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事情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就在他要成功的时候,皇后萧荣忽然出现,阻止了皇帝的这个决定。

方熙载一直认为,萧荣这个女人不简单。现在果然证明了这一点。她那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和接下来犀利的应辞、决绝的做派,不仅让方熙载一时乱了阵脚,甚至就连皇帝,他也心虚地不敢与她去对视。最后皇帝恼羞成怒地落荒而逃,而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至少,目前几天过去了,面对来自皇后的决绝,皇帝看起来还在犹豫之中。

方熙载猛地拗断了自己手上无意识把玩的一支笔杆,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有遗憾,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皇帝因为这件事,已经对皇后生出了不满的情绪,帝后离心,显而易见。

这对于自己来说,绝对是件好事。一个女人,哪怕她是皇后,倘若有一天,掌握绝对权力的丈夫对她恩断义绝,她即便再能干,又能扑腾到哪里去?

书房外忽然传来轻微叩门声,一个亲信随从进来,递上了一封信函。

方熙载接了过来,见是沈廷文写来的,略微带了点漫不经心地破封。

在他眼中,沈廷文是个粗人,战场上虽当用,但如今这样的情况,尤其是先前屡次行动失败后,他渐渐已经开始摒弃他。他自己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半年来,一直以旧伤复发之名缩着不动。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并不担心沈廷文会背叛自己。他与自己,早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叛,就意味着同归于尽。他笃定沈廷文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他取出内瓤,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猛地从椅上直立而起,换了身衣物后,便迅速外出而去。

~~

秦淮河上的一艘蓬船里,方熙载见到了一脸凝重神色的沈廷文。

沈廷文告诉他,他派出去的人,最近终于传来了永平县那边的确切消息。他奉命一直在找的胡三娘果真没死,而且,如今已经被徐若麟的人早先一步找到。据回报,他已经将她送到了金陵。

“因为徐若麟生死未卜,所以邹从龙只将她悄悄藏在城外一处庄院里,为防引人注目,身边并无随从,白天从不出来。目前暂时并无别的举动。想来是在等徐若麟回来后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方熙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沈廷文的话,他并不怀疑。沈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耳目众多。他唯一觉得愤怒的是,这件让他多年来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的事,到了最后,竟然又被徐若麟抢占了一步先机。

他忍住心里泛出的对沈廷文办事不力的不满,问道:“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城西三十里地的刘家庄,”沈廷文恭敬地道,“我一得知消息,立刻便通知了大人。大人放心,这次我会亲自带人过去,绝不会再失手。”

方熙载几乎是咬着牙,道:“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死!一旦被徐若麟推出去,你我就会完蛋。你明白吗?”

沈廷文眼中现出一丝不解之色,试探着问道:“方大人,这个胡三娘,据说不过是个寻常至极的无知妇人而已……何以会如此重要?”

方熙载瞥他一眼,冷冰冰道:“此人不能活着,必须马上死。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沈廷文听出了他话里的肃杀寒意,一凛,立刻道:“是。我这就亲自带人,准备动手。”

沈廷文说完,出舱命人将船靠岸,准备离去时,方熙载忽然叫住了他。

“我亲自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舷窗外绿波荡漾的河面上,一字一字地道。

~~

金陵城西三十里地外的刘家庄尾,有一座破旧院落孤零零远远地立在田埂间。家主已经搬迁进城,因为地偏,无人接收买卖,更无人租赁,所以一直空着,几年下来,院墙半塌,墙里墙外,到处生满荒草。

当夜凌晨十分,附近村民正在睡梦中酣眠,忽然被村尾传来的一阵异动声惊醒。纷纷起身察看时,惊诧地发现田垟间那座废弃了的屋子里,此刻竟火光冲天,边上还隐隐有人影晃动,似乎在厮杀。胆小的当场便回屋扯被继续蒙头睡觉,胆大的也不过聚在一起,躲在墙头后探出头张望,小声议论而已。

方熙载穿了夜行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随沈廷文刚带人靠近时,邹从龙便察觉,带了胡三娘一道奋力抢过马匹,上了马背冲出包围,往西狂奔而去。方熙载虽是文人,这么多年下来,也早练就出马背功夫,带了人一直紧追不放,追出数十里地后,终于将前头的人围堵在了一座破庙之中,前后左右,都是他的人。里头的人,除非插翅,否则绝不可能逃脱了。

方熙载微微喘息着,从马背上下来。

“再点一把火,烧了!”

