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云将我手臂上的白布一圈一圈解掉,开始换药。她挑了一点黑色药膏出来,轻柔抹在我伤口上,痛得我全身皮肤缩起来,低头一看,吓一大跳,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血肉模糊,黑渍斑斑的碗口大的血疤,真不敢想是在我身上的…这也太缺德了。

听启云说刀上的毒是伤口迟迟难以愈合的原因,幸好启云对药物了解不少,否则我一条手臂就完蛋了。

“启云,相国大人——就是我爹,他有没有说过我该把兵符给谁?”

她神色凝重起来,“老爷说,此等天机不可妄议,不可误导小姐。小姐是有缘之人,日后当看清一切,无需旁人谗言罔助。”

大概看到我脸色不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只好又说:“老爷修书一封,嘱咐奴婢们在小姐凤凰重生六个月后方能取出…”

“那还等什么?”我眼睛闪亮起来,一把抓住她纤细手腕乱晃。

“说不定爹在信里告诉我要将兵符交给谁,指我一条生路呢!好姐姐,咱就甭管什么六个月不六个月了,到时候不知道小命还在不在!现在就拿出来让我看吧?!”

启云脸色一沉,断然拒绝了,无论我说什么都死脑筋不肯松口。口干舌燥说了半天,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

我泄气地歪倒在床,死了这条心,“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那两枚兵符呢?拿来给我看看吧。”

启云本来僵立在一旁沉默对待我的劝说诱逼,听我要兵符看,讶然抬头,继而有点不安,脸都红了。

“小姐,兵符…奴婢从不曾见过。这世上,除了小姐,没有人知道兵符藏在哪里。”

“什么?”我目瞪口呆,差点忘记手上的刀伤跳起来,心脏都停了,“我…我,我一点都不晓得过去的事情了,怎么知道它们在哪?”

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老天爷,有没搞错,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怎么知道乔竹悦把兵符藏哪儿了?这东西收大不大,说小不小,随随便便丢个地方就够呛了。

天啊,欲哭无泪,舱内我和启云面面相觑,动手将包袱和我身上每个地方搜个遍。

没有意外,根本找不着影子。

 

看我快哭了,启云倒不着急。说乔竹悦是个谨慎之人,肯定将兵符藏得很好,没有失落的可能。机缘到了,兵符自会出现。

正在我从头到尾把自己身体研究个遍时,一个面目和善鬓染风霜的老大娘掀帘子走进来,眉角深皱笑吟吟道:“姑娘,孩子他爹捕了条大鲤鱼,我熬了锅汤正好给你补补,瞧这柔弱劲儿,怪可怜的。”

启云感激地回礼:“谢谢大娘,我家小姐这就出去,麻烦您老人家了。”

“不谢不谢,到底是个懂事闺女,礼节多,咱乡下人不兴这个。”

到了外面坐下,就见江面上有黑点快速移动,正是月落踏水归来,果然轻功绝高,水沾不到她裙子半点,衣袂飘飘宛如水上蝴蝶。

吃过饭,月落给启云换过纱布,我跟她们商量起去处。

这一个月来,为了躲避紧粘着的杀手和耳目,三人一直走偏僻小道,或者山林小道,居无定所,没个目的地。

听罢,我摇头道:“荒郊野外了无人迹,这不是给人家机会下手吗?大隐隐于市,在闹市中肯定有三方势力,他们顾忌彼此,互相牵制力量,加上无辜百姓在旁,反而不好出击,还有这船上不安全,他们肯定很快找到这里,到时候逃跑都没有路,更会殃及无辜的渔民。”

于是我决定今晚趁夜在最近的大港口横县下船。

登上码头,我们径自朝闹市走去。大街道上人来人往,很多生意小摊档热热闹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小丫头月落玩心重,好久没有看到过大集市了,显得十分兴奋,睁大圆眼睛左右张望。稳重心细的启云有点放心不下。

我笑笑,轻声道:“咱们好好逛一圈,买点玩意儿,然后找间好客栈,放心睡它个一晚上,再作打算。”

启云有点忧心地望我一眼,“小姐,我们就这么招摇地当靶子么?现在起码七八个人盯上咱们了。”

我面不改色,不以为意道:“随他们盯,反正这里不可能出手,咱们乐咱们的。”

启云不再言语,看样子还是放不了,我也不再理会,乐得同月落买些布娃娃,糖葫芦,芝麻糕什么的。

不愧是水路陆路交汇点,横县集市上什么都有得卖,货色还不错,虽不能比二十一世纪百货商城的“琳琅满目”,但在物资匮乏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不知不觉走过大半条街,夜色渐浓,人们也渐渐散去了,繁华落尽,清清冷冷,稀稀拉拉的几个摊档也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月落意犹未尽地咕哝,“刚才那小摊的栗子炒得不错,还想着回头买呢。”

我好笑地看她一眼,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啊,“也够了,找地方歇息吧。”

