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玉儿别在意。”水溶看着黛玉因薄怒而泛红的小脸,意识到自己言语冒失,忙抬手揽住她,拍拍她的肩膀,“是我不好,乱说话了。”

“唔......”黛玉撅着嘴底下头去,把戒指重新带在手上,继续把玩着那根银簪。

“还生气?本王都没好好地拷问你,你还敢生本王的气?”水溶口气宠溺,抬手去捏黛玉的下颌,却不急着让她抬头,只把指尖往下一滑,弄得她脖子上一痒,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哎呦,你又戏弄我。”黛玉往后躲开,转身就走。

“他找你都说过什么?”水溶哪里会让她走开,只轻轻抬手便把她拥入怀中,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轻声问道。

“王爷这是拷问吗?”黛玉轻笑,看着一脸酸意的男人,美目顾盼之间,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

“算是吧。嗯......如果再不招,那可是要用刑的。”水溶笑笑,刮眉一挑,目光中同样闪着一丝狡猾。

“哎!他说的我自然是不信。”黛玉却转头轻叹一声。如何信呢?虽然那些卷宗很齐全,似乎是天衣无缝,惟独他们忘了林如海和老王爷去世的时间相差太远。纵然是前因注定,老北静王爷死前的确偷偷的向皇上递上了一本奏折,弹劾林如海身居官位暗中勾结江湖中人,聚敛财富图谋不轨,皇上也没必要非要等六年后再对林如海下手。所以黛玉想来想去,也总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伪造的。

“不信还叹什么气?”水溶轻声哼了一下,表示对这个答案的不满。

“可他说我父亲突然病重,是受人陷害,我倒是信了几分。”

“他说,受谁人陷害?”水溶的眼睛眯起,静静地看着黛玉。

“他说是受老王爷陷害。”黛玉淡淡一笑,把南宫倾城当初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水溶。事到如今,她觉得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水溶此时倾心以对,就算当初真的是老王爷秘密弹劾父亲,那也是上一代的恩怨,与水溶无关。

水溶听完黛玉的话,心中反而更加平静。想想如此明显的挑拨,利用死去的人来做文章,这些人的心思也真是用尽了。但他们挑拨起黛玉对自己的仇恨,又有什么用呢?她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既无千军万马,又没有金山银山。纵有倾国倾城之色,然却无法换得天下。这样的事情,似乎不是简郡王的手笔。

而若说是皇上?似乎也不太可能。南宫世家跟皇太后走的很近,从财力上支持了皇上的登基,但南宫倾城却从小背离家门,在江湖上行走,与家中断绝来往十多年,江湖人都知道他们父子形同路人。所以皇上是买不通南宫倾城的。并且以南宫倾城的为人,也不应该会去做这么无聊透顶的事情。

除非有一样:那就是此人知道黛玉对水溶的重要。所以才会用这种办法来离间二人的感情。若水黛二人产生隔阂矛盾,那么水溶势必万念皆空。然后呢,他们便可以乘虚而心......

从这一点想,水溶又觉得幕后人是简郡王。毕竟简郡王若想逼宫称帝,首先要除掉的人就是水溶。

黛玉看水溶沉思良久,依然刮眉深锁。便转身去端了一杯热茶来,递到他的面前,轻声劝道:“别想了,这仵事情我也想了很久,始终不得其解。还是不要费这个精神了。若是能查出我父亲生前病重的原因,这件事情恐怕才能水落石出。”

“是啊,天很晚了,也该睡了。”水溶喝了口热茶,全身的神经触角又活跃起来,虽然他自己精神充沛,然却不能让黛玉半夜不睡。

“我是没精神了,这会子脑门儿都痛了,我去睡了。”黛玉点头,她实在是累了。今天的事情太多太多,一件件装在脑子里,让头都觉得沉甸甸的,有些举不起来。

“紫鹃?把香炉里的香换掉,重新装上酣眠香。”水溶听黛玉说头痛,忙转身唤紫鹃。酣眠香有助于睡眠,是难得的安神良药,当初老王爷去世时,水溶便常常深夜难寐,老王妃专程叫人配了这种香料,每逢睡前都给他焚上一点,日子久了,便睡得安稳多了。

