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寂静,歪在铺了狼皮褥子的简易床榻上,水溶闭着眼睛,听着荒野中秋虫的嘶鸣,秋风夹在着泥土的芬芳,恍惚中又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那座山庄。想到了山庄,便想到了她,几日未见,不知她这会儿正在做什么,身体可大好了,心情可好,用饭可香?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水溶和衣而卧,侍卫三儿一身大内侍卫的衣衫仗刀立于门口。淡淡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三儿,什么时辰了?”水溶慵懒的卧着,连声音都慵懒的没有重量。而他的随身侍卫小三儿明白,这正是主子最警醒的时刻。

“二更天。”简单的回答,目光依然看着外边不远处那座明黄色的营帐。

是的,水溶此时已经脱下了龙袍,明黄色营帐里,唱的是一出空城计。

然同样唱空城计的还有一个营帐,那是随行护驾的一等侍卫冯紫英和他父亲冯唐的营帐。

“三儿,发号令。行动开始。”水溶淡淡的说道。

“是。”红黑相间的大内侍卫衣袍下,三儿修长挺拔的身影陡然转出。营帐外的哨兵只侧目看了一眼,并没多话,依然笔挺的站在那里,为营帐里面的人保驾护航。

盈绿色的花火从空中悄然开放,燃烧的一瞬间,火光微弱,像是无数只萤火虫儿纷纷飞落。

然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不好了!着火了!”

顷刻间惊变陡生,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兵勇护卫们一个个动了起来,兵营的一角果然浓烟弥漫火光冲天,借着秋风,大有卷扫整个山坡的气势。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明黄色营帐处腾起火光浓烟。

慌乱中断,片刻的寂静之后是更加疯狂的慌乱。

“皇上!快!保护圣驾!”有人高声大喊。然却不见什么效果,因为这喊声立刻被又一声爆炸震断。

“果然是场好戏。”水溶一身玄色衣衫,站在兵荒马乱之中,安静的看着两个营帐顷刻间变成两个大坑。明黄色的营帐,那是早就知道会出事的,而冯唐将军的营帐,则是水溶和皇上密谋好了的,是水溶的藏身之地。如今也被炸为深坑,可见人心叵测,所谓忠义二字,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主子,咱们走吧。”三儿的职责是护卫水溶安全,此时趁乱正好可以全身而退。

“不,我要看一看,这三股势力较量到最终,是谁更胜一筹。”水溶神情自若的看着面前的战火硝烟,仿佛是看着一场小孩儿过家家的游戏。所谓三股势力,三儿是知道的,是指西疆回纥,简郡王和皇上三家。而北静王府自己的力量,如今还在暗处,没有动手。

战火之中,有一个人,不得不提。他就是威烈将军冯唐。老将军年过半百,却老当益壮,只见他右手握着长刀,左手拉住战马,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在校场上远远传开,“贼寇行刺圣驾,乱我社稷,死罪当诛!”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镇定肃然。

但见冯唐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刹那肃然之后,全场高呼沸扬,“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水溶身前,水溶疾步后退,飞身跃到自己的马上,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群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

刀光乍现,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水溶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枪戟刀剑,寒光纵横如练,卷起风怒狂潮,直袭向横剑立马的水溶。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然而比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五名重甲护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间迅疾如电,长刀出鞘,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水溶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水溶策马杀出重围。

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水溶身侧,铁枪横扫,方天戟挟风袭至,欲将水溶刺于马下。

谁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见场中骤然被一道惊电照亮,寒光飞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水溶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飞,长剑雪亮。

方才交手之处,一蓬血雨正纷纷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沙场上瞬息万变,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皇上再此,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声高喝,却见火光之中,一个人被高高的挑起来,光影交错之中,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面,只见长发散乱,衣衫零落,只有明黄色的龙袍在无声的彰显着那人的身份。

水溶抬眼看着那被一根长长地方木掉在半空的人,淡然一笑,对紧紧护卫在他身边的三儿轻声说道:“今晚真是好戏连台。”

第02章 机关算尽哑巴吃亏

假皇上,真陷阱,分明是一个诱饵,一个有毒的诱饵。

冯将军带领的手下已经损兵折将,正在做最后的挣扎,闻听这一声,顿时愣在那里。

三儿听了水溶的话,亦轻笑点头,然后提丹田之气,对着那边声称手中有皇帝的流寇喝道:“万岁爷莫怕,北静王爷的救兵立刻就到,臣等誓死保卫皇上安全!”

对方的首领听此一声暴喝,愣在原地——什么?北静王来了?这怎么可能?

黑暗中另有一股势力的首领亦是低声啐道:“妈的,这小子这会儿不是半死不活的躺在京城吗,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这里?真是老子天生的冤家!”

