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莺也是有些惊讶。她知道船一靠岸,他就会很忙。除去那些随船而来的王公使者,光这么多艘船上的人和物,虽自己已经帮他一一造册了,只要全清空上岸,至少要个把月。没想到此时他竟又折返回来特意要送自己。因了熟了,也没见礼,只是急忙迎了上去,道:“不必劳烦大总管了。我晓得你此刻事正多。有王树哥他们在,会帮忙的,大总管自己忙便是了。”

她亭亭立于他跟前,望向他的一双明亮双眼如同夏日海上狂风暴雨过后初晴夜空里的星辰。袁迈从未像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与她最后一次能够这样对面说话的机会了。刚才他们的说笑,他听到了。即便她的母亲没有为她安排婚事,浡泥王子对她也早就钟情。这次特意随他上船而来,除了朝阙,王子对他也表达了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求婚的心愿。

他压下心中忽然而起的那种惆怅之意,终于朝她露出笑容,点头缓缓道:“你家的马车已经在岸上等着了。这三年来,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心里十分感激,无以为报。此刻容我送你上岸,聊表我的谢意。”

这三年来,青莺虽与他可谓朝夕见面,只他向来严肃,在她面前更是如此。两人除了她作为他文书助理方面的交流,几乎没怎么说过别的话,更遑论见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了。连一边的小柱和凝墨也看呆了。

青莺反应了过来,自觉耳根竟微微有些发烫,胡乱应了声:“那就有劳大总管了……”说罢低头转过了身,假意又去数点那个她其实早就已经摸过好多遍的装了礼物的包裹。

王树哥和另几个侍卫太监照了袁迈吩咐,过来帮着搬她主仆三人的箱笼上岸。凝墨和小柱也跟着去了,最后剩下青莺和袁迈。她见他仍那样立着不动,犹豫了下,便朝他一笑,轻声道:“该走了。”

袁迈如梦初醒,仓促地再次回了她一个笑,立刻转身带她出了船舱,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沿着甲板往船头去。

此时此刻,和三年前,自己被大哥徐若麟送上船时的情景何等相似。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从未踏出过闺阁之门,对未来怀了惴惴与兴奋期待的贵族小姐。而现在……

她把目光投向正走在她前头的袁迈身上。他的背影笔直高大,脚步迈得不疾也不缓。她随了他的脚步往前而去,脑海里浮现出过去三年的这点点滴滴。他从等待她开口要求回去到渐渐信任她,甚至把重要机密的事也毫无隐瞒地交待给她;在满剌加国,他带她入王宫觐见国王王后时,遭遇王族武装叛变,被重兵包围之时,他临危不惧,从容指挥,带着她突围而出;他染了疫情,染病不起时,她不眠不休照顾着他,直到他痊愈……

真快啊,一晃眼,仿佛就在昨天,自己还刚被大哥送上船,此刻竟就要下船上岸了。

“袁大总管……”

眼见就要快到船头了,她忍不住,终于开口叫他。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目光温和,等着她开口。

青莺踌躇了下,正要说话,斜侧里忽然出来一群船上的水手和士兵,对着她纷纷招手告别道:“徐姑娘!一路顺风,后会有期!”一张张脸上,都是真诚的笑。

去年之时,船上曾蔓延过一场传染病。许多人病倒了。那时候,她与随船医生一道研究病情,用药治病,终于控制了疫情。别人都好了,她却累得病了下去。自那之后,船上的人就不再把她看做高不可攀的贵族小姐,而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个坚强而聪慧的女官。

青莺打住了想说的话,也笑着和他们纷纷告别。就这样一直到了船头,踏上舷板,被送上了岸。

岸上已经摆满了船上卸下的各色货物,士兵脚夫来往川流不息。被派来接青莺的正是周平安。他已经等了许久,终于看到青莺上岸,一时又是激动,又是伤感,迎了上去。

青莺也看到了他,对这个老管家,她一直十分敬重。急忙迎了上去,阻住他对自己见礼,笑着问道:“老管家,你一家人可都好?我家里人可都好?”

周平安眼睛微微发红,哽咽着道:“姑娘,你一去三四年,可算等到你回了!蒙你记挂,我一家都好。只是老太太……她快不行了,吊着口气,就是想要再见你一面……大爷一家人也得了消息,正从北边往回赶,想来不日便会到了……”

青莺与司国太感情颇近亲,听到这话,满腔欢喜顿时化作惊痛,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袁迈也是有些惊讶,迅速看了眼正怔怔落泪的青莺,立刻道:“老管家,快让她上车吧。我派人带我的牙牌护送,路上快些。”说罢叫了人,递上自己的牙牌,路上可免关卡检查,命即刻护送出发。

青莺哽咽着,顾不得朝他道谢,低头便匆匆上了马车。

袁迈目送她车马一行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出神片刻,终不过微微摇了下头,转身大步上船——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

118第一一八回

黄泥官道之上,燥土飞扬。一行车马正由北朝着金陵方向疾驰而来,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滚滚飞尘。

这一行北归之人,正是徐若麟一家。这也是这三年以来,他们第一次回京。上个月,司国太病重弥留的消息传至,徐若麟请了圣命后,携妻小立刻踏上归途。

这一趟归京,他心里十分清楚。除了司国太的病势,其实还有另件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从数月前开始到现在,他与皇帝之间的分歧已经到了几乎可算严重的程度。他想回来,与皇帝面对面地做最后一次沟通,希望尽量能达成一致。想来皇帝也是如此做想,这才痛快应允了他归京的请求。

马车里,果儿正陪着三岁的弟弟坐在她脚前,像个小大人般地喂他吃一块糕饼。喂了半块糕后,见他摇头不吃,便把剩下的吃了,抬头见初念正望着自己,朝她笑了下,便趴到了她膝上,低声问道:“娘,太祖母会出事吗?”

