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暖轿,脸上被风刀钝割的感觉没有了,但却麻燎燎的,没了知觉。轿子慢慢被抬起来,然后转过方向,一颤一颤的离开了竹影阁。黛玉甚至可以感觉到下面的台阶并不好走,轿子忽而一倾一斜的,坐在里面也不舒服。

救了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呢?这一个月来黛玉时时刻刻都在猜测,又想这人既然救了自己,为何又不着一面?许是太忙?纵然国事缠身,也应该有内眷啊,再不成,总有个管家娘子或者大丫头之类的过来瞧瞧自己,非亲非故,此人能救自己,除了看上自己这副皮囊之外,还会有什么原因?

许许多多的疑问一起涌上黛玉的心头,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正在迷茫之际,忽觉得轿子慢慢落下,外边卢氏的声音轻缓的传来:“姑娘,到了。”接着轿帘被掀起,笋儿的手便递了过来。

黛玉犹豫着伸出手,扶着笋儿慢慢的下轿子,刚站起身来,才觉得腿脚已经麻木,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吓得笋儿惊叫了一声:“姑娘小心!”

屋子里水溶握着酒杯的手,便猛然一哆嗦,杯中的梨花白便洒到了衣袖上,面前浮起一阵甘洌的酒香。于是猛的将杯中残酒倒入口中,一口咽下,捏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黛玉随着丫头的搀扶,慢慢的进了屋子。暖风扑面而来,让她有些挣不开眼睛,迷离中只见满桌子酒菜只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墨色棉绫家常袄,面如冠玉,剑眉深锁。只那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手中空空的酒杯。冷与热的交替让她的脸忽然潮红起来,灯光下艳艳的颜色,确如涂了过多的胭脂一般。

水溶低着头,似乎是在等什么,但是一直没等到。黛玉却直直的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的吩咐,然后去斟酒,或者布菜,或者说些感恩戴德的话谢谢他救了自己,但终究也什么没做。

二人一坐,一立。僵持着,谁也不肯开口说第一句话。

“姑娘,这就是我们主子了。”水安左看看右看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这位姑娘应该先给王爷请安才对。是王爷救了她的性命不是吗?而且今儿又是大年三十,这位姑娘但凡有点眼色,也该上前给王爷行个万福,道一声:新年吉祥。

黛玉收回目光,慢慢的低下头去看着桌子角,对着水溶行了个万福,依然没说话。

“倒酒!”水溶把手中酒杯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坐正了身子,抬起头来,看着黛玉。

卢氏忙上前来,解开黛玉身上的斗篷,然后悄然退下,她不是这屋里当差的奴才,这屋里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干。笋儿有些不放心黛玉,还愣愣的站在那里,王爷都吩咐了,这姑娘怎么还站着不动?卢氏着急的拉了笋儿一把,二人到屋子的角落处站好。

第14章 守旧岁默默两无言

黛玉站在那里,良久未动。

两边高几上的烛台,点燃了十几只白色的蜡烛,除夕夜原本是点红色的蜡烛,照红色的灯罩,但水溶吩咐,老王妃不满三年,一律用白色。烛光闪烁,烛花结了又爆,轻微的噼啪声都十分的刺耳。

水安战战兢兢的立在那里,不停地给黛玉使眼色,暗示她快去给水溶斟酒。然黛玉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水溶嘲讽的一笑,摆摆手,让屋子里的下人都下去。然后自己慢慢的往后靠,仿佛十分惬意的,靠在太师椅的靠垫上,手从袖子里一摸,便拿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香袋,手指绕着香袋的带子,在黛玉眼前慢慢的晃着。慵懒的声音淡淡的响起:“你可认识这个?”

黛玉抬头看时,心中一惊,眼前轰的一下,几乎不曾跌倒,忙伸手扶住桌案,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只香袋。——那是当年自己绣给宝玉的香袋,还为这个吵了一架,那香袋上兀自留着当年剪坏的后来自己又用细细密密织补起来的痕迹。

“若是想知道他如今怎样,那就给我把酒斟上。”水溶看着黛玉眼睛里的悲恸,嘴角却弯起一抹笑意,既然她心中只有他,那么便用他的事情,把她心中的爱都折磨掉吧!

