,也早学聪明了。没摸清那女人底细前,决不跟丈夫翻脸,最近只是一直用各种法子留丈夫在家而已。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丧事,众人纷纷忙乱,一个没留神,竟让他又溜了出去。见廖氏这么说,道:“他身边的小厮都在,就他不见了人。一早已经打发人去找了,方才纷纷回来,说没寻到人。”

廖氏心里也怪儿子胡来,家里正办着白事,他竟趁乱又出去。面上却不肯在儿媳妇面前说儿子的不好,便道:“那就继续叫人去找。”见媳妇露出不快之色,顿了下,又道,“你再等等,不定晚上就回了。家里还办着白事,谁敢多留他?”

初音无奈,只好怏怏地应了下来。

这婆媳俩,原本都以为徐邦瑞偷溜出去,自己想来很快便会回的。怕被徐耀祖知道了怪罪,反而小心遮瞒。没想到别说当日回,一转眼,又过去了两三天,竟还不见他回来,急得廖氏嘴里都起了泡,暗地里几乎没把整个金陵的花街柳巷给翻个遍,从前跟随徐邦瑞的几个小厮更是被抓住拷问不停,却哪里有用?问到最后,也只不过得知当日他从侧门一人出去而已。

这样活生生少了个人,徐耀祖又在家,一两天还好,这么三四天下来,哪里还隐瞒得住?徐耀祖听得这儿子不顾祖母大丧竟犯浑这样自顾偷溜出去数日不归,火冒三丈,怒骂不停,和护犊的廖氏少不了又一阵吵架。再打发人不停找,仍是无果。又过了几日,竟还没消息。

廖氏此时早已经从生气变成了担心,连徐耀祖也开始觉得不对。这个儿子再混,自己正在家中,谅他也没这样的胆子,竟敢接连七八天不回来。动用关系叫五城兵马司的人帮着去找,一转眼又过去几天,徐邦瑞竟还是无影无踪。

一个大活人,忽然这样竟凭空消失不见了。如今虽还在到处找,问询每一个平日与徐邦瑞有过往来的人。但廖氏已经急得接连几日吃不下饭了,哪里还有精神理事?家中内里的事便由初念帮着董氏照应。她白日里忙碌,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子,幸好有宋氏帮衬着,虽累了些,所幸一切倒都顺利。

徐邦瑞这个人吧,虽然十分惹人厌憎,从前更是对她心怀不轨,只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非死不可的大奸大恶之徒。家中一事未平,又起一波,廖氏、初音整日抹泪,自己丈夫徐若麟那里,接下来也很快就不得不打一场他并不想打的大仗,往后接下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不会有过去三年那样安稳的生活。

初念每每想到这些,心中便说不出来的沉重。好在青莺回来了,还有个人可以说话。姑嫂两个三年不见,此时再次碰头,非但没有生分,反倒更是亲近了。这日正是司国太的二七之日,一个早上都在忙碌,过了午,姑嫂两个才得空坐下来用饭。初念随意拨了几口便放下,叫照料了喵儿大半日的宋氏去歇息,自己喂儿子吃饭。

青莺与母亲和兄弟二人,一向虽不是很亲密,只毕竟都是亲人,如今一个眼见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另个已经急得躺了下去,她心情自然也沉重,哪里有什么胃口?看着初念喂小侄子吃饭时,又说到徐邦瑞的事上,叹了口气,道:“三哥如今到底是在哪里?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平日往来的那些狐朋狗党里,会不会有结过仇怨的?难道是被仇人绑了去?可是觉着又不至于。他虽浪荡,胆子却不大,好狠斗勇的事也做不来……不可能的。再说了,就算有仇,谁胆子那么大,敢动我们家的人?他要是再不回来,娘恐怕要急疯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初念被青莺这一番话说下来,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个人的模样——秋蓼。

多年之前,那时她刚嫁徐若麟,有一天随他游船于秦淮河时,曾无意在对面一艘船上瞥见到个与她样貌十分相像的女子。那时候她还以为只是凑巧有人生得与她相似而已。直到后来,她才从徐若麟口中得知,秋蓼确实没死。她当年并未看错人,那个人就是秋蓼。

会不会……这一次徐邦瑞的失踪和她有关?她要报仇?

