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从来没看过死人的我被吓得尖叫起来,极度恐惧加发烧得厉害,晕得脱力发软站不稳,趴着墙把头抵在上面,大口喘气。

“小姐!”小六焦急的声音传来,退后扶起我。

妈妈呀,我穿到了什么人身上,不会是被所有江湖正派人士追杀的魔教妖女吧…

我捂着右胳膊艰难回头,正碰上小六表情麻木,干脆一剑利落刺出,旁边扑来的灰衣人躲闪不及,一只臂膀生生断下,那人却连哼都没发出一声,犹像一直猛虎扑向我来。

我闭上眼睛,身体倚墙向下滑,听到小四怒吼:“小六,带小姐走!”

“不!”我惶恐睁眼,小六已面无表情快速无比在我身上点了两下,我便失去知觉。

混沌中身体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耳边有风呼呼吹过,脑海中残留的画面是血淋淋的,惊心动魄,高悬中天的华日,炎炎扩张的热力,小四小六诡异的背影,索命无常般的蒙面杀手,血,满院子的血,还有断臂残肢…

忽觉凉气扑面而来。

“老人家,我们包下您的船…”

只听到这一句,彻彻底底昏睡过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中。

3.江中一夜

当意识一点一点慢慢回到身体里时,血腥味已经没有,兵刃撞击声没有,毛骨悚然的杀气也没有了。

缓浪轻拍,发出柔和的“哗哗”声。船帮在小幅度地晃摆,如安全的摇篮。

我又烧了。妈妈照顾我,她拿走我额上捂热的毛巾,放在凉水中浸浸,重新为我敷上,又顺手取出我腋下的体温计,对着日光灯查看度数。

她的身影好朦胧,但很温暖。

爸爸从来不管我,决计不会问一句我的病情,甚至家务都不分担一点,所有的东西都等妈妈去干,她好辛苦,好累,好瘦,心脏又不好…

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妈妈,您休息一会儿吧,别操心了…我偷偷哭着抬头看去,吓得心脏都停了。

妈妈怎么倒地上了?头没有了…不,那是黑衣杀手,啊,小四怎么也死了,小六呢?她们为了救我,都被杀死了么?我害怕,喉咙好像被捏紧了…

 

“小四,小六——”我尖叫出声,翻身坐起来,头一阵昏眩,差点头重脚轻摔下去。

“小姐,我们在这里,莫慌…”虚弱的语调中夹着浓浓的担心,从旁边传来。

扭头一眼看见小四,她望着我,细细眉眼充满忧心。

没有死没有死,我暗自舒一口气。

四周打量着,发现自己身处狭窄但挺干净的小船舱中,小窗户外夜色已浓,原来我睡了那么久,天都已经黑了。

月色妍华,射进船来,照出小四苍白笑脸,她好像也受伤了,半躺在另一边的小床上,手掌缠着厚厚的白纱布,隐约有中药的焦烤味传来。

听到我叫喊,门帘一挑,小六冲进来。

我拉住她的手,“我没事,你们…你们还活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都要死了,都是我连累你们…”

小六听了,扑通一下跪下来,吓了我一跳。

小四也从床上爬下和她并肩跪着,红着眼睛,“小四小六是小姐的奴婢。奴婢生要为乔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也要化作厉鬼护小姐周全。若不是小姐以臂为奴婢挡刀,奴婢早魂归西山。加上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小四无以为报。”

说完她重重一磕。

想不到我莫迟歌,平白无故见识了忠贞不二的古人“义气”,果令人肃然起敬。

可是,是我白占了便宜。

半晌,我期期艾艾问道:“对不起,我…我右胳膊的刀伤,是因为救小四?”

小六忙不迭点头,“嗯,小姐您当时想都没想就推开小四姐姐,只来得及偏头,刀就看到您右臂上了,可吓死奴婢了。”

我赧然,轻问道:“那小四妹妹手上的伤严不严重?”

