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提是我叫问的!”

谢翼麟忙道,眼中的喜色却是遮掩不住。

“好。”

谢醉桥应了,心中却忽然涌上了一丝连自己说不出是什么的怪异感觉。

她现在在想什么?会不会还在恼我?

他忽然很想知道。

马车上的明瑜现在确实在想自己的心事。但与谢醉桥却是完全无关。事实上除了当日她有些尴尬不自在外,自还了那件外衫,她很快就像与春鸢说过的那样,没再多为这个意外而费神了。

她在想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为了这件事,她已经想法设法准备了许久。但是她还是有些担心,怕到时候会出现她无法预及的意外。

43 第四十三章

江州地处虹河与大江海□界下游的平原上,若逢天文大风潮,低矮的地势容易遭受水淹。只几十年前,一个名为都越的时任知府请命率了民夫高筑江边塘坝之后,这数十年都未再有水淹之祸,换来了风调雨顺。当地人也就把这塘坝亲切地称为都越坝,用以纪念那位知府。

明瑜却知道,到了下月中秋前夕,东海会起这数十年都未有过的极大飓风,那时加上潮涨,江面大起洪峰,护了江州人几十年的都越坝抵挡不住这几十年才遇一次的大水,在虹河拐角的雁来湾一段决口。明瑜记得当时知府谢如春虽也发动百姓护塘,但防备不足,料不到雁来湾会被冲毁决口,导致大水倒灌入城,淹没了江州境下的万顷良田,冲毁房屋无数。地势再低些的洼地,百姓避祸不及,伤亡不计其数。连知府衙门口的两尊石狮都被洪水没顶。荣荫堂也水淹三尺。大水过后,获知消息的正德大为震怒,下旨命知府谢如春赈救灾民,荣荫堂也参与了救济之事。直到半年过去,到了第二年的春,百姓们才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这一场大水不仅苦了江州百姓,让谢如春的仕途也遭了贬损,此后便一蹶不振。他今年知府任满,本是很有希望被调入京。却因了这一场天灾,正德皇帝后来又下一道圣旨训斥,道他疏于职守。若非看在他任左军勘查使的份上,怕是要遭贬斥。到了第二年,就被平调到了梁州。明瑜与谢铭柔一年中也不过通上一回书信。再两年后,她嫁入侯府,消息零落,自此便再也没了年少旧友的音讯。

这一场灾祸给明瑜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下月的八月十三,全城百姓都准备庆贺中秋之时,前所未见的疾风骤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当夜雁来湾决口。第二日明瑜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汪泽,浑浊的黄泥水吞没了漪绿楼下的的庭院,家人要靠舟舢才能进出。

不过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

明瑜不敢确定这一世,那场会祸及许许多多江州百姓,包括知府谢如春的大水是否会照了前世的轨迹如期而至。但她既然知道有这可能,实在无法置之不理。大水虽然没给自己家造成多大损失,不过是淹了下面的田地庄园,损失了财物。但却夺走了许多人的亲人。阮家的救济堂里,从那一场大水后,就骤然增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一时人满为患。明瑜到现在还记得那些脏污的小脸上的一双双眼睛中的惊恐和悲伤。

她不能就这样跑去对自己的父亲或者谢如春说,下月十三可能会起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风大雨,雁来湾决口,江州会成汪泽一片。但是因为很早之前就在想这件事,所以她也有对策。