初念第一直觉便是否定。觉得不可能如此凑巧。但是现在,徐邦瑞忽然这样莫名失踪了……

“嫂子!”

青莺见她忽然发怔,拿着勺子喂喵儿饭食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不动,小侄儿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动作,干脆从凳上站起来,自己张嘴去够她的勺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初念回过了神儿,急忙把勺子送到了儿子嘴边。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可能。她决定晚上等徐若麟回来了,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商量下。是不是这样,让他去看下就知道了。

~~

初音嫁过来时,娘家自然带了得用的人,其中便有她的乳母张妈。此刻张妈掀帘从外而入,原本一直歪躺在床上的初音立刻一骨碌起身,面上微微带了紧张之色。

张妈把屋里的人都撵了出去,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姑娘,我派去那庵子里去问事的人回来了。给了个姑子一两银,那姑子便承认了。没错,虫哥儿刚生出来没几天,便被太太送那里养着,一直养到一岁多,才被接走的。”

初音脸色大变,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孝服的衣摆,反复地扯,半晌,才终于恨声道:“竟然是真的!这一家不要脸的东西!原来从来便搞大了下贱丫头的肚子,生了个儿子出来!他那个娘,我正经生出来的孙子不疼,竟把那个人当宝一样地养起来,还一道合起来瞒我……妈妈,气死我了!”

这事,说起来还要回溯到昨天。

这段时日,丈夫忽然凭空失踪,公公虽四处派人寻找,却始终无果。初音担心他出事,自然焦虑不堪。然后昨日这个时候,外头有人递了封信进来。

家中正举丧事。这些日里,她从前的一些闺中之友或嫁人后结识的各家女眷,除了来吊祭,也有写具信函以慰哀思的。她收了后,问是谁家送的,丫头却说不清。她见信函上也无署名,狐疑地拆开。等看清里头的内容,当场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原来这信,竟就是她先前一直在抓的怀疑和丈夫新近相好的那个女人写来的。那女人自称阿扣,说徐家如今养在死鬼二爷名下的那个儿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宗族里过继过来的,而是徐邦瑞从前在国丧之时,与徐家一个名叫秋蓼的丫头私通后生出来的儿子。那个秋蓼已经被黑心的廖氏沈婆子主仆害死了。这个阿扣是她的好姐妹,知道当年的事。不忍心她一直被婆婆和丈夫蒙骗,这才特意写信告知。最后说,倘若她不信,可以去城外某尼姑庵里查证。一问便知。

这信来得莫名其妙,上头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初音自嫁过来后,就发觉廖氏对虫哥儿视若珍宝,连带着连翠翘也颇有体面,心中本就存了些疙瘩。只是想着日后等自己也生出儿子,想来便会好些,也就作罢了。没想到自己怀孕后,却只生了个女儿。每每与虫哥儿发生纠纷,最后廖氏必定是会偏袒年纪还大两岁的虫哥儿。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她难免就对虫哥儿不满。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做梦也没想到,原来这个孩子他本来就是自己丈夫的种!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初音越想越气,忍不住伏到张妈的肩上,低声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张妈心中也是不忿,低声安慰着,正这时,外头丫头又递了封信过来。初音见是与昨日那封差不多样子,急忙拆开,飞快看了一遍,脸色再次大变。

信还是那个阿扣写来的。这一次,信上说,徐邦瑞就在她的手上,现在被关在一个除了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要想她放了他,那就用虫哥儿来交换。她警告说,这件事不准初音让徐家别的人知道。倘若消息漏了出去,她就永远也别想见到她男人回去了。信封里还附了一块用刀割下来的衣料,初音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徐邦瑞惯常穿的衣衫一角。想是当日他在出去前,穿在里头的。到了外头,把孝服一脱就行。

初音登时两眼发直,信纸从手上飘落在地。

“妈……妈妈,怎么办?”