小四有点奇怪地看我一眼,柔声安慰:“小姐不必担心,奴婢敷两天药膏就没事,倒是您自己的伤有些麻烦,裂了口子。恩,小姐,奴婢…比小姐还要大几岁呢…”

我顿时讪讪,还以为我是莫迟歌呢,看她二十四五的光景,顺口就称了妹妹。

这小姐现在是几岁了?我低头大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普通的素色衣裳将身体包裹起来,右臂绑着厚实的白布,看不出来年纪。

本想让她们找面镜子,一看着漆黑的天色,叹口气作罢了。

她们告诉我,现在是长孙皇朝天毅元年,“我”叫乔竹悦,是掌握京都百万禁军、四十万御林军的兵部尚书兼相国大人乔奕的女儿。

一个多月前,天子驾崩,根基不稳的太子仓促即位。而我爹手中掌握着两军兵符,怀疑太子登基有诈,不肯听从调遣。

先皇死后七天,那天夜里,相国府突然被成千黑衣人包围,然后府里五百多口人全部被杀,只有几个人护着我带着兵符逃出来。一路上遭到十几次追杀,保护我的人都死了,现在只剩下她们俩。

有能力灭相国府的,有三个人,一个就是刚继位的年轻皇帝长孙熙文,一个是长孙熙文的弟弟七皇子洛阳王长孙禛阳,还有一个是长孙熙文的皇叔楚泽王长孙天佑。

听了她们的话,深深的恐惧袭来,我在酷暑中打个寒噤。

身为相国兼兵部尚书,断然不是简单之辈。连小姐身边的两个小丫环都身手如此了得,不用说相国府了,死士,幕僚,禁军,侍卫,乔相国没有坐以待毙的理,偌大的相国府一夜间…凶手的势力无疑比相国更大,权谋玩弄的比爹更好,隐藏实力比任何人更深,叫人防不胜防。能做到这几点的,有谁呢?

由于天凉,我的烧竟然没多难受,还生出了一丝惬意。絮被虽旧,但很软和干净,盖在身上一点都不出汗。抚摸右臂上的伤口,一定是她们细心为我包扎得那么好的。

“小四,小六,对外面称我姓莫吧,莫迟歌。”

既然被追杀,我的真姓名不能外漏,启云月落也该想到这一点吧?

“我们一路上都称小姐姓元,这是夫人原姓。小姐,莫迟歌这个名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我语塞,我本来就是莫迟歌,迟歌,迟歌,爱我的人都这么唤我的,只是从今以后,我就是乔竹悦了。

“咚…咚…”沉闷绵长的撞钟声传来,震得心口微窒。寒鸦惊起,涉水点离飞,留下叽呱几声。渔灯三两点,不定飘忽在远处。

泛起一丝酸意,我支吾过去:“我喜欢莫迟歌这个名字啊。小四以后叫启云,小六叫月落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注①)

月落掩不住惊奇,“好像真适合今夜之色。”

对面两个人再无言语,古代的人,对主子的话都是盲从不二的吧。

我心里升起点滴悲凉,她们的名字,也是随主人的心叫的,小四小六,就是改称阿猫阿狗,或贱人骈妇,他们也得绝对服从。我不禁有点痛恨自己了。

启云忽然又说,“小姐满三周岁那年,一位道高僧说您十七岁之时命线戛然而止。当时老爷夫人根本不信。可结果他预言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应验了,您五岁在新年时走失,七岁掉进湖里差点溺亡,十岁时皇家春宴上弹奏一曲《秋思》惊才绝艳,皇上大为赞赏赐下古琴,进封安琴郡主。十二岁第一次有人上门提亲,唉,老爷夫人表面上不说,心里害怕极了,差点将媒人打出门…”

“直到一年前,高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与老爷耳语一番。小姐命缘线断截,自有天机续上,并不是死去。夫人整整哭了一天,老爷却很平静,说天命难违,璇玑不可抗拒。老爷交待启云月落,乔家将遭不测,缘起缘灭,我俩与小姐是有缘之人;小姐在机缘之时,将忘掉过往前尘,凤凰重生,魂灵蜕变。还说了其他话。启云当时听得糊糊涂涂的,只听明白一点,就是小姐将有新的灵魂。老爷郑重将小姐托与我俩,说以后大劫来临要护小姐周全。”

刚醒来时她们说什么小姐没有了,走了,原来是这回事。

得到高僧现在在哪里?他怎么能够预见我会穿越来?