“我要见他。”黛玉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吃惊。曾几何时,自己的声音确是这样的沙哑?

“你这是在要求我吗?”水溶一抬手,收起荷包,无所谓的笑笑,自顾拿过酒壶,斟满了酒,又一次一干而尽。

“你为什么救我?”黛玉瞪着水溶,其实这个问题才是她最想知道的,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不让自己死在那个园子里?那天的雪好大,整个院子都是白的,那么干净的雪,把整个肮脏的世界都盖住,死在那里,自己也算是死得其所。

“因为你姓林,不姓贾!”水溶说这句话的同时,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桌案上的杯盘受到震动,哗啦啦响了几声之后,又归于平静。

是的,自己姓林,不姓贾。跟宝玉定亲的,是薛家的宝钗,也不是林家的黛玉。纵然抄家,又与自己何干?黛玉沉默的低下头,只觉得浑身无力,连血液也被这热烘烘的气流给烘干了。眼前一阵晕眩,身子慢慢的矮下去。

“该死!”水溶心中一急,猛然起身,在她的脑袋磕到桌子角之前把她揽过来,任凭她如柳絮一般,毫无重量的落尽自己的怀里。她怎么会这么轻?水溶半跪在地上,看着依靠在自己怀里的苍白的容颜,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了思维。

“主子…”卢氏和笋儿急忙从角落里奔过来,二人都跪在地上,看着水溶怀中的黛玉,终究是笋儿大着胆子,对水溶说道:“主子,姑娘一日未进水米,身子弱的很,又站了这一会子,才会这样。”

“弄点米汤来。”水溶说着,把黛玉轻轻抱起,转身放到暖炕上,拉过引枕,垫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半靠在那里,转身闪开,吩咐笋儿道:“想办法喂她吃一点。”

“是。”笋儿忙答应着,把那碗御田粳米的米汤放在炕桌上,和卢氏二人,一声声叫醒黛玉,扶着她半坐起来,用银质汤汁一勺勺的喂她米汤。

黛玉朦胧中吃了两三口,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摆设,知道自己还在那个冷冰冰的男人的屋子里。便没有了胃口,摇头闭上眼睛。

笋儿无奈的和卢氏对视一眼,想不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竟然有这么一副烈性子。

水溶在一旁看见黛玉不吃,淡淡的说道:“你不是想去看他吗?就你这副样子,连屋门口都出不去,还想出府?”

“不去了。看不看,有什么要紧。”黛玉惨淡一笑,只一副求死的表情。

“原来以为林如海的女儿会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如今看来,不过如此罢了!”水溶见抬出宝玉没用,便又抬出了林如海。

黛玉果然睁开眼睛,再次盯着水溶,半晌方问:“你认识我父亲?”

“不然你以为我因何救你?”水溶不屑的哼道。

哦,原来是父亲的故人,想不到此人如此年轻,竟然跟父亲有交集,怎么原没有听父亲说起过呢?黛玉又看了水溶一眼,瞧这个人的样子,倒也不怎么讨厌。只是那副冷冰冰的眼神时刻都在拒人千里之外,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说话的人。既然是父亲的故人,那自己切不可太过任性妄为了。于是轻声问了一句:“还请大人赐教贵姓,黛玉有生之年,必对大人感恩不尽。”

“想要感恩报恩?这很容易。先养好了你这副身子再说吧。”水溶说着,便站起身来,复又回到宴席前,自斟自饮。

黛玉便不再多话,是了,看来以后自己要在这府上为奴为俾了。先养好了身子,再当牛做马罢了。纵然这样,自己也要感激涕零,毕竟是人家给了自己一条生路。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便要感恩戴德一天,直到自己死了,这救命之恩才算是还完呢吧?