紫鹃答应着进来,换了香,服侍黛玉睡到床上。水溶待黛玉睡着后离去,下船舱召集随身的四名侍卫一起研究,关于江湖上金笼阵的有关传说。继而通过这些,去查询今晚暗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且一击不中,下一步还会有什么行动。

第06章 无心之语却结善缘

落叶西风时候,独立荒野。芦花微斜,絮絮翻翻。一脉斜阳,寒风呼啸。嗟叹,韶光留不住。但饮一杯浊酒,莫羡青云去,且叹秋心惨。江南暮秋,虽然比不上北方的万木萧条之景,但林如海夫妇的坟前,亦是衰草连天,十分的凄凉。

水溶陪着黛玉立在林如海夫妇的坟前,静默不语。

黛玉一双泪眼,双膝跪地,给父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心头荒凉无限。朦胧的泪眼中,愁思凝成了水,一滴一滴染在粉色的绢帕上,染得绢色变猩红,愁得长辇减翠色。

“玉儿,逝者已矣,若你过分的伤悲,亦让在天之灵心痛不舍。还是别哭了吧?”水溶看黛玉的眼泪总没有停止的时候,生怕她哭坏了身子,便忍不住蹲下身子,抬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去,劝说着。

“人道寒蝉凄切惨,半咽半随风。可知空蝉木叶下,声尽,生尽,没土化成春。”想起这几年自己孤身一人在北边,受得那些无法名状的委屈,黛玉突然哽咽着以膝盖代步,跪爬到父母的墓碑前,张开双臂抱住墓碑,一脸泪痕贴在冰冷的石块上,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最终,还是水溶强行把她抱走,临走时对着林如海夫妇的慕碑承诺:“林世伯,妹妹就交给我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马车飞奔,水溶抱着黛玉一路颠簸,又回到姑苏城内下榻的客栈。从侧门直接进了后院,水溶抱着哭的全身无力的黛玉下车,转身进后楼上楼梯,往自己定的相连的三间天字号客房走去。

安顿好了黛玉,叮嘱了紫鹃好生照料。水溶又出房门,看看立在门口的水安。水安会意,一摆手,一命黑衣护卫闪身出现,上前对着水溶躬身道:“请主子示下。”

“四处打探一下,看我们的行踪有没有暴露。再联系蟠龙寺的了无大师,明日一早,我们上山进香。”水溶轻声吩咐着,警惕的往楼下看去。自从那次船上遭到袭击,水溶便吩咐众人又改头换面,扮作了南下的丝绸商人,一路行来,倒平静了许多。只是此时已经到了姑苏,恐怕对方早就料到自己会来这里,所以不得不越发的小心。

水溶累了一路,也十分的疲乏。因不放心黛玉,所以便让紫鹃自去歇息,自己睡在了黛玉房中的榻上。一夜酣眠,黛玉醒来时,水溶已经梳洗完毕,正站在窗前看后院中的那颗槭村。

“今天我们去哪里?”黛玉只穿着单薄的软缎子中衣站在水溶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外边那一村红彤彤的如点了丹砂的叶子。

“醒了?快披上衣服。”水溶回头,看见微风吹着她纯白的衣衫轻轻的抖动着,玲珑的曲线影影绰绰,喉间一紧,忙抬手关上窗户,转身搂住她,送她回到床上。又唤紫鹃进来伺候梳洗。

简单的早饭后,水溶带着黛玉,四个护卫和紫鹃七个人妆扮成上香的游客,雇了马车往玄墓山蟠龙寺去。路上正好在林家的老宅子门口路过。黛玉顺着半透的纱帘看着小时候经常进进出出的门槛已经换了旧时的颜色,两边的墙壁也重新修缮过,已经不再是旧时的摸样,知道里面有人居住,真真物是人非事事休,一阵失落怅惘又涌上心头。

“不必伤心,回来我便找人联系这家人,再把这老宅子买回来好了。”水溶揽着她的肩膀,轻声劝道。

“不,买回来是要买的,但却不是此时,也不能动此时手上的银子。时机不到,时机到了,我要亲自把这宅子买回来。”黛玉暗下决心,就算是为了自己,她也不能再软弱下去。一味的躲避退让只能让自己越发没有退路,被逼到死角只有任人宰割。通过这短短十几日的忙碌和反思,她终于明白,以后的日子,必须换一种活法,风花雪月可以怡情,更会让人自甘沉沦不思上进,那样的自己,是不配站在水溶身边的。