 

这个小姐身上藏着那么重要的两军兵符,那可是一个国家的军队命脉啊!我心脏砰砰乱跳,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听着水流不算湍急的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我慢慢吸一口气,整理脑中一堆乱麻,“启云,那你知不知道,是哪股势力灭了相国府?”

启云微怔,摇头道:“奴婢不晓得。”

 

皱眉思索几番,“相国小姐在屠杀中逃了出来,只有凶手知道,那么一路上追杀我们的肯定同属一股势力。你难道对那些杀手没有了解?”

 

启云认真想了想,柳眉微蹙,坚定摇头,“小姐和奴婢一路向南逃,这一个月来,遭遇不下十次堵截追杀,次次追杀都不是同一伙的。他们的行动方式,衣着,口音,特别是武功套路各有不同。奴婢斗胆猜测,这一路上的追杀,三方势力都有。”

“另外两股势力怎么知道我逃出来了?”

我奇怪道,暗自思量后,叹口气。

“罢,三股势力互相渗透,耳目间谍甚多,哪会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更别说眼下比太阳还烫手的兵符了。一看没有相国小姐的尸骨,而兵符又不见影…”

好一阵心寒,凉浸浸的,角逐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中,有谁的双手不粘满血腥呢?有谁会怜悯一个弱女子在强加命运里的挣扎呢?

在政治的漩涡风暴里,没有干净的人,只有更合适的人。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太子,太子的弟弟洛阳王,太子的叔叔楚泽王,谁才是最适合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呢?如果最合适的人正是弑父凶手,我又该怎么办?成全大义,还是誓报血仇?

无力感潮水般涌来。

悄悄攥紧拳头,既然天意让我来面对这个烂摊子,就不要逃避吧…

这个小姐没有什么好境况等着给我享福…呜呜…怎么那么倒霉啊…

胡思乱想着,我睡了过去。

 

注①:唐代张继,《枫桥夜泊》

4.初遇兄妹

火,好大的火!

所有人都像失去了理智,自相残杀,一个个杀得眼红,举刀挥剑相向,疯狂杀戮。他们好像一群魔鬼,踩着尸体,踏着断头残肢,竟然还在继续杀人。

身法瞬间移动,变幻莫测,他们都是高手,不遗余力要置对方死地。没有人停下来,动作稍慢一点,死的只能是自己。带着死亡光芒的利刃,在划破人的身体,剖开人的皮肉,切断人的骨骼之际,所发出的是诡异绝伦,暧昧得几乎和耳语相类似的刷刷声。

一场大屠杀,一群嗜血的野兽,疯子,都是疯子。

正脑袋空白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忽然有人将我的脸掰到一边,苍老绝望的脸赫然放大在我眼前,老泪纵横,

“小悦,一定要逃出去,江山社稷,天下,全都交给你了。”

十几个人簇拥着我向前跑,很多恐怖的血人追上来,保护我的人发出尖利的惨叫,一个个倒下了。

我好害怕,不顾一切死命朝前奔跑,我一定要逃出这片火海魔窟,我不能死…

跟着我的人越来越少,都被后面追上来的杀手砍死了。五米高的后墙就在眼前,我咬碎牙齿飞上墙头,忽听到熟悉的声调,恐怖的长嗷,“啊——”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只一眼,心胆俱裂,“爹…娘——!”

 

腿一软,我摔下高高地强,掉进黑夜的深渊中…

“小姐,小姐…”

我一把抓紧双冰凉的手,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写满焦心担忧的脸,眉目细致,呆了呆,扑进启云怀里抱住她,号啕大哭起来。

“我好害怕…这个身体怎么有这么可怕的记忆…爹死了…娘…呜呜…”

“莫怕莫怕,启云在这里,已经逃出来了…”启云一怔,便立即想到我梦到什么,手忙脚乱拍我的背安抚。

我哭闹一阵,渐渐平息下来。赖在她怀里打个嗝,有点不好意思。启云小心为我擦干泪水,又端来杯热茶伺候我喝下。

红着脸看启云,“启云,有没有镜子,我想整一下装。”

启云温柔笑笑,“小姐什么时候都那么漂亮。”

 