江州城里有个人人都知道的胡半仙。

一年之前,胡半仙还只是个在破庙里寄身的算命先生,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每日在街头巷尾打卦卜算,勉强混口饭吃而已。他的名声大噪很富戏剧性。当时江州城里有名的城东富商李营夜半与自己的爱妾一道被人杀死在房中。谢如春抓不到凶手,李夫人府衙门口哭天抢地,一时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因了李家与江南总督府沾了点远亲,连总督也被惊动,下令谢如春限期破案。正焦头烂额之时,这胡半仙找了阮洪天,道自己昨夜占卜打卦,算出此案乃是李夫人为谋家财,与本是她亲眷的管家一道合谋杀了宠爱庶子的丈夫。本是要直接去寻知府告知的,奈何府衙门高,被拦住进不去。晓得阮洪天与知府素有往来,这才寻了上来要替天行道。阮洪天本是不信。只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凶器埋藏在李家花园的那株老桂树下都说了出来。这才半信半疑地过去跟谢如春提了下。谢如春本就无计,见有线索可查,也不管虚实了,带了人过去一挖,竟真挖出了一把屠夫刀,刀刃上的血迹还隐约可辨。立时便抓了李夫人和管家,审问之下,二人俱是招了出来。此案一结,于是这胡半仙铁口直断的名声一下传遍了全城。每日来寻他算命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他也早从破庙里搬了出来,住到城中的热闹之地,坐在家中继续施展他那如簧巧舌。

阮洪天护送妻女从孟县回了荣荫堂,没过两日,在城中自家一间铺子中时,听伙计来报,说门外有胡半仙求见。阮洪天一愣,想起从前的那桩事情,便叫带了进来。

胡半仙一见阮洪天,便压低了声道:“阮老爷,前次多蒙老爷信任,把小人的话举到谢大人面前,小人不胜感激。昨夜小人又占卜得出一卦,因事关重大,小的不敢自己上报给谢大人,想来想去,只好又来求阮老爷了。”

阮洪天本也不是特别信这些卜卦之事。只前次那凶杀案却本被他料中,也是百思不解。此时见他又寻了过来,便道:“卜出何事?”

胡半仙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小的昨夜夜观天象,觉到有异,便起卦占卜,竟算出下月十三会有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风大雨,江海满潮,水淹全城,伤亡无数……”

阮洪天大吃一惊,道:“这般大的事情,你也敢信口开河?”

胡半仙额头绽出了汗,急忙道:“小人不敢胡说八道。实在是天象卦象俱都指出这般。且从那卦象来看,指向便是雁来湾口,想是那里的塘坝抵挡不住冲刷,这才破口入水,一冲千里的。”

阮家在雁来湾一带有诸多良田庄子。阮洪天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连地方都道了出来,忽然想起他前次也是一语道出了真凶,踌躇了片刻。终觉事关重大,便起身道:“难得你这般为百姓着想。你既说了,不管有无,我代你把话传给谢大人便是。”

胡半仙哭丧了脸道:“我本是不欲说的。若到时没这样的事,谢大人只怕要治我个妖言惑众之罪。只又一想,此事事关我江州百姓的福祉,这才拼了命也要叫谢大人晓得,好早做预备有所防范。”

阮洪天见他神色虽难看,说出的话却又铿锵,还道他真是忧民所致,便安慰道:“你既卜出这等天象,不管到时如何,本就该叫父母官晓得的。便是到时候真没有,做了防范也比毫无防备要好。你放心。到时若真有此事,你便立一大功。若安然无恙,我也定会在谢大人面前保你无事。”

胡半仙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擦了下额头的汗,连声道谢了,点头哈腰离去。

阮洪天不敢怠慢,立刻便去了南门谢府。被人引入书房之时,见谢如春与他侄儿谢醉桥正一道在那里。寒暄了几句,也没拐弯抹角,径直便把方才胡半仙的话讲了一遍。

谢如春与谢醉桥俱是有些惊讶。半晌,谢如春才皱眉道:“我素来是不信这些卜卦之事的。只前次那李家的凶案,却真被他料中,据他道出的原委才破了案,实在叫我惊讶。打那后我为探他虚实,暗中几次派了人过去扮作算命之人叫他卜卦,见他也不过是在卖弄口舌,糊弄些无知小民而已。想来那回被他料中真凶也不过是凑巧。如今他竟又这般说话,实在是叫人不解。”

阮洪天道:“我也是半信半疑。只他连日子和雁来湾都道了出来。因了此事关系重大,我这才不敢隐瞒,过来叫大人晓得的。”