暮枚时节,山景依然很胜,翠岚叠嶂,簌郁而灵秀,有白云从山腰林间生发,袅袅升腾。山上无石,山的线条宛转又妩媚,从山脚到山腰,遍覆绿色植被,而且从下到上,层次分明。

丛林染尽东山红,云雾飘渺似梦中。暮秋流霞丹枫醉,溪边竹翠韵情浓。

山路弯弯,马车颠簸的厉害,黛玉便同紫鹃下车,同水溶等人一起,拾级而上,步行上山。

蟠龙寺乃是一座千年古刹,黄墙黑瓦,红门萃竹,寺里古松遮天,浓荫生凉。寺里香客不断,人来人往,香烟袅袅,梵音阵阵。黛玉在门前驻足片刻,和水溶对视一眼道:“不想一别十余载,如今还能再回这里走走。”

“你还记得?”水溶轻笑,那年自己随父王来姑苏,曾经和林如海带着三岁的小女娃到此一游,这小女娃来了寺里啥都不要,只是抓着了空长老花白的胡子不放。

“儿时记忆,虽然模糊,但此时故地重游,那些事便如泉水一般,汩汩涌来,尽上心头。”黛玉轻声叹息,任由水溶握住自已的手,二人并肩走近蟠龙寺里。

寺中宽敞的三间正殿,殿前开阔的庭台上四根雕龙石柱撑起飞檐,镂空雕花四肩门往两边敞开,立在庭院里,便可瞻望到里面的金身佛像庄严肃穆。门口一副对联,据说乃是前朝御笔:

松声竹声钟磐声,声声自在;

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

黛玉暗暗点头,记得当时父亲还叹息过:观自在,感花谢花落;事事空,看云卷云舒。如此禅境,非俗人所能体悟。当时还小,只记住了这句子,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如今想来,却感觉到父亲当时的心境亦不是表面那样开心快活的样子。

水溶等人只在庭院中静立却不进正殿,似是要等什么人。黛玉则同平常香客一样,带着紫鹃进大殿去,净手拈香,往正殿去上香叩拜,却并不许愿祈福。只抬头静静地看了看那尊高大的金身佛像,淡淡一笑,便欲起身离开。

“小姐,这里的佛祖很灵验的,有什么心愿只管跟佛祖说,佛祖会保佑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跪在黛玉身边,虔诚的叩拜祷告后,见黛玉,只拜不求,便好心的劝道。

黛玉微微一笑,回头看了一眼佛祖千年不变的庄严的表情,又转头对那老妇人轻声说道:“求之不得。”

那老妇人迷惑的看着黛玉,审视良久,终于悟了一般,咬了咬嘴唇,默默点头,似是感慨万分,转头看着佛像,低声叹道:“小姐的话不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参悟的这般透彻,竟比我这老婆子还明白。佛祖给人们的是道,是理,是渡,是悟。祈福这种东西从来就不存在,久久求佛,便已是贪嗔痴,便已是执念。而过分的执念便是作茧自缚,是一种思惑。”

黛玉微笑点头,然后抬手扶着那老妇人起身,这个年纪的老妇人,让黛玉忍不住想起了贾母,在自己萧索的记忆力,贾母的关心是温暖她回忆的唯一一点光亮。只是那光亮太弱,只能照亮那短短的童年时光。

老妇人转手握着黛玉的手,慢慢的往殿外走。却听身后一声苍老的声音颤颤传来:“两位女施主请留步。”

黛玉转身,见一位身穿赭黄色道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手中握着一跟禅杖站在身后,巍然如钟。

“了无方丈。”老妇人微微一笑,对着老和尚行礼。黛玉心想,原来他们是熟人,于是便放开那老妇人,对着她轻轻一福:“夫人请自便,小女有事,恕不奉陪。”

那老和尚目光沉静,看人时似是穿透而过直接看到了远处一般,却对着黛玉淡淡一笑,微微颔首,手捻香珠,轻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黛玉只好对着了无方丈福了福身,方欲退出大殿,却听身后水溶朗声问候了一句:“了无大师,一向可好?”

