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荣只是微微眯了下眼。既没胜利者该有的笑,也没什么悲天悯人的表情。

这样的处置,全在她的预料之内。这就是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丈夫赵琚。

114第一一四回

午后,刚下过一场雨,嘉木院里花木清润。廊子上,还积在瓦檐的水滴不急不缓地一滴滴下坠,滴答声中,四下更显静悄。

徐若麟入了内室。微风正从半卷的南窗牗帘中入,吹得一幅烟色绡帐如水波般微微摆动。他轻手轻脚到了床前,掀开帐子,看见初念娘俩已经在睡午觉了。她穿得单,云鬓半散在枕上。儿子的一张小脸正贴在她怀里,一只小手还紧紧抓住她的衣襟,把她衣襟扯歪到一边,露出了里头的杏黄抹胸,胸口随了她的呼吸,微微地上下起伏。

他的目中带了温柔笑意,凝视睡态娇憨的这娘俩,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扳开儿子抓她衣襟的几个小手指。喵儿被扰,不满地嘟了几下嘴,翻了个身便又睡去。初念大约因了昨夜和他厮缠太晚疲倦的缘故,也没察觉醒来,仍旧闭着眼睛。

徐若麟轻轻坐在了边上,歪着脸再看片刻,仿佛被这安谧的气氛所染,渐渐竟也觉到了眼皮黏腻,见外侧还有空位,便跟着躺了下去。还在睡时,朦朦胧胧忽然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啪嗒打了一下,下意识地便睁开眼,这才发觉打中自己的是儿子的一只小脚丫。微微侧过头看去,见妻子已经不见了,床上只剩自己和儿子。这睡相霸道的小家伙不知何时便横了过来,摊手摊脚地仰卧着不算,此刻还老实不客气地一脚踹到了他的脸上。

六七个月大孩子的小脚丫,嫩嫩软软,如同一块嫩豆腐,他闭着眼睛,睫毛微颤,感受着自己儿子脚丫的滋味,最后经不住满心仿佛要从里溢出的那种柔情,顺势张开嘴便咬住,直到喵儿有所感觉,要缩回脚去,却偏被做爹的咬住不放,睡梦中含含糊糊嗯呜了几声。

初念方才一觉醒来,见儿子还未醒,外出的丈夫不知何时也酣眠在了外侧,不欲吵醒他父子俩,自己先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着长发,忽然听见帐子里传来儿子的嗯嗯呜呜声,以为他醒了,忙放下梳子过来,掀开帐子,见到徐若麟已经醒了,正咬住他脚丫不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白了他一眼,徐若麟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嘴。

喵儿的脚丫可算得了自由,圆圆脚趾蜷了好几下,再委屈地嗯呜几声,吧嗒一下翻个身,趴过去便又睡了去。

“你可真是……”

初念轻声埋怨一句。

“他先踹我脸的……”

徐若麟一脸无辜地辩解。初念一怔,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摇摇头,放下帐子自顾坐回了梳妆台前。

~~

这几天,徐若麟过得可算是这两辈子来他最放松的了。那天,他在徐家人或惊、或喜,或恨的目光注视之下跨入魏国公府的大门,入了嘉木院后,几乎未出去过一步。睡饱足后,白天里,他教导果儿功课,抱着小儿子逗弄,怎么也逗弄不够。晚上,等孩子们都香甜睡去之后,对烛摇曳中的锦绣帐下,便只剩一对鸳鸯双卧被底。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与她的契合,无论是从身体还是心灵。他惊喜地发现,短短几天功夫,他的妻子就像换了个人,从里到外都散着妩媚动人的风致。他极尽所能地让她欢愉,也痛快享受着来自于她的空前热情和柔顺。

隔着绡帐,她坐在那里的背影影影绰绰。他望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昨夜她的檀口、香舌,美人恩,浑身一阵燥热,从床上飞快起身,跟着到了她的身后,笑吟吟地挤着与她同坐一张椅中。她看起来有些无奈,不过睨了镜中的他一眼,便任由他从后抱着自己。渐渐地,她执梳的手停住了,呼吸声也微微紊乱,忽然按住他正游移在自己衣衫下的一双手,摇头,再指指帐子的方向。他望着她明明已经含了一汪春水的眼眸,低声一笑,抱了她便利落起身,将她放在了外屋摆着的一张贵妃榻上,闩闭了门后,回来压了上去。只是没片刻,里屋忽然发出银铃连续晃动的声音,外头走廊上也开始传来下人穿行而过的脚步声。

徐若麟抬头,苦恼地呃了一声。

银铃声晃得更厉害,喵儿醒了,见不到熟悉的人在近旁,在床上努力地滚啊滚,依依呀呀地叫唤。还不见人,开始哇哇地哭。

初念推他,他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把她晕红的脸颊,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了句“晚上再来”,这才放开了她,吁出一口气,一只手枕着自己后脑倚靠在榻上,懒洋洋笑看她手忙脚乱地拣起散落的衣裳穿上,一边掩着衣襟系着带,一边匆忙往里去,用最温柔悦耳的声音道:“乖乖,娘来了——”

徐若麟目送她背影,长长伸了个懒腰,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夜间,白日睡够了的喵儿总算不再折腾大人,跟着乳母香甜地睡了过去。夫妇二人可算能够安生地躺下来时,他想起白日未完的好事,抱住她求欢时,见她懒洋洋提不起劲,手指只是下意识地在他胸膛上来回划过,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想什么?”

他想了下,问道。

初念微微叹了口气,终于道:“我在想你明日的朝会……那些人虽然罪有应得了。可是我担心,万岁怕也会迁怒于你……”

徐若麟看起来有些惊诧,随即笑了下,微微点头。

“你说得不错,但只对了一半。其实,即便他不迁怒于我,照如今情势,他迟早也难容我于朝廷。朝廷里原本有方熙载与我,还可相互牵制,如今他去了,剩我独大。骨肉父子,尚且离心,何况是我这个外人。他又如何能放心?立在朝堂之上动动嘴皮子的安稳日子,我是不可能再有的。”

他说完,见初念一双秀目中满是忧愁,再次一笑,道:“你别被我吓住了。话自然要这么说,好叫你有个准备。只是你放心。现如今再怎么样,他也不会真的对我如何。就算过去这十数年的随驾经历可以一笔勾销,但边境仍旧未宁,他还需要我去对付他们。”

初念迟疑了下,道:“边境最大的祸患便是北宂,刚数月前,你不是打败了他们?两国正在议和吗?”