谢如春道:“塘坝立起多年,这些年上头也没多少银两拨下来修葺,前几年修葺,都不过是小打小闹。那雁来湾一带确实最是薄弱。寻常的江海之潮还能抵挡。若真有几十年一遇的大潮,只怕真出事也未必。只是不晓得那胡半仙的话可信不可信。雁来湾一带塘坝甚长,真听了那算命人的话发动民夫护塘,也不是小动静,若是到时候没这般的事,我怕上头晓得,道我堂堂朝廷命官,竟听信个江湖骗子之言……”

谢醉桥从前也听闻过那胡半仙的事情,此刻又听他竟新占了这样一卦,见自己叔父犹豫不决,便道:“此事确如阮世叔所言,事关百姓民生。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那人既这般言辞确凿,叔父还是早些准备下的好。若真确有其事,也不会到时乱了阵脚。”

谢如春道:“胡半仙那里,还是要再打探清楚的好。”

“叔父放心,此事交给我便是。”

谢如春晓得这侄儿办事素来稳妥,点头应了下来。

谢醉桥不信卜卦之属,只从前李家命案发生之时,他正巧还在此地,晓得确实是因了那胡半仙之语,自己叔父才抓获真凶破案的,当时也惊讶不已,只道是天地间确实存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异象而已。如今时隔一年多,那胡半仙再次浮出水面,这才道出了个更大的天机,自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要寻过去亲自探究一番。从南门出来,打听到胡半仙就住在最热闹的庙街,便径直过去寻他。不想被人带到他住所之时,却见铁将军把门。边上邻居道他昨日便离去了,不晓得去了哪里。只得回去把事情报给了叔父谢如春。谢如春又找来阮洪天,几人商议一番,谢如春道那胡半仙必定是信口开河,如今后怕了才畏罪潜逃。

阮洪天道:“大人所言也不是没道理。只是我觉得这其中大约还有隐情。他若只是因了自己信口畏罪而逃,前几日又何必自寻麻烦去找我说那一番话?莫非他确是卜算出了这卦象,自己却又不敢肯定。怕万一到时候没这般的事,大人会将他怪罪,这才躲避了开去?”

谢醉桥点头道:“阮叔父说得也有道理。以侄儿来看,如今既晓得有这般的可能,总是要做些防范才好。若真被他道中,这便是关系千万百姓的生计大事。”

阮洪天见谢如春仍踌躇不决,晓得他的心病,慨然道:“大人放心。我家便有田地农户在那一带。护塘之责,我义不容辞。大人也不必惊动上官,我自会与大人一道出力。”

谢如春晓得阮家财厚。他既开口愿意护塘,自己也就不用向上官开口要护塘之银,到时即便安然无恙,也不会招致上官不满。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点头道:“如此甚好!这乃是造福百姓之事,我身为父母官,自当义不容辞!”当下便召了师爷来,不提胡半仙,只说是临近风雨大潮之月,怕江边塘坝抵挡不住潮涌,要商议护塘之事。师爷欣然从命,几人一道议了个大概,这才先散了去。

再两日,谢翼麟又追着谢醉桥问他到底有没向谢静竹提前次问过的事,道八月二十便是明瑜生辰,再不问过来,只怕就来不及备贺礼了。

胡半仙那事太过重大,谢醉桥这几日都还在查他下落,一时便把这茬给忘了。此刻听这堂弟又追问,眼前忽然又现出那女孩的一双明眸,愣怔了片刻,道:“今日就帮你问。”

谢静竹因了京中的家中失了母亲,父亲又忙于公务,这将近三年的时间便都一直住在此处的叔婶家中,早过惯了此处的江南生活,有谢铭柔这样的堂姐相伴,又结交了似明瑜这般的好友,想到再没多久就要随兄长一道回京,这些日里心中难免有些惆怅。这日晚间回了自己的房,正坐在灯下,忽见兄长过来,有些意外,急忙迎了进来。听他问了几句自己的起居,一一应了。忽然听自己兄长道:“听说下月二十便是阮家大姑娘的生辰。妹妹你可晓得她平日喜好?若送贺礼,该送什么的好?”