唯有威烈将军冯唐感到一阵阵的迷茫,刚才还在哀叹,北静王在侧账歇息,惨遭毒手,为何这会儿他又带着人前来救驾?可这又是救得哪门子的驾呢?所有人中,恐怕只有冯唐将军和水溶两个人明白,此时此刻皇上只怕还在皇城之上,望着这边的方向,静候佳音呢。

一群残兵败将,刹那间各怀心思。其中稍微有些安慰的,便是冯唐将军了。这一场殊死搏击,他带领的皇上这边的人损失最惨,若不是这些人杀红了眼,又是部分敌我乱杀一气,恐怕这一股势力已经被尽数诛杀,而冯将军自己也做好了回城领罪的打算。但若是北静王来了,能将这些流寇尽数诛杀,恐怕还能保住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亦是一瞬之间,黑暗中一股墨色的激流从四周往中间慢慢的涌动。劲风过处,燃烧的枯草化为灰烬,飞扬着贴在沾满了血迹的脸上,让那些魔鬼般的面孔更加狰狞。

“杀!誓死保护皇上!”黑暗中一声呐喊,仿佛平地惊雷。

黑色的身影矫健如鹰,更像是一个个黑无常一般,手中精钢小弩接连发射,很多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来,便血溅三尺,无数生灵尽归地府。而这些黑衣人仿佛根本不长眼睛,无论遇到谁,都是尽数诛杀,包括身穿红黑相间大内侍卫服色的威烈将军手下的人。

冯老将军目瞪口呆,傻傻的勒住战马的缰绳,看着这炼狱般的场景。

水溶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冯唐老将军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这一声的冷酷无情。是的,皇上的护卫里面有叛徒,不然冯唐将军的营帐不会被炸,刚还撕心裂肺的后悔,同儿子冯紫英说,不该把王爷一个人留在营帐里。而此时此刻,这一对父子又不得不佩服北静王料敌先机的魄力。

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此时阵中队列已经变换,墨色健儿兵分两路,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迅速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坡上一众扮作流寇的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皇上被挟着退缩至一片山坡上,挟她之人厉声高呼,“你们的皇上在我手里,水溶,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水溶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而那身着龙袍之人,在尚未来得及惊呼之前,便被空中掠过的一记黑影带走。

秋风声和着射箭声,交织成一曲夺命亡魂曲,在这小小的山坡上激情上演。

血腥和战火是它的掌声,哀号阵阵算是喝彩。

数以千计的死尸覆盖山坡,血水渗透贫瘠的沙地,天将黎明,东方青黑色的云层里透过几缕霞光,慢慢的,血色一般染红了厚厚的云层,冯唐将军带着仅存的二十多名伤残侍卫把幸存的太监宫女从死人堆里拉扯出来,三个太监和五名宫女一个个大气不敢喘一下,脸色与死人无异。

“冯将军受惊了。”

“哪里,多亏王爷料敌先机,不但全歼敌人,连大内侍卫里的内奸也尽数除去。”冯唐将军对着水溶拱手,然后半跪在地上,“老臣也要感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若非王爷,老臣父子这次就要马革裹尸了。”

冯紫英亦跪在父亲身后,对水溶俯首谢恩。

“老将军,公子快快请起,你我同殿为臣,互相扶持是理所当然的。”水溶伸手,把冯唐扶起来,冯紫英亦跟在父亲身后起身。

水溶对遍野的尸首看都不看一眼,摆摆手,便有手下上前,把尸体堆积成一座小山,然后扔上去数十只燃烧的火把,浓烟滚滚,烧焦的血肉散发的难闻的气息随风飘散开来,被鲜血染红的山坡,又变成了一座临时的化人场。

“老将军,本王擅自修改原定的行动计划,若是皇上怪罪,还请老将军替本王美言几句。”水溶回首,看着冯唐,安静和平。

“王爷放心,自此后,冯唐父子甘愿为王爷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冯唐老将军再次跪在地上,掷地有声,冯紫英亦对水溶投去崇拜的目光。

水溶笑笑,点点头,再次将冯唐扶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轻叹一声:“我们都是天朝百姓的臣子,平息战乱,让百姓安居乐业是我们的职责,杀人是迫不得已罢了。”

“王爷胸襟宽广,非常人能及。冯唐佩服之至。”冯唐老将军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是在朝为官三十年,历经两次皇位交替,已然是三朝元老,水溶话中的意思,就算他不能完全明白,也能够品出其中一点滋味。于是点点头,亦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回头对儿子冯紫英道:“吾儿一定要一生誓死追随王爷,莫辜负王爷待你我父子的一片恩情。”

“儿子谨遵父命。”冯紫英立刻俯身回答。

“好了,收拾一下,咱们回京复命吧。”水溶轻松一笑,转身看看那依然燃烧的熊熊烈火,一双墨色的瞳眸几乎被烈火染红,心中的那口恶气,终于可以徐徐的呼出一口。

众人班师回京,水溶一身沾血的战袍未及脱下,便进宫去见皇上。当然同行的还有冯唐冯老将军

皇上听完水溶的复述,又从冯唐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目光,再当面提审了那个黄袍加身的回纥族人,方确信了水溶的一番言语。