笋儿见黛玉沉默不语,便试着再喂她米汤。黛玉倒也不再拒绝,笋儿喂一口,她便吃一口,一刻钟的光景,一碗米汤便吃了下去。

卢氏知道,她体弱之人不能多吃东西,不然反倒添病。于是便由着黛玉靠在暖炕上,拿过那件竹叶青大毛斗篷盖在她的身上,由着她发呆。

因为王爷说了,要这位姑娘和他一起守夜的,所以黛玉纵然是歪着,今晚也要在这间屋子里和水溶在一起。

水溶酒足饭饱,倒也不再难为黛玉。只自己做到炕桌的另一边,叫人摆了沉檀木棋盘,拿过黑白玉棋子,自己跟自己对弈。下人们换着班儿去用了晚饭,当值的人换进来,其他人便退下去休息。很长的一段时间,屋子里都是沉静的,下人们走路都轻着脚,地上又扑了厚厚的地毯,所以鸦雀无声的只有水溶手中棋子落盘的声音。

黛玉先是眯着眼睛养神,后来渐渐地睡了。水溶则一个人下棋一直到五更天,天色泛青时,下人方端上饺子,外边已经准备好了香案供品纸钱。大年初一早晨,是要祭天的。原本还要鞭炮齐鸣,烟花四射。却因为北静王尚在孝里,一概全免了。

水溶出房门,立在香案前对天祷告了几句,便把香插入香炉,水安在一旁烧了纸钱,水溶只在锦垫是哪个磕了三个头,便转身去后院的祠堂里,打开祠堂,管家媳妇把一盘盘的供品摆在香案上,水溶又给列祖列宗上香磕头。然后复又回书房来用早饭。

黛玉已经睡醒,正歪在暖炕上看着空空的屋子发呆。祭天祭祖时,阖府的家人都跟在水溶身边,黛玉身边自然没人。水溶进门,看见黛玉呆呆的靠在那里若有所思,便淡淡的说道:“睡醒了就起身吧。”

笋儿急忙进来,上前服侍黛玉起来。水安已经领着众管事家人排好队屋里屋外的站满了人。

水溶回身端坐上位,水安带头,众人给水溶请安:“王爷纳福,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赏。”水溶摆摆手,示意众人下去领赏,又吩咐水安:“闭门谢客,一应年酒全部推掉。”

水安答应着出去。黛玉依然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水溶,暗想:原来他是王爷。

第15章 逐梅寻香黛玉迷路

水溶看着黛玉淡淡的神情,不禁眯起了眼睛,再上下打量一下弱不禁风的她,淡淡的问道:“怎么,对你的救命恩人,你连一句新年的吉祥话儿都舍不得说吗?”

黛玉被他一问,心中莫名奇妙的一紧,说什么呢?她慢慢的低下头,依然有些苍白的唇抿了抿,依旧没说出那句奉承的吉祥话。

“你还真是挺特别。”水溶不怒反笑,有些被黛玉气傻了的意思,暗想自己今儿怎么了,大年初一,跟她叫什么劲儿?于是摆摆手,对边上的卢氏和笋儿说:“送林姑娘回去吧。”

笋儿和卢氏二人一起上前,拿过那件斗篷给黛玉披好,浅紫色的蝴蝶宫绦打了个漂亮的结子,笋儿又拿过暖帽给黛玉带上,和卢氏二人搀着她往外走。走至门口,黛玉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对着水溶轻轻一福,依然没说话,便转身离开。

水溶在她回身万福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原是盼望着她能说些什么的,可她又偏偏什么都不说,依然那么冷漠的转身走了。他的心便如跌入千年寒潭之中,眼睛里的雾气似乎都要凝结成霜,狠狠地瞪了一眼翩然落下的石青色织锦门帘,转身进内室,倒在床上赌气一般睡去。

黛玉依然坐了那顶小娇,由四个粗壮婆子抬着,一晃一晃的回了竹影阁。竹影阁的小丫头自己守在屋子里一夜,屋里百合大鼎里面的沉水香几近焚完,小丫头全然没有察觉,依然歪在地上靠着桌子腿儿打瞌睡。笋儿和卢氏搀着黛玉进门,瞧见小丫头还在睡,于是轻声叱道:“小蹄子,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小丫头猛然惊醒,慌忙起身,连声说:“好姐姐,我刚打了个盹儿。”