一个随从建议。

方熙载摇了摇头,“等下。等我的命令。”

这个妇人必须死。但是出于谨慎,在放火前,他想确认她确实就是他想找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也要亲自过来的原因。

他慢慢到了破庙门前,扬声道:“邹从龙,我知道你在里面,把你保护的人交出来吧。想必你也知道,徐若麟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个可用之才。只要你肯投我帐下,我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连说了两声,里头始终没有回应。

他冷笑了下,声音也便得阴厉了起来:“这间破庙之外,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再负隅顽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连同这间破庙就会一道化为灰烬,这滋味可不好受……”

“邹从龙,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数到三,倘若你还不出来,我就点火烧庙了!”

“一。”

“二。”

“三……”

他拖长声调,正要叫人先放角落处的火,破庙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跨出来一个人。跳跃的熊熊火把光之中,方熙载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长身而立,目光闪闪,神情冷峻。

“徐若麟!”

他像是见到了鬼,失声大叫。

徐若麟挑了下眉头,上下打量了下他,唇边最后浮出一丝带了谑意的笑,“方大人,打扮成这样,徐某差点认不出来了。一别便是大半年,可都安好?”

方熙载死死瞪着对面的男人,神情僵硬,面巾下的两侧鼻翼剧烈地张翕。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颤抖,肩膀也在微微抖动。呆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向立于自己身后的沈廷文,厉声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早是他的人了!你竟敢背叛我!”

沈廷文默认,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四周已经呆若木鸡的士兵们喝道:“想要活命的,都随我后退。”

这些士兵都是他兵马司的手下,平日本就随他指挥,现在见情势急转,徐若麟忽然现身,上官又这样发令,哪里还敢违抗?纷纷收刀入鞘,跟随沈廷文匆匆离去。

四下幽阒一片,只剩徐若麟与方熙载对视。最后,方熙载缓缓抬手,解下了自己的面罩。月光之下,他一张脸白得像雪。

“天意……这莫非就是天意……”

他喃喃道,面上露出了一丝怪异至极的惨笑,“里头的人,真的是那个胡三娘?你真的找到了当年的逃脱掉的这个女人?”

他话音刚落,破庙里忽然冲出来一个扮作妇人状的少女,眉目清秀,此刻却手执棍棒,怒目圆睁,径直冲到方熙载身前,朝他夹头夹脑便打了过去,尖叫着哭骂道:“就是你!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这只黑心肠的畜生……”

方熙载狼狈地双手抱头,“你是谁?”

那少女不答,只继续咬牙狠命地击打他,方熙载被击倒在地,棍子当头就要朝他脑门砸下时,被从里头出来的邹从龙飞快拦住,夺了过去。

“邹大哥,当年他被宋家救了去的时候,病得快死了。那时候我才七岁。我爹懂治病,给他看病送药。他却做出那样的事……”

少女一下扑到了邹从龙的怀里,伤心哭泣起来。邹从龙急忙低声安慰。

“你是……小青?”

方熙载终于想了起来。

“你没想到吧?我和我娘都没有死!你这个坏人,你会不得不好死……”

方熙载低下了头,等抬头,望着始终一语不发的徐若麟,惨笑着道:“我明白了……你明明活着潜回了京,却一直隐身,又这样将我引出来,就是为了防止我给柔妃送信,是吧?这么说,胡三娘已经……”

他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徐若麟略微一笑,“方大人,你太精明了。稍有风吹草动,怕也瞒不过你的耳目。所以我不得不防备着你些。”

方熙载盯着徐若麟,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擦去额头上的血迹,站直了身。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状如疯狂。

小青止住了哭,在邹从龙的怀里回头骇然望着方熙载。

“徐若麟,我还是败在了你的手上……快意恩仇,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我也没什么可怨的。只是徐若麟,你以为你扳倒了我,你自己就能善始善终?帝王自古忌英将。本来,以你们的交情,以你的谨慎,或许也可以。只要皇帝一直太太平平地活下去,只要他不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可是你运气不好!太医早对我说了,他的病无药可治,只会越来越厉。他越虚弱,便越会感觉到来自于你的强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方熙载一直笑个不停,甚至笑出了泪。

月凉如水,照在徐若麟的脸庞之上,映出他如刀凿般的轮廓线条。他安静地看着方熙载,最后只对邹从龙道了一句:“看好他。等人来接。我先回家了。”

他翻身上了马背,踏着月影往城池方向而去。起先马蹄声缓,渐渐越来越快,马背上的身影在月光下仿佛一道流星。

家里,有娇妻,有爱女,还有他盼望了许久却至今还没见面的幼子……

早就该回了!