果儿十一岁了,已经长成个小小少女,模样越发地标志,如同一朵含了朝露等待开放的花苞。这几年里,她与初念的感情也愈发深厚。初念很早以前就曾应允她,等有一天,她的父亲有空了,就会带她们去云南拜祭她的祖母,还有山东徐家祠地里她的生身母亲。只是这几年来,徐若麟一直忙碌,脱不开身。从去年夏开始,全国各地更是频发自然灾害。先是四川地震,再安徽水灾,到了秋天,河北居庸关一带再次地震,冬,东南沿海冰雹。今年春夏,湖北河南等地洪灾泛滥,山西又遇风灾,禾稼尽毁。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朝廷疲于应灾,赈抚灾民。徐若麟也一直忧心忡忡。到了现在,他虽然没怎么在她面前提,但她也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也变得愈发严峻了。

这一趟回京,她心中始终悬着,除了挂念司国太的病情,隐隐也总觉得就会有不祥之事要发生一样,甚至禁不住就会一阵心惊肉跳。此刻听果儿这样问自己,抚了下她柔软的发,安慰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黄昏残阳之时,徐若麟的一行车马终于停在了魏国公府的门口。出来相迎的家人见到徐若麟,登时噔噔跑了过来。

“老太太如何了?”

徐若麟下马,开口便问道。

“前日四姑娘刚回。老太太见了她,说心放了一半。另一半,就只等着大爷一家了……”

初念此时已经与宋氏等人一道抱扶孩子们下了马车,闻言压住心中悲恸,急忙与徐若麟一道往里匆匆而去。在阖府下人不绝于耳的“大爷大奶奶”声中,径直赶去慎德院。入了屋,见一堂烛火之下,满屋子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听见门口的动静,纷纷回头,见到是徐若麟一家人,面上顿时露出各种神色。

“祖母!”

徐若麟已经疾步到了司国太榻前,跪下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一只手。

司国太今年入春来,身体再次变差。毕竟是七十多的人了,这一次,再没能像前回那样挺过去。熬住一口气,便是想再见一眼自己未在身边的孩子们。这数日来,几乎就靠着参汤吊着口气。前日终于等到青莺回,便如她自己所言那样,心放下了一半。今天已经昏沉了一日了,眼睛始终没睁开过。徐家人估摸她是熬不过今夜了,徐耀祖连同他兄弟也守在了一侧。

老太太正迷糊着,忽然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睛,终于看到长孙徐若麟就在自己面前。定定望他片刻。眼珠子再慢慢移到跪他身侧的一个年轻貌美妇人和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认出是初念和果儿喵儿,精神竟一下瞧着好了许多,抬手叫果儿和喵儿到自己近旁,他两个齐齐叫她太祖母,她抚过果儿的手,又摸了下喵儿的小脑袋,面上露出笑,眼睛随后慢慢看过屋里鸦雀无声的每一个人,点头道:“三年前,我本就该走了,只是阎王放了我回来,又多蹭几年,活了整整七十三岁。这一辈子,也算福寿双全了。这一回,这就真要走了。临走前,能齐齐看到你们在我跟前,心满意足了。没别的话,只是一句,往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记着,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都是同个祖宗爷的徐家人。”说罢闭上眼睛,任凭边上喵儿再怎么哭叫她“太祖母”,始终没再睁眼。

徐耀祖到了近前,伸手探她鼻息,已然气绝。压住心中悲伤,回头道:“老太太走了,起丧吧。”

他话音刚落,屋里便哭声一片。连廖氏也红了眼睛。初念、青莺这些往日里与她亲近的,更是跪趴在她榻前泪流不止。

外头的徐家人早就做好丧事准备,此时消息传了出来,很快便有条不紊地备起了丧事。初念带了孩子们回到嘉木院,换了孝服后,照了规矩,与廖氏青莺初音等人一道守在灵旁哭泣。

不提灵堂举丧。徐耀祖前些日听闻母亲临终的消息,赶了回来。今日见长子携妻子归京,忙至深夜后,将徐若麟唤至书房。父子二人相对,灯盏豆火之中,一个是而立壮年,一个是两鬓渐苍,四目相对,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四下只余静阒一片。

“叫我来,可有事?”

徐若麟终于朝他见礼,低声问道。

徐耀祖怔怔望着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若麟,时至今日,你还是那样憎恨于我吗?我这一辈子,确实做错过许多事。最大的错事,就是亏待了你的母亲。我知道她最后离世前,一定是恨我。或许……”他摇头,惨淡一笑,“她大约从来就没爱过我。一直是恨我。倘若上天能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蹈覆辙。只是……,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再不可追……”

徐若麟仍是沉默。

“这一辈子,我已经无法让她原谅我了。只是你,你再如何恨我,我也是你的父亲。就在几年之前,我还能领着兵马与你相斗,甚至和你打架……虽然那时候,我就已经打不过你了,但毕竟,还能和你一拼。可是现在……你看,我真的已经老了。就算再想与你打,我也打不动了。若麟,你是我器重的儿子。你真就不能原谅我年轻时犯下的错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微微颤抖。

徐若麟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或许是还沉浸在祖母刚刚离世的伤感中,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些年经历过太多的人和事,性格里的那种少年桀骜和疾世愤俗早已经悄然被岁月磨平了。就在这种时刻,他望着对面这个两鬓苍苍的男人,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自己还小时,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用毫不遮掩的敌视目光瞪着他时的表情。那时候,他还很年轻,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他怔怔望着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曾做错事,自己也一样。但是,他没有自己幸运。

徐若麟微微闭了下眼睛。睁开时,他望着自己父亲的目光已经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的母亲临终前曾对我说,她即便活着,也不会随你入京,更不想再看到你一眼。但她并不恨你。所以她也不允许我恨你。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是我的父亲。”他慢慢道,“对我来说,这一点曾经很难做到。但是现在,我愿意听从我母亲的心愿。毕竟,我也没有那种一直可以苛以待人的资格。”

徐耀祖猛地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般的惊喜之色。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点头,眼眶微红。

“祖母灵前事多。倘若没旁的事,儿子先告退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曾有过不可一世的叱咤岁月,如今却像年老体衰被磨平了獠牙利爪的狮王,自己的略微施舍便能让他如此感激。徐若麟忽然觉得有些不忍面对。垂下了眼,这样道了一声,转身欲要离去。