“善哉,善哉,施主总算来了。快请偏殿奉茶。”了无和尚见了水溶,好像见了故人一般,呵呵一笑,大手一抬,便把水溶往偏殿让。水溶也不客气,看了看疑惑的黛玉,在她身侧走过,顺手牵了她的手,转身往一侧走去。了无和尚和那位老妇人跟随其后进了一侧的偏殿,紫鹃和那个嬷嬷方在最后跟进去。

所谓偏殿,其实是正殿以东的三座独立的殿宇,屋子虽然不如正殿宽大,但也不算小,里面收拾的十分干净,除了必备的桌椅床榻蒲团帐幔之外,全无任何杂物。屋子中间铺了一张厚厚的草编大席,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方桌四周放着四个蒲团。了无便让水溶几人去蒲团上坐下,自己却端了一套陶制的茶具来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前几日接到信函,说王爷不日便可到姑苏,不想竟比预期的晚来了一日。”了无说着,把拙朴的陶杯给每人放好。

“有事耽误了一日。倒是劳大师牵挂了。”水溶微微颔首,又对着那老妇十分客气的说道:“不想竟能再此处遇到南宫老夫人。晚了这一日,也算是晚的巧了。”

“呵呵,那里是巧合,老身昨儿就来了,王爷没到,老身便在这寺里住了一日。”

黛玉忍不住微微抬头,看着对面那个慈善的老夫人,心道,这是南宫老妇人?南宫世家的老夫人,凭着千万家财被皇上赏了二品诰命,品级在丈夫之上的传奇般的女人!一一除了她,恐怕也无人能在此和水溶并坐了。只是这个了无方丈真是有起,不是出家人吗?怎么好像红尘未断似的?

“几位施主,天南地北,有缘相聚。既然到了老衲这蟠龙寺,就请先用杯茶,老衲还有功课,就不能多陪了。稍后请几位在弊寺用了斋饭再走。”了无和尚给几人斟上香茶后,径自起身,双手合十,对着几人念了声佛,便转身下去。

水溶和南宫老妇人略客气了几句,便开门见山,直接说出此行之目的。南宫家在江南一带算是首富,皇上要征粮,自然先从首富开始。况且,原本南宫世家当初就从财力上支持过还是太子时的皇上,这次定然不能例外。

哪知南宫老夫人听了水溶的话之后,长叹一声,摇头道:“王爷有所不知,今年我们南宫家,大不如往年。从海上风浪打翻了商船,到今年灾荒欠收,大致算一下,竟然损失了几百万两银子。况且我们家如今家业大人口多,开支十分的庞大,如今竟十分的拮据了。”

“这不是最主要的。”水溶却不着急,只平静的看着南宫老妇人,慢慢的品了品香茶,轻轻点头,却对着黛玉道:“这是雾山银尖,极难得的茶,妹妹尝尝。”

黛玉不着痕迹的扫了对面的老夫人一眼,依言尝了尝杯中的茶,亦点头微笑道:“王兄说的不错,这茶自然是好的,但更难得的是这水。山中清泉源自地脉,流过山石岩缝,吸收了日月精华的泉水,灵动,甘洌,取此鲜活之水烹茶,实乃人生之一大幸事。”

“难道这位姑娘就是皇上新封的晋阳郡主,是王爷的义妹?”南宫老夫人差异的看着黛玉,有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是传说中的晋阳郡主。听那些人传言,都说这晋阳郡主如今是北静王府的新主子,北静王已经把家里所有的事情交给了她,并且传言这位郡主还能料理的井井有条,接人待物十分的周全,是个难得的才女。如今面前这个姑娘,虽然容貌比传说中的更胜许多,只是怎么看她都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家,如此一个小了头,就能玩转整个北静王府?这也太夸张了吧?

