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么。”黛玉淡然一笑,微微仰头,任秋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屋子里。

黛玉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他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沧桑,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黛玉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宝玉曾郑重其事的赠给自己一串鹡鸰香珠,原来自己一度以为不过是‘臭男人’的人,其实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可恶。

水溶轻轻地放开双臂,转过身去,把窗子关好。冷风被挡在窗外,屋子里似乎突然间变得温暖起来。

“我刚从城外回来,一夜未睡,杀了大概六干余人......”水溶说着,便疲惫的坐在黛玉平日里坐的花梨木玫瑰小椅上,玫瑰椅的靠背不够高,却刚好抵着他的腰,身子轻轻地后仰,似是伸了一个懒腰,轻声叹了口气,又微笑着对她说:“总算出了心中的那口恶气。那个人一一此刻正坐立难安。”没有告诉她自己刚刚死里逃生,昨夜若不是多了个心眼,这会儿已经被炸的尸骨无存,他只是轻松的一笑,好像一个因争夺玩具而占了上风的孩子一样

的开心。

黛玉的心又猛地被纠结起来,慌忙上前,立在他叉开的双腿之间,什么都顾不得,只伸手握住他的手,半晌方叹了口气:“这是何苦?”六干余人,只为了出一口气?

“好累,玉儿,我要立刻睡一会儿,但又舍不得和你分开,怎么办?”

“你睡吧,我就守在你身边。”黛玉低头,放开他的手,后退两步。

“我走不动了,要在你这里睡。”

“这是你的王府,任何一间屋子都姓水。”黛玉此刻,心中想着的唯有一件事,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事都不再在意一一他为了她,杀了六千余人......

“唔......”水溶起身,拉着她转向里面,疲惫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赖的痕迹,“你要陪我补眠,就像那晚我守着你一般。”

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水溶便呼呼睡去,黛玉被他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只怕又扰了他的好眠,少不得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假寐。

一觉到天黑,直到紫鹃从外边回话,说宫里有太监来传旨,黛玉方推醒了水溶,给他整理衣衫,催他去前面接旨。

水溶原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颁旨给自己,也不过是一种表面文章,或许嘉奖几句,或许赏赐些东西,但绝不会升自己的职,亦不会扩自己的兵权。所以水溶起身后,从容的整理衣衫,临走时又微笑着看了黛玉一眼,抬手放在她消瘦的肩膀上,叮嘱了一句:“等会儿我们一起用晚饭。”便出门而去。

然而,皇上所颁下的却是一道出乎意料的圣旨:北静王水溶英勇无敌,料敌先机,尽除流寇,救驾有功,晋封为亲王,领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王之首,以示褒奖。另,皇上垂恰北静王孤身一人,上午父母疼爱照顾,下午兄弟姐妹互相扶持,赐水溶所救之女林氏黛玉与其为妹,封晋阳郡主。朕休谅北静王水溶兵马劳顿,不必进宫谢恩,在家休养十日后,如常上朝参政。钦此!

“臣领旨谢恩。”

水溶的拳头攥的噶蹦蹦直响,心里暗暗地发狠,恨不得把圣旨撕个粉碎。然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愤怒,高声谢恩,叩头毕,接了圣旨,又请宣旨的太监进屋奉茶,水安又悄悄地塞了银票给那太监。太监一叠声的给水溶道喜,乐呵呵的吃了一杯茶,方心满意足的离去。

水溶眼看着水安送那太监出府而去,紧握的拳头忽然张开,抬手把一侧的花梨木桌案掀翻,桌案上十几方宝砚,几十管大小不一的精制紫毫狼毫,还有书籍,宣纸,以及镇尺,笔架,如意等物尽数倾在地上,有的粉碎,有的完好,有的安然无恙落地有声,有的翻滚着散开来。屋子里的下人们个个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全都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叩头求饶。

水溶冷冷的哼了一声,看看跪在地上的十几个奴仆,又觉得心中怒火没有发泄完,一股恶气依然没找到出口,于是转身从墙上摘下宝刻,刻花翻飞,把屋子里的帐慢纱帘削成了片片碎布,纷纷扬扬,雪花般轻轻地飘落。

水安送走了宫里的人,急匆匆赶回来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忙把手伸向背后,打手势叫人去请黛玉过来。

......