~~

同一时刻,皇宫。

因为头疾的缘故,于院使叮嘱皇帝,不可操劳过度,不可思虑过甚,于房事更不可纵欲,所以最近,赵琚没再像从前那样,每每伏案操劳到夜深才歇。

先前几夜,因为安乐王赵衡受惊,身子有些不妥。他一向疼惜这个儿子,便一直宿在柔妃处。今夜才转到安贵妃这里。

安贵妃才十七岁。和他几乎所有的后妃一样,她乖巧而听话,对他完全顺服。永远只会对着他笑,费尽心思地讨他的好,绝不会与他辩驳。她的容貌也不是后妃里最出众的。但是他一直却颇宠她,后宫新进的妃子里,也是她第一个怀孕,替他生了儿子的。为什么会宠她,赵琚自己其实也不大清楚。只不过有时候,往往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眉目会让他依稀捕捉到他的发妻萧荣少女时的那种感觉,这让他生出一种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光的恍惚错觉。

躺下去时,他感觉自己的额角处微微有些发涨。善解人意的安贵妃便让他卧在她的腿上,用双掌替他揉着他的两个太阳穴。她的力道很是妥当,让他感觉舒服。他随口赞了一句。她便轻声道:“万岁,臣妾可是专门向太医请教过手法,又在宫女身上练习了许久的,练得人家手都酸了……”

她说话的时候,他虽然没有睁开眼,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撅嘴委屈望着自己时的神态,仍是闭着眼睛。只笑了下,伸手够到她的脸,轻轻摸了一把,道:“朕晓得你对朕的用心。”

安贵妃笑了,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俯身下去,凑到了他的耳畔,低声道:“万岁,听说皇后娘娘前夜闯入御书房,惹万岁不快?娘娘这样,未免也太唐突了……”

她俯身的时候,年轻而饱满的胸脯子一直压到赵琚的额头,说完了话,也并没抬起的意思。赵琚却忽然一下睁开眼,目中笑意全无,冷冷道:“这话也是你当说的?”随了话音,他人已经从她腿上坐了起来。

安贵妃一怔,这才知道自己僭越了。慌忙跪了下去,正要赔罪,宫人忽然在外头道:“万岁,皇后娘娘有请。”

赵琚踌躇了下。

“有说所为何事吗?”

他问道。

宫人道:“不曾提。只说请万岁过去,有重要事要说。”

赵琚终于还是决定过去。他站起了身。

“万岁——”

安贵妃仍跪在地上,秀目含了委屈地望着他。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头,转身便去。

已经快三更了。通往坤宁宫的这条路,他也有些时候没走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天萧荣强闯御书房,阻止了他的决定,所以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便不想,甚至有些害怕再看见她。尤其是看到她与自己对视时的那种目光,他下意识地便想躲避。

他远远看到坤宁宫的门开着,太监安俊正在门外恭迎,向他问好。他一语不发地进去,看到萧荣穿着整齐地站在那里,正在等他的样子。

他想起那天她闯入御书房时的情景,心里忽然又生出了怒气与不满。脸便紧绷了下来,脚步停在了门口。

“万岁,”萧荣看见了他,倒是神色如常,朝他缓缓而来,“您来了。本想自己去请。只又恐唐突。”

赵琚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梓童做事,从来都有道理。何来唐突之说?”

萧荣微微一笑。

“万岁言重。臣妾深夜贸然请万岁来,确实有事。为的是十一年前,燕京永平县下黄石村七户人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的惨案。不知万岁可还有印象?”

赵琚一怔。

这件事,虽然过去久远,但因为当时轰动一时,而永平县迟迟无法破案,到最后,连他也被惊动。且正好,他之前游猎归来时正路过那个地方,还纳了宋碧瑶,所以印象深刻。此刻被萧荣一问,尘封的记忆便立刻苏醒。皱了下眉,道:“怎么了?最后不是说遭了马贼袭击?”

萧荣收了笑,望着他道:“当年的幸存者,如今她来了。她姓胡,名三娘。她说,黄石村的七户人家之所以会遭毒手,并非因了马贼之故。而是因为他们都认识一对有过婚约的男女。男子,名叫方熙载,女子,名叫宋碧瑶。”

112第一一二回

柔妃从儿子赵衡在侧殿的屋里出来时,四下静悄,深蓝的夜空里只挂着几颗惨淡的星子。她缓缓走过不长的一段廊檐里,快到自己寝殿前时,下意识地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眼昭和殿的方向——和此刻皇宫中的所有殿宇一样,那里乌沉沉一片,住着皇帝的新宠安贵妃。

“几更了?”