“等等!”徐耀祖忽然叫住了他。

“若麟,我知道这几个月来,不止朝中就攻伐北宂之事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便是你与皇帝也起了争执。你此次回来,除了祖母之事,想必也为了这个。你真的已经想好了?”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明白万岁在想什么。只是这几年来,北方一直安稳,我大楚与北宂各自相安无事。这个时候挑起战事,先便失了道理。我会尽我所能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徐耀祖道:“恐怕难啊!这几年,万岁旧疾并不见好,性情也变得愈发喜怒不定,叫人难以捉摸。刚上个月,有一言官因此事顶撞了他,言语稍激,竟被喝令当着百官之面笞杖,劝阻之人也遭呵斥,以致那言官被抬回家后便因了伤重不治,数日后羞愤而死。他本就对你有所芥蒂,加上去年西南之事,隐忍不发而已。如今你再劝阻的话,恐怕更惹他不快。”

徐耀祖口中的西南之事,便是从前孟州顾氏的后续。当年徐若麟北上后,清剿顾氏残余势力的事便交派到了云总督刘睿的头上。刘睿清剿不力,前后历经两年多,直到去年,才最后艰难拔掉了顾氏在野人谷中的老巢。只是最后,仍让顾元山逃脱,进入安南国,谋策亲王政变。刚继位不久的安南国王陈启龙不敌,被迫逃入大楚求庇护。赵琚在年初时,重新起用沈廷文入安南,终于将政变镇压下去,彻底消灭了顾氏力量。事后,刘睿为推卸责任,诬徐若麟外祖协战不力,甚至有故意放走顾元山之嫌。赵琚曾一度为此大发雷霆,甚至要下诏责令老土司入京问罪。只是被群臣和皇后萧荣所阻,这才作罢。

徐若麟沉默片刻,道:“多谢父亲提醒。只是我在北方多年,仗能不能打,打起来后会如何,我心中清楚。天灾尚可救赈,人祸却猛于虎,倘若战事真起,就算最后打胜了这场战,也是穷兵黩武两败俱伤。我尽我力劝阻他便是。”

徐耀祖眉头紧皱,虽未再说话,却也难掩目中忧虑之色。

~~

初念在灵前守至五更,天快亮时,才回了嘉木院稍作休息。红了眼睛先去果儿屋子,见她姐弟二人正睡一起,边上守着宋氏,这才放心。回到自己屋里,人虽十分疲倦,却丝毫没有睡意。正坐着发怔,听见脚步声近,抬头见是丈夫回来了。

徐若麟也是一夜没睡,此刻除了眼中稍布红丝之外,精神却还不错。看见初念正坐着,过来到她身边,看了下她的脸,见她双眼红肿,一脸疲倦之色,也没说话,抱了她便送到床榻之上,替她除了鞋,自己也跟着躺到了她外侧,低声道:“睡觉吧。”

初念如何睡得着?闭着眼依在他怀里。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万岁他这个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打北宂?”

徐若麟沉默片刻,终于道:“便如一家之中,内祸不断,众人对家主日渐不满,甚至质疑他的地位与能力。此时这家主便成了箭靶。而某日,一旦这个家族与旁姓起了争端,这家人自然先会放下内部之事,转而一致先去应付外敌,此时这箭靶便会从家主转移到外姓人身上。同样的道理。大楚自去岁起,天灾不断,朝廷疲于应付,处处怨声载道,民间人心不定,甚至流言鼓动,说皇帝当年夺位乃是忤逆天意的举动,上天这才震怒,故而降下灾祸……”

他没再说下去,初念却也明白了过来。赵琚对自己当年夺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一时难以抚平各地灾情,更堵不住万千民众的悠悠之口,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战争的头上,以转移朝廷和国人的注意力。

自古以来,这本就是在位者为转移矛盾而惯常使用的一种手段。既简便,又有效。

“倘若不听劝,该怎么办……”

初念抱紧丈夫的腰身,闷闷地道。

徐若麟轻轻拍了下她后背,安慰道:“我会尽力的。再说,还有皇后在。她想来也不愿此事发生。你别多想了,明日还有得你累,先好好先睡一觉吧。”

~~

东方既白,天光大亮。

徐若麟睁眼,见初念已经缩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睡了过去。他凝视她睡容片刻后,轻轻起身,出去洗了把脸。至X时,果然有宫人来传唤,遂换了身朝圣的衣裳,在袖上挽纱示哀,便往宫中而去。见到皇帝赵琚时,已经是午时了。

三年未见,皇帝看起来颇有些变化。脸容略微浮肿,双目中眼白也略微见红。他这几日一直忙于接见各国王公及使臣,大约是人逢喜事的缘故,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此刻见了徐若麟,甚至显出几分亲热之色,与先前在信函中斥责他不遵上意时的口气判若两人。待徐若麟行过臣子之礼后,自然先是问了丧事,叹道:“老国太德高望重,就此仙去,朕十分难过。已命礼部主祭,以表朕之心意。”

徐若麟谢过皇恩,道:“臣正要向礼部报丁忧,恳请万岁恩准。”

赵琚微微眯了下眼,道:“爱卿乃国之重臣,更何况是如今这多事之秋。夺情可用。”

徐若麟再次下跪,叩头道:“万岁,臣此次之所以请命归京,除了家事,也为国事。臣身受皇恩,既为武将,倘若万岁有用到之处,哪怕马革裹尸,也是当尽之责。只是此时,倾举国之力忽然发难于北宂,臣以为不妥。只怕得不偿失,恳请万岁三思。”

赵琚脸色微变,骤然收了笑,冷冷道:“北宂世代乃我大楚天敌,自太祖起至今,两国历大小战事无数。对方杀我大楚民众,掠我大楚土地。如今朕命你挥师北伐,一举灭了这心腹之患,如何不妥了?”

“倘若北宂此时有进犯之举,臣自当予以痛击。只是如今两国边境安定,战事若起,于民心未必有益……”

“不必多说了!”赵琚忽然打断徐若麟的话,“你只需告诉朕,你能不能打赢这场仗?”

徐若麟看向皇帝,见他紧紧盯着自己,双目泛着精光,一时沉默。赵琚已经自己接口道:“短期内难以制胜。只是以你之能,假以时日,赢面至少占七八分!”

徐若麟苦笑了下:“万岁,臣之所以劝阻万岁,担心的并不是臣的输赢。而是我大楚一旦被拖入这场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事,就算最后赢了,国力只怕也会被掏空……”

“只要能赢,你就给我打!拓疆开域,本就是千秋功业!剩下的,不是你当虑之事,朕为国君,自有朕的考虑。”赵琚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外祖尚未洗清罪名,朕是看在你的面上,这才不予追究。莫非你真以为,朕除了你,手下便再无可用之将?”