简郡王府,简郡王李云绵歪在自家花园子的水榭里,手上握着从窗子里伸出去的钓鱼竿,慵懒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家丁侍卫模样的人两眼,然后抬头看着一侧高几上的定窑粉彩花开富贵的美人比肩大花瓶,半晌方道:“听你们这意思,昨儿全军覆没,你们还有功了?”

“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万死?用得着万死吗?死一次就够了!”李云绵不悦的瞥了二人一眼,脸上十分的平静,眼睛里却透着凶狠的目光。

“奴才知罪,请主子贵罚。”

“罢了,我也不重罚你们,再有下次,你的大儿子,还有你的独苗,只怕就保不住了。”李云绵淡淡的说着,指着二人的脑袋。

两个彪形大汉的额头立刻暴起了青筋,让人家断子绝孙,还不算重罚?但那又怎样呢?谁让自己是这位王爷的家生子奴才呢。妻小被主子攥在手中,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放在心里,只能服从命令,心甘情愿为主子卖命。

恰在此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忙赶来,在水榭的门口略一停顿,得到主子允许的目光后,悄然进门,走到床榻上半卧的人耳边,悄声耳语了一阵。

李云绵的脸上立刻露出得意的,鄙夷的笑容。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这样无端猜忌,心里容不下人的人,如何配坐在龙椅之上?还有那个死忠的王爷,如今总算尝到了个中滋味了吧?哈哈......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看的着,得不到,看他以后还会不会为那个昏君卖命!”

“王爷,我们要不要顺水推舟,推波助澜一下?”管家看着主子得意的笑,索性又添油加醋一番,“明天圣旨诏告天下,所有的人都会以为这是皇上对北王府特殊的恩宠,不但升了爵位,而且还赐了一名王妹。听说那个女子是个绝色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貌可与飞燕媲美,这样的女子,将来必是入宫为妃的,如此他便成了皇亲国戚。就算不入宫,至少也要嫁个王爷,如此强强联合,北王府的势力越发的大了。”

“这对我们没有好处,如何椎波助澜?”李云绵感兴趣的看着管家,管家但笑不语。李云绵立刻明白,摆摆手,让两个侍卫头领全都退下,屋子里只剩了二人之后,方道:“还不快说?”

“是。”管家又凑到李云绵耳边,耳语数句。

李云绵高兴地一拍膝盖,对管家阴险的笑道:“妙招!妙招!果然这样,可谓一箭双雕矣!如此,我荣登大宝之路,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吗?哈哈......”

夜色沉沉,笼罩着大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散发着陈旧腐朽的气息,微弱的灯光星星点点,仿佛溺水人无望的挣扎。

水溶如一只困兽一般,立在一座临水的小亭子里,看着漆黑的水面上笼起的淡淡雾气,良久不语。

梅瑜泽捧着一伴灰鼠斗篷,从夜色中慢慢走来,及至水溶身边,亦不多言,只将手中的斗篷披上他的肩头,然后抬手拍拍一度坚挺的臂膀,轻轻地叹了口气。

“欺人太甚!”终于,水溶沉声开口。

“他是皇上,高高在上,手中握着生杀大权。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梅瑜泽亦是暗暗地咬牙,如此用人待人的皇上,可真是史无前例。

“事实上,他此时也正在为所欲为。‘封郡主赐王妹’只是开始,下一步,他依然是要我死,要她入宫为妃。”水溶恨恨的看着面前的一潭净水。

“林姑娘知道此事了么?”