谢静竹惊讶,抬眼望去,还未开口,谢醉桥忙摆手道:“妹妹莫要误会。不是我想知道。是有人托我向妹妹打听。”

谢静竹略一想,已是知道那人是谁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哥哥不说我也知道。必定是麟堂哥叫你打听的吧?他去年有次在我院中无意撞到了阮姐姐,那个脸红得,就跟煮熟的虾子一般。往后就不住拐弯抹角朝我和堂姐打听阮姐姐的事。被堂姐羞臊了好几回,他这才消停了下来。如今想是怕又被堂姐笑话,这才撺掇了哥哥你过来问我的吧?”

谢醉桥一怔。前几日从孟城回来的路上,他虽然就已经发现自己堂弟对阮家的大姑娘怀了好感,只当时还以为他不过是少年一时起意而已。没想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自己偶尔会想到的女孩,不但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还这般热切不加遮掩,且这人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眼中那长不大的堂弟……

他一时有种心口被堵住的感觉。

谢静竹未觉到他沉默,只是笑道:“阮姐姐家中什么没见过,别人眼中再好的金玉器物绫罗绸缎她也不会稀罕。且下月她十四岁生辰,送那些俗物也没意思。”

“那她喜欢什么?”

谢醉桥立刻问道。话出口才觉自己有些过于急迫。

谢静竹倒未觉他异常,只是想了下,道:“我和堂姐是要送她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香囊帕子。若说她特别喜欢什么,我也说不好。”

“妹妹你再想想,翼麟不是托了我吗,总不好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他。”

谢醉桥摸了下下巴,又问了一句。

“反正只要是用心送的礼,无须贵重,她都会喜欢的。”

谢静竹朝他笑了一下。

谢醉桥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这问了半天,到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其实有点郁闷。

“怎么样?可问出来了?”

谢翼麟正等在外面,见堂哥出来了,急忙凑过去问道。

谢醉桥把自家妹子最后的一句话学了一遍,见堂弟的表情从起先的欣喜期待变成了一脸懊丧,自己心中方才的那一丝郁闷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翼麟,你还小,当以学业为重。小心被叔父婶娘晓得了。且你日后出息了,不用这般费心想着讨女孩欢心,女孩自己就会把你放心上了。”

谢醉桥咳嗽一声,拍了下他的肩,语重心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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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第四十四章

照了大昭国的民俗,女子十四起便可定亲成婚,是个重要的成人年。故而明瑜下月二十的十四岁生辰,江氏心中极是看重。前些日里刚忙完自己父亲的寿日,一回来就把女儿的生辰之事记在了心上。这日晚间逮到丈夫阮洪天回来,便把明瑜的事提到他面前。

“自打我爹那回来,就见你整日里忙得脚不着地的,回来又晚,想多说句话,你就已经去会周公了。家中铺子什么事要你亲自这般操心?阿瑜再半个月便要十四岁生辰。我在寻思着该怎么过。你这个做爹的倒是说说看?”

江氏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

阮洪天自前些日里从谢如春那里应下护塘之事后,因了事关重大,且日子也紧了,不敢怠慢,这几日别的一概放下,与柳管家和谢府师爷等人一道,马不停蹄地便沿着雁来湾一带修检着江塘,但凡发现有坍塌弱陷之处,便立时加固。回来难免便疲乏了些,明瑜的生辰之事更是早忘到不知哪里去了。此刻听江氏提醒,这才记了起来,自己拍额道:“我竟给忘了!十四乃是个大年。须得好生庆贺一番。你自己看着办便好。”

江氏掐了丈夫胳膊一把,嗔道:“你这个人好生没趣。我是想不出有新意的点子,这才特意拿到你跟前问的。你倒好,又一脚踢回了给我。问了等于白问。且女儿成人这般大事,你这个做爹的一点都没放心上,枉女儿这般亲近你!”