“还不去拿了香片来焚上?”卢氏轻声吩咐着,瞧着笋儿搀着黛玉进了卧房。

“是…”小丫头忙转身下去拿香片,卢氏往里面瞧瞧,见黛玉又褪下斗篷,自往床上躺下。笋儿给她盖了锦被便转出来。

“嬷嬷,这大年初一的,姑娘也不用药。我这这儿守着,您去歇一歇吧?”笋儿和卢氏都值了一个晚上,此时二人皆十分的劳乏,但总要有人守着黛玉,所以笋儿请卢氏先下去歇着。

“也好,这屋子里暖和的很,你那件衣裳披一披,就在那边的榻上歪一歪罢了,姑娘一叫你便能听见。”卢氏指了指墙角处的一张贵妃榻,小声说道。

“嗯,我知道,嬷嬷睡去吧。”笋儿点头,送卢氏出门。瞧着小丫头添了香,便叫她也下去歇着,自己便拿了一件银鼠披风,歪在书案前的那张玫瑰小椅上闭目养神。

黛玉却再也睡不着。屋子里越是安静,她心中越是纷乱,闭上眼睛都是水溶那张冰冷的脸和似笑非笑嘲讽的眼神。翻个身,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睡,铜鼎里哔哔啵啵的声音,又让她想起他自己跟自己对弈时,玉棋子落在沉檀木上的声音。

于是干脆起身,自己披上斗篷,轻着脚步出门。

因为是大年初一,府中的家人都守岁守了一夜,这会儿都寻着机会补眠,所以四处都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黛玉慢慢的出了小院,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小路边上的绿萼梅花。清冽的香气不时的随风钻入鼻孔之中,甘甜的仿佛直到肺里。

走了不远,黛玉便觉得身上无力,于是寻了一块青石便坐下去歇息。冷风吹来,她便把斗篷拉紧,严严密密的裹住自己,然后抬着头,看冷风中傲立的梅花。待得坐的久了,她便再起身慢慢的走。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待得再次坐下时,却发现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环顾四周,却是一片斗艳的红梅。梅树下上有厚厚的积雪,唯有嶙峋的假山石子上光秃秃的,风过处,有雪沫吹起来,偶尔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坐在陌生的地方,看着空荡荡的四周,黛玉反而平静下来。想想自己,原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老太太也好,舅舅舅母也好,宝玉宝钗等人也好,紫鹃雪雁也好,自己对于这些人,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到了该分开的日子,自然也就分开了。一段路走过了,便另有一段路要走。除非死了,灵魂去到另一个世界,还是要走过碧落泉,踏过奈何桥,喝上一碗孟婆汤,再来世上走一回。

生是起点,死亦是起点,想要终结,除非魂飞魄散。或者参透生死,变成佛,入永生界。

黛玉想想这些,便淡淡一笑,多么可笑的世人。每个人都在执着的追求,想我握住那些荣华富贵天长地久,可到头来依然是白茫茫一片一无所有。

然黛玉的淡然一笑,却让梅林那头的一个人恍然失魂。她不知因这样了悟淡泊的一笑,却又牵动了一个人的心魂。

“瑜泽,你瞧什么呢?”一声爽朗的笑从梅花深处传来,黛玉心中一惊,忙从石头上站起来,隐约看见那边有几个人影立在那里,自己忙绕过青石,躲到假山后面去。

“梅花。这院子里除了梅花,还能有什么?”梅瑜泽笑笑,看着身边的几个人中龙凤,东平王穆千寻,简郡王李云绵,梅瑜泽自己还有主人北静王水溶。众人原是来约水溶一起出去吃酒,无奈水溶说母孝未出,不便出去。三人便仗义的说今儿陪着水溶散漫一天。反正大年初一,原也没多少好玩的去处,过了今儿,明儿开始才有的乐呢。

水溶无奈,原说在书房摆宴,哥儿几个吃一日的酒也就罢了。偏简郡王李云绵说羡慕北王府的一片梅花,要来赏梅吟诗,饮酒联句。

刚才和梅瑜泽说话的,原是简郡王李云绵。因他见梅瑜泽看着蜿蜒的碎石子甬路深处恍然出神,忍不住问了一句。不想梅瑜泽的神色间却带了几丝慌乱,好像刚才真的看见了什么似的。于是笑道:“这梅林里除了梅花,或许还有梅花仙子。”

水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略回头看了一眼李云绵,对梅瑜泽说道:“宴席摆在逸华台,瑜泽带着两位王爷先过去。小王有点事儿,走走就来。”

梅瑜泽和水溶素来亲厚如同一人,听水溶这样说,便点头答应,又说了一句:“别让我们等太久。”则转过身去,带着穆千寻和李云绵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水溶寻着梅瑜泽看来的方向,走至原来黛玉坐着的青石便,看看四周并没有人影,心中便有些疑惑,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细细的听周围的动静,然后猛然转身看着假山石子后面,沉声说道:“还不出来?!”