“这只是表面,你不知道,如今情况早又有了变动。北宂皇帝年迈,尤烈是他幼子,他早有心将皇位传给他。大皇子对此早心怀不满。此人野心不在尤烈之下,只是从前一直被尤烈所制而已。尤烈一死,他便暗中行动,半个月时,就早两国使者还在边境为各自利益吵得不可开交时,他在国都逼宫成功,已经揽了皇权,下的第一道令便是中止和谈,召回了北宂使者。”

“这个消息,数日前已经急递到了内阁,”徐若麟道,“朝廷之中,元康朝可用之将本就平平,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便败退。嘉庚乱后,更是寥落。放眼满朝,能够对抗北宂之人,便只剩下我。所以只要北宂还在,皇帝他便绝不会对我下手。”

初念怔怔望着他,“这些,你是一早就都想好了的吗?”

徐若麟将她收到怀里道:“娇娇,我如今不是孤身一人,有了你和孩子们,做事自然也要考虑退路。方熙载一党,一定要除,否则皇后与太子永无宁日。只是这样一来,我卷入其中,势必要被皇帝迁怒,甚至忌惮。倘若我没有丝毫与他谈判的资本,等着我的下场,你也知道。所以我必须有所考虑。北宂对于之前的那场战事,极其看重,几乎可谓倾巢而出,兵分两路。一支由尤烈王所率,另只军力稍弱些的,由大皇子统领。我排兵布阵时,着重对付尤烈王,与大皇子几乎没什么正面剧烈冲突,到了最后,大局定时,更未对他所统的那支兵马赶尽杀绝。此外我还做了一件事。尤烈王的头颅,我并未照咱们大楚军中的惯例割了带回以证军功,而是派人用快马,以最快的速度,投给了大皇子……”

见她眼睛越睁越大,徐若麟淡淡一笑,“你方才说的其实也没错。北宂如今的局面,正是我先前希望看到的。对大楚极具威胁的尤烈王被我除了。但是北宂执掌权力之人对大楚的威胁却还在……”

“这是养寇自重啊……”

初念喃喃地道。

徐若麟呵呵笑了起来。

“聪明!”

他赞了她一声,随即叹了口气,“我也不愿这样。身为大楚之将,于国于民,又岂会愿意做这样的事?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你当知道萧皇后的父亲。当年他统领家族亲军,数十年征战沙场,无论对东南倭寇还是东北赤麻人,都力求尽数歼灭。也是打了与北宂的最后一战,打得当时的北宂元气大伤,短期内绝难恢复,便如此刻一样主动求和。顺宗以为从此北患可平,便将他闲置,过后没两年,更传来了他坠马意外而亡的消息,从此萧家亲军被连根拔掉。前车之鉴,我不得不防。”

初念伸手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胸膛,“可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皇帝会无法忍受的。”

徐若麟凝视着她,目中满是爱怜之色。他深深地亲吻了她,直到她开始呼吸急促,这才分开了唇,他沙哑着声,在她耳畔低声道:“傻孩子……再过个几年,情况如何还未定。再说了,就算比如今正糟糕,咱们还有一计。孙子兵法里,最厉害的一招是什么,你知道吗?”

初念茫然摇头,“什么?”

他一笑,伸手捏了下她鼻子,“走为上!”

“万岁此人,脾性我还是知道几分的。他极重脸面,看重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心中就算再恨人,只要别被逼到份上,面上也不会随意表现出来。倘若真到了那一天,他有了可以取代我之人,咱们也早谋好了退路。我客客气气和他告别,料想他也不会为难我的。”

初念出神片刻,忽然一惊,慌忙抓住他胳膊,“你说,倘若你去了北方,皇帝会不会要我带了孩子留在京中为质?”

“他自然想。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你们的。我和他的关系,还未坏到这种程度。”他见她似乎还要说话,一个翻身便压了上去,低头堵住她嘴,含含糊糊道,“你别多想了,我怕你小脑瓜想疼了又要嚷。一切有为夫在……唔……咱们已经说了好多话了……还是先继续正事……”

~~

次日,皇帝陛下龙体恢复康健,停了几日的朝会终于重开。

这一天的朝会,注定非同寻常。先前数日在众人口中私下议论猜测的几件事,一一得以证实了。

其一,失踪了数月,众人原本以为凶多吉少的徐若麟,果然如这几日暗传的那样,已经安然回来了。先前等在侧殿之时,对于围拢过来寒暄,纷纷表示欣喜与关切之意的的众人,他一律以笑容回应。如今他就立武官列首,神情自若地等着皇帝的现身。

其二,这件事比徐若麟安然回来还要叫人震动。方熙载,原本的皇帝近臣,这个在内阁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在凭空消失了数日之后,今日仍旧没有现身。然后,当神色阴暗的皇帝现身,坐在金銮宝座之上,接受臣子的朝拜之后,执事太监发布的第一道圣命,便叫殿中之人目瞪口呆。

圣命说,方熙载勾结外患,意欲对征北经略徐若麟行不轨,通敌叛国之举已得查证,证据确凿。狼子野心,实不可忍。本当受酷烈极刑。唯当今万岁念其旧日随驾之功,不忍刑之,故夺一切封爵禄位,准其饮鸩得留全尸之自请。首凶既伏罪,相关牵连之从犯,待查证后,各得其惩,以儆效尤。望余下群臣诫之慎之,行忠君报国之事,等等等等。

太监拖长声调,还没念完这段话,大殿里的人在一片死寂后,顾不得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情绪忽然便似炸开了锅。平日和方熙载对立的,纷纷面露惊喜激奋之色,平日依附他的,此刻均面如土色,纷纷低头缩背,只有几只老狐狸,诸如廖其昌、司彰化之流,面露短暂的惊诧之色后,看了眼始终平静的徐若麟,便不动声色了。

待这阵子骚乱终于过去了,执事太监看了眼仍旧面无表情的皇帝,望向徐若麟,转为笑,道:“徐若麟上前听封。”

徐若麟在左右两列大臣的注视之下,出列下跪。

执事太监继续,云:御北有功,擢定远侯,赐金三百两,银二千两,钞三千锭,文绮、绫及金盔金鞍名马各数目。

徐家本就是公爵门第,如今再封一侯爵,一门出双爵,这样的荣华,令人侧目。

太监报完,徐若麟在众人欣羡目光之中叩谢皇恩。皇帝略微点头,面上现出一丝笑,起身退朝。

皇帝走后,众多大臣仍留在大殿里不走。方熙载之事,实在太过惊悚。既然与徐若麟有关,自然纷纷围过来,一番恭喜过后,便拐着弯地探听内情。不管旁人问什么,如何发问,徐若麟统统一问三不知,摆脱了众人之后,到了御书房外,请求面圣。

崔鹤很快便带出圣意,命其入内。徐若麟进去,见赵琚正坐在老位置上,与方才面对群臣时的冷硬表情截然不同,面上带笑,他依礼节拜见时,他疾步而来,双手将他扶起。

徐若麟再次谢恩,说自己不敢居功得此厚赏,诚惶诚恐。赵琚摇头笑道:“子翔何须如此自谦?此次北方战事大捷,你居功至伟,如此封赏,乃是你该当所得。”

