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山如画》作者:乌云登珠【完结】

第一章 风起

天连山下,沙匪甚多。

赵十七乃是其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沙匪,手下一共只有五个男人。

草头长得丑,秦麻子肾亏,三傻子严重口吃,石头瘦小如猴,哑巴豆豆年方六岁。

小赵姑娘虽不十分能干,倒也足够低调。

带着这些兄弟们,仗着一点儿小聪明,打打小劫,吃吃小酒,日子过得还挺小康。

这孩子从事的行当特殊,女扮男装头发像鸡窝。

隔三岔五带着手下,在沙漠、戈壁里逛来荡去寻找机会抢些钱财。到了冬天无劫可打,那就捉捉兔子打打牙祭,日子也能过得挺滋润。

这一天的冬日午后,匪窝里出了一件大事情。

——匪首赵十七,居然又没能抓到兔子!

五个匪众悻悻地看着身为匪首的她,她也觉得很没有面子。想想又生气,叉腰做成茶壶状:“你们吃我的穿我的,不就三天没抓到兔子吗?凭什么摔脸子给我看!”

军师草头抖着满脸的横肉,说:“我们敬你为大当家的,是因为你说过,能够管饱咱们的肚皮。”

秦麻子说:“要不然早就投奔迟丹去了。”

他们口中的迟丹乃是天连山的第一大沙枭,英雄豪气不说,关键人家可以管吃管住。

“你们以为迟丹是开‘养善堂’的吗?就你们几颗歪瓜劣枣,一到那边早被敲扁砸烂扔山沟去了!”十七将这些没良心的猥琐男人,一个个鼻子指将过来。

男人们自尊心受到损伤,齐齐哼了一声,对她表示唾弃。

把兄弟们胡乱骂了一通后,十七自己也很郁闷:

赵十七今年还不到十六岁,要像模像样地养活这么些男人并不容易。不过她年纪虽小,却是个做事心中有成算的人,这个冬天,他们本来颇有一些存粮,完全可以过一个舒服惬意的大年。

现在,都没了。

去年秋日,羌零人和北祁军队联手攻了南煦两个城池,还杀了一名姓黄的太守,两名副将,抢掠百姓无数。

南煦朝盛云城的新任守将,抚远将军夏泠感到自己的军威受了挑战,“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坚壁清野,发动起一场肃边剿灭战。

话说,这南煦朝派来的守将真是一任不如一任了。

上一任刘猛海将军是位“草包将军”,生得膀大腰圆却武艺寻常,不过,好歹还能装个稻草人吓唬吓唬人。

这一任的夏泠,刚站到盛云城的城门之外,那城墙上的几个老兵油子便议论开来,说这位公子怎的生得这般水嫩,长得比姑娘家还俊俏。谁知话音刚落,城门外的公子哥儿掏出帅印,宣布自己是此任的盛云城守将,把大伙儿的眼珠子都看丢了一地。

从此,每日里都有恋慕他的漠北女子往将军府的院子里扔绣花荷包,赶也赶不散。

十七也曾特地赶去盛云城,观赏过那个“美人”。

结果看得她直撇嘴,在她的心目中,肌肉虬结的北方猛汉才能算是男人。那位小夏将军不够彪悍,十分不符合她的“美男子”标准。

自从这位“将军”肃边以来,没看见那姓夏的打了多少羌零人和北祁人,只有他们这些普通小沙匪被他搞得如丧家之犬。

赵十七对此十分不满,还给他起个绰号,“花瓶将军”。

如今城池失火,池鱼遭殃。

在一次围剿混战中,赵十七无辜受灾,带着兄弟们从原先的匪窝仓皇出逃,因天寒地冻,被困在黑水崖下,很快就要绝粮了。

这几天,眼看豆豆和石头两个孩子越饿越细,赵大当家的只能决定去远一些的地方冒险。

她从几个坐骑中,挑了一匹略为好一些的马。

踌躇了一番,没舍得带走仅剩的那一点饼渣,自己这一去必要好几天,留给他们罢。她将自己的腰带用力勒紧,令自己的空肚子不再那么咕咕乱叫。

十七对兄弟们说:“你们在这里熬几日,我去给你们找东西吃。”

众男人躺在洞里,懒洋洋竖起手:“快去快回,我们都饿得慌呢。”

这丫头受惯了这些男人的奴役,牵着马走出匪洞替他们找吃的去。刚出洞口,漠北寒风便割透她的棉衣,十七不禁哆嗦了几下,连马儿也杵在洞内不肯走路了。

她不能退回去,反手强拉起马,朝广阔寒冷的千里冰原走过去。

风一程,雪一路,走了两个时辰后,赵十七身上的那点热气早已荡然无存。她抱着双肩缩在劣马上,抬起冻得煞白的脸,在大漠空茫的黄昏中寻找着方向。

只见,远处的天连山上风月横卧。

最高处的歌乐雪山晶莹剔透,在蓝天的辉映下云过雾起,身姿扑朔迷离。

第二章 雪山

天连山横贯库勒尔地区,纵横数百里,山势连绵,山貌多变。其中歌乐雪山乃是天连山的最高峰,常年积雪,云雾缭绕,是此处人们心中的圣山。

歌乐雪山之高,不到半山腰,就已经是万物泯灭的无人区了。

而此时,那久已无人的地方,正有四个小点在蠕动,破开了苍茫的雪原静空。

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年人,道号千羽;一个剃着光头的少年人,法号千寻。

他们是南煦朝抚远将军夏泠的贴身随从,两人自小习武,轻功不错,爬到这里也已经累得快要垮掉了,千羽紫着双唇道:“公子…公子…”稀薄的高原空气,将他的肺抽得不住生疼,随时要倒下去一般。