“正是。”水溶对这位老夫人有些质疑的目光十分的不满,只把手中的茶盏轻轻地放到方桌上,淡淡的说道:“老夫人也应该明白,本王约老夫人出来叙话并不是不敢张扬身份,事实上,若是我摆开王府的仪仗,带着侍卫亲随大张旗鼓的进南宫世家,或许这趟差事更好办一些。只是那样便有些仗势欺人,不把你们南宫世家放在眼里了。本王知道,老夫人是深信佛法之人,待人诚实,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是不会对本王有虚言的。但本王也劝老夫人一句话,世上万事,有因有果,因果相生,共存共灭。皇上仰仗南宫世家,对皇上和南宫世家来说,双方都好。若是皇上不在仰仗南宫世家,皇上无所谓,手握皇权,想要天下财富,那也是垂手可得的事情,但对南宫世家来说,就不一定了。”

南宫老夫人亦不是吃素的主儿,虽然吃斋念佛,长了一张慈祥的面孔,但却不是那种只知道坐在炕头上哄孙子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如今是南宫世家的太夫人,下面有三个儿子三房儿媳妇及无数妾室,长房长孙南宫倾城虽然被逐出家门,但下面还有五六个孙子在。江南首富之家,所有的大事都是老妇人做主,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把南宫世家送到这个位置上,没两把刷子,是办不到的。

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水溶曾随着他南下,和南宫家的老太太见过几面。对这个老妇人也了解一些。但这次却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的谈话,且是因为朝廷公事,并没有什么人情在内,一个征缴,一个拒纳,二人一来二去,竟然瓣论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这一场谈判进入了僵局。

黛玉始终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水溶身边细听,然后悠然的冲茶,给二人斟茶,然后品茶,再觉得无聊了,便抬头看看窗外红绿相见的松衬枫叶。

在南宫老夫人最终说出南宫世家这次最多能出二十万担粮食和十七万两白银时,水溶保持了沉默。

这个数字比预期的少了一半。按照皇上的意思,江南首富南宫世家出四十万担粮食,四十万两白银。江南六省的粮库和其他商家再征缴一部分,凑足了一百万两白银后,后再用这些白银购买一等战马,再向海外购置几门红衣大炮,如此准备齐全,只等跟西番回纥开战,一举把回纥人灭族,永消后患。

显然,皇上的如意算盘打的太响了,江南这些富商中,南宫世家原是最支持皇上的,如今也支吾起来,更别说其他家了。还有江南六省的粮库,别人不知道,水溶是知道的,早就被六省各地的官员,一早听说皇上要对西开战粮价上涨之际,私下放粮谋取暴利,然后用一些陈米滥粮充数,朝廷粮库的那些粮食,喂马恐怕都不行,更别说给人吃了。

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水溶暗暗地冷笑,枉皇上熟读四书五经,自以为学富五车的主儿,如今做了皇上,连这句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对西开战这么大的事情,偏生要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这下好了吧,粮食银子弄不到,凭什么跟人家打?还不是拿着兵勇们的性命去拼?那些边疆的战士们常年驻扎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一年四季守着大漠风沙,满眼苍茫不见绿色,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带不回来。打完了仗,朝廷连最起码的抚恤都发不下去。想想这些,真真叫人心寒。

公事谈不下去了,南宫老妇人却对黛玉产生了兴趣,因见水溶沉默不语,便回头对黛玉笑道:“老身听说,郡主原是咱们姑苏人?”

黛玉微笑点头,轻声回道:“是的,不过如今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在京城住了几年,如今唯一的亲人便是王兄了。”说着,黛玉便悄悄的看了水溶一眼,却见他脸上如三九严寒风雪漫天的冰冷神情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郡主小小年纪,却见识非凡。刚才一语点醒老身,有这样的妹妹,北静王真是好福气。”南宫老夫人对黛玉投过去赞许的目光。再次重新打量坐在身边的这个少女,但见她行似弱风,静似柳,眉间点点轻愁,鬓云欲度香腮雪,皎若秋月,神清骨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油然而生。

水溶轻轻一笑,一脸的阴霾一扫而光,看了一眼黛玉,见她一哥波澜不惊的样子坐在身边,不见欢喜亦不见恼怒,只是平静的冲茶,斟茶。便淡淡的说道:“多谢老妇人夸奖。”

“老妇人刚才虔诚祈祷,可是为了家人祈福?”黛玉给南宫老夫人斟茶,轻松地把话题带开,从朝廷繁琐沉重的公事,引到了家长里短的私事,话语平常但却透着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关心。

“哎!说到这个我老婆子就心烦。”南宫老夫人的心绪果然被黛玉的话牵开,又想起心病,忍不住长叹一声,一脸的落寞无奈。

“钱财乃身外之物,老夫人见多识广,定然不会为今年损失的几百万财产而烦闷,想来是为了子孙了,南宫世家赫赫有名,子贤孙孝,难道老妇人还有什么心烦之事?”黛玉把茶壶放到一边,敛衽轻笑。

“可不是为了我那不长进的孙子!”老妇人长叹一声,连连摇头,“人老了,除了为子孙操心,哪里还有别的心烦之事?”