徐若麟再次谢恩,得了平身。赵琚坐了回去,开始饶有兴趣地问了些他在关外与尤烈王缠斗经过,徐若麟一一道来。君臣二人谈笑风生,只是谁也丝毫未提及方熙载之事。末了,赵琚掌心轻击桌案,叹息道:“子翔,朕原本以为,经前次一战,从此北患可平,你也好安心留于朝中,一来,朕需能臣辅佐,二来,你也正好行你太傅之责,代朕好生教导太子,只是没想到数日前,朕又得知消息,北宂朝中竟生剧变,皇位更替,极其嚣张,遍发檄文,称要复仇雪耻。往后只怕……”

他摇头不止。徐若麟便郑重道:“臣愚钝,朝堂之事,自有真正能臣为万岁分忧。臣身为武将,唯一可做之事,不过就是凭了几分血气之勇,披挂战袍上阵杀敌,此乃天职。万岁倘若信得过臣,臣愿再次领命北上常驻,以防北蛮再次生事。至于太傅一职,不过是与太子幼时偶然投缘,承蒙万岁念旧,这才忝获此殊荣。臣文不及翰林院诸多学士,武亦无可再传太子,至于治国安邦之策,万岁更是太子之良师。恳请万岁削此荣衔,臣愧不敢当。”

赵琚哂笑道:“子翔何必如何过谦?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此万万不可。”沉吟片刻,像是终于下了决心,道:“子翔有如此忠君之心,朕甚慰。只是你刚回家没几日,难得享受天伦,朕也不忍这么快便又叫你们一家分离。北边如今暂时还算安定,北宂也只不过叫嚣几句而已。朕放你些日子,过些时候再准备动身也不迟。”

徐若麟顺势下拜。赵琚惊诧道:“子翔这是何意?”

徐若麟道:“臣下决心赴北之时,便想着一个不情之请。原本还心存顾虑,不敢向万岁提及。方才听了万岁言语,臣感动于万岁对臣的体谅,索性便厚颜相求,盼万岁首肯。”

赵琚一怔,不等他开口,徐若麟立刻又道:“诚如万岁所言,臣与内子成婚以来,聚少离多。此次归京,幼子已六七月大,臣却才见他第一面。他见到臣,亦茫然如见陌生之人。臣抱他时,他竟惊惧,泣而以手推抵。臣心中十分难过。父母子女,上天既叫生而一家,便当亲近,如此才不会冷了一体相承之血脉。此次北上,臣预计难以短时凯旋,不欲与妻儿再次分离。全是出于私心,臣大胆求告,恳请万岁准许臣携带家眷一道北上。”

武将被派驻在外,确实极少有携带家眷的先例。之所以这样,一是怕引起下面官兵不满,二来,也和将领本身的意识有关。大凡为人臣者,总希望给皇帝留下一个甘为君王之事舍弃小家的大公印象。而且,在赵琚的潜意识里,多多少少,确实也有些效仿当年自己妻子被扣在京为质的意思。只是万万没想到,徐若麟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愣了片刻,也不好一口拒绝,犹豫着道:“这……恐怕有些不妥……”

徐若麟郑重道:“万岁,臣别无所求,此唯一心愿,求万岁恩准。万岁放心,到时臣会将家眷安置于燕京,远离军营,绝不会落人口实。”

赵琚还在犹豫,徐若麟已经微微一笑,慢慢道:“莫非万岁信不过臣?”

赵琚一惊,猛地看向徐若麟。见他望着自己,神情依旧恭敬带笑,目光却炯炯,丝毫没有避退自己的意思。刹那间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立即哈哈大笑,上前再次扶起徐若麟,道:“子翔何出此言?朕与你十数年相交,撇去君臣礼节,早视你为手足兄弟,何来信不过之说?”他叹息了一声,仿佛陷入了回忆,“你方才那一番话,倒是叫朕想起了当年之事。当年倘若不是被迫无奈,朕又岂会舍下妻儿,让他们留在京中独居多年?至今心中仍是倍觉遗憾……”他拍了拍徐若麟的肩,点头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朕感念于爱卿的一番坦诚,有何不允?”

徐若麟面露笑意,诚恳致谢,道:“多谢万岁!臣无以为报,此生唯有誓死效忠万岁。一日不平北蛮,一日不敢忝立丹墀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115第一一五回

是日,国公府中便无人不知徐若麟受封定远侯之事。白日里宫中除了送来侯印金册及封赏,也一并有赐给初念的侯爵夫人赏,计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百两,玉花坠七件,金嵌宝石头面一副,甜食盒二副等物。原本以为徐若麟必定凶多吉少的廖氏沈婆子等人见他不但安然回来,而且在御前受如此厚封,暗中不忿自不必提。府中下人纷纷过来恭喜道贺。许是心中放宽了的缘故,就连先前病势沉重的司国太,自徐若麟回来后,这几日起,精神也开始恢复了。

初念已经知道丈夫获准携带家眷北上的事。能离开这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这是她心中期盼已久的事。自然欣喜。欣喜之余,想到从此要与娘家亲人离别,不知何年何日才得再次相见,心中又生出一丝怅惘之意。只是无论如何,期待毕竟还是多余惆怅。当晚,派了人去告知自己母亲这消息后,初念便与身边的人一道着手准备着行装之事,一直忙到徐若麟回来,这才暂且丢下。夫妻二人并头而睡时,就着窗外斜斜照进的一片月光,她与徐若麟议论着未来的生活,心里充满了期待。

今夜的月,如此皎洁。皎洁的明月之下,却亘古上演着不变的几家欢乐,几家惨淡。就在魏国公府那位年轻的侯爵夫人,她在与她的丈夫谈论他们未来的生活之时,高墙深锁的皇宫中,在那处永远见不着天日的所在里,却正上演着这月光之下的另一幕人间阴暗——一个女人,她被剥夺了继续存在于这世界的资格,但她却拒绝接受。

“我不信万岁真会如此对我!你们都给我滚!滚出去!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你们!”她蓬头散发着,手上紧紧握了一把剪子,朝试图靠近她的太监挥舞,口中赫赫作声,状如疯狂,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的优雅之态?

