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的身影从屋脊上悄然飘落,无声的落在水溶身边,看着李一篁带着手下出去后,方轻声说道:“主子,属下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何事?”

“林姑娘有事瞒着主子。”

“嗯?”水溶眉头一皱,回头看着这个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贴身人,沉思良久,方幽幽的说道:“三儿,你,还有刚才走的一篁,守在边疆的双筌,和不幸死去的四箬你们四个是我从小的兄弟。咱们同生共死长了这么大,一起学骑射练兵法。后来你去了九华山几年,回来咱们还是跟原来一样,没变过味儿。对我,你是不会说瞎话的。你刚才说她有事瞒着我,我信你。可是三儿,就算她有事瞒着我,我也只能等她自己跟我说。懂吗?”

水溶把话说道这个份上,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三筝自然点头称是不再多说,然后隐入黑暗之中,寻了个比较舒服的地方,继续养精蓄锐。

水溶这晚一夜没合眼,管家回黛玉的时候,说是王爷昨晚看兵书看了一夜。黛玉也不多问,只吩咐厨房炖了补品给水溶送去。水溶原是不愿进宫谢恩的,但想到日子还长,黛玉封郡主有事史无前例的恩典,少不得忍着性子,带着黛玉进宫去给太后请安。因皇上如今尚未立后,所以后宫皆是太后主理,华贵妃也不过是协助太后管事,但凡有大事,都要太后出面的。

黛玉再次进宫,余悸尚在。幸好这日并没有遇见皇上,黛玉给太后请安时,太后也没多话,只仔仔细细的看了黛玉几眼,赏了几样东西,便摆手让黛玉退下。水溶送黛玉出宫后,自己又返回去御书房面圣谢恩。御书房的太监却说皇上今儿不在宫里,请北静王爷改日再来。

水溶只得作罢,急匆匆赶出来骑马追上了黛玉的车,二人一起回府。进门后恰好梅瑜译又到访,和水溶进内书房密谈,水溶方知道今日原是百花楼选花魈的日子,皇上竟然一早就微服出宫,去给百花楼的紫月姑娘棒场去了。

果然有几家王爷家差了管家送了贺礼来,黛玉便在上房招待打点,陪着说笑起坐,俨然一副当家主子的模样。各府的管家回去后,个个都夸奖北静王的这位义妹虽然长得柔弱些,但容貌出众,倾国倾城,最难得的是见识越发不凡,形容举止都透着一股聪明伶俐,说话不多,但言语妥当,是个有主意的人。

自古以来,美丽的女子数不胜数,但既美丽又有见识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却不多见,更何况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如今还是郡主。于是各家王爷国公纷纷动起了心思,想着能把这样的郡主纳入自己家里,不但能跟北静王府结成姻缘亲戚,扩大自已的势力,还能得到一个干古难寻的好媳妇。

水溶难得有几日假期,便整日都在书房里,偶尔梅瑜泽来,二人便品茶对弈,若没人来时,他便独自一人闷在书房里看书。黛玉便趁着他不上朝的这几日,熟悉起了北静王府各处的事务,因有水安这位大总管的全力配合,加上黛玉天生伶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府中的事情虽然繁琐,但也没费多少工夫。

探春果然住进了一所清雅的小院子。黛玉又拨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过去服侍打扫。探春初时十分的感激,原想着自己终于也熬出了头,又叹原来黛玉心中还是念着旧情的,原来不方便照顾自己,许是因为北静王还没对她倾心以对。曾经有那么一刻,探春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摆脱简郡王的控制,投到北静王和黛玉这一边来。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想法罢了,待简郡王再次通过自己的线人给探春送来新的任务时,探春再次清楚的明白,自己的这条命,是掌控在简郡王手中的。

简郡王对探春的得势也感慨了一番,自以为黛玉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毛丫头,空有几分姿色是没用的,长得好又能怎样?还不是没脑子,凭着别人去算计?只是可恨南宫倾城这个毒鬼如今不肯好好的合作了。否则的话,区区一个北静王水溶,又怎能翻出他李云绵的手掌心?

这日水溶依然在书房不出门,只安心读他的书,对府中的事情不多问一句。黛玉从前面议事厅坐了一会儿,管事们回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便各自退下了。黛玉以叫人抱着一骡刚送进来的外边田庄上的账本来内书房,原是要同水溶一起用饭的。孰料他并不在房中,许是刚走没多久,书案上一本兵书尚自打开着,端砚里磨好的微墨尚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黛玉随手拿起了那本兵书,随意翻阅了几张,这本书并没有书目,亦不知是何人所著,书页已经翻的有些破旧,字行之间密密麻麻的写了一连串批注,或圈或点,笔墨不多,却能看出主人人看书的专注态度,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人握笔拧眉的认真神情,抿了抿唇又将那书放下了,又拿了一本,却是一本诗集,收得大多是些豪气万丈的诗词,看了几页,头隐隐的有些昏沉,揉了揉鬓角,翻到末页,却看到一行钢蹦大小的小字,字里行间带着淡定从容,很是漂亮。“诗成万卷尽雅风,铁流笔下姿奔腾。”