徐若麟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其实应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考虑。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之下那些飞速传播开来的流言。他等不及用赈灾的手段去慢慢解决问题,而是选择用战争去转移民众的注意力,渡过这场因了百年难遇的频繁天灾而引发的信任危机。

这一场战争,倘若最后赢了,能令仇隙深重的百年宿敌臣服,自然是一件必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也是皇帝向世人证明自己是真龙天子的最有力武器,倘若输了……那便是徐若麟这个主帅的无能。

或许,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他阻止的力量了。

119第一一九回

魏国公府国太老夫人仙去,次日起,京中前来探丧吊祭之人便络绎不绝。家中之事,在外有徐耀显徐若麟理着,内里有廖氏董氏二夫人照管,忙碌之间,一晃眼便数日过去了。到了第五日,廖氏正送走一拨女客,听到袁迈前来吊祭,想了下,急忙吩咐了小厮一番。

袁迈出使各国,三年始归,携数十位番邦王公使者前来朝阙天子,皇帝龙颜大悦,圣恩正是隆重。守在灵堂前的徐耀显见他来了,寒暄一番后,领了去上香。

袁迈从徐家小厮手中接过香火,朝着老国太灵位恭敬下拜,插入香炉时,听见内里帐幔中传来隐隐传来徐家女眷的哭灵之声,立刻便辨出其中有青莺的声音,只是不复往日清脆,听起来十分嘶哑,想是连日里悲痛过度、哀哭过久所致。略微一个凝神,动作便迟缓了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袁迈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字。回头见竟是徐若麟来了,面露惊喜之色,脱口道:“徐兄,长久不见了,可好?”

徐若麟与他交情一向深厚,两人又多年未见。此时相遇,自然高兴。徐若麟亲自接待,引他到小厅里叙话。

徐若麟先是郑重谢过这几年里他对青莺的照顾。袁迈忙道:“徐兄客气了。该我表谢意才对。令妹不仅博学多才,又意志坚定堪比男儿。这几年来对我助力极大。我十分感激。”

徐若麟笑着谦虚了几句,渐渐谈及各自经历,二人便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恨不能畅谈至晚,只是今日时机不便而已。

袁迈知道徐若麟在京中停留不会长久,约好在他离京前再次碰头后,便起身告辞。徐若麟相送。正步出小厅,家中一小厮正守在外头,见状急忙凑过来,对着他二人见礼,陪着笑道:“大爷,袁大总管。太太命我来,请袁大总管过去叙个话。”

徐若麟与袁迈对视一眼。徐若麟笑了下。二人抱拳相别,袁迈便随那小厮去了。被引至另一处厅房,下人奉上香茶,退了出去后,很快,听到一阵脚步声来,见一身孝服的廖氏出现在门口。

廖氏连日里因了操劳乏累,此时一张脸带了菜色,眼皮也泡肿起来,见到袁迈,面上却带了笑。

她是公爵夫人,又是青莺的母亲,袁迈对她自然敬重。没等她开口,先便上前朝她见了礼。寒暄一番后,待各自落座,袁迈便问道:“夫人唤某来,有何吩咐?”

廖氏道:“不敢当吩咐二字。袁大总管,实不相瞒,冒昧将大总管请来说话,为的便是我那个女儿。”

袁迈本就猜到她留自己说话,必定是为了青莺。只是此刻真听她这样说,心头还是微微一跳。抬眼望着她,微微笑道:“夫人请讲。”

廖氏怔忪片刻,叹了口气,道:“大总管,我女儿当年闹着要出门,我拗不过,一时心软随了她,原本以为她挨不住外头的苦,出去几日也就回来了。不想这一去竟是三年,所幸还平安,我这做母亲的,心可算放下来了。只是她如今也十九了。女孩儿家这年纪,若是从前一直在家,早就婚配了。没奈何,眼见如今竟蹉跎到了这年岁。年初时,我在山东老家替她相好了一门婚事,男方人品家世都好,正是天作之合。原本是想等她一回来就完婚的。没料到又遇到老太太的白喜,只得再等三年了……”

廖氏说到烦恼之处,摇头叹息不停。袁迈安慰道:“令爱蕙质兰心,对方能娶到她乃三生之幸。这三年,想来自然是愿意等的。”他说完,见廖氏点头,看了眼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立刻又道:“夫人有话但讲无妨。”

廖氏道:“我听说,大总管往后可能还要受遣出洋。往后这三年,我女儿既不能嫁人,我怕她又闹着要继续当那劳什子的女官。我这里,自然会劝阻的,还有大总管这里……”

她话说一半,停了下来,一脸为难之色。袁迈却明白她的意思了,压下心中生出的些微涩意,立刻道:“夫人放心。我会另外寻人代替令爱,绝不敢因我至事再耽误令爱青春。”

廖氏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再想起前两日与青莺说话时,她竟隐然表露出往后还要继续跟随船队出洋的意思,仍不放心,再道:“多谢大总管了。按说我实在不该这样烦扰大总管。只是为我女儿着想,这才无奈老着脸皮开口的。我怕她听不见去我的话,故而私下拜托,倘若下回她还闹着要上船,大总管可否相拒?如此,我料想她便不得不死了心。”

袁迈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对她一片拳拳之心,袁某岂有不知之理?夫人放心,倘若再有下回,袁某绝不允她上船。”

廖氏连声道谢,袁迈从椅上长揖起身,便告辞离去。廖氏亲自送出去。目送他背影疾步而去,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转身,却见初音朝自己过来,哭丧着脸道:“娘,三爷昨夜没回家,我等了一夜,到如今还不见他回来。刚前头二叔在找他陪客,不见他人,还抱怨了一顿。”

自打娶了这个儿媳妇,这两三年来,他夫妻二人便一直不消停地在折腾。一个性妒容不得别的女人,一个却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毛病,两人吵闹起来,徐邦瑞动辄便外出数日不归。廖氏抱怨儿子不成器,也烦这个儿媳妇的性子。见她过来告状,也习以为常了,没好气地道:“家里有事,你不帮忙便罢,怎的挑这时候和他闹?”