阮洪天一时无话,想了下,便叫江氏靠近,低声把胡半仙卜算出十三有大风大潮,雁来湾破口的事给道了出来。

江氏早听过胡半仙的大名,闻言大惊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听说那胡半仙卜卦极灵。若是真的,我家在雁来湾下的田地庄子被淹倒是小事,就怕庄里庄外那么多人遭灾!赶紧的叫都准备着才好。”

阮洪天道:“胡半仙占卜一事,终究有些过于虚玄,是真是假还未知。这等大事若是传了开去,必定人心惶惶。到时若所言为虚,谢大人也怕被人用妄信巫卜来弹劾。故而此事除了我,还只有谢大人与他侄儿晓得,我说给了你,你也莫到外面声张。我这些日这般忙,便正是在与谢大人诸人一道在防范此事,这才疏忽了家中之事。女儿生辰,你看着办便是。好在阿瑜也不过是闺中女孩,不似大人那般有诸多繁文缛节。请些她平日交好的女孩过来一道摆酒庆贺下便是。”

江氏一颗心噗通直跳,拍着胸口道:“原来真是我错怪你了!只盼那胡半仙这回说不准才好!你忙去便是。我晓得了。”

雁来湾之事固然重大,只在母亲心中,女儿的成人礼也是桩极重大的事。她虽未再扰丈夫,自己一连数日难免也还在惦记着,身边的周妈妈看了出来,随口道:“太太自己想来想去想什么?我瞧姑娘就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她自个的生辰怎么过,说不定心里早有计较。太太想出来的,姑娘倒未必中意。不如太太问姑娘一声?”

江氏被一语点醒,也不叫人去唤,自己便亲自过去看。

漪绿楼里,因了中秋将近,明瑜带着春鸢和另些丫头们正与过来的明佩一道在做中秋香囊。原来江州有个传承百年的本地风俗,每年八月十五,不论大家小户,未出嫁的女孩们都会自己做个香囊,往里填塞桂皮香叶和绣了自己心愿的帕子,到了十五那日,纷纷挂到城中王母庙前那株老桂树的桂枝上拜月乞福。庙祝第二日会收了下来在王母塑像前的鼎炉中焚掉,以示心愿及达上天。年年如此。只不过当日也难免会引来城中一些孟浪少年的窥觑,甚至不乏趁了夜色潜入王母庙中爬树偷香囊的,直到几年前,闹出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流官司,故而这几年每到这日,知府谢如春便会派人严加看守,这才杜绝了那些少年的风流心思。

明瑜记得前世里的这一年,自己精心做了个极其精致的锦绣香囊,里面那帕子上绣的是“谁人赏供”四字,合得正是自己当时的心境。只不过当年中秋未到,先便来了场洪泽大水。莫说拜月乞福,便是接下来自己的十四岁生辰也草草过去了。

这一世,她为这一场洪泽筹划已久。这几日留神查看,见父亲早出晚归,又从春鸢口中知道柳胜河父子俱都在雁来湾那里忙碌,晓得自己在胡半仙处下的药起了效用,心中这才有些安定了下来。见丫头们撺掇着叫开始准备中秋香囊,连春鸢也提了句,便趁了兴致叫了明佩一道过来做。一屋子女孩们说说笑笑,这个说你的压线歪了,王母娘娘必定看不上眼,那个说须得葵黄配石青,藕荷配紫酱才好,正热闹着,忽然见江氏过来了,丫头们这才悄了声息。

明瑜将自己母亲迎进了花阁,明佩也一道跟了过来。江氏先问了几句她两人新做秋裳的事,又笑道:“中秋一过,便是你的十四岁生辰。娘想着要怎生庆贺一下。你自己可有主意了?”

前世的那个十四岁生辰,因了一场洪泽而草草过去。这一世重新过遍,倒不是想如何风光,而是期盼这个全新的生辰之礼能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带来个不一样的往后。

“娘,到时候把平日有往来的各家女孩们邀请了过来,一道宴饮一回便好。”明瑜笑道。

“我倒有个主意。不若到时候就在我家意园的湖上停一艘大船,大家都到船上赏月吃酒,再停一艘船搭了戏台请戏班过来。如此湖上有月有酒还有歌乐,岂不是新鲜有趣?”