她随口问身后的太监。

“回禀娘娘,应快三更了。”

仿佛为了回应太监的话,远处悠悠传来宫中三更漏鼓之声。

她出神片刻后,嘴唇微微撇了下,现出一丝冷笑,随即收回目光,转身往里而去。

她知道皇帝今夜在安贵妃那里留宿,心中自然郁结。但是她更明白,这个后宫之中,需要她仰望并视之为敌手的,只有皇后萧荣一人。只要皇帝的心不寄在萧荣身上,其余这些妃子们,哪怕再得赵琚的宠,也不过是皇帝贪图新鲜的一时欢娱,绝不可能威胁到自己。哪怕她们生出再多的儿子,也比不过自己儿子在做父亲的心上的分量。

柔妃坐在镜前,任由身后的宫女拆妆,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娥眉、琼鼻、菱唇。烛火映照之下,镜中的这张脸庞仍是美艳动人。

她对自己的自己容颜一向自负。十数年前,便是凭借这张脸和孝中的浅淡素衣,她如愿地捕捉到了偶然路过的平王的目光,从而成为他的女人。被他带到平王府后,暗中轻而易举便清除了他原本的两个侍妾,然后整整被独宠了将近十年,直到现在。

现在的她虽也还美艳,但毕竟不复二八年华。而男人却永远不会厌倦新鲜肉体,何况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论争宠,如今的她是争不过那些新鲜如花的女子们的,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自己争不过,那就以儿子争。皇帝对于这个幼子的异乎寻常的疼爱,就是她现在和以后手中所能掌握的最有力量的武器。

数日前的那场安排,赵衡确实受了惊。这几天身子一直不爽利。他的父亲便也接连几夜都留在自己这里。

对于赵琚夹在自己和皇后中间时的那种微妙的矛盾,柔妃其实也体察入微。

她知道他对萧荣还有感情。或者说,这个对他有着为质恩情的结发妻子,在他心里的地位,至今还没别的女人能够彻底取代。自己不能,那个因了眉目与萧荣有几分神似而得宠的安贵妃更不可能。或许连赵琚自己也未必觉察到这一点,但柔妃却看得清清楚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对自己长子日积月累下来的不放心和猜忌。

而自己,恰恰相反。她深谙为妇之道,肯曲意承欢,费劲心思投其所好。这都是赵琚作为丈夫无法从萧荣那里得到的。她不满足他,便由自己来满足他。十年的独宠加上这一点,所以他离不开自己。唯一不幸的是,自从发生她意欲嫁祸萧荣却失败的那件事后,后来,这个男人虽也被自己用尽办法拉了回来,他也继续和她睡觉,但是二人相处时的感觉,无论她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完全回复到从前了。对此她自然深深遗憾痛悔。但,好在她还有一个好儿子。就是依仗了这个儿子,她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她知道绑得太紧,会惹人心厌。所以赵琚因为儿子的病情接连在自己这里宿了几夜之后,今天她便体贴地劝他去别的后妃那里放松……

外头廊子上,高太监正领了一个送夜宵的老宫女过来。

柔妃爱惜容貌,平日注重保养。每晚就寝半个时辰前都会进一些养人的膳食。从前都从御膳房送来,刚这段时日,春和宫里特设了个小厨房,由御膳房派专门的人来伺候。这个老宫女便是今天刚被派来的。

柔妃出神时,替她拆妆的宫女不小心拉扯了下她的头发,牵动头皮,微微有些疼。她皱眉嘶了一声,回头正要骂,高太监进去了,躬身轻声道:“娘娘,今日是桃仁川穹丹皮羹,有养发之功。娘娘请进食。”

柔妃瞟了眼跟在他后头的宫女。见有些眼生,年纪也大,头低垂,手上的托盘举得与脸齐平,几乎挡住了半张脸。知道是御膳房来的专门伺候自己养生膳的老宫女,也没在意,随口嗯了一声。

柔妃拆完妆,拿了调羹,慢慢搅拌了下羹粥,舀了半勺,吹了下,正要送进嘴里,眼角风瞥见那送膳的老宫女还侧身立在一边没走,抬头看去,正遇到她扭半边脸过来盯着自己的目光。

这老宫女约莫四十左右,宫中御膳房之类的地方素用这种年纪的老宫女,并不奇怪。反常的是,她盯着自己的目光,在烛火映照之下,闪闪而亮,带了丝奇怪的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柔妃一怔,那半勺粥便停在了嘴边。指着老宫女,愠怒地道:“这谁派来的,这般不知礼数?打发回去换个人!”