“你们这些阉奴!胆敢背着万岁这样对我!我有儿子!我儿子是安乐王!万岁最宠他的!他生病的时候,万岁整夜不睡地守着他边上!你们等着,等我出去了,你们一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她嘶声力竭地吼着,“皇后呢!我要见皇后!你们去给我通报——”

正午时分,太监便用朱红漆盘盛着白绫送到了她面前。红如血,白胜雪,相映之下,艳丽无比,也刺人眼目。

冷宫中,也不知道哪朝哪代起的头,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嫔妃获罪赐死,执事太监必定会选正午时分动手。或许是想藉正午的阳气来辟邪,以免惹祟上身——毕竟,这地方本就阴气森森,加上那些即将要死的后宫女人,哪一个不是自觉满腹冤屈怨气冲天?人尚且如此,做了鬼,更是厉鬼。

只是这一次,从正午一直拖到现在,因了这女人的凶悍,她一直都没死成。执事太监这才不得已,最后请来了姓吕的冷宫大太监。

吕太监盯了她片刻,冷笑了起来。

一年又一年,每一个被送到这里的女人,刚开始的时候,谁不是这样认为的?这种话,他早就听得再习惯不过了。从前再艳冠群芳,再得君王宠爱,那又如何?一旦入了冷宫门,永无翻身之日,更何况是这个被赐白绫的废妃?

宋碧瑶看见烛火映照下,对面那个太监的森森脸色,蓦然无比真切地仿佛闻到了一股行将要死的腐败气味。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终于停止喊叫,用嘶哑的声音继续乞求道:“我要见皇后娘娘!求你了,给我传报!我要见她……”

她已经嘶喊了一个下午。

吕太监不予应答。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这座皇宫的主人要她今天死,倘若拖到明天,那就是他的失职。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正午的规矩了,朝身边的人做了个眼色,七八个太监立刻朝着宋碧瑶蜂拥而去,宋碧瑶惊恐地退到角落,拼命挥舞手中的厉剪,当头的一个太监操起准备好的棍子,毫不留情地朝她的手猛地击打过去。宋碧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痛叫声,剪刀脱手,人也扑倒在地。

“我要见皇后——”

她被太监死死按在地上,脖子上缠住白绫的时候,还在用力地挣扎叫着。

“等什么,动手!”

吕太监面上不带丝毫表情,冷冷下了命令。太监立刻分拉住白绫两头,用力绞紧。

宋碧瑶脖子剧痛,头脸之上,瞬间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很快,昔日动人的那双眼睛,此刻向外用力凸着,眼球仿佛就要夺眶而出了。

“我……要……见……皇后——”

她翻着白眼,胡乱蹬着脚,喉咙里却仍下意识地发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这句话。

“要见皇后娘娘,下辈子吧!”

吕太监道了一句。

宋碧瑶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纵然她万分不甘,万分不舍这人世,但是她柔软的喉咙已经被如刀的白绫绞得咯咯作响,死亡正在朝她迎头扑来。

她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脖子忽然一松,肺里重新涌入空气。她也被太监们放开了。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等那阵痛苦过去,回过魂儿来,她抬头,才发现身边那群原本凶神恶煞般的阉人们不知何时都已退了出去。她的面前站立了一个人。她一身真红宫装,整肃而华美,此刻正微微低头下来——她在望着自己。那双生得极其英俏的眉,平展而舒缓。

皇后萧荣来了。

下意识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宋碧瑶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想要挺直胸膛——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挺直胸膛,立刻意识到今非昔比。她从前是尊贵的皇后,如今还是。而自己,却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她相较的资本,一丝一毫也不剩了。

她仰脸,怔怔望着萧荣,双肩开始佝偻下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听说你要见我?”萧荣道,口气如同她平展舒缓的眉。

宋碧瑶慢慢低下了头去,颤抖着身体,朝她跪拜了下去。

“娘娘——”她现在的声音早没了从前的娇脆,嘶哑不堪,如同一面被敲破的锣,“我的儿子他如今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萧荣注视着她,“他很好,他还是安乐王,但是皇帝从今往后,再不会见他一面了。”

宋碧瑶再次猛地抬头,道:“胡说,你骗我!万岁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不再见他?衡儿生病的时候,万岁不顾自己劳累,甚至整夜守在他身边!他那么爱他!一定是你骗我!你骗我!”

萧荣冷冷道:“我以为你见我想说什么,所以我来了。原来是说这个。看来我是来错了。”

宋碧瑶怔怔望着她,忽然发出一声哀叫,爬起来朝她扑去,人却跌到了地上,她便趴在了那里。

“娘娘——求你别走!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而已。我伺候了皇帝这么久,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既然狠心要我死,他又怎么可能还爱我的儿子!他只会恨他!从前他有多爱他,如今就会多恨他——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害怕这一切而已——”

“娘娘,我想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衡儿他真的是皇帝的儿子,我对天起誓!皇帝他可以恨他,不认他,但是娘娘,我求你,看在他还只是个孩子的份上,往后能照应一下他。我一想到从今往后,他孤独一人,被太监宫人肆意欺凌,我的心就像刀割,倘若可以,我甚至恨不得让他与我一道死。知道他死了,不用再活着受因了我带给他的苦楚,我死了才会放心……”

“你与我向来势不两立。却叫我照应你的儿子。你不觉得可笑吗?”萧荣神色复杂。

宋碧瑶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朝萧荣跪了下去。

“萧皇后,没错,我从前是对你和你的儿子做过许多不义之事。但是我一直就知道,你与我不同,哪怕是从前,我也知道我根本无法与你相提并论。我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我承认,倘若此刻我们的处境换了个个儿,我若是过来,也一定是用胜利者的身份来讥嘲你。但是你却不会这样。或许……”她惨淡地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是皇后,而我却是那个被赐死的人的缘故了。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以前的一切都是我的罪,可是和衡儿无关。我求求你,等我死了之后,求你能宽待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知道皇宫之中,一个没有母亲保护又遭受他皇帝父亲痛恨的皇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闭眼,再睁开,目中泪光隐然闪动,“倘若皇帝留下他就只为了让他遭受无尽的□和折磨的话,我求你,给他个痛快,让他早些体面地死掉。我求你了……”

她开始不停地磕头,磕得砰砰有声,很快,额头便皮开肉绽,红色的血沿着她的脸颊鼻子流下,状极恐怖。

萧荣眉头紧紧皱起。

“娘娘,你心里一定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吧?”宋碧瑶终于停止磕头,凄然道,“可是人就是这样。看得多了,心就大了,再也收不住了。没到最后一步,谁肯承认注定会成一场泡影?方熙载呢,他如今怎么样了?他已经死了,是吧?”