一边的明佩插了嘴道。

江氏眼睛一亮,赞道:“这主意好。果然热闹又不落俗套。”

明瑜觉得也不错,笑道:“多谢二妹想出的好主意。”

明佩道:“姐姐生辰乃是大事,我出点子也是应该的。”

江氏见她自被从前请了过来的那教养嬷嬷教导了半年后,这两年一举一动与那大家出来的闺秀都相差无几了,心中也是宽慰,伸手摸了下她头发,笑道:“再两年等你也十四了,娘也定会给你好生热闹一番的。”

“多谢娘。”

明佩端正行礼道谢。

***

到了八月初十,离那胡半仙说的十三只剩三日了。天却仍是大日头火辣辣地晒着,晴空万里无云,哪里有半点大风大雨的征兆。谢如春之前听了侄儿谢醉桥的劝,虽给临近各州府的长官也各去了封函,道**月江海之潮易涨涌,中秋前后更甚,江州已做防备,望各位大人也加以防备。只他自己其实本就有些摇摆不定,且胡半仙又似钻入了地底般毫无消息,见此情景,渐渐便也不大放心上了,接连几日都未再过问。倒是阮洪天时时被江氏提醒,心想反正已是忙了这许久,就只剩最后几日了,若是懈怠了下去,万一到时候真被胡半仙说中便后悔莫及,故而非但未放松,反备置了更多的草袋竹篱堆在雁来湾一带,以备不时之需。

明瑜记得清楚,前世里那一回,前头这几日确实就是这般的大晴天,到了十二晚间才骤然起风变了天色的。怕众人放松警惕,这才撺掇着母亲三天两头地提醒父亲。如今晓得知府谢如春虽懈怠了下去,只自己父亲却还紧着,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准备什么中秋和生日,日子越逼近十三,整个人便似拉上了一张弓弦,绷得越来越紧。

到了十二,一连晴了多日的天色竟真阴沉了下来,江海之上渐渐有风大作。谢如春这才紧张了起来,急忙赶去江边,见防备甚好,晓得阮洪天前些日里与自己侄儿一直在盯着,这才松了口气。当夜果然竟风雨大作,到了十三,更是暴雨如注,到了江边,见浪头高涨翻涌,风吹得人要站立不稳。

天色这般骤变,竟被那胡半仙一语料中。这一夜谢如春不敢怠慢,发动了数千民夫守在雁来湾一带,以防决口。自己与阮洪天谢醉桥等都守在阮家雁来湾口下的一个小庄户家中,离塘坝不过半里之地。到了半夜时分,风雨之中忽听外面哄声四起,急忙出去查看,早有人来报,东塘坝抵挡不住潮头冲刷,竟塌陷松动。当下振臂高呼,民夫纷纷冲上去护坝。幸而阮洪天之前准备了足够的草袋竹篱等物,终是稳住了险情。

天明之时,风雨止住。最大的潮涌已是过去,谢如春命人留下继续看守,自己这才与熬了一夜的阮洪天谢醉桥等人各自回去。

明瑜这一夜也几乎未睡,一直陪在江氏房中,母女二人都有些心惊胆战。直到天亮时分,见庭院地面不过积了层到脚踝深浅来不及排走的雨水,晓得应是躲过了那一场大水。又等了片刻,终于见到满身湿透筋疲力尽的父亲归来,晓得昨半夜的险情被止住了。江氏连声道着“阿弥陀佛”,忙叫下人送热水给老爷沐浴洗乏。明瑜彻底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觉到一夜未睡的疲乏,回了自己屋子,躺下补觉去了。

这一场风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第二日便又是个大好晴天。若非城里低洼处被积水淹没着未退尽,哪里能看得出那一夜的惊心动魄。

知府谢如春这两日的心情,简直可以用万分庆幸来形容。庆幸自己治下的这一府逃过了劫难。治下的各县水淹得最深也不过到腰,只有一些老旧房子抵不住风暴被刮塌,死伤了些人。不似临近几个州县,虽自己已经去信提醒,只那几位大人并未放心上,十三日潮来之时,不过照往年惯例草草防备了下,因了塘坝年久失修,竟遭决口,一泻千里,地势低洼之处,成了汪洋一片,人畜漂没,损失惨重,大水直到今日才慢慢退去。江州诸多百姓感激戴德,纷纷到知府衙门口跪拜称谢,道全是因了谢知府一心为民,这才叫治下百姓们逃过一劫。