半晌,她终于看向张妈,颤声问道。

~~

这日晚上,初念一直等到将近亥时,徐若麟还是没有回,只派人递回了一张纸条,展开,见上头不过只写了几个字:“帝意决,不日下旨。事务缠身。勿等。”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像是匆忙写就的。

初念立刻明白了。

这些天,徐若麟与朝中不赞同用兵的大臣一道,并未彻底放弃上言,仍在极力劝阻皇帝的决定。但是,看来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了。从他递给自己的这张纸条上看,皇帝是彻底下了决心了。

上意已决,不过只差一道圣旨了。作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的统帅,他要准备的事,自然千头万绪。初念不禁想起上一回他被派去西南前,几乎连着小半个月都没见他回家。这一次,恐怕他会更忙。

初念怔了片刻,正踌躇着要不要回他个字条,把自己白天里想到的事跟他说一声,宋氏急匆匆进屋来道:“大奶奶,不好了,虫哥儿也不见了!太太那边晓得了,晕厥了过去。”

初念大惊,脱口道:“怎么会?刚白天里我还见到过他,正和喵儿一道玩着呢!”

宋氏道:“是啊!是天黑后发现不见了的。这些天府里人来来去去不是多吗?难免有些乱。翠翘起先以为他顽皮躲哪里了,也不敢叫太太知道,怕她心焦,只自己和丫头们去找,找到此刻还不见人,慌了神,这才报给了太太。翠翘姨娘正在哭呢……”

初念急忙去了果儿屋里,见她正陪着喵儿在玩耍,命丫头婆子们看好了,匆匆便赶去廖氏那里。见董氏初音青莺等人都在。廖氏正流泪不停,闹着要自己去找,董氏和珍珠几人在苦苦劝着,道:“太太放心,已经问过四边看门的,没见哥儿出去后。咱们家地方大,想是哥儿顽皮起来躲哪里,或是睡了过去忘出来也不定。二太太已经命沈嬷嬷领了人去找,很快便会找着,你安心等消息便是。”

廖氏脸色惨白,被人勉强劝了等着。眼见时辰一刻刻过去,过来回话的一拨拨人都哭丧着脸,摇头说没找着,最后连沈婆子也白着脸空手而归,顿时一阵摘了心肝般地疼,直挺挺地站起来就往外去,嘴里念叨着:“白养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你们不找,我自个儿去找!”

边上众人见她眼睛发直,眼仁里白的多黑的少,完全不对劲的样子,哪敢放她出去,慌忙拦住了,廖氏胡乱挣扎,不停哭号着,手指甲刮过人的脖颈手背,董氏哎哟了一声,手背已经多了道血痕,疼得急忙松了手往后躲避。廖氏跟前少了人挡着,这才看到初念,死死盯着她,眼中忽然放出绿光,指着她怒道:“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的小三儿,还有虫哥儿,都是被你藏起来的吧?你存心就是想和我作对来着,是不是?”一边骂,一边直登登地朝她扑了过来。

初念没防备,被她这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愣住了。边上人也都看傻了,竟没反应过来拦着,眼见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朝初念扑过去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怒喝,徐耀祖闻讯正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廖氏,怒道:“你疯了?孩子不见了,再叫人找!找不着去报官!关她什么事?”

廖氏似乎被丈夫喝住了,呆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我的儿——我的孙儿——”的惨叫,眼睛一翻,整个人便直直往后仰去,真是晕厥了过去。沈婆子扑了过去,哎哟哎哟地哭号个不停。徐耀祖厌恶地将她推开,把廖氏抱了放床上,叫董氏急去请太医。又命管家再派全府的人细细地找遍各处角落。待一切都安顿了,看向初念,道:“你娘是心急了,方才这才胡言乱语失心疯一般。你莫放心上。”