“是。他已经死了。饮鸩自尽。”

宋碧瑶怔了片刻,忽然发出一阵凄厉大笑。

“是我害了他——倘若不是我心高胜天,他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眼泪忽然从她眼中汹涌而下,与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一塌糊涂,“娘娘,你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吗?倘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也不会是现在你们眼中的恶人。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又聪明又和气又英俊的男人,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时,我就爱上了他。我本来是想嫁给他,和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给他生很多孩子的。可是后来我看到赵琚的时候,被他头上的王冠和身上的王服给迷花了眼……我变心了……这么多年来,我百般讨好赵琚,变着法地顺着他,以此换取他对我的宠爱——但是我从没有爱过他。我爱的,只是他的权力和能带给我的一切……倘若当年,我没有进那一趟城,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现在的我,该会是什么样……我错了……错了……他死了,我也该死了……”

萧荣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宋碧瑶,转身而去。两个宫人静静在前提灯引路。她穿过年久失修的破败走廊,忽然飘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

她渐渐停下了脚步,侧耳听去。终于听清楚了。那是一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女子,她在唱:“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反复不停地吟唱,声音如泣如诉。

萧荣立在夜风中,凝神细听,身形一动不动,只有裙裾一角随风飘摆。那声音渐渐消散在了无边般的黑暗尽头,于是四下里只剩肃杀一片。

116第一一六回

次日,照了惯例,初念入宫谢恩。至坤宁宫,见萧荣言笑晏晏,气色比起前次看到要胜许多。说话着,萧荣正问到她随夫北上之事,听见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回头望去,见是太子妃苏世独过来了。

苏世独嫁为太子妃,入京虽有半年多,初念与她总共也不过见了寥寥一两次,每次不过匆匆碰面而已。起身见礼时,苏世独急忙过来扶住,高兴地道:“司……”

她刚说了一个字,忽然意识到称呼不妥,硬生生打住,改口道:“夫人不必多礼。”

初念见她笑容满面,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闪亮,掩饰不住其中的兴奋之意,跟着笑了起来,道:“有些时日不见,太子妃可好?”

苏世独道:“我都好。你怎么样?我听说过些时日你就要离京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的声音渐渐悄了下去,晶亮的双眸也黯了几分。

萧荣在旁察言观色,此时便道:“念丫头,世独原本就与你亲近。嫁过来这么久,碍于宫中规矩,也未曾与你有往来。诚然,此次离京不知归期,趁了便宜,你们自去说话便是。 ”

苏世独心中正盼着这个,只是自己不敢开口,看了眼自己婆婆,见她和颜悦色,大喜过望,朝她道谢。萧荣含笑点头,初念便被苏世独拉着手带至东宫一处花厅,苏世独遣走宫人,怔怔望着初念,方才面上的笑渐渐消去,竟然一语不发。

初念知道她性子活泼,又爱说话,此时正等着她叽叽喳喳开口,不想她竟如此反常,有些惊讶,忙握住她的手,悄声问道:“你怎么了?”

苏世独低下了头,憋了半晌,终于道:“司姐姐,我……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好……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可是待在这里,我还是天天想着回家……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我就盼着你能来……就算你不能来,我只要想着你也在这里,咱们隔得并不远,心里才会好过些……可是你很快就也要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就觉得……”

她的眼圈泛红,声音竟也哽咽起来,“我就觉得我仿佛被人丢弃了……”她忽然朝初念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像个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初念吓了一大跳。她原本也料想到苏世独在宫中会憋闷压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压抑到了这样的地步,慌忙看了下四周,见人确实都退了出去,反抱住她,低声劝慰。过了良久,大约是哭够了,才见她止住噎,用帕子擦了下脸,对着她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去。

“世独,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对你不好?”

初念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大凡女子嫁人后,倘若丈夫细心体贴,做妻子的即便再思念故土家人,也不至于会像她这样一副饱受委屈的样子。她既然能哭成这样,多少便也能猜出太子与太子妃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苏世独的眼睛又红了,极力忍住,想要摇头,只一抬眼,见初念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由地便想起了从前自己在她家中时的情景,那时她便宛如自己的母亲,教导许多她从前一无所知之事,心中顿时再次生出委屈之意,忍不住又扑到了她怀里,哽咽着道:“司姐姐,我对你说实话吧。我自嫁到了这里,皇后娘娘对我是极好,我做错了事,她也只会耐心教导我,我对她极是感激。可是太子他一直就看我不惯,如今也一样。从前宫中的女官教我恭谦,我出嫁前,我爹也再三教导我,凡事要忍让。宫里的生活原本就闷得要死。我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这个样子,我一见他,心里就不痛快……我到了这里后,才知道青莺她居然真的随袁大总管上了宝船,我真羡慕他。我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贪生怕死,要是当时我说不嫁该多有好!就算被砍头了,也好过现在这样……我真是后悔……”

等她情绪终于有些稳定下来了,初念替她擦了眼泪,凑到她耳边,很是谨慎地问:“太子……除了你,可有别的女子?”

苏世独一愣,啊了一声。初念见她似是没反应过来,只好低声又道:“我是说,除了你,他是不是还宠着别的姬妾或者宫女?”

苏世独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没有应当……没有吧……他一直就和我同睡一屋的……”

初念闻言,暗松了口气。怕就怕他宠着别的女人,这才冷落太子妃。既然没别的女人,又夜夜与她同房,他二人原本就是新婚,加上太子这样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若是锦瑟调和,想必关系也不至于差到这样的地步。难道竟是苏世独实在太过不解风情,太子这才对她心生不满?

初念想了下,再次凑过去,低声道:“世独,你如今已经成了亲,当知道房中事对夫妻的重要。不能说房事好,夫妻关系就会好,但至少会有很大影响。一直以来,你们那事处得如何?”

苏世独脸一下涨红了,低头半晌,这才吭哧吭哧地道:“我……我和他……他一直没碰我,我也没碰他……”

初念没想到他二人大婚这么久,竟还是这样。低声又追问了几句,苏世独索性把两人房内相处的情况说了出来,初念听到他二人洞房夜时,太子没主动碰她,她见他那一副了不起的高傲样,也懒得理他,于是各自分被睡了,一直到了现在,期间还在床上划分界限,甚至打过几场架。起先还是惊骇,听到后来便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终于问道:“娘娘知道你们的事吗?”

苏世独道:“刚前日,她便问过我,太子对我好不好,我都好。”

初念叹道:“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你们一直处不好,两人都还如同孩子!太子这个人,是有些调皮。我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从树上倒挂下来,把我吓得不轻。其实你若摸到他的脾气,也就不难相处。他浑身是刺,你也丝毫不让,两人如何能好?你知道以柔克刚吧?以后他再冲你发脾气,你就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把自己当大人,让让他,哄几声就是。他的性子就是吃软不吃硬。不信你试试看,一定会有效果的。”

苏世独哼了声,“我才不稀罕他。”

初念摇头道:“世独,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太子妃,再怎么样,下半辈子是不可能与他分开的。如今你年纪还小,尚可这样打闹,也没什么。等往后年岁渐长,倘若关系一直这样僵着,如何能过一世?且你们身份又特殊,个中道理,无需我多说,你自己应也知道。”

初念说完,见苏世独渐渐沉默下去,想了下,又压低声道:“世独,还有件事,我悄悄跟你说。我去年有一次与皇后娘娘闲谈时,听她偶然提及你们的婚事。说当初之所以择定你为太子妃,还是太子自己亲自开口的。你想,必定是你有什么地方能触到太子的心,他这才会开口说要娶你。一个男人,倘若他真的对你厌恶至极,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巴不得一辈子不要见到你吗,又怎么可能会把你娶回家来天天相对?”