高太监忙解释道:“娘娘息怒,这是御膳房今天刚派来的。倘若冒犯了娘娘,明日就换。”说完朝那老宫女挥手,呵斥道:“还不快出去?”

那老宫女不但没出去,反倒慢慢转过了身,正面对着柔妃,沙哑着声,冷冷道:“小丫,你可还记得我?”

小丫是宋碧瑶小时候的乳名,已经许多年没人叫了。此刻忽然从这个老宫女嘴里叫出来,宋碧瑶一惊,仔细盯着她打量,渐渐地,眼睛越睁越大,目光中现出一丝骇然之色。

“小丫,不,应该叫你娘娘。娘娘,你不会已经忘了我吧?黄石村的胡三娘,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砰地一声,柔妃手里的调羹落地砸得粉碎。她骇然睁着眼,嘴唇煞白,脸庞肌肉微微扭曲,整个人僵立不动。

“娘娘!你怎么了!”

高太监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呼唤。

柔妃眼睛仍死死盯着对面那老宫女。只颤声道:“你出去!”

“你们都出去!给我退出院外!”

见高太监立着不动,她蓦然提高音量,厉声道。

高太监慌忙应声,和另几个服侍的宫女一道急匆匆退出,刚下台阶,抬头看见对面,一下愣住了。

~~

柔妃仍那样盯着对面的老宫女。

她确实已经认出来了。这个妇人,虽然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老了许多,但就是当年自己还在黄石村时的邻人。

她居然真的没死。不但没死,此刻竟还用这样的身份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方熙载,他对此为何丝毫没有提及?

她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查访这个当年的漏网者。但是现在,她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显然,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柔妃脑子飞快地转动,吸了口气,到门口开门张望了下,见原本伺候在廊下的宫女太监都已经退下去不见了,关上门反闩,定下心神,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浮出了一丝笑容。

“是你,三婶……”柔妃在胡三娘的怒视之下,坐回到椅上,一手搭于桌案之上,闲闲地问道:“你怎会到了这里?”

问这话的时候,她面上看起来笃定,心中却十分紧张。

这里是皇宫,她到底如何进来的?她和自己的关系,除了自己,是否还有人知道?这两点,非常重要。

胡三娘恨恨道:“当年那个晚上,我女儿青儿正闹肚子,我带了她到茅房,这才逃过了一劫。我知道你如今不比从前,你成了娘娘。只是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不都在想着找到你问个清楚!正好上月皇宫征人,我便应征进来了,为的就是见到你,好问个清楚当年的事!”

宫女在宫中地位低微至极,几乎没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留下的。从前嘉庚之乱后,皇宫中原本的宫女几乎尽数逃脱。后来只召回了部分。自打去年底后宫充盈以来,用以打杂役的壮实宫女一直短缺,便不时从宫外征选年纪大些、会干活的进来。柔妃知道这个,所以此刻听她这样说,原本还悬着的心一下便松了下来,面上的笑意也更甚了。

“胡三叔他们都好吗?一晃眼好多年过去,我因忙,一直都没回去看看……”

“呸!”胡三娘打断了她的话,怒目道:“小丫,头顶三尺有神明,你给我老实说,当年是不是你和那个姓方的派人来灭村的?你们为何如此歹毒?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柔妃收了笑,冷冷道:“你也当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我是顾念咱们旧日的邻人之情,这才叫你一声三婶子。你不知礼数便罢,怎的还如此血口喷人?当年灭村之事,我后来也听说过,分明是马贼所为,关我什么事?你再血口喷口,休怪我不念旧情!”

胡三娘双目通红,摇头哽咽道:“你果然不承认!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姓方的把你给了平王,你怕你和他从前有过婚约的事被他晓得,会坏你的事,这才下了这狠手,对不对?小丫,三婶子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个乖巧的孩子,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全村七户人家,三十条人命,那些可都是你平日叫叔叔伯伯的人哪!你怎会这么狠心,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

“住口!”