月落乖乖点头,拉着启云的手跟在我后面。

我琢磨刚才一路走来,客栈不少,前面拐角那间不错,挺清雅的。隔街的福来客栈富丽堂皇更舒适,后面的好运来客栈人多口杂,阻人耳目也好…

“呜呜…呜呜…”一阵轻轻的啜泣声打断我的思路,抬头一看,街边阴影中蜷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衣着破烂,正缩成一团哭得伤心。

“好可怜。”月落显然也注意到了,喃喃说了一句。

启云轻叹一口气,“唉,能不多事尽量不要惹,我们泥菩萨过江啊。”

 

我走过去蹲下。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光景的小女孩,瘦得眼睛大大的。头发梳成乱糟糟的辫子,小脸脏兮兮沾着污渍,身上的衣服大概好久没洗了油腻散发异味,半截胳膊裸露在外,嘿嘿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又是血又是泥沙。

我放柔声音,“小妹妹,怎么哭了?是不是天黑迷路了,你爹娘呢?”

她扑眨眼睛,怯生生的模样叫人心生怜意,擦了擦鼻涕,小女孩抽噎着说:“我没有爹娘,哥哥给我找吃的了。可是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来,我怕…我饿…”

 

身后的月落似触动了心事,眼中流露出隐约的波澜不忍,低着头用哀求的口吻唤了一声,“小姐…”

我没有回头,请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姐姐陪你等哥哥,好不好?来,伸手过来姐姐看看你的伤口。”

小女孩盯了我好久好久,我一直保持笑眯眯的,她才犹犹豫豫伸出细如藤条的胳膊。

我自己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行动就够不方便了,但还是轻抓住她的脏手,掏出手绢擦去伤口边的碎泥,尽量不碰疼她,说话分散注意力,“真乖,就这样子别动,一会子就好,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明显放松了戒备之心,抽噎着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名字,别人叫我阿妹,哥有名字,叫阿牛。”

心轻轻酸起来,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地位,贫穷人家的女孩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我摸摸她稀疏暗黄的头发,“你哥哥去哪里给你找吃的,你知不知道?”

小女孩眼圈一红,“我不知道,他没有固定的活,西家东家扛米送柴…”

清理完伤口,我吩咐道:“启云,你随身带有药膏吧。”

启云默不作声,递了一个小小瓷瓶过来。

我打开盖子挑了一点乳白色药膏,均匀抹在小女孩手背血口子上,然后把瓶子塞到她怀里,“每天抹两遍,过几天就好,记住了吗?”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我将刚才买的一袋绿豆糕放到她手里,然后掰碎刚剩的芝麻饼,给她喂一小口。

“来,先吃点东西再等哥哥,慢点咽——”

 

“你们对我妹妹干什么!”

一个黑影猛地蹿过来,用力打落我手中的芝麻饼,一把拉起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人影一闪,启云已全身绷紧护在我身前,眼眸深沉如刀。

 

这大概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哥哥阿牛了,约摸十三四岁。

身板单薄,衣衫破烂,面黄肌瘦,脸黑黑的,一双怒目睁得大大的,直盯我们三人,将妹妹牢牢拽在身后,如发怒的牛犊全身是刺。

地上滚落了那袋绿豆糕,和一地的碎芝麻,混合着泥土,黄色绿色黑色,萧索而颓然。还有两个黄馒头,应该是这小男孩带回来准备给妹妹吃的。

他应该很紧张妹妹吧——怕妹妹受到伤害,连自己千辛万苦挣来的馒头掉地上了都不管。

“哥,姐姐是好人,”阿牛身后的阿妹拉他的衣角,“姐姐给我抹药,还给我好吃的,陪我等你回来。”

阿牛并未因此放松,仍拦着妹妹狐疑看着我们。

我蹲下身捡起那被打落在地装着绿豆糕的纸袋,还好,没有沾上泥,又拈起那两个馒头轻轻拍去灰尘,小心翼翼放到袋子里。

看看碎了一地的芝麻,叹一口气,那是不可能捡起来的了。

 

绕过满身戒备的启云走到阿牛面前,把袋子递给他。

轻轻叮嘱一句,“别践踏粮食,好不容易干活得来的,要珍惜。”

说完塞到他手里,转身不再看他们,“走吧,启云,月落。”

心里无力无奈地悄叹,对于这个倔傲的男孩,自尊,是我唯一能给的了。

5.客栈惊魂

我们最终选择了在“一品堂”客栈落脚。

一品堂的特色就在于它有几间单独的院落,位于闹市而不喧噪,环境幽雅舒适。

店小二见三个布衣女子走进来,衣着寒碜,也就懒懒地靠在一旁疏于招呼。

当启云扔下一张银票后,情形就完全变了。

掌柜的立刻满脸堆笑迎上来,殷勤地问候:“小的这还有两间小院,东边的竹园和南边的荷院,一样的干净舒敞,不知姑娘想要哪间?”