初音委屈道:“娘,自打被你说了后,我便再没和他闹,一直和他好好说话来着。真是他自己忽然就跑出去了。”

廖氏皱眉道:“叫人出去到他往日惯常的去的各处所在找找。”

初音心中愤愤。她知道最近个把月,原本好容易被她调-教得在家安分了几个月的丈夫似乎在外头又多了个相好,便再次买通他身边的小厮,原本想查到那女人的底细然后一锅端了,只是进展不顺,对方竟十分警惕,一直没让她找到人,只知道似乎是秦淮河上的一个歌姬。她心中妒恨交加自不用说了。只是这么两三年下来,也早学聪明了。没摸清那女人底细前,决不跟丈夫翻脸,最近只是一直用各种法子留丈夫在家而已。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丧事,众人纷纷忙乱,一个没留神,竟让他又溜了出去。见廖氏这么说,道:“他身边的小厮都在,就他不见了人。一早已经打发人去找了,方才纷纷回来,说没寻到人。”

廖氏心里也怪儿子胡来,家里正办着白事,他竟趁乱又出去。面上却不肯在儿媳妇面前说儿子的不好,便道:“那就继续叫人去找。”见媳妇露出不快之色,顿了下,又道,“你再等等,不定晚上就回了。家里还办着白事,谁敢多留他?”

初音无奈,只好怏怏地应了下来。

这婆媳俩,原本都以为徐邦瑞偷溜出去,自己想来很快便会回的。怕被徐耀祖知道了怪罪,反而小心遮瞒。没想到别说当日回,一转眼,又过去了两三天,竟还不见他回来,急得廖氏嘴里都起了泡,暗地里几乎没把整个金陵的花街柳巷给翻个遍,从前跟随徐邦瑞的几个小厮更是被抓住拷问不停,却哪里有用?问到最后,也只不过得知当日他从侧门一人出去而已。

这样活生生少了个人,徐耀祖又在家,一两天还好,这么三四天下来,哪里还隐瞒得住?徐耀祖听得这儿子不顾祖母大丧竟犯浑这样自顾偷溜出去数日不归,火冒三丈,怒骂不停,和护犊的廖氏少不了又一阵吵架。再打发人不停找,仍是无果。又过了几日,竟还没消息。

廖氏此时早已经从生气变成了担心,连徐耀祖也开始觉得不对。这个儿子再混,自己正在家中,谅他也没这样的胆子,竟敢接连七八天不回来。动用关系叫五城兵马司的人帮着去找,一转眼又过去几天,徐邦瑞竟还是无影无踪。

一个大活人,忽然这样竟凭空消失不见了。如今虽还在到处找,问询每一个平日与徐邦瑞有过往来的人。但廖氏已经急得接连几日吃不下饭了,哪里还有精神理事?家中内里的事便由初念帮着董氏照应。她白日里忙碌,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子,幸好有宋氏帮衬着,虽累了些,所幸一切倒都顺利。

徐邦瑞这个人吧,虽然十分惹人厌憎,从前更是对她心怀不轨,只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非死不可的大奸大恶之徒。家中一事未平,又起一波,廖氏、初音整日抹泪,自己丈夫徐若麟那里,接下来也很快就不得不打一场他并不想打的大仗,往后接下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不会有过去三年那样安稳的生活。

初念每每想到这些,心中便说不出来的沉重。好在青莺回来了,还有个人可以说话。姑嫂两个三年不见,此时再次碰头,非但没有生分,反倒更是亲近了。这日正是司国太的二七之日,一个早上都在忙碌,过了午,姑嫂两个才得空坐下来用饭。初念随意拨了几口便放下,叫照料了喵儿大半日的宋氏去歇息,自己喂儿子吃饭。

青莺与母亲和兄弟二人,一向虽不是很亲密,只毕竟都是亲人,如今一个眼见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另个已经急得躺了下去,她心情自然也沉重,哪里有什么胃口?看着初念喂小侄子吃饭时,又说到徐邦瑞的事上,叹了口气,道:“三哥如今到底是在哪里?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平日往来的那些狐朋狗党里,会不会有结过仇怨的?难道是被仇人绑了去?可是觉着又不至于。他虽浪荡,胆子却不大,好狠斗勇的事也做不来……不可能的。再说了,就算有仇,谁胆子那么大,敢动我们家的人?他要是再不回来,娘恐怕要急疯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初念被青莺这一番话说下来,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个人的模样——秋蓼。

多年之前,那时她刚嫁徐若麟,有一天随他游船于秦淮河时,曾无意在对面一艘船上瞥见到个与她样貌十分相像的女子。那时候她还以为只是凑巧有人生得与她相似而已。直到后来,她才从徐若麟口中得知,秋蓼确实没死。她当年并未看错人,那个人就是秋蓼。

会不会……这一次徐邦瑞的失踪和她有关?她要报仇?

初念第一直觉便是否定。觉得不可能如此凑巧。但是现在,徐邦瑞忽然这样莫名失踪了……

“嫂子!”

青莺见她忽然发怔,拿着勺子喂喵儿饭食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不动,小侄儿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动作,干脆从凳上站起来,自己张嘴去够她的勺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初念回过了神儿,急忙把勺子送到了儿子嘴边。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可能。她决定晚上等徐若麟回来了,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商量下。是不是这样,让他去看下就知道了。

~~

初音嫁过来时,娘家自然带了得用的人,其中便有她的乳母张妈。此刻张妈掀帘从外而入,原本一直歪躺在床上的初音立刻一骨碌起身,面上微微带了紧张之色。

张妈把屋里的人都撵了出去,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姑娘,我派去那庵子里去问事的人回来了。给了个姑子一两银,那姑子便承认了。没错,虫哥儿刚生出来没几天,便被太太送那里养着,一直养到一岁多,才被接走的。”

初音脸色大变,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孝服的衣摆,反复地扯,半晌,才终于恨声道:“竟然是真的!这一家不要脸的东西!原来从来便搞大了下贱丫头的肚子,生了个儿子出来!他那个娘,我正经生出来的孙子不疼,竟把那个人当宝一样地养起来,还一道合起来瞒我……妈妈,气死我了!”