黛玉心中一惊,暗道还是叫人瞧见了。一时心中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水溶便已经转过假山,站到了她的身后。看着她瑟瑟发抖的双肩,心中的怒火一下下往上窜。

“看来你的病无碍了。大冷的天,你还能从竹影阁走到这里来?真是出乎意料呢。”

黛玉听清楚身后的声音,方徐徐转身,看着一脸怒气的水溶,慢慢的低头,一言不发。

“回去吧。”水溶想发火,但又不知该如何去说这个清傲淡然的女子,幸好看见她的是梅瑜泽,若是穆千寻或者李云绵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够她受得了。

“我,迷了路。”黛玉心中燃起的一点点希望,被他冰冷的语气浇灭,虽然说了自己回不去的理由,但也做好了被他呵斥的准备。迷路是活该的,难道还想让他这个堂堂的王爷送她回去不成?

水溶听了黛玉的话先是一愣,迷路?竹影阁近在咫尺,这么几步路她也能迷路,真是笑话。

黛玉见他不语,自然当他是不屑跟自己说话,一时间心中那股倔强又涌上来,便对着水溶福了一福,“请王爷自管去忙,黛玉一会儿自会回去。”

“怎么,还嫌没人注意你吗?还是没逛够,不如跟本王一起去,如何?”水溶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恨意,她就不能对自己说一句和软的话吗?偏偏要摆出这般孤傲的脸色来。

黛玉心中一酸,嘴角浮现一丝苦笑:“陪酒陪笑,算是报答王爷的救命之恩吗?”

“你——”水溶只觉得气血上涌,看来这个女子是天生与自己为敌的,她话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得水溶的心生疼生疼。一时忘了思考,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的说道:“既然你那么愿意陪酒陪笑,那不如你好好地陪陪本王…”说完他手上猛然用力,把她带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对着她光洁的额头狠狠地吻下来,冰凉的唇印在如玉的额上,手臂用力把她往上一提,继而吻住她的睫毛,一滴甘露浸润着冰冷的唇,带着一丝苦涩的咸味,把他心中的怒火浇灭。

黛玉便如雷击了一般,惊愕的靠近那个比北风还冷的怀抱里,冰冷的唇印在自己的眼睛上,穿透血液,一直冷到心窝里。身子便如冷风中的梅花一般,摇摇欲坠。

感受到她慢慢滑落的身躯,水溶双臂用力,把她圈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她的额头,咬咬牙,沉声说道:“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黛玉懵懂的听着鸦青色羽缎斗篷底下砰然的心跳,耳边的话音逐渐模糊,出来的太久,虚弱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她再次昏过去。

第16章 上元赏灯水溶相邀

黛玉昏昏沉沉的睡着,只觉得自己忽冷忽热,一会儿如在火上烤,一会儿又像是在冰海里泡着,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望。她只当是自己要死了,下地狱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幸好朦胧中有一只手一直握着自己,仿佛无边苦海中的一块浮木,给她一丝力气让她不至于沉沦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正好是阳光灿烂的下午。如此明媚的太阳在冬日里是那样的难得,竹叶雕花窗棂的影子淡淡的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斑斑驳驳的光影如梦幻一般不真实。

“姑娘醒了?”一声温和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黛玉忙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穿着红绫袄儿,青缎子背心,梳着紧致的发髻,发髻上金银珠翠倒也华丽。只是这张美丽的面孔十分的陌生。

“笋儿呢?”黛玉奇怪的问道,难道自己又换了别家?那个王爷把自己送人了不成?

“她做错了事,主子叫她出去了。奴婢叫杜鹃,以后姑娘的饮食起居都由奴婢来服侍。”这大丫头说着,便伸手扶着黛玉欠身,揽着她的肩膀,往她身后填了一个大靠枕,黛玉便斜靠在那里,看着这个叫杜鹃的丫头和她身后的四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卢嬷嬷呢?”黛玉暗想不知笋儿做错了何事,竟然被赶出去了。

“卢嬷嬷也下去了。姑娘找她们有事?”