堂里挂几幅山水丹青,茶香袅袅,只有三两客人在喝茶,两个跑堂的肩搭汗巾,偶尔添一回开水。厅中空落得紧。

启云拉住要说话的月落,自己温和开口道:“有劳掌柜了,就要竹园,另外还请烧一桶热水,方便我等侍候小姐沐浴。”

掌柜点头哈腰忙不迭应允,领着我们朝后院走去。“姑娘请先到房里歇一会,小的这就遣伙计们去准备。”

一路左弯右拐,遇上几个小二模样的人,皆点头向掌柜致意。

掌柜几次回头,假笑客气地摊手,“姑娘,这边请。”

好搞笑啊…我偷偷撇一眼那副嘴脸,觉得自己好像在看古装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掌柜嘛!

一路无话,沿走廊越向里走,除了三两点灯火,鲜有人声,显得安静幽邃。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安起来,小道边竹影斑驳,随风摇曳,黑黑的看不清究竟,仿佛随时会有猛兽扑出来吃人。

嗨!肯定是小红帽看多了,自己吓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我安慰自己。

不多一会儿功夫,掌柜领我们来到一座小小的院门前,推开院门。

他立在门边打了个手势,笑眯眯招呼:“姑娘,请进,瞧瞧小的这院子可否还满意?”

我定神回他一个微笑,当先上前跨进门槛,正想好好观察一下环境,背后风声乍起,响起启云的警喝:“小姐!”

她伸手要拉住我手臂往后拽,我没站稳,磕到门槛——

“啊——”

我身体控制不住,向后倒,惊得尖叫起来。

紧接着身后传来噼噼啪啪几声,劲风飒飒。

闭着眼睛准备后倒头破血流,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什么事,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嘭”沉闷的一声!

沉重掌力击得我复向前扑,胸腔窒闷气息翻腾狂涌,跌跌撞撞向前迈了几步。

眼前一阵发黑,哇塞,是不是遇上降龙十八掌了!

妈呀,怎么这么痛,脊椎都要断了!

那一掌震得我昏头转向,脚一软跪倒在凉如水的地上,一股腥甜从喉咙深处汹涌到嘴里,“噗”喷出唇边。

我大惊,意识到事情不妙,“启云,月落——”

我颤声大叫,回身看到黑暗中启云月落正跟十几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黑影交手,招式交叠,快速疾迅,没有刀枪撞击的声音,但更令人觉得鬼魅。

我半坐在泥地上,脑子飞快且混乱地转着。

这里非常僻静,即使喊破了嗓子外面也听不到,我猛然明白刚才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即使有“店小二”听到打斗呼救声,恐怕也是“自己人”吧。

我忍着背后的剧痛咬牙爬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一旁杀的分外眼红的几个人浑身散发无形气劲逼得我几乎又要跌倒,胸腔似乎受不了这重荷,“噗”又一口黑血咳出,撕裂般疼痛,挺住!我紧压心脏,不让自己痛出声。

“啊——”短促的惨叫尖锐刺进耳朵,我的心一颤,启云的声音…她受伤了!

“你们走哇,不要管我,快走!”

顾不得割脸的掌风剑气就在身遭游走,我朝那两个拼死保护我的倔丫头大叫。

“他们找不到东西,不会杀我的,逃了才有希望——啊——”

我右臂上受伤的地方被人抓个正着,痛得我失声尖叫,只来得及回头看到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

“嘶——”

骨肉分离的声音,热乎乎的液体溅我一脸。

我傻了一般低头,那只抓我的手…已经和主人的身体…分离了…是月落闪电般的一剑割断杀手的手臂…

不能控制的恶心袭来,想呕吐…

活生生的杀戮,杀人…南京大屠杀,日本鬼子,煮小孩子吃,大扫荡,焚书坑儒,细菌战,黑太阳,旅顺大屠杀…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股脑儿冲进来,我僵着不能移开眼神,毛骨悚然地看着还挂在我手臂上的半截男人胳膊,有着粗大的指关节,厚厚的茧子,汩汩鲜血还在断口处向外冒。

突然一股力道将我甩出包围圈,脑中的魔障哗啦啦潮退消失,猛然现实又回到了眼前。

奋力搏杀的月落怒吼:“别愣了,翻墙快走,小姐你一定不能出事!”

我愣愣看了看两人高的墙壁——

“糟了,小姐连武功都忘了,月落带小姐走…”

茫然…

“走啊!”

“云姐姐…”

我幡然醒悟过来,启云是要月落和我先走,她一个人留下来抵挡,巨大的恐慌蔓延,攫住颤抖的心胸,“不要,启云——”

我还没嚎完,忽然人影一闪,身影轻如燕子飞了起来,掠过墙头。几个纵身,我看见房屋在我底下迅速后退,懵了一会反应过来,我离开那地狱般的院子了?这就是轻功?

“启云,启云呢?”

我不要命地哭喊起来,抓住挟持我飞纵掠飘的人乱摇。

“月落,我们不能丢下她,她会死的,月落,我们回去…”

月落没有答话。

我觉察到她身体微微的颤动,微弱月光下她的眼睛泛红,但是紧抿的唇角是异常的坚定,像最高峰的险峻山棱,尖锐冷硬。

我惊恐地发现她也受伤了,耳朵下边正滴滴答答渗着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