这无疑是引用的一句古诗,可能由感而发写于书末,可是这诗后面还有两句他没有写出来,却是“何党重归长安路?再为盛世除奸雅。”词语之间尽显苍凉,与写下这诗的意境明显不符,黛玉便皱了皱眉,沉思片刻,拿了笔,在后面提了一句娟秀小字:“闲时卧看云卷舒,指尖诗意映笑容。“一个大气阳刚一个委婉清丽,放在一起,霎是好看,她勾了勾嘴角,笑起来。

忽然门外有脚步声,是硬底的靴子踩在青砖上的声音。黛玉微微抬头,把手中的书放到书案上,看着门口处的湘帘。

“请王爷安。”门口负责掀帘子的女童躬身行礼,掀开了绣着银丝菊花的湘帘。

“玉儿?”水溶进门,看见坐在书案前的黛玉,先是一愣,继而下意识的侧目,看了看门口。

黛玉便知道水溶身后还有人,于是起身离座,恰好梅瑜泽亦跟在水溶的身后进屋,乍见黛玉,不由得一笑,上前躬身施力,款款道:“在下梅瑜泽参见郡主。”

“梅公子何须如此客气。”黛玉浅笑,闪到一边,“黛玉去给王爷和公子看茶。”

“不敢有劳郡主。”

“梅公子请坐。”黛玉说着,已经到了门口。

“玉儿,瑜泽中午在这里用饭。”水溶眉宇间带着一丝微笑,恍惚中她已经是自己的妻。

“好,我叫人去安排饭菜。”黛玉点点头,步态轻盈,已经转过那一架苏绣渔樵耕读四扇屏风,从侧门出去。

“红袖添香的日子真是让人羡慕啊。”梅瑜泽看着连五官线条都变得柔和的水溶,拍手笑道。

“莫要胡扯,说正事。”水溶敛了微笑,转身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粉色衣衫的女童端了两杯茶进来,给水溶和梅瑜泽面前各放好一杯,然后福身行礼,渐渐退下。

“嗯,这书房里也有丫头伺候了?”梅瑜泽看看那个退出去的小丫头,虽然眉眼还没长开,倒也是个难得清秀的孩子。最主要的是头脸白净,不像那些大丫头似的调脂弄粉,浓妆艳抹的,看着就让人清爽。

“玉儿挑选的小丫头。她说连内宅都是小厮服侍,有些不成休统,便换了人。你说也怪啊,怎么她挑的人在身侧伺候,我就没犯那种怪病?”水溶尝了一口茶,看看门外立着的四个小丫头,无奈的摇头。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梅瑜泽淡笑。

“什么?”水溶不解。

“王爷心思慎密,难道没看出这些丫头跟原来那些丫头的区别?其实在下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林姑娘生的特殊,是林姑娘的习惯特殊。她从不用那些市卖的脂粉,连她身边的丫头们也都不用。所以你近她的身不犯那怪病。您那怪癖根本您就是对那些脂粉有反应吧?”梅瑜泽轻笑,他好奇了好久了,今儿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总感觉很有成就感。

“唔......好像是这个道理。”水溶点头,继而笑道:“不说这些了。说说你这两天忙的事情。”

“简郡王那边,如今没什么大的动静,只是最近他进宫的次数频繁了些,隔三差五的便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据说,太后娘娘最近很喜欢这位,在皇上跟前,没少说他的好话。”

“这女人是被他用什么东西给迷惑了吧?”水溶冷笑,这一对兄弟从来都是死对头,从小就是你死我活,若是太后在自已儿子面前说另一个的好话,不是受了盅惑,便是别有用心。

“万寿宫那边的内线说,简郡王这几天正在忙着纳妃的事情。所以跟太后很说得来。”

“纳妃?”水溶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心中一阵惶恐。

“怎么,王爷担心他看上了晋阳郡主?”梅瑜泽看着水溶渐渐低沉的目光,猜测到了他的心思。

“不管他看上了谁,这件事绝对没这么简单。”

“这几天皇上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对西番回纥人挑起战争,恐怕简郡王纳妃的事情,不会这么快有结果。”梅瑜泽肯定的说道。

“西边战事迫在眉睫。不过如今要打仗,恐怕得先筹备粮草。”水溶的眉头展开,原本的抑郁渐渐散去。

“是啊,这可是件苦差事。这两年总有灾荒,连江南富庶之地也欠收,如今国家也没有多少粮草。况且眼看着即将入冬,此时议战,恐怕开春便要出征。青黄不接之时打仗,便先失了天时。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梅瑜泽叹息。

“且不管那些。如今能有借口去江南一趟,倒是不错的机会。”水溶笑笑,想来着难办的差事,必然会落在自己的肩头。

“王爷要去南边?”