这事,说起来还要回溯到昨天。

这段时日,丈夫忽然凭空失踪,公公虽四处派人寻找,却始终无果。初音担心他出事,自然焦虑不堪。然后昨日这个时候,外头有人递了封信进来。

家中正举丧事。这些日里,她从前的一些闺中之友或嫁人后结识的各家女眷,除了来吊祭,也有写具信函以慰哀思的。她收了后,问是谁家送的,丫头却说不清。她见信函上也无署名,狐疑地拆开。等看清里头的内容,当场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原来这信,竟就是她先前一直在抓的怀疑和丈夫新近相好的那个女人写来的。那女人自称阿扣,说徐家如今养在死鬼二爷名下的那个儿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宗族里过继过来的,而是徐邦瑞从前在国丧之时,与徐家一个名叫秋蓼的丫头私通后生出来的儿子。那个秋蓼已经被黑心的廖氏沈婆子主仆害死了。这个阿扣是她的好姐妹,知道当年的事。不忍心她一直被婆婆和丈夫蒙骗,这才特意写信告知。最后说,倘若她不信,可以去城外某尼姑庵里查证。一问便知。

这信来得莫名其妙,上头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初音自嫁过来后,就发觉廖氏对虫哥儿视若珍宝,连带着连翠翘也颇有体面,心中本就存了些疙瘩。只是想着日后等自己也生出儿子,想来便会好些,也就作罢了。没想到自己怀孕后,却只生了个女儿。每每与虫哥儿发生纠纷,最后廖氏必定是会偏袒年纪还大两岁的虫哥儿。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她难免就对虫哥儿不满。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做梦也没想到,原来这个孩子他本来就是自己丈夫的种!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初音越想越气,忍不住伏到张妈的肩上,低声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张妈心中也是不忿,低声安慰着,正这时,外头丫头又递了封信过来。初音见是与昨日那封差不多样子,急忙拆开,飞快看了一遍,脸色再次大变。

信还是那个阿扣写来的。这一次,信上说,徐邦瑞就在她的手上,现在被关在一个除了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要想她放了他,那就用虫哥儿来交换。她警告说,这件事不准初音让徐家别的人知道。倘若消息漏了出去,她就永远也别想见到她男人回去了。信封里还附了一块用刀割下来的衣料,初音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徐邦瑞惯常穿的衣衫一角。想是当日他在出去前,穿在里头的。到了外头,把孝服一脱就行。

初音登时两眼发直,信纸从手上飘落在地。

“妈……妈妈,怎么办?”

半晌,她终于看向张妈,颤声问道。

~~

这日晚上,初念一直等到将近亥时,徐若麟还是没有回,只派人递回了一张纸条,展开,见上头不过只写了几个字:“帝意决,不日下旨。事务缠身。勿等。”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像是匆忙写就的。

初念立刻明白了。

这些天,徐若麟与朝中不赞同用兵的大臣一道,并未彻底放弃上言,仍在极力劝阻皇帝的决定。但是,看来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了。从他递给自己的这张纸条上看,皇帝是彻底下了决心了。

上意已决,不过只差一道圣旨了。作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的统帅,他要准备的事,自然千头万绪。初念不禁想起上一回他被派去西南前,几乎连着小半个月都没见他回家。这一次,恐怕他会更忙。

初念怔了片刻,正踌躇着要不要回他个字条,把自己白天里想到的事跟他说一声,宋氏急匆匆进屋来道:“大奶奶,不好了,虫哥儿也不见了!太太那边晓得了,晕厥了过去。”

初念大惊,脱口道:“怎么会?刚白天里我还见到过他,正和喵儿一道玩着呢!”

宋氏道:“是啊!是天黑后发现不见了的。这些天府里人来来去去不是多吗?难免有些乱。翠翘起先以为他顽皮躲哪里了,也不敢叫太太知道,怕她心焦,只自己和丫头们去找,找到此刻还不见人,慌了神,这才报给了太太。翠翘姨娘正在哭呢……”

初念急忙去了果儿屋里,见她正陪着喵儿在玩耍,命丫头婆子们看好了,匆匆便赶去廖氏那里。见董氏初音青莺等人都在。廖氏正流泪不停,闹着要自己去找,董氏和珍珠几人在苦苦劝着,道:“太太放心,已经问过四边看门的,没见哥儿出去后。咱们家地方大,想是哥儿顽皮起来躲哪里,或是睡了过去忘出来也不定。二太太已经命沈嬷嬷领了人去找,很快便会找着,你安心等消息便是。”

廖氏脸色惨白,被人勉强劝了等着。眼见时辰一刻刻过去,过来回话的一拨拨人都哭丧着脸,摇头说没找着,最后连沈婆子也白着脸空手而归,顿时一阵摘了心肝般地疼,直挺挺地站起来就往外去,嘴里念叨着:“白养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你们不找,我自个儿去找!”

边上众人见她眼睛发直,眼仁里白的多黑的少,完全不对劲的样子,哪敢放她出去,慌忙拦住了,廖氏胡乱挣扎,不停哭号着,手指甲刮过人的脖颈手背,董氏哎哟了一声,手背已经多了道血痕,疼得急忙松了手往后躲避。廖氏跟前少了人挡着,这才看到初念,死死盯着她,眼中忽然放出绿光,指着她怒道:“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的小三儿,还有虫哥儿,都是被你藏起来的吧?你存心就是想和我作对来着,是不是?”一边骂,一边直登登地朝她扑了过来。

初念没防备,被她这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愣住了。边上人也都看傻了,竟没反应过来拦着,眼见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朝初念扑过去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怒喝,徐耀祖闻讯正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廖氏,怒道:“你疯了?孩子不见了,再叫人找!找不着去报官!关她什么事?”

廖氏似乎被丈夫喝住了,呆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我的儿——我的孙儿——”的惨叫,眼睛一翻,整个人便直直往后仰去,真是晕厥了过去。沈婆子扑了过去,哎哟哎哟地哭号个不停。徐耀祖厌恶地将她推开,把廖氏抱了放床上,叫董氏急去请太医。又命管家再派全府的人细细地找遍各处角落。待一切都安顿了,看向初念,道:“你娘是心急了,方才这才胡言乱语失心疯一般。你莫放心上。”

初念忙摇头说没事。徐耀祖叹了口气,转身匆匆去了。

初念确实没怎么在意方才廖氏的攻击。只是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靠谱。倘若只是徐邦瑞失踪,自己就联想到秋蓼有些牵强的话,现在连虫哥儿也不见了,这愈发证实自己的想法而已。唯一有些想不通的是,徐家这些天虽因了丧事,家里头来去的人混杂,但也决不至于能让人把虫哥儿随便就弄走,除非……这家里有内鬼。

初念看了一圈屋里的人,留意到正站一边角落里的初音,脸色有些不大好,正紧张地盯着床上的廖氏。心中一动,便过去,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面去。

“弟妹,”初念压低声道,“虫哥儿不见了,我心里很急。他平日和你亲近。你可知道他在哪儿?”