苏世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十分惊讶。慢慢低头下去,脑海里忽然掠过那天晚上在庭院里发生的一幕,心忽然怦地一跳——自然那夜他对自己说了声对不起后,一直到现在,虽然两人仍没怎么说话,晚上在床上时,也仍各睡各的,但是没再吵架过。就在今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昨夜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越过了边线滚到了他那边,他比自己明明醒得早,竟反常地没有像从前那样将她推回去,而是在默默看着自己,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目光幽离。只是发现她醒了后,立刻习惯性地皱眉,然后一语不发地起身下床去了而已。

初念见她似乎有所触动,又道:“你们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他自然不对,但你也一直没摆正心态,仍在用从前的想法与他相处。但是你们已经是夫妻了。你听我一言,今天开始有所改变,放下些身段,该软的时候软,你就会知道我没骗你。”

苏世独咬着唇,终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初念听到了,笑着握住她手,道:“这样就好。世独你这么美,又有别的女子没有的一身本事,与太子正是登对佳偶。往后我人虽不在京城了,却也会时时想念你们,盼你们一切都好。”

苏世独感动万分,眼眶又红了,用力点头,哽咽道:“我也会时时想着你们。盼你们早些回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初念起身,苏世独依依不舍要送她时,正巧,遇到赵无恙过来了。

赵无恙径直到了近前,朝她恭敬行礼后,诚挚地道:“师傅可都好?他自回来,我还没机会见到他,心里很是挂念。”

初念笑道:“他都好。”

赵无恙低声道:“我知道他的事了,过些时日便又要离京。这一去,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我晓得师傅全是为了我的缘故。我心里……”

初念见他低下了头,神情怔忪,想起这许多年来的种种过往,心中一时也是感慨,便笑道:“殿下不必如此做想。你师傅只是做了他当做之事而已。无论去哪,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便是好地方。况且,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也算得偿。”

赵无恙怔怔望她。门外此时正有一道日光照射而入,映得她容光焕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适意满足,那是一个女子身在幸福中时所能流露出的最美状态。他从未在他母亲萧荣身上见过,也从未在别的女人身上见过。

他看得目不转睛。一直以来,那自年少起便留在他心底的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他曾深以为耻,极力想要摆脱,却始终挥之不去的影子,就这一刻,在这样的日影之中,突然之间,忽然竟就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里,慢慢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仿佛抛下了一副担子。

他飞快瞟了眼她身侧的苏世独,随即对着初念诚挚地道:“师母,烦请您回去后,代我向师傅说一声,我记住他从前教导过我的每一句话。这一辈子,往后不论如何,在我心目中,他永远都是我的师傅。”

他说完,朝着东向下跪,叩了见师之礼,道:“等你们动身时,我未必能够去送。只能此刻这样遥跪,盼着师傅和师母一路平安,万事顺意。与无恙早日再得相见。”

初念没想到他此时竟还行这样的大礼,压下心中起伏,点头道:“我一定会把你的心意带到你师傅面前的。”

~~

赵无恙虽是太子,但先前一直未获准参与朝政,除了皇帝交给他的一些祭典事项,基本上,他其实也很空闲,除了骑射弓箭,大部分的时候都埋头于典籍兵书之中。直到他大婚之后,一群清流大臣合言上折,建议让太子辅理朝政,以逐渐熟悉政务,皇帝才渐渐将一些次事交待给他。事虽都不是很重要,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困难,但他自然不敢怠慢,一直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在应对。只是每日晚间,仍保留着在书房夜读的习惯。今天也差不多,到了亥时初回来,和往常一样,去沐浴更衣。

许是因为他从前的特殊经历,加上他母亲萧荣也并不喜他与宫女有过多接触,可能刻意引导过,他近身伺候的人,一直是太监。苏世独一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急忙上床睡觉。

自嫁人后,她便习惯穿中衣过夜,天再热也不脱。今天被初念这样教导了一番后,心有所动,曾经脱了中衣只着胸衣,躺了一会儿,觉得全身上下仿似没穿衣服,终究觉得不自在,又怕自己这样反常会被赵无恙讥嘲,最后起来穿了回去再躺下。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觉到他撩帐躺了下来。

苏世独闭着眼睛,过了不知道多久,仿佛已经打过三更的漏了。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很是均匀。她屏住呼吸,鼓足勇气,终于装作睡梦中无意翻身,朝外睡了些过去,直到轻轻碰触到赵无恙的一边臂膀。

他向来不像她,裹得严严实实睡觉,一直是赤着上身的。两人靠得这么近,她细致的脸庞肌肤仿佛都能感觉到来自于年轻男人身上的那种灼人热气。觉到他似乎醒了,微微动了下胳膊,心跳得更是厉害,忽然又生出一丝胆怯,忍不住就要缩回去时,忽然觉到他懒洋洋地道:“我师母难得来一趟,出了什么事,白日里你要在她跟前哭得这么伤心?连眼皮都红肿了一圈!她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苏世独惊讶地睁开眼,抬头望去。

宫中的寝殿外室,烛火向来经夜不息。她借了帐里透进来的朦胧光照,看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目色幽暗闪亮,正直直盯着自己。心禁不住再次一跳,略微不安地舔了下唇,低声道:“我是想到她很快就要离京,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往后我再也见不着她了,心里难过。和你无关。”

赵无恙并不信,哼了声,道:“就这样?”

苏世独见他神情里又浮出那种她熟悉的轻慢之色。若以她一贯性子,必定反唇驳了回去。此刻记着白日里初念对自己的叮嘱,只得勉强压下不满,道:“我心里难过,她对我好,我在她面前哭一下都不行吗?”

赵无恙咦了一声,猛地翻了个身,改成面向她,皱眉道:“你真的说我欺负了你?”

苏世独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心虚,应不出来。赵无恙何等敏锐之人,立刻便看出了她的表情语言,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一下逼近了她,道:“你到底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老实对我说!不许隐瞒!”

苏世独见他一张脸凶神恶煞般地朝自己压了下来,横眉竖目,想起从前见过的徐若麟对待初念的那种体贴,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装不来温柔。再说了,她便是温柔了,他也未必领情,心中一阵气苦,脱口便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你娶我,就是为了可以欺负我,是不是?”