谢醉桥亲历了八月十三潮水袭来的这一夜,对那个胡半仙的好奇已经到了极点。若说上一回那李大户的命案还算巧合的话,这一回他却是千真万确的未卜先知。见自己叔父这两日一直奔忙于江南总督府和临近各州府处,待天色一转好,他便亲自去庙街胡半仙家对面的茶楼坐等。第一日空等过去,到了第二日的中午,见一个背了行囊的中年男人开了那扇门,晓得十有八 九是胡半仙回来了,放下茶钱,便径直过去。

胡半仙一个月前被人逼迫,去报告了自己“卜算”出来的“天机”,回家后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到时候没这样的事,自己只怕就要被谢知府用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治罪,那自己这一年来靠一条如簧巧舌换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便都要打水漂了。越想越怕,一夜没睡,干脆起身收拾了细软,第二日一早便悄悄出城,逃到了临近的银州,住在了个脚店中。照他打算,若是到时候没被说中,他便干脆一去不返,去别的地方谋生。若是侥幸像前次一样又说中了,那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回江州,到时候莫说知府,便是朝荣荫堂伸手,赏钱也是断不会少的。所以这样躲了一个月。到了十三夜间,睡梦中被一阵敲锣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全身泡在水中,手忙脚乱起身,晓得银州夜半竟已被大水所淹。因了他住的那脚店地势低,水势升得快,他不识水性,又舍不得丢弃银两,若非扒住了一根被水冲倒漂来的树干,只怕就要被淹死在那里。困了一天一夜后,待水势渐渐消退,这才赶回江州,直到此时入了自家家门,还觉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张凳子上便发起了呆。

却说胡半仙正在发呆,忽听门口有敲门声,定了下神便去开门。见外面站了个青年,丰神俊朗,气势不凡。他平日替人算命,虽三分靠蒙,七分靠猜,只看人的一双眼却必不可少,否则如何猜蒙?看出这人必定是有来历的,先便矮了三分,急忙赔笑着躬身道:“公子何事?”

谢醉桥原本想象中的胡半仙应带了几分仙气,便是没仙气,至少也相貌堂堂。见这男人干巴精瘦,一对绿豆眼,留一把山羊胡,毫无仙风道骨可言。这也没什么,所谓市井之中,真人不露相。只是见他目光呆滞,身上的衣物鞋子都沾满黄泥,仿佛刚从泥水里打滚完才出来,极是狼狈。不禁犹豫了下,问道:“你……可是胡半仙?”

一年前李大户命案之时,他混得还只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天忽然被人指点,道要叫他名扬江州。光脚不怕穿鞋,他虽不大敢相信,只也豁出去拼一把。没想到竟都是真的,一下声名鹊起,江州城人人对他趋之若鹜。晕乎了几日后,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用他那张铁口作者有话要说:今天1号,又可以留言送分啦。我等着…\(^o^)/~。

45 第四十五章

“在下便是,”胡半仙忙应道,忽见这青年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面上露出些迟疑之色,低头一看,自己鞋面裤管上糊满了干泥巴,方才回来还来不及收拾了换下。

这胡半仙自成名后,对自己的形容样貌便极看中,每日里身着儒冠青衫,脚踏皂面方靴,连手指甲也剔修得干干净净。见自己此时狼狈,怕被轻看了去,忙解释道:“刚从银州回,尚未来得及换去。”

谢醉桥有些惊讶,再看他一眼,想了下,便道:“我久闻半仙大名,前些日里便来过几回,不想半仙不在。莫非前些时日便是去了银州?”

胡半仙这一趟银州之行,可谓是惊心动魄,被扯出了话头,忍不住诉苦道:“正是!早晓得便不去了……”

话刚起了个头,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乃是江州大大有名的人物。提这等事情,有些自损颜面。急忙住了口,挺下肩背,转而正色道:“敢问公子前来,可是要我卜吉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