柔妃脸色铁青,猛地喝道。见胡三娘立在那里,双目中泪水流个不停,想了下,缓了脸色,靠近了些,道:“三婶子,你真的是冤枉我了。和我确实无关。我如今到了这里,确实也想念家乡之人。你如今日子想来不好过。这样吧,晚上你就留我这里,明日我派人亲自送你出宫,给你买房买田,给青儿妹妹寻门好亲事,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胡三娘还没应答,门外忽然传来轰然一阵巨响,柔妃没有防备,一个哆嗦,看了过去,顿时骇得花容失色,一张脸血色尽失。竟是皇帝赵琚一脚踹开了门,门闩应声断裂 。他怒目圆睁,脸色铁青地朝她大步而来,最后停在距离她几步之外的地上,双目赤红地盯着她,鼻息咻咻,仿佛一头暴怒的雄狮。

柔妃身子颤抖,怔怔望着凭空突然现身的赵琚,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一片。

她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万……万岁……”

她终于回过了神,站立不住,连牙齿都在瑟瑟打颤,勉强站住脚。

“你别信她……她真的实在信口雌黄!她只是想要讹诈臣妾,从臣妾处得好……”

“住口!”赵琚猛地大吼,一脚踢翻近旁的一张椅子,“就算灭村之事真的和你无关,你和那方熙载……”

他咬牙切齿,似乎连这个名字都难以说出口了,“你和那方奸人有婚约在先,竟也敢如此蒙蔽朕!这也是假吗?”

柔妃抖抖索索,目中泪水飞绽,“万岁,万岁……你听我说!这刁妇不知道被谁收买混进了宫,完全是在污蔑臣妾与方大人。臣妾从前真的不认识他!臣妾与他清清白白,臣妾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臣妾……”

“住口!”

赵琚猛地抽了她一巴掌,力道之大,柔妃被抽得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到此刻还狡辩!方奸已经束手就擒,你竟还在朕面前这般惺惺作态!”

赵琚蹲在了柔妃面前,盯着她的目光阴鸷,神色无比狰狞。

柔妃停了哭泣,睁大了眼,骇然望着脸孔已经扭曲起来,仿佛换了个人的皇帝。

“贱人!汝二人,狼狈为奸,欲以吕不韦赵姬自譬,戏朕于股掌之间?”

最后,他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带着无比的怨毒和厌恶。

“万岁——万岁——不是你想的那样!衡儿真的是你的!真的是你的!若有半句谎言,叫臣妾……”

她伸出手,嘶声叫着,泪落纷纷。忽然停了下来。

被方才那巨大破门声惊醒的赵衡此刻过来了,睡眼惺忪地看着状如怒狮的父亲和地上的母亲,仿佛被骇住了,呆呆立着不动。

赵琚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正与自己对望的儿子,双目血红一片,拳捏得咯咯作响。

“父皇……”

赵衡朝他走近一步,怯怯地叫了一声。

赵琚额角猛然抽动,头一阵剧痛,眼前仿佛出现一片红雾,整个人咕咚一声,一下栽倒在地。

~~

天终于亮了。

如往常一样,大臣们赶着五更过来早朝,等在千步廊侧的偏殿里。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今天的不同。

一向勤政的皇帝,今天迟迟没有现身。一向早到的中极殿大学士方熙载,他也迟迟没有现身。

这种反常引起了众大臣的疑虑。就在他们私下各自议论猜测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太监崔鹤过来了,对着众人道:“万岁今日身体不适,朝会暂停。众位大人各自散去便是。”

皇帝如今患有头疾,时常会犯,这早不是什么秘密。众人一阵摇头叹息后,便各自纷纷散去。唯有户部尚书司彰化眉头微锁,神色凝重,独自立了片刻后,这才转身,负手慢慢去了。

~~

赵琚一病就是三天。不但朝会全无,连各地飞送而来的奏折堆满案头也没去处置。众大臣里,有不放心提出要去探望皇帝者,均被崔鹤阻了下来。

到了第四天,朝会仍无。崔鹤再次现身传话的时候,大臣终于闹了起来,纷纷嚷着要闯进去看个究竟,崔鹤慌忙阻拦。正一团乱着,一身正服的萧荣出现在了偏殿门口。众人见她来了,这才噤声。

萧荣朗声道:“万岁前些时候过于操劳,旧病复发,遵太医的嘱,要好生休养数日。众位大臣里,若有急事需禀奏者,可交予我,由我代为转托。”

崔鹤见皇后镇住了这帮大臣,有人把自己的奏章递送给她,她面带笑意地一一接过,暗地里终于略微松了口气。

实话说,就算是他,也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前夜皇帝原本宿于安贵妃处,后去了皇后坤宁宫,出来后便命人不用跟随,匆匆往春和殿去。当时,崔鹤便觉得他神情十分异样,隐约觉得会出事。果然,没多久便传来他病发,晕倒在柔妃寝殿里的消息。皇后立刻赶了过去,命人将皇帝送到他日常歇息的养安殿,急请太医。

于院使赶到后,匆忙施救。皇帝在清晨时,苏醒了过来。只是醒来后,人便像换了一个,暴怒无比,闭门谁也不见,连夜间也不掌灯,一步未出门外。如此就是三天过去。

“娘娘——”