黛玉点点头,轻叹一声:“是啊,我从小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知道老人垂暮之年最关心的便是孙子孙女们的前程。想来老妇人亦是这样。”

“郡主所言极是,你那外祖母能有你这样的外孙女,定是十分开心的。不像我,操劳了一辈子,到如今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一个个都多嫌着我,躲得我远远地。纵然是在面前百般讨好,也都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没有几分真心。”南宫老夫人连连哀叹,“想我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的操持这份家业,自问也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情,为什么到头来只求一个贤孝的子孙也没有呢!我老婆子辛辛苦苦经营大半辈子,到头来又能带走什么?还不都是他们的?非得要趁我还在的时候你争我夺,争得头破血流才罢。可是郡主刚才说的那句话很对:求之不得!我越是要求什么,却偏偏得不到什么!这就是人生的悲哀了。”

黛玉裣起笑容,轻声叹道:“原来老夫人却有如此心事。是我刚才言语莽撞了。”

“这有什么莽撞的?老婆子我听了郡主的话,心中的郁结顿时散开了,放下原有的执念,此刻只觉神清气爽。我还得好好的谢谢郡主的点拨之恩呢。

黛玉忙道:“这却不敢,老夫人鹤发童颜,精神饱满,不过是有点小烦恼罢了,况且单凭老夫人经营南宫世家这些年的谋略和气魄,也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何须黛玉点拨?”

“罢了罢了,还说什么谋略和气魄?等郡主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岁月无情世事无常的无奈了。咱们坐了这么久,也不知这了无大师的素斋何时能好,我老婆子却已经有些饿了。王爷和郡主若不嫌弃,就请二位到我老婆子的屋里去用点点心如何?”南宫老妇人果然是女中豪杰,那份无奈和烦恼来得快,去的也快。此时只见她笑意盈盈,面色红润,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看着水溶和黛玉,竟主动邀请二人去她下榻的禅房小坐。

水溶本欲拒绝,想着自已一个亲王,跟一个老妇人原也没什么话。她不肯多出钱粮就罢了,少不得再想别的办法,原来水溶也没打算按照皇上的计划征缴军粮。因为这些军粮是水溶的一枚棋子,他想要全面掌控,就要用自己的力量征缴。否则大计难以实施。

但黛玉却好像对这位老夫人十分感兴趟,不待水溶拒绝,便微笑着对水溶道:“王兄,我正好也饿了。不如咱们就去叨扰一下老夫人。”

水溶看她的眼睛,却见一双灵动的美目顾盼有神,竟比往日更加惹人疼爱。少不得放下自己原有的心思,点头答应道:“好吧,略坐坐也罢了,只是不许多待,不许你调皮,打扰了老夫人的清净。”

黛玉笑笑,眼睛里带着几分调皮。

南宫老夫人正想要同黛玉多说说话,听了水溶的话忙道:“王爷可别这样说,像老身这样的人,求着郡主大驾光临还不能呢,哪里敢当‘打扰’二字?只求王爷和郡主别嫌弃屋子窄小罢了。等用了素斋,下了山,老身还想请王爷和郡主到舍下坐坐,以尽地主之谊呢。”说着,便抬手拉起黛玉的手,又怜惜的叹道:“说句不知深浅的话,也不怕王爷生气,我也有两个孙女和一个外孙女,可惜她们姐妹三个加起来,也没有郡主一半儿的品貌。”

水溶听了这话,眉头微皱,心想着老女人是不是打着什么主意?