对了,看来这屋子里原来伺候的人都走了,连那个小丫头也没留下。这应该就是自己四处走动的缘故了吧?这个王爷还真是狠厉,如此刻薄的对待下人,也亏他做得出来。他若是怪自己不该四处走动,直接吩咐不就行了?或者干脆拿把锁把这屋子锁上也就罢了。可他偏偏选择这种方式,是要自己感到愧疚吗?

黛玉默默无语,只是靠在床上发呆。杜鹃见她这般,便劝道:“姑娘,吃点清粥吧?一会儿也该吃药了。”

黛玉原想摇头的,此时她没有任何胃口。可想到若是自己不吃,说不定眼前这个丫头也会被弄出去,于是点点头。

杜鹃果然面带喜色,对身后的小丫头说道:“快去缴了热毛巾来,给姑娘擦擦脸,再把那银吊子上的荷叶清粥端来。”

小丫头慌忙出去,不多时热毛巾和清粥小菜一起端来,杜鹃服侍黛玉擦了脸和手,便一点点的喂她吃粥。这清粥是用碧粳米煮的,里面添了莲籽,山药丁,松仁。不见一点荷叶,吃起来却有荷叶的清香。又放了冰糖,甜甜的,很合黛玉的脾胃。

黛玉吃了半碗,便摇头不吃了。其实这在平时也算难得了。如今她昏睡了一天一夜,更不能多用。杜鹃也不勉强,便把手中的缠枝青花瓷碗交给小丫头,自己又端过茶来给黛玉漱口。

“你们下去吧,让我清净的躺一会儿。”黛玉慢慢的合上眼睛,转身向里。对于这里的丫头,她是不打算深交的,曾经为情所累,为情所伤,如今她也只好做个冷情人罢了。省的有朝一日自己不得已离开,又多添一份不舍。再说,她们是王府的丫头,形式做派自然更高一层。将来也自然有自己的结果,自己不过是个孤女,她们不小瞧作践便不错了,哪里还指望着能有什么感情?

杜鹃见黛玉这般孤傲,心知这姑娘不是好相与的,笋儿已经因为她而被赶去了洗衣房做苦工,卢嬷嬷在府里服侍了几十年,如今也因为她而受的惩戒,那小丫头更是被扔到庄子上去了。自己也不过跟她们一样,不过大两岁,也不是什么有脸的,还是别得罪这位姑娘的好。于是杜鹃便悄然起身,冲着小丫头们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但终究不敢出屋子去,只各自寻个角落或站或坐,大眼儿瞪小眼儿的,眼不错见儿的看着黛玉。万不可再让这位姑娘再一个人出去。

过了一刻钟,外边有茶房上的婆子送了煎好的药来。杜鹃便接过那一碗汤药来,又唤黛玉吃药。黛玉自然也没什么异议,便顺从的起身,想也不想,便把那药一口气喝下去。

“姑娘,话梅。”大户人家的规矩,主子们怕药苦,都是要准备话梅的。水溶一个男人家自然不用这个,但还是想着嘱咐家人找出府中自制的话梅,叫人给竹影阁送来。

“不用了。”黛玉摆摆手,这药虽然苦,可有怎么比得了心中之苦?这话梅也不过是给那些蜜罐儿里的人儿用的,而自己身陷苦海之中不能自拔,要这样一颗话梅何用?