“哎!真真是出乎意料啊,这西番小国,如今越来越猖狂了。看来不给他们点教训是不行了!幸亏朕还有北静王这个好兄弟,没有给朕丢了面子,先给他们一记当头棒喝!朕明日就召集兵部和西宁郡王一起研究对西的战略战备。溶弟这一趟真是辛苦了。先回家好好休息几日,朕随后便有嘉奖的圣旨到你的府上。”皇上的脸上笑得如沐春风,其实心里却在暗暗地盘算自己这次的得失。

当时交给冯唐父子大内侍卫一千二百余人。还有自己派出去督查水溶探视底细的二百人,这一千四百多名心腹尽数丧命,皇上的元气可谓伤的不轻。但这是一笔糊涂账,水溶那里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说侍卫中有奸细,因为自己藏身的营帐也爆炸了。且当时战况混乱,除了回纥贼寇,还有另一支势力,也是冲着皇上去的,而且水溶藏身的营帐下所放的炸药跟皇上御用的营帐所用的炸药不同,这中间纠缠如此复杂,说以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这也没什么可非议的。

哑巴亏不吃也得吃啊。

水溶应声退下,皇上又留下冯唐问了几句话,终究也没问出什么来,只好作罢。遣走众人,一个人负手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来来回回的,心神不定。反反复复的思索至傍晚,直到东平郡王来了,皇上又同他计较了一番,方下定决心似的提起朱笔,在一方明黄色的绢绫上写了寥寥数语。然后取出随身玉玺,加盖印章后,方传了御前伺候的太监赵福儿进来,命他去北静王府宣旨。

第03章 施皇恩黛玉封郡主

水溶从宫里出来,便飞身上马,疾奔回府。这一刻,他最想见到的人只有她,他要告诉她,他已经为她出了一口气,此时此刻那个高高在上的无耻之人,正烦恼的在御书房里转圈。

一一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又如何?照样也有不顺心的事情,照样也不能为所欲为的!

自信修长的身影,玄色染血的战袍,水溶骑着马直接进北王府的大门,在二门处翻身下马。手中的缰绳往下人手里一扔,完全不顾躬身行礼请安的众人,疾步而驰,直奔内书房。

进了内书房的院门,看见西厢房紧闭的房门和愕然的水安,水溶才想起来,自己原是吩咐水安把她安置到竹影阁的。于是转身便走,水安却大着胆子叫住了他:“王爷!王爷慢点!”

“嗯?”不快的回头,生气的看着水安,向来最知道主子心思的老人,如何变得这么多嘴了?

“王爷换下这身衣服再去,免得吓着姑娘。”水安忙陪笑道。

“呃,也是。”看看一身的征尘和染了血迹的战袍,水溶方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带着浓浓的夹杂着血腥的尘土气息。于是快速回身,回房去,脱掉战袍铠甲,洗脸漱口,换了一身玉白色干净长衫。

秋日的正午,没有灿烂的阳光,浓烟般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也遮住了竹影阁的笑容。

黛玉枯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呆呆的看着窗外寂寥的菊花,点点淡紫艳黄迎着秋风,越发的落寞。

整整五日没有他的消息,忐忑的心被一种叫做牵牲和思念的东西纠结的隐隐作痛。

廊檐下的鸟笼子里,一只受伤的白鸽咕咕的叫着,时而啄食,时而喝水,翅膀上的骨伤已经绑了竹签,虽然还未痊愈,但显然已经不再那么痛苦。

白影闪过院子,黛玉忽的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于是眨眨眼睛,再愣愣的看着外边,却已经不见白影。心中不甘,正要起身再看,却听见门口紫鹃惊喜的问安声:“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金安。”

黛玉便扶着桌案站在那里,两行清泪不自觉地扑簌簌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衫上,瞬间没入,只留下一片深浅不一的印记。

“玉儿......,水溶站在她的身后,阳光从窗棂透进来,细密的一束一束,每束里头无数细小的金尘,打着旋转着困。窗肩上镂雕着梅花与翠竹,团团祥云瑞草绕缠,细密的雕边上涂着金泥,富贵华丽,一束束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身影上,那样的不真实,仿佛美丽的泡沫一般,一触及逝。

黛玉慢慢转身,透过一双模糊的泪眼看他,这几天一直想不起来他的模样,越是要描画,便越是模糊,此时再见,原来他是这样子的一一轮廓如刀刻斧削,棱角分明,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我回来了。”水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一如既往的把她纳入怀中,然后长出一口气,慢慢的合上眼睛,用下巴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然后一点点的低头,一点点的低下去,吻着她的乌发,额头,黛眉和噙满了泪水的美目......

好闻的龙诞香没有如期而至,此刻钻入黛玉鼻息之间的,是一种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她无法分辨其中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她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生铁,想起万里风沙。

九月十八随驾秋狩,十九日即回?

陌生的味道让黛玉从迷乱中惊醒,急忙抬头,看着他微微透着湛青的下颌,焦虑不安。

水溶低头看着一脸担忧的她,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许是这种自信安然的神情浅浅的激怒了她,于是掩饰起内心的恐慌,只淡淡的回了一句:“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政务,去向岂由我一个弱质女流来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