初音仿似被蝎子蛰了下,猛地睁大眼睛,似正要大声说话,蓦得又忍住了,只飞快看了下四处,见边上没旁人,这才同样压低声道:“他丢了,我自然也着急。只是你这话就问得奇怪了。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语调僵硬。

初念点了下头,道:“是。是我心急,这才问错了话。弟妹你别见怪。”

初音不快地哼了一声,扭头便去。初念目送她背影离去后,急匆匆也回了自己屋,写了封信,叫人拿给周志,让他传去给徐若麟——本来,她也想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徐耀祖的,让他去查。只是转念一想,这事毕竟关系到廖氏的隐私,一时不敢自作主张,所以还是先与丈夫商议下的好。

~~

徐家这边,事一件接一件地出。这个晚上,只怕没谁能睡个安稳觉了。皇宫之中,坤宁宫里,今夜,同样也是无人能眠。

深阔的宫室,寂寂无声,连灯花的霹爆声都显得格外短促。落地的帐幔低低垂着。灯火照不到角落,四下便沉浸在夜的幽暗之中。

安俊站在帐幔的参差暗影里,看着前方正独自坐在案台灯影里的皇后背影。

宫殿之中,习惯处处烛火通明。唯有坤宁宫里,这两年,女主人似乎不喜欢太亮的灯火。往往似这般一灯如豆里,她可以独自静坐良久。

她已经坐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了,从黄昏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这样一动不动。

安俊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背影,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宁静。但是除了宁静,却还有挥之不去的寂阒。而这种寂阒,或许,也就只有他能看到了。

最近这一两年,皇帝已经极少踏足这个地方了,即便来,也不过数句话后,匆匆离去。

“娘娘,不早了,可要伺候着歇了?”

安俊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萧荣似乎终于被他唤醒了。哦了一声,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到亥时。”

她沉默了片刻。起身到了靠墙的一张柜子前,打开一个抽屉。指尖轻轻抚过里头一个盛放香料的盒盖,如同抚摸情人般地温柔。然后,仿佛随口地问道:“叫你照方子煎的药,准备了吗?”

黄昏的时候,萧荣递给他一张方子,让他去煎药。说是太医开出给她调养身子用的。

“已经备好了。奴叫人送来?”

“等下吧!”萧荣淡淡道,“万岁这时候应该已经去安贵妃那里了。你代我去把他请过来。”

安俊一怔,还没开口,萧荣又道:“务必将他请来。你就说,他若不来,我便亲自去请。”

安俊压下心中的不解,恭敬地应了声是。

~~

这两年,要说后宫之中,谁的风头最劲,自然安贵妃莫属了。赵琚不仅宠她,更宠她生出来的那个如今不过才四五岁的小皇子。此刻,赵琚刚到她这里还没多久,满脑袋还都是方才御书房里那群不怕死的言官的嗡嗡之声。因了愤怒而致的习惯性额角抽疼,此时还没消尽。

安贵妃一身水红宫裳,烛火映照之下,更显年轻身段的婀娜。她到了皇帝身边,服侍他换去衣裳后,道:“万岁,那帮子人又冒犯了您?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您是万岁,想做什么,难道还要被他们这样拘着?”

赵琚哼了声,口气里仍带了丝愠怒,“朕已拍板。诏书也拟好了,只待明日宣诏!”

安贵妃娇笑道:“万岁英明,本就该这样。对了万岁,玉儿今日新学了一段文章,一直说要背给父皇听。”

赵琚道:“叫他来背吧。”

安贵妃命人把儿子领了来。小皇子站在自己父皇面前,使劲回想着这几天被他母亲在白天里催逼着记下的那些拗口的话,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背道:“夫民之戴君……尊如元首之奉,天之与子。传有神器之归……图治百王之上……”

他背得很是勉强,中间还错漏了许多。毕竟,这种歌功颂德的东西,对一个只有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太不知所云了。只是在赵琚听来,从这个年幼儿子嘴里出来的这些词,却是前所未有地悦耳。他不住地微笑点头,方才因了与大臣争执而惹出的怒火,仿似也消退了。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感觉得到自己还依旧年轻。

安贵妃察言观色,见赵琚十分高兴的样子,松了口气,朝宫人丢了个眼色,宫人便领了小皇子下去。

“万岁……”

安贵妃靠到了皇帝身边,温柔地贴了过去。

这两年,皇帝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在她这里,但其实,真论那种床笫之事,也没多少。皇帝自己自然不会承认。但她隐约也知道,太医对皇帝的其中一项医嘱,便是禁忌耽溺于房事。大约也就是这个缘由,他才一直显得兴致缺缺。

诚然,男人应都贪图那种事。但是一旦与自己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命更重要。尤其对于赵琚这样的人来说,孰轻孰重,他自然清楚。

但是安贵妃却并不满足。她深知孩子对后宫女子的重要性。虽然她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但这远远不够。后宫里有一个儿子的妃子,不止她一个。赵琚对那些年幼的儿子也很好。她还想要更多。

赵琚对于她的挑逗,却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他的思维还一直停留在明天就要最后宣布的那件大事之上。

安贵妃见他露出些微的不耐之色,立刻打消了念头。反正,以后机会还多的是,不必在此刻急于求成。便改为温柔地道:“万岁,臣妾服侍你歇了吧。”

赵琚刚要点头,正这时,外头宫人传报,说是坤宁宫安俊过来了。

赵琚露出惊讶之色,下意识地要拒绝,只是沉吟了片刻后,终究还是令他进来。

安贵妃目中微微闪过一丝不快,但立刻便消了去。

安俊进来,照萧荣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赵琚沉默半晌,起身穿衣后,径直去了。

~~

赵琚到了坤宁宫的寝殿里时,里头已经不复方才的阴暗。帐幔用金钩整齐收归,四下烛火通明,连角落之处也照得一清二楚。墙角的那架三足鎏金香炉里,缕缕白烟轻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郁郁的熏香之味。