崔鹤帮捧着萧荣收来的奏章,一直送她到了养安殿前,这才小心地将奏章递了过去。

看得出来,萧荣的眉宇间也积满了倦怠。此刻对着他时,早没了方才面对群臣时的精神抖擞。

她的目光掠过他手上的奏章,弃而不取,只是接过另个宫女手中的食盘,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在外头候着便是。”

崔鹤忙应是。和宫女退了出去。

萧荣目光平静,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祝读者 心为形役 生日快乐!O(n_n)O

113第一一三回

殿外青天白日,阳光耀目。里却因了门窗紧闭,光线幽暗。

萧荣脚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最后行至内殿时,目力已经适应了里头的昏暗。她掀开挡住视线的帐幔,看到赵琚正盘腿坐于榻上,如同泥塑木胎般地一动不动。他的身上仍着数日前的那套寝衣,须发蓬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药汁和汗酸的味道。

萧荣停在了榻前,打量他一眼,道:“万岁,你身子今日如何了?”

她已经从于院使那里得知,皇帝陛下自前日醒来后,除了一只手还会间歇微微颤抖外,已无大碍。

赵琚漠然不应。

萧荣也未指望他应答,只默默将手中食盘放置在侧旁桌案之上,继续道:“万岁,你的臣子今日仍不见你现身,心中十分焦虑。奏折堆积如山。臣妾便自作主张,收了些亟待处置的奏章带了过来,等万岁用过饭食后,崔鹤便会送来。”

赵琚仍无反应。

萧荣叹息一声,慢慢道:“万岁,我听崔鹤说,你这几日饮食不进,情思不调,臣妾很是焦心。你乃一国之君,身体关乎社稷。盼万岁能早些康健。如此便是国之幸,臣民之幸。”

“万岁想必此刻也不愿见到臣妾,臣妾便也不再烦扰万岁,先行告退。”她说罢,转身往外而去。

赵琚一直凝滞的一双眼睛随她背影移动,跟着微微动了下,终于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嘴唇扭动,“你会在意朕的感受?你的眼中,只有无恙。此刻你心里,恐怕快活还来不及吧?朕知道,你对朕心存恨意!“他的声音粗哑,几天都没发声般地干涩。

萧荣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看见赵琚冷冷望着自己,神情里带着冷笑。

她重新回到他的身前站定,凝视着他。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得他必须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她此刻望着自己的那种目光。

她的目光里,带着的唯一感情,就是怜悯。

“万岁你错了。此刻心存恨意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在恨我。”她环顾了下阴暗的四周,“这座皇宫,是天下最美轮美奂的所在。皇宫的深宫内苑里,有你宠爱的女人们。她们穿着世上最华美的袍服,围着你,一团和睦。你享受着她们的侍奉。你恨我,是因为我忽然间就打破了这一切……”

“你胡说!”

赵琚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睁大了眼,厉声吼道。

“我没有胡说!”萧荣没有后退,反而朝他更逼近了些,声音也微微加大,“我却在你沉浸其中的时候,突然撕开了笼云罩雾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这后宫背后那流着脓和血的肮脏不堪!你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来自于宋碧瑶和我的双重背叛。所以你恨她,你也一样恨着我。我说错了吗?”

赵琚死死盯着萧荣。他看起来极不甘心,半张着嘴,似乎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一个字。呼吸急促,胸膛不住起伏。

萧荣与他这样对视片刻后,终于往后退了几步,神色里现出一丝漠然。淡淡地道:“万岁,你可以恨我。我并不在意。你方才说得没错,我所做的一切,确实都是为了无恙。万岁,倘若他真的不堪当这个国家的太子,惹你这个做父亲的心厌,若有正当的,能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你可以废黜他,我绝无怨言。但是我却不能容忍有人这样时时刻刻处心积虑欲要置他于死地!他是你和我的儿子。他得不到你这个父亲当有的关爱,只剩下我这个做母亲的。我不为他,还能为谁?”

“你……你胡言乱语……”赵琚面颌两侧的胡髯微微颤抖,声音也愈发低哑,“我如何没把他当儿子?我立他为太子……”

“住口!”