赵无恙一怔,没想到她竟忽然会这样质问自己。见她躺在那里,对着自己怒目,一脸不平之色,不怒反笑。“原来你只记住我欺负你,那你有没有跟她说,你在床上把我一脚踹下床去的事?我也冤。可是我没地方去诉苦。我要是告诉了我母后,她会骂的人一定也是我。”

苏世独见他仿似在笑,笑容却又透出丝怪异,浑身汗毛一下竖了起来,“我又没说你这是在欺负我。不过是过过招而已!”

赵无恙道:“那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欺负你了?”

苏世独脑子现在有点乱。她对他很是不满,什么都不满。可是他要她说,她却觉得无从张口,一下楞住了。

“我知道了。你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觉着我一直没碰你,这才是欺负你,对不对?”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扬了下眉,唇边浮出一丝讥诮般的笑,“怪不得你方才睡到了我这边来,是不是终于忍不住了,想勾引我?你说一声便是,我也不是那种不解风情的人……”

他话说着,一只手便轻佻地搭上了她鼓起的胸脯。

苏世独顿时又羞又愧,继而恼羞成怒,什么都忘光了,一把拍开他的手,抬脚便跟着踹了过去,怒道:“你想得美!我会勾引你?”

赵无恙没有防备,胸口被她踹了一脚,虽不至于疼,只是整个人顺势便趴了下去,姿态有些不雅,一时性起,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怒视着她道:“你这个泼妇!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动手,你当我真打不过你?”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如饿虎般地朝她扑了过去,迅猛无比地压坐到了她小腹上。

苏世独大惊失色,慌忙用力挣扎,又伸手去推挡,只是两只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制在了头顶。

从前,他们初初相见时,她还可以把他打趴下。可是现在,她忽然惊觉他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她再次试着挣扎了下,那双钳住她的手,却纹丝不动。

“你大概不知道吧……”他瞟了眼她方才与自己厮斗挣扎时衣襟滑落露在外的半边胸脯。透入帐子的昏暗烛光勾勒出了起伏饱满的线条,毫不羞涩地绽放着年轻胴体对于异性的诱惑。他的喉结随了不经意的一个吞咽动作起伏了一下,随即盯着她,慢吞吞道,“咱们俩关起门的事,被我母后知道了。刚前天,我被她叫去,狠狠骂了一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不听我的话,暗中去告状的?”

他压住她的力气,此刻应该不算很大了。她完全可以趁他不备挣脱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全身力气仿佛一下被抽走了,手软得像一团丝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越压越下,双目闪着她从未见过的诡异之光,灼热的鼻息扑洒到她的脸庞之上。

她的脸红得像着了火,喘息着道:“我没有……不是我告状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声音里已经带了丝委屈之意。

“嗯……”他拖长音调嗯了声,凝视着她,与她四目相对,直到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热,眼睛也越睁越大……

“闭上眼!”

他忽然低声命令道。

啊?她一时不解,眼睛反而睁得更大,茫然道,“做什么?”

他瞪着她,忽然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做你想要的……我会先亲下你,看看感觉如何。不过先跟你说好,我喜欢温柔听话的女人。你要是再敢一脚踢过来,这辈子我再不会碰你一根指头。我说到做到。”

苏世独下意识地便闭上眼,只是飞快又张开,辩解道:“你说得不对,不是我想要的……呜……”

她话音未落,双唇便被正压在她身上的年轻男人给堵住了……

离天明还有好几个时辰。有足够的时间,能让这两个年轻的男女在帐榻间第一次去感触对方与自己的浑然不同,以及,因为这种不同而带来的那种新奇而美好的体验。

~~

小半个月后,徐若麟启程离京的日子终于来到了。皇帝并未相送。徐若麟在城外那座离别亭,与前来送别的两家之人及同僚道别后,正要引领乘坐了家眷的马车北行,城池方向,忽然来了一纵车马,待到了近前,耀目的黄旗之上,绣了招展彩凤。

尚未离开的群臣见皇后竟亲自来相送,纷纷列队下拜。徐若麟亦有些惊讶,急忙下马,初念亦下车,与他一道迎了上去跪拜迎接。

萧荣今日一身常服,到了他夫妇二人面前后,命平身,随后命身后太监送上一双食盒,两坛美酒,笑道:“贤伉俪今日辞别京城,我无以为赠,带了一双食盒与美酒。北地气候与京城迥然,这酒是宫中自酿的葡萄美酒,你们带去,念丫头每日酌饮一杯,既能驱寒,又可养颜,正是一举两得。虽微不足道,却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往后千里咫尺,亦如海天在望,愿你二人此去一路吉安。”

徐若麟接过,命随行放于马车上。初念诚挚地道谢。徐若麟请她登回凤辇。萧荣凝视着他,忽然低声道:“子翔,因我母子之事,终累及你身,以致远走,你却并无怨艾。这份相交之情,重如泰山。我知你并不求报,但萧荣却必定铭记在心,没齿不忘。”说罢朝初念一笑,在众人恭送声中,登上凤辇离去。

萧荣走后,徐若麟在一片遥祝声中送初念登回马车。他望向秋意渐起的北路,对着妻子道:“往后,你和孩子们要跟着我吃苦了。”

初念握住他手,朝他莞尔一笑:“我心甘,又何来的苦?”

徐若麟哈哈一笑,也不顾身后还有人看着,抱她上去,道:“那还等什么,咱们上路吧。”

马车沿着官道粼粼北行。初念看着在自己膝前正陪着弟弟玩耍的果儿,撩开帘子,回望了一眼渐渐被抛在身后的金陵,再看向骑在马上丈夫的伟岸背影,微微一笑,放下了帘子。

~~

萧荣回去的时候,远远看到太子与太子妃正立在那里,两人低头在说话。与平日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结仇样子有些不同,靠得很近。一片枝条上的花瓣掉落下来,正落到了她头上,他甚至抬手,去替她拈了下来。靠过去时,不知道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她忽然顿了下脚,抬手打了他胳膊一下。忽然发觉她回来了,忙停住,一道过来相迎。

萧荣入内坐定后,赵无恙问道:“母后,师傅他们走了?”