赵琚觉得这种气味有点陌生。这么多年,他好像第一次闻到萧荣使用这种气味的熏香。那个女人,她现在正立于香炉侧,低头用手中的火钳小心地挑拨着炉里的香块。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是侧面。她的神色柔和,眼中甚至仿佛含了一丝柔软的笑。

赵琚怔怔凝望着她,没有开口。直到她仿佛惊觉他的到来,放下手中的火钳,小心地盖好盖子,笑着朝他而来时,他回过了神,一时竟有些不敢对上她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看向别处,入目却才惊觉,这里的一切,自己仿佛熟悉,却又陌生。

“这气味……好像从未见你用过。”最后,他终于不过这样道了一句。

“人一直就在变。何况一块香。有什么打紧?”萧荣淡淡一笑,“万岁不喜这气味?若如此,臣妾去灭了。”

“不必了。”

赵琚应道。想了下,忽然看向萧荣,道:“你一定要朕来。朕知道以你性格,朕若是不来,你只怕真的会过去。所以朕来了。说吧,你有什么事?”他顿了下,脸色渐渐凝重下来,声调也冷硬了些,“话先说好,倘若你是为了北宂之事,那便不必开口了。朕意已决,明日便下旨。如箭在弦上,绝无回头之理。”

萧荣凝视着他,渐渐也收了笑意,道:“万岁,臣妾要说的,就是这事。臣妾请万岁三思,务必收回成命。”

赵琚脸色微变,哼了声,不快地道:“朕先前听到你要我过来,便已经猜到了你的意图。也是,倘若不是为了这个,如今你又怎肯放□段相请?果然如此。既这样,无话可说,朕先走了。”说罢转身要去。

“万岁!”

他身后的萧荣忽然叫了一句,赵琚略一犹豫,转过头去,见萧荣盯着自己,神色严肃。

“万岁,你心里在想什么,臣妾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在这样的时刻,身为皇帝,你当做的,应是千方百计赈救灾民以度过难关,如此才真正安抚民心。你却偏偏要用这种手段!万岁你自己也当清楚,国库本就不见宽裕,赈灾处处需用钱粮,你再发起这样一场战争,即便最后赢了,大楚只怕也要大伤元气,从此后患无穷。这分明就是本末倒置。”

“朕一直有在赈灾!灾自然要赈,仗也必须要打!”赵琚斩钉截铁道。忽然唇角勾了下,道,“你之所以阻拦朕,是怕这场战争会把国库掏空,最后留给你儿子一个空架子吧?你放心,朕身体还好得很,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死去。朕如今亏空了多少,往后就会补回多少,绝不会叫你们难做!往后,朕会考虑加一条规矩,”他顿了下,冷冷道,“后宫不得干政。包括皇后。”

萧荣听着这样的话从他的口中出来,凝视着他。

这么久以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只有这个晚上,从她亲手点燃那一块熏香开始,她便抑制不住那种眼中想要流泪的冲动。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眨了下眼睛。终于幽幽地笑了起来。

“万岁,臣妾知道,你一直无法释怀你这帝位是如何得来的。你太在意世人毁谤。所以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你虽是君王,却没有与这个位子相匹的胸襟与气度。这位子,高高在上。坐在上面的人,自称孤家寡人。你也是。你做决定了,这世上无人能更改,包括我。你出了这个地方,以后,倘若恨我,尽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见我,可以永不再相见。自然,倘若你还愿意听我说话的话,我也会乐意继续说给你听的,说到我再也说不动为止……”

“我的话说完了。万岁,你可以走了。”

最后,她平静地望着他,这样说道。

赵琚眯着眼看她。似乎想要弄明白她最后那几句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是她已经转过了身去,自顾到了那架香炉前,低头继续用火钳拨弄着里头的香料和余灰,目光专注,动作不紧,也不慢。

赵琚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跨出她宫门的那一刻,他竟然情不自禁生出了想要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但是心里清楚,她是不会出现在他视线里的。

就像她方才说的那样,人一直在变。他是,她也是。错过了,只会渐行渐远。

这一辈子,他和他的结发妻子,恐怕再也回不去过去的旧日时光了。

他终于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去。

~~

屋子里头,安俊用托盘捧了熬好的药,送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趁热喝了吧。”

萧荣看了眼那碗药,端了过来。忽然一翻手,黑褐色的药汁汩汩倒入了香炉。汁水浇裹了原本燃得正红的香块,水火剧烈厮杀发出的噗嗤声不绝于耳,滚滚白烟从炉里猛地冲了出来,安俊立刻闻到了一股带了焦香的奇异味道。

他惊诧地望着萧荣,不解地道:“娘娘,你这是……”

“用不着喝了。也收了炉吧!这味道,熏得我怪难受的,亏他还能忍这么久。”

萧荣笑了下。笑意里分明带了丝惨淡。但是声音却非常清晰,清晰而坚定。

120第一二零回

安贵妃自皇帝离去后,便有些心神不宁。等了许久,仍未见他回,终于按捺不住,唤了身边的人过来,低声吩咐道:“去看下,万岁是不是被留在那边了……”话没说完,忽然听见外头起了宫人迎驾的话声,心头一松,目中露出喜色,飞快迎了出去。

赵琚随意吃了几口安贵妃亲手喂的点心后,便歇了下去。他躺在身下那张柔软而舒适的床榻之上时,整个人还是深深陷入一种难言的疲累和沮丧情绪之中。

从去年开始,他的这个国家便开始陷入无止境的天灾之中。地震、洪水、雹灾、风灾,以及随之而生的各种民间流言,接二连三,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应对到了现在,他深觉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他是皇帝,孤家寡人。到了现在,他也真的深切体会到了这种身在高位的孤寡滋味——他曾经善解人意的结发妻子萧荣,不知何时起,与他开始相对两无言,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她那里,她也再不会对他示好。他唯一的一个成年儿子,在他面前除了疏远,就是沉默。而当年随他一道出生入死打天下的那些旧日臣子们,走的走,死的死,剩下的人里,即便是曾被他视为自己左右手、甚至如同兄弟般的徐若麟,在他的身上,如今也再找不到当年那种可以叫他安心的信任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