初念忙摇头说没事。徐耀祖叹了口气,转身匆匆去了。

初念确实没怎么在意方才廖氏的攻击。只是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靠谱。倘若只是徐邦瑞失踪,自己就联想到秋蓼有些牵强的话,现在连虫哥儿也不见了,这愈发证实自己的想法而已。唯一有些想不通的是,徐家这些天虽因了丧事,家里头来去的人混杂,但也决不至于能让人把虫哥儿随便就弄走,除非……这家里有内鬼。

初念看了一圈屋里的人,留意到正站一边角落里的初音,脸色有些不大好,正紧张地盯着床上的廖氏。心中一动,便过去,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面去。

“弟妹,”初念压低声道,“虫哥儿不见了,我心里很急。他平日和你亲近。你可知道他在哪儿?”

初音仿似被蝎子蛰了下,猛地睁大眼睛,似正要大声说话,蓦得又忍住了,只飞快看了下四处,见边上没旁人,这才同样压低声道:“他丢了,我自然也着急。只是你这话就问得奇怪了。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语调僵硬。

初念点了下头,道:“是。是我心急,这才问错了话。弟妹你别见怪。”

初音不快地哼了一声,扭头便去。初念目送她背影离去后,急匆匆也回了自己屋,写了封信,叫人拿给周志,让他传去给徐若麟——本来,她也想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徐耀祖的,让他去查。只是转念一想,这事毕竟关系到廖氏的隐私,一时不敢自作主张,所以还是先与丈夫商议下的好。

~~

徐家这边,事一件接一件地出。这个晚上,只怕没谁能睡个安稳觉了。皇宫之中,坤宁宫里,今夜,同样也是无人能眠。

深阔的宫室,寂寂无声,连灯花的霹爆声都显得格外短促。落地的帐幔低低垂着。灯火照不到角落,四下便沉浸在夜的幽暗之中。

安俊站在帐幔的参差暗影里,看着前方正独自坐在案台灯影里的皇后背影。

宫殿之中,习惯处处烛火通明。唯有坤宁宫里,这两年,女主人似乎不喜欢太亮的灯火。往往似这般一灯如豆里,她可以独自静坐良久。

她已经坐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了,从黄昏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这样一动不动。

安俊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背影,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宁静。但是除了宁静,却还有挥之不去的寂阒。而这种寂阒,或许,也就只有他能看到了。

最近这一两年,皇帝已经极少踏足这个地方了,即便来,也不过数句话后,匆匆离去。

“娘娘,不早了,可要伺候着歇了?”

安俊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萧荣似乎终于被他唤醒了。哦了一声,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到亥时。”

她沉默了片刻。起身到了靠墙的一张柜子前,打开一个抽屉。指尖轻轻抚过里头一个盛放香料的盒盖,如同抚摸情人般地温柔。然后,仿佛随口地问道:“叫你照方子煎的药,准备了吗?”

黄昏的时候,萧荣递给他一张方子,让他去煎药。说是太医开出给她调养身子用的。

“已经备好了。奴叫人送来?”

“等下吧!”萧荣淡淡道,“万岁这时候应该已经去安贵妃那里了。你代我去把他请过来。”

安俊一怔,还没开口,萧荣又道:“务必将他请来。你就说,他若不来,我便亲自去请。”

安俊压下心中的不解,恭敬地应了声是。

~~

这两年,要说后宫之中,谁的风头最劲,自然安贵妃莫属了。赵琚不仅宠她,更宠她生出来的那个如今不过才四五岁的小皇子。此刻,赵琚刚到她这里还没多久,满脑袋还都是方才御书房里那群不怕死的言官的嗡嗡之声。因了愤怒而致的习惯性额角抽疼,此时还没消尽。

安贵妃一身水红宫裳,烛火映照之下,更显年轻身段的婀娜。她到了皇帝身边,服侍他换去衣裳后,道:“万岁,那帮子人又冒犯了您?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您是万岁,想做什么,难道还要被他们这样拘着?”

赵琚哼了声,口气里仍带了丝愠怒,“朕已拍板。诏书也拟好了,只待明日宣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