萧荣点头。

赵无恙神色有些怅惘,一时默默不语。苏世独更甚,喃喃道:“母后,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萧荣看向她,微微笑道:“到了该回的时候,自然就会回了。”

太子和太子妃并肩去了,萧荣注视他二人背影消失后,面上的笑意渐渐也隐了去。

“娘娘,皇上昨夜独宿养安殿,御膳房照例送去宵夜时,正遇到安贵妃也亲自送了一盏过去。后来御膳房的便被撤了回来……”

安俊不知何时,悄悄到了她身侧,低声回报着。见她似在听,又似浑不介意的样子,声音便渐渐缓了下去。

萧荣缓缓起身,行至窗前,目光投出窗外,越过宫墙,最后落在无边天际之上的一排南归雁影之上。

“你看,雁去了,又归。”忽然,她指着秋空雁影,叹了一声,“人也一样,走了还会回。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人人都会有自己的结局。咱们就慢慢等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故事写到这里,进入最后一个高氵朝,然后就结束了。后头的想要好好再斟酌下细节,所以明天不更了,后天再开始更。谢谢大家一路跟随到这里。

然后再解释个事,因为先前,我经过考虑后,删除了一段原本预设好的情节,导致男主母亲还活着这个梗没用了。所以我会修改下前文。改成她已经亡故。对大家造成的困扰表示道歉。

最后谢谢读者 娇羞乱扭、song、池塘边的小石头,一只猫投雷。

117第一一七回

建初四年的夏,七月十六日,这是一个将要被史官郑重载入盛事述叙篇目中的重要日子。这一天,袁迈率领着他的庞大船队,历经三年的海上航行,到达十数个国家后,终于回到了当初出发的起点太仓港。此行西行,除了带回的许多异国之物,另有数十位随船第一次来到大楚国朝阙上国的各地国王、王公及使者。地位尊贵者计有苏门答剌王弟、满剌加国王、苏禄国三王、哈叭答剌西王、浡泥王子等人。他们带来了各色各样的贡物。自金银犀象、香药珊瑚、玳瑁鹤顶至孔雀鹦鹉白鹿白象等珍奇异兽,另各色龙脑奇香、珍珠寳石等等竒怪之物,不计其数,充牣天府。

赵琚早在半个月前,便经由袁迈预先派遣抵达的快船信使得知了这个消息,一扫先前因了自己身体状况及朝堂之事导致的阴郁心情,龙颜大悦,下令鸿胪寺礼部准备接见各国各地朝拜国王以及使者的诸多事项后,便只等着船队抵达。这消息也飞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取代先前热议的西南形势,成为街头巷尾的最新话题。

十六日这一天的上午,鸿胪寺卿卢耿和礼部尚书白可松奉命带人亲自来到太仓港口相迎。在等待了一个多时辰后,视线的海天尽头,忽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点。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大,直到现出一片帆影。

“来了,来了!袁大总管他们来了!”

卢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身畔众人也都面露喜色,纷纷涌到岸边,翘首而待。

帆影越来越近,很快,船队也开始跃入了眼帘。只见海面之上,十数艘船只呈品字形正乘风而来,更多的点点帆影跟随在后。正中最前的那艘大船船头,一个男子正迎风而立。他腰佩宝剑,暗红衣角随了海风猎猎卷动。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一张脸庞之上,目光此刻在艳阳照耀之下精光闪动,神色里带了抑制不住的一丝激动之色。

此人正是袁迈。

阔别大楚三年之久,率领这支庞大的舰队,在历经种种艰辛,迷途、暴风雨、疾病、动乱,甚至是血腥的战斗,今天终于胜利返航归岸,即将踏上故乡坚实的土地,作为这支舰队的统领者,他又怎能不心生感怀,激动万分?

大船靠近,停稳之后,袁迈笑容满面地登岸,与前来相迎的卢耿等人相见。一番寒暄之后,数十位因了仰慕天朝威仪而随同他前来朝阙天子的异国国君与使者被接下船,连同他们的贡物一道,被迎上了早准备好的车马,在仪仗的护卫之下往金陵方向出发而去。

朝廷有意要向这些异国来者展示泱泱大国的国力,奉命前来相迎的仪仗俱都按照大朝贺的规制行事。金衣卫将军金盔、戗金描银甲,执仗校尉戴黑漆戗金冠,穿宝相花锁子袄,铜葵花束带,脚上皂纹靴,持弓矢、佩刀、执金瓜长戟,神武非凡。诸国王公来使从前早听闻过东方大国之名,见到率浩荡舰队越洋而来的天朝使者后,心生朝阙之念,这才随船不远万里而来。此时刚一下船,便见等这阵仗,无不兴高采烈,目中油然生出敬羡之色。因这群人相貌打扮迥异于大楚国民,故自上岸起,百姓便也远远地围而观之。正是相看各自两新鲜。

忙碌了许久,待一干前来相迎的朝廷官员终于领了贵客一行人领头先去后,袁迈重新上船,吩咐副手接管接下来的上岸事项后,自己便往后船而去。一路之上,见甲板上众人正纷纷忙着自己手头的事,面上却无不兴高采烈。是啊,在海上和异域漂泊了三年之久,如今终于返乡,谁不高兴?

袁迈入了舱室后,径直去往通道尽头的最后一间,还没到,便听到女子的说笑声从里头飘出来。正是他熟悉的那个声音。他的唇边绽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道:“徐姑娘,这一趟出去竟三年了!真真是做梦一样!如今跟你说也没关系,咱们船上的人,先前都以为姑娘你会熬不住苦,还有人拿这个打赌,堵你三个月内回去。他们都押你回去,就我押你留。结果我就赚了一大笔……他们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小太监小柱的声音。这三年里,他一直被派在青莺边上使唤。此刻正一边帮着数点行装,一边随口说笑道。

青莺仍是一身女官装扮,正在检查着带回去要分送给家人亲朋的礼物,闻言一笑。

凝墨便笑着接口道:“姑娘,这一趟回去,估摸着太太早就给你说好了亲,正好办喜事,从此也定下来了。我听说,大总管下回还要继续出海的。要是这样,就要重新找人接替你的活喽。只是姑娘,你事情办得好,大总管想得到的,你自然想到,他没想到的,你也替他想到了。他平日里那样严肃,在我跟前就几次赞过你做事好。一时怕是难找到替代你的人呢!”

青莺的双眉,不着痕迹地略微蹙了下。只是也没说什么。

她如今已经十九。除了被海风吹得略微带了些麦色的肌肤和一双显得愈发明亮的眼睛外,别的看起来,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死丫头,是你自己急着想嫁人了吧?我听王树哥说,他一上船,就要叫他老娘提亲,娶的不是不是你啊?”

小柱拿她打趣,咯咯笑个不停。

王树哥是随袁迈上船的一名侍卫,平日经常与她们打交道,一来二去,他与凝墨便相互爱慕,终于在临靠岸的几天前,鼓足勇气向青莺提了这事。青莺其实早知道他们相互有往来,自然欣然应允。就等上岸后办喜事了。

凝墨被说破心事,一张脸顿时羞红了,哎呀一声,追着小柱打,小柱急忙躲到青莺身后,三人正笑成一团,忽然听见门外木板走廊上传来略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在提醒靠近,随即有人咳嗽了下,忙停下来,一齐看了过去,见袁迈出现在了舱门外,神情仍和平日一样严肃,望着青莺道:“徐姑娘,收拾好了吗?我先送你上岸。”

小柱没想到袁迈此时竟会出现在这里,吓了一跳。有些害怕被他听到自己刚才说的那话,慌忙缩到了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