杜鹃不敢多言,又乖巧的退下。黛玉依然歪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安心的做被人金丝笼里的鸟儿。

日子一天天的过,水溶每日都有事情,有些年酒是推不出去的,比如太子府上,比如皇后的上阳宫里,比如忠顺王府,还有诸位亲王郡王府。年酒直到闹完了上元节方算罢了。正月十五是个热闹的节日,这一日很多闺阁女子都会在家人的护佑下悄悄地出来,赏花灯,看灯会,踩高跷,舞狮子,舞龙灯等杂耍的戏班子一家家都准备好精彩的节目,似乎是要争足一年的风头方罢。

水溶小时候很喜欢上元节,每年今日,他必然要求父王带着他去外边逛一晚,猜灯谜,看灯会,烟花爆竹,各色小吃,上元节这晚,总有太多太多美好的东西让他留恋。自从老王爷去世之后,母妃每年伤心,水溶为了安慰母妃,便在家里弄灯会,请做花灯的工匠来,在自家的园子里挂满了花灯,也收录一些灯谜贴在上面,请母妃游玩。然自老王妃去去世了,北静王府上便再也没过过元宵节。

黛玉只是每日用饭用药,半步不曾离开卧室,半月来到把身上的病去了大半儿,只是她心思冷清,无求无欲,少言寡语,华先生来过两次,每次诊脉后都会调节药方。水溶也曾问过管家水安,水安照实回话,说华先生说了,这位姑娘乃是:禀赋不足,情志所伤;肝肾阴虚,肝阳偏亢,火盛神动,思虑太过,损伤心脾,皆因她体质本来就是偏虚,再加上一些烦心的事,心火中烧,平时急躁易怒,心烦睡不着觉。

水溶觉得大夫说的样样都对,可只有一样是不对的,就是“急躁易怒”这条,黛玉根本不会着急,也不会发怒,她整日那样淡然,仿佛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干。

水安不用主子问,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便瞅着水溶的神色,小心的回道:奴才曾跟华先生说,这位姑娘的症候倒是跟先生说的很对景儿,只是她从来不急不躁,没见她动过怒。

水溶便平静的看着水安,等他把话说完。水安瞧着主子的脸色不像是发怒的,又接着回道:华先生说了,若想病好,需得让她把心里的火儿发出来才罢了,她只管这样闷着,外边瞧着极冷静的样子,实则她把心中的火气都发到了自己身上,对身子是再没一点好处的。

水溶听完管家的回话,良久不语。水安只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心中忐忑不安之际,只听水溶淡淡的吩咐道:“准备车马,晚饭后出去赏花灯。你亲自去竹影阁告诉一声。”

水安心中松了口气,忙躬身答应了两个是,便匆忙转身,一路小跑往竹影阁去。

杜鹃原名不叫杜鹃,水溶在指她过来服侍黛玉的时候,给她改了名字,原本是想让她叫紫鹃的,但因怕引起黛玉伤心,所以便叫了杜鹃。水溶曾叫贴身侍卫三儿去暗中查过,据官府的记档,紫鹃已经在查抄的当日碰壁身亡。活着的人水溶可以想办法,但死了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来。

“大总管,您可要帮帮奴婢,姑娘不去,王爷还不得要了奴婢的小命儿?你快给奴婢想想办法,求求您了…”杜鹃随着水安出竹影阁的院门,连声哀求。

原本很好的一件事儿,可这位姑娘只淡淡的回了一句:雀儿关的久了,便不会飞了。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说我早就忘了什么节什么会的。谁爱去谁去,我没那份儿精神。

水安和杜鹃等人听了黛玉的话,立刻傻在那里。等了半晌,见黛玉自往床上睡去,方回过神来,二人无奈的出了屋门,别说杜鹃,就是水安也一脸的为难,这样的话若是回了王爷,自己就先是一个死罪。

“哎呦,你别问我呀,你该问问你自己,你服侍了半个月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这会儿你又没辙了呢?”水安拍着手,焦急的说道。

“这半个月来,这位姑娘每天除了吃饭吃药睡觉,都没什么特别的呀。她总是不说话,也没什么事儿吩咐,自然是好好地了。”杜鹃哀叫连连。

“哎呦!这下可怎么办呢?少不得实话实说吧。”水安摇摇头,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当然不会实话实说,水安是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的,果然实话实说,这府里还不得被主子拆的片瓦不留?水安只是陪着小心说:林姑娘说身上不好,不想出去。请王爷自去。

水溶看着眼前的老奴才,他服侍自己的父亲多年,然后又服侍自己,他那点小心思是瞒不过自己的眼睛的,于是嘲讽的一笑,淡淡的说道:“罢了,我过去瞧瞧。”

水安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惊讶的看着水溶,为难的张了张嘴,还是不敢多说话,只得跟着水溶,往竹影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