黛玉却笑道:“黛玉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不过是因机缘巧合,被王兄救了一名,又因皇上嘉奖王兄,才封了黛玉一个郡主的封号。若是拒而不受,便是不识抬举,到底是这头衔误人,倒是让老夫人如此虚赞起来?实在不敢当的。”

南宫老夫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心里忍不住又对黛玉高看了一眼。自古以来,大多数人发达之后,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很不乐意提及落魄时的往事,如今看这小姑娘小小年纪,便懂得不骄不躁,凡事都以平常心对待,真真难得。可惜不是南宫家的孩子,不过章好是个女孩,总还有办法可想。于是南宫老夫人拉着黛玉慢慢的起身,笑道:“走吧,我的屋子就在这偏殿后面,拐个弯儿就是。”说着,南宫老夫人又吩咐自己随身的嬷嬷再此等候,嘱咐道:“了无大师的素斋备好了,只管送到自已院子里去。”

水溶点点头,同黛玉一起离了偏殿,紫鹃亦紧紧跟随。

南宫老夫人在蟠龙寺有个单独的小院,院子里种着几竿修竹,处处休现出古朴的气息,深褐色的简约长廊,蜿蜿蜒蜒、曲曲幽静。入得屋内,却是一色内敛的装饰,暗色的木漆,处处透着一种铅华洗尽,返璞归真的感觉。

三人分宾主落座后,果然有四个容貌清秀的了头端了几盒子上用的点心来,又拿了几样新鲜的瓜果,却也满满的摆了一桌子。南宫老夫人便极客气的布让,水溶只是坐在那里,点心果子一概不用,不时的尝一口新沏上来的香茶,静静地听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说话而已。

外边暗处随行的两个护卫无聊的靠在枝叶繁茂的村杈上歇息,三筝闭目养神,另一个叫夜景阑的护卫却轻声笑道:“从未见过主子坐在女人堆里听人家聊天的时候,今儿咱们可大开了眼界了。这若不是亲眼所见,你打死我都不信。”

“谁能打死你?人称断魂一剑的夜景阑,是能随随便便被人打死的吗?一千条命也换不了你一条,打死你,代价惨重。”三筝眼睛也懒得睁开,淡淡的说道。

“嘿,你这人,咋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呢?”夜景阑拿着手中的游龙剑,戳了戳三筝的肩膀。

“去,别碰我,困死了,我睡会儿啊,你盯着点。”三筝不耐烦的说道。

“跟你说话,还不如跟个木头说。”夜景阑瞥了对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看下面屋子里水溶一副淡然的神情,又嘟囔道,“为什么主子到哪儿都带着你?难道就因为你这家伙是个没嘴的葫芦?”

“我说你不能安静点吗?你那张嘴到底是吃饭的还是说话的?”

“谁的嘴不是又吃饭又说话?”狠狠地等了那只没嘴的葫芦一眼,夜景阑终于闭上了嘴,用做护卫特有的精神,沉默的感受着周围哪怕是一点点的动静。

了无大师果然把素斋送到了这边的小跨院里,但却邀请水溶到禅房一同用饭。男女有别,水溶到底也不方便同黛玉一起留在南宫夫人这里,但临走前却留下了夜景阑和三筝,叮嘱他们务必保护黛玉的安全。

黛玉同南宫老夫人一起用饭,之后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南宫老妇人变着法的问黛玉的家世,黛玉只闪烁其词,含糊应对,抛开家世身份这件事南宫夫人有些不痛快之外,在她的眼睛里,黛玉几乎是个完美的人,无论这老夫人谈诗词曲赋,子集史经,还是琴棋书画,诸子百家,黛玉都能应对自如。甚至有些见解都是她闻所未闻之说,初时觉得十分的标新立异,细想又觉得十分有道理,不失大家之谈。于是便渐渐地放开,只把自己亲身经历,所见所闻,都说出来与黛玉讨论。黛玉却每每都能从细处切入,又深入浅出,几乎能说到这老夫人的心里去。

待到水溶遣人来寻黛玉,说要下山时,南宫老夫人却拉着黛玉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一叠声的对紫鹃说:“快去回你们王爷,今儿老身无论如何也要留你们郡主一起住两日。若是嫌这山上清苦,咱们就下山,去我南宫家在姑苏的别院。总之,今儿老身是不放晋阳郡主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