等她把镜子放在我面前,打开我有点散的发髻梳理起来,我却呆了。

漂亮?果然丫头们只会拣好听的说。

镜子中的人一脸憔悴,眼睛红涩,五官平平,长相普通之极。不过皮肤要比迟歌白皙滑腻的多,不愧是有钱人家长大的,眼睛比迟歌的要清要亮,大大的明媚的,而且没有近视没有黑眼圈,比整天熬夜有慢性结膜炎的迟歌好,是整张脸的唯一亮点…

可是,可是,这堂堂的相国千金…只勉强能看得过去,如果姿色有十分,乔竹悦只能算两分,至多不超过三分。跟原来的我差远了。哇,好歹我莫迟歌也是班花吧!

有点绝望沮丧的感觉。

我很泄气,烧得昏眩的头脑乱得一团糟麻。捏紧手中的罗玉桃花簪,手指发白,仿佛有什么牢牢堵塞着胸口,沮丧极了。

启云一直专心地为我打理及腰的长发,打辫,插鬓,绾髻,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稍稍缓口气,端详起那只桃花暂来。

记得在云南大理看到过一只价值一百三十万的玉镯子,非常漂亮灵动,我当时厚着脸皮依依不舍欣赏了许久,从此开始一点一点地攒钱,发誓要给妈妈买一个美丽高贵的玉镯,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看着看着,竟看出一点门道来。这个桃花簪肯定是用极好的玉雕成的,光看这水色,滑润细致,光亮中隐似有碧潭涓流,微弱但坚定的祥瑞之气暗缭。

再看纹理,“种”色已经晕化开,均匀地、薄薄地铺展,不知道吸了多少灵气才能达到这种程度。

放在手心掂了掂,有冰凉沁爽的触觉,这种翡翠,即使在三伏天拿到太阳底下曝晒,永远都不会变热。

再看簪子的做工,几朵娇小桃花各有妍态,雅致妩媚而不落俗套,能与头发很好地贴合又不会扯痛头皮,绝对花了工匠不少的精力心思。

暗叹连连,这簪子价值连城啊。

启云从我手里拿过簪子细心为我插上,再梳理几下发稍,便大功告成。抬眼看见我一直盯着镜子发呆,轻笑道:“小姐怎么了?莫不会连自己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没错,我的确是不知道乔竹悦张什么样啊,真是让人失望透了。

启云见我没有反应,又道:“小姐天人之姿,定有菩萨保佑,一时落魄,隐忍便度过此劫了。”

天人之姿?我心里躁起来,忍不住嘀咕:“是吗?可是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好看。”

启云愕然看着我发脾气,“小姐,见过您的人谁不夸您长得绝色?怎么今天嫌弃起自家来了?”

冷笑无奈,是来巴结相国大人的趋炎附势之徒将这位千金小姐夸得天花乱坠吧!现在还会么?乔竹悦岂能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扁扁嘴,“他们眼睛瞎了!”

启云失笑,像哄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所有人能瞎,当今太后可不算也瞎了吧?她老人家当年倾城倾国,见了小姐也说要让位京都第一美女的称号了。”

我疑惑了,难道这异时空的长孙皇朝与我这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审美观格格不入?

又瞟一眼镜子,还是平淡毫无出奇之处的脸蛋,心烦意乱,“啪”反面扣下镜子,失神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哪里标致了…”

启云黯然,扶我到窗边坐下,叹气道:“如能安然度过此劫,等日子好起来了,小姐也就能恢复容貌了。”

苦笑,这丫头,日子好起来,人就能恢复漂亮?她是指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饰,繁缛的宫妆穿戴到我身上,我就能变美丽吗?敢情她误会我在嫌弃眼下困窘的生活。

摇头,我无意在这问题上纠缠过多,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不是吗?

于是岔开话题,“月落呢?怎不见她影子?”

启云低头抬起我的右臂,松开白布,“小姐的伤需要一些特别的药材,她出去买药了。”

“买药?”我莫名其妙,扭头向外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面,天边飘着几艘小帆船,水天相接。

出去买药?怎么去?游泳去?

启云见我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长叹一声,也不点破我“失忆”的事,“月落轻功不赖,涉水上岸,小小浩江难不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