“知道了,早晚的事情。”水溶无奈,封郡主不是小事,瞒得过今天也瞒不过明天。

“明天会有道贺的人来,你这副模样,如何待客?”梅瑜泽皱起了眉头,这可是天大的恩宠,明天圣旨诏告天下,京城这些官员,哪个不过来给北静亲王贺喜?若水溶依然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又是一番风波。

“闭门谢客。”

“这样不好。再说,林姑娘已经封为郡主,不出来见见那些贺喜的诰命也说不过去。“

“她身子不好,更不见外客。”

“王爷......梅瑜泽苦笑,事情一牵扯到林黛玉,这位王爷就不能冷静的思考。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孤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把自己心爱的人弄到了身边,却又是这样的结果。若是不管不顾,依然坚持跟她在一起,就要背负一个乱仑的罪名。

梅瑜泽知道,水溶或许不在乎这些无所谓的礼教规矩,但他却不能不去顾忌黛玉的感受。

黛玉的感受。

说到这个,水溶越发的心烦。原是水溶砸了东西,水安差人去请黛玉过来,黛玉也换了衣服,欲来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知半路上遇到了已经听说圣旨内容的两个丫头,这两个丫头不知死活的上前道喜,对着黛玉口称:郡主。黛玉愕然,问了水安使来的人,方知道了圣旨的内容。当时便呆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可以哭出来,却哭着跑回了竹影阁。晚饭亦没用,只躺在床上哭个不止,任谁劝都没用,水溶去了,也被她拒之门外。

此时还不知她哭得怎样呢!

水溶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后悔,暗哑着问梅瑜泽:“我是不是做的太绝了?他被逼的太紧,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来整我?”

“无所谓绝与不绝,王爷这样做,如今哪里还有命在?皇上原就没有对王爷十分的信任,一直以来都想送个心腹女人来给王爷做王妃,如今又见了林姑娘,哪里还能稳得住阵脚?他急于取王爷性命,王爷不反抗,便只能等死。这一步棋早晚要走,只是这道圣旨果然是一招好棋。”梅瑜泽敛了笑容,沉思让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凝重,跟平日的玩世不恭判若两人。

“如何讲?”水溶听了梅瑜泽的话,心思一动,把心中的怒气暂且放到了一边。此时此刻,他也明白,只生气是没用的,还要打起精神来跟这些人周旋要紧。不然哪天圣旨一下,封黛玉为妃,恐怕自己后悔都来不及。

“你原是金屋藏娇的,这会子还藏得住呢?凭着林姑娘的人品,将来求婚的还不踏破了门槛儿?那些王公大臣宗亲贵族,哪个是省油的灯?皇上把林姑娘推向风口浪尖,只怕是有目的的吧?”

“看看这朝中还有谁是要跟我水家联姻,从而把前途绑在一起?”水溶轻轻地眯起了眼睛,湖面上的白雾渐渐地浓了,冷风迎面吹来,越发的让人心寒。

“丢出一颗明珠,等待那些贪心的人去抢,看一场好戏,然后再将明珠纳入怀中。”梅瑜泽的声音似乎受到了水溶的感染,也变得冰冷起来。

“她只能是我的。”

“所以你要沉着冷静。这个样子,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

“嗯......”

死寂一般的沉默,暗湘涌动,风越吹越冷,北王府今年提前进入冬天。

水溶瞧着梅瑜泽墨色的身影隐入夜色里,自己也转身,往竹影阁走去。这是一场持久战,前面的路需要她跟自已并肩而行,不能懦弱,不许退宿,更没有退路。

水溶来到竹影阁的时候,丫头婆子们都已经睡下,唯有黛玉的卧室里亮着一微弱的灯光,昏暗的,温暖的,让他的狂躁的心莫名其妙的安静了许多。

她散了发髻,斜凭榻上,榻前的灯盏亦被点燃了,赤铜鎏金的烛台,立着一只白色的蜡烛,上面罩着浅橘色的纱罩口灯光朦腌暗红,仿佛一颗衰弱的心,微微荏并跳动。朦胧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稍稍有了几分血色,但那颜色也是虚的,像是层单薄轻纱,随时可以揭了去,依旧露出底下的苍白。

一袭浅樱色的窄窄薄衫,穿在她身上犹嫌虚大,领口绣着一小朵小朵浅绯的花瓣,堆堆簇簇精绣繁巧,仿佛轻轻地吹一口气,便会是落英缤纷,繁乱如雨零落衣裾。原本如花的容颜,眉目之间深锁着一道哀伤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