“是啊,有件事情必须查清。”水溶轻轻地抬手,拍了一下手下的棠木椅子的曲线流畅的扶手,紫红色大漆上暗哑的光泽被他修长如竹的手指拍散。

“嗯,王爷出去一段时间也好。京中之事在下足够支应,外边的事情,需得王爷去料理。”梅瑜泽点头,这一场角逐中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单靠京城这块地方是不够的。

事实上,就算水溶不去请命,这筹措粮草的事情也落不到别人的肩上。如今初冬,那些士族子弟个个偷懒,老一辈的公族就更不用说了,谁也不愿意大冷的天满世界乱跑,况且这一趟差事下去,春节能不能回来过还不一定。除了孤身一人的水溶,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夜如水,残月钩星。风如梦,抚松引情。碎影入帘栊,笑看色空。闭关入山中,淡看情浓。”黛玉斜坐在船头的摇椅之上,看着天上的一轮弯月,轻声吟诵。

“好句子。”水溶从船舱里出来,坐在她对面的一张藏红色绒毯上,惬意的往后一仰,靠在一只引枕上,一边称赞。一边抬起头。

一钩下弦月静静地挂在雨后初晴的夜空里,虽不完美,却很晶莹,像眉黛般弯弯一抹,钩住了几颗残星。半明半暗的稀星淡淡地挂在碧霄里,静静地注视着夜幕下的江南水乡。冬夜萧萧,远处传来微弱的乐声,曲调幽幽,仿若离别。

黛玉转头,看着他的侧影,月光照在他如完美雕刻的五官上,原本凌厉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挺拔结实的身姿融合着优雅沉稳的力道,举手投足,行止得当。眉宇轩昂,目如寒星,清华如松风水月,朗润如仙露明珠。冷漠刚硬,傲然卓雅,肃肃而立,胜似谪仙。湛然有神的凤目里隐过一丝别样的神采,看着看着,不由得痴了一般。

“玉儿,来。”水溶微笑,伸开双臂。

黛玉摇头,轻笑,继而转头看着船外的波光粼粼。

“又不听话。”水溶摇摇头,索性直起身子,抬手握住黛玉的脚踝,手上稍用力,意欲把她强行拉过来。

“别,你要摔死我?”黛玉惊慌的往回撤脚,然后不满的横了他一眼,不得已慢慢起身,站在绒毯上低头看了水溶一会儿,轻叹一声,徐徐坐在他的身边。

“我在这儿还能摔着你吗?”水溶抬手牵动她的裙带,一个站立不稳,她身子前倾,便跌进他的怀抱。如同记忆之中的一样,温热,坚实,似有似无隐隐约约的沉水香。

 

“明天就到姑苏了。我心中反倒有些害怕。”黛玉并不挣扎,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咚咚的心跳,犹豫的说道。

“近乡情怯。”

“是怕所见的不是所想的,这一回去,就连往日心中的梦境也要碎了。”黛玉苦笑,原来总觉得姑苏便是自己的家,此时才明白,姑苏其实也不是自己的家了。自从父亲亡故,家中田产尽数折卖那日起,自从自己孤苦无依跟着贾涟登上北去扁舟的那一刻起,自己根本就是无家可归。

“不会,梦是可以圆的。”水溶轻笑。抬手拍拍她松散的发髻,忽然抬手,把她发间的玉簪拔掉,一头乌发便瀑布般的散落开来,披散在她的肩头,他的臂膀之上。

“你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南下筹粮?西边真的会打仗吗?”

“会的。这一仗在所难免。就算皇上不愿打,恐怕回纥也不会善罢甘休。毕竟一击不中,又损兵折将,这么惨重的损失不想办法找点补偿,他们的日子是不好过的。”水溶拥着黛玉,歪在船头,仰着脸,看深邃的夜空。细细的给她讲当今的局势。

回纥族人乃游牧民族,西北虽有丰美的草原,无奈游牧民族众多,纷争时起,常年战乱,民不聊生。而回纥族人便处在游牧民资和中原相接的地界,回纥族人同汉人往来频繁,其族人骁勇善战,又受到中原文化的浸润,羡慕中原繁华已久,一直梦想进驻中原入主天下,替代天朝君主。多年来屡次挑起纷争,虽然败多胜少,但终究也掠夺了中原大量的财宝。

如今回纥王贺兰铎迩年老,但膝下两子,长子贺兰臻,次子贺兰臹这弟兄二人多年不合,各自为政,各自扩展各自的势力,这几年,区区回纥那片小小的领地已经容不下他们二人了。贺兰臻喜欢西北丰美的草原,便带着自己的人马往西北扩展,而贺兰臹则窥视中原已久。

水溶一边轻声说话,一边轻抚着黛玉的秀发,夜色安宁静谧,偶尔有水花拍打船帮的声音,哗哗的响着。黛玉听着水声,听着水溶这下枯燥的政局分析,几乎昏昏欲睡时,蓦然间水溶揽着她的手臂一僵,便觉得一阵昏眩,整个人被水溶带着往船舱里翻滚着,生硬的船板铬的身子生疼生疼,来不及惊呼之时,但听见‘咚咚’几声,原来二人躺着的红毯上,已经钉上了几只羽箭。精铁箭头没入木板之中,白色的箭羽兀自轻轻的颤动,发出嘤嘤之声。

水溶腰身用力,紧紧的抱着黛玉翻入船舱之中。靠在角落里,用力的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问道:“玉儿,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