萧荣忽然厉声打断了赵琚的话。一向平静的一张脸庞,此刻布满愠怒之色,目中如有隐隐火苗跳动。

赵琚被她惊呆了,半张着嘴,怔怔望着她。

“赵琚,”她缓了下,盯着他,直呼他的名,“没错,你是把他立为太子了。你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弥补你心中的那点可怜的愧疚,是为了做给你的那些大臣们看,希望他们说,看吧,天子何其遵序!但是连你也知道,倘若不是徐若麟,他早就已经死于一次次的来自于居心叵测者的无情谋杀和陷害了!他在北投路上,在太庙,在护国寺遭遇危险的时候,你这个父亲在做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只要你愿意,你分明可以继续追查下去,揪出幕后的真凶。可是你没有!赵琚,我不愿,我也不能猜度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只能感叹,他唯一的错,就是生成了我的儿子。倘若他有一个能得你心的母亲,你能容忍他这样一次次身处险境之中,漠然处之?”

“你……你放肆!”

赵琚拍案斥责她,声音里却透出一丝遮掩不住的无力。

萧荣摇摇头。

“你如今是皇帝,我这样自然是放肆。今日过来,原本也没想说这些的。只是看你这样,我反倒忍不住要再多说几句了。我知道无恙这孩子小时起便顽劣,不得你的欢心,他也不懂如何讨你欢心。只是你自然不知道,许多年前,在我还是平王王妃,带了他一道被软禁在这里之时,走半步路,身边都有人盯着。高墙之内,还是孩子的他,问我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父王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他,要不然为为何总不见他来接他?每当他这样问我时,我便会告诉他,你的父王没有忘记你。他只是太忙了。所以没空。等他有空了,他一定会来接你。他相信了。每年到了年底之时,他便天天攀上架在墙头的梯子向外张望,一直等到天黑。他说他知道,到了过年的时候,别人的父亲再忙,也一定会回家。他也在等你来。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始终没有等到你的到来。再后来,等他再大些,他就再也不做这种事,更不会缠着我追问你何时会来了。”她说着,眼中微微有泪光闪烁,“他自然不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却是他唯一可以等待相信的父亲。我理解你当时的身不由己。或许你也不愿这样。可是,他年复一年攀在墙头盼着你回的时候,赵琚,你在做什么?千里之外,你在享受着你的美人娇儿带给你的天伦之乐!”

萧荣逼回目中的泪意,唇边浮出一丝冷笑,“ 既然你这个父亲不愿保护他,那便由我这个母亲来做。赵琚,我知道因为这件事,你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可是比起你的无疆帝国,这又算得了什么?拿出当初你对无恙的那种心肠的一半,你就会觉得此事微不足道。”

“赵琚,我此刻不是以皇后,而是以你妻子的身份在与你说这些话。我言尽于此。你可以继续恨我,但你也不得不感谢我。等你冷静下来后,你就会明白我说得没错。”

她说完,再次转身离去。就在她身影要消失在赵琚视线里时,他忽然低声道:“梓童……”

萧荣仿若未闻,脚步并未停下。

“眉儿——”

赵琚再次叫她,声音蓦然放大。

萧荣身影略一停顿,慢慢转头看了过去,看见赵琚仍那样坐在榻上,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神情僵硬。

“万岁,您有话说?”

她略微蹙眉,淡淡问道。

赵琚缓缓从榻上起身,大约几天未下地的缘故,脚步有些蹒跚。

他慢慢到了萧荣的身前,一只手抖得厉害,朝她慢慢伸了过去,一下将她的肩膀握住。

“眉儿……我对不起你们——”他略微低着头,望着她,声音也抖得厉害,“我……对天起誓,往后我定会对你和无恙好……弥补我从前的过错……你原谅我……”

萧荣凝视着他,蹙着的眉松开,缓缓道:“万岁,臣妾方才也僭越了。万岁勿要怪罪才好。”

赵琚怔怔望着她平静的一张脸庞,呆了片刻。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和她还是少年夫妻的时候,他是皇帝宠爱的幼子,英姿勃发。那个年轻的王妃,她很爱笑,笑靥如花,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她也会抱着自己撒娇埋怨,好博取他的爱怜。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渐渐沉默,再后来,她对着自己时,就只剩下让他永远无力辩驳的侃侃而谈和这样一张平静的脸庞了。就连刚才她的愤怒和流露出来的伤感,那也不过只是昙花一现。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其实仿佛还想再对她说什么,但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想说什么。一切都随光阴逝了。他已不是当初的他,她亦然。他心中只觉一片茫然,几分惨淡。

“那个贱人和她的儿子,你可处置了?”

到了最后,他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还是无力地滑了下来,不过只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她望着他,很是清晰地道,“她被送入了冷宫,安乐王还留在原处,待万岁的旨意。”

“给她送去三尺白绫!”赵琚咬牙切齿地道,“至于她的儿子……幽闭起来,朕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