夏泠拢一拢身上的黑色轻裘,转过身。

他的双眸蒙了一层护眼的玄纱,挽结处在他脑后飘逸起两片黑色薄纱,虽看不清面目,但通身都流露着江南男子的温雅。

他的唇色也和千羽千寻两人一样黯淡发紫,面色略有苍白,他的容色却看不出呼吸的窘迫,依旧从容如常:“你们爬不上,且在这里等着。”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一名男子回过头来。

此人身穿灰色劲装,双臂缠着玄金链。蒙在护眼玄纱下的浓眉,仿若出了鞘的墨剑:“你们,按我教的法子裹住毡毯,别被这雪给冻实了。”

千寻连声称是,千羽忙从行囊中掏出厚厚的羊毛毡毯。

夏泠略带歉意,向那灰衣男子道:“我的随从功力不足,倒叫关大人见笑了。”

他口中的关大人,人称铜胆剑眉关九郎,是库勒尔地区一等一的漠北神捕。此人性格孤僻,面容冷峻,不苟言笑。

夏泠知道他精于刑名长于追踪,对他说话十分客气。

关九郎觉得,那两位小公子来自南昭之地,这高原气候本来就很难适应。他看着夏泠的双唇:“将军还坚持要上山顶?”

“是。”夏泠抬起头看向那茫茫不见天边的高山。

“路还很长。”

千羽千寻眼看着自己的公子跟着那个关九郎,朝着歌乐山峰的绝壁攀去。

雪山上雪气迷蒙,无数雪粒纷扬飘散,夏将军和关九郎仿佛两尾小小的鱼,投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千古八荒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两个人互相看一眼,不知道夏公子为何如此固执,必定要在这个冬季爬到这座绝顶之峰?

关九郎乃是南煦朝设在盛云城的都尉司下属捕快,夏泠一到漠北,立刻动用军谕,将他调到麾下听用。

关九郎虽抗不住军令如山,他还是对夏泠直言不讳:“军人刀下总有无辜之魂。我关九郎每杀一个人,都是勘查仔细才动手。军职之事有违我公门中人的宗旨。”

夏泠于是答应,不将他的官职归入军中,亦不要他上战场。关九郎跟着他夏泠依然是神捕关九郎。

数日前,夏泠问关九郎:“我要看天山黑鹰,什么时候能够看到?”

关九郎回答:“很少有人能够看到天山黑鹰。”

夏泠说:“冬季可以看到。”

关九郎不语。

说实话,关九郎没兴趣兜揽他这一桩事,这位夏将军秋天刚到漠北,便被北祁的军队杀了一个下马威,至今不见他拿出有效的军事行动。如今,又兴出了这个新花样。

关九郎道:“能不看还是不看的好。”

“为何?”夏泠详加追问。

天山黑鹰是一种神秘的鸟类。

一年四季不知它们身在何处,只有到了隆冬季节才偶然能够在歌乐雪山,看到它们遥远的身影,如风中的飞叶远远翱翔,在雪山上投下淡紫色的动影。

据说,它们体型巨大,毛色若墨染,它们俯瞰群山傲视雪峰,是真正高飞在人间之上的鹰之王者。

而冬季的天连山,是气候最恶劣的时候,爬上最高的山峰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夏泠隔着抚远将军府的紫木雕花窗,望着天连山中那一抹若隐若现的银色:“我看过你们的卷宗。”转过来,严肃地盯着关九郎的脸:“你,是唯一在冬季上过歌乐峰的人。”

关九郎闻言有些动容。

他上过歌乐峰的事情,也就他师门的几位主事知晓。此事发生之后,当时的主事表情非常凝重,要求他必须对自己在歌乐雪山的经历守口如瓶。

关九郎自己当然说到做到,夏泠如何会知道这等隐秘?

神捕门在中原势力浩大,那几位主事也不是寻常人物。眼前的这个人,居然能够和神捕门的高官有此交情。照他的口气,他还能调看十年前的密卷…此人的来历很有些意思…

关九郎在夏泠的注视下,缓缓点头,承认了此事。

他师从神捕门,神捕门世代以剿灭杀孽深重的各处匪徒为人生信念。关九郎这些入室弟子,在追拿人犯的时候,往往特别执著。

十一年前的一个冬季,关九郎年方十三岁,他经过自己的努力,力挫众位师兄,得到了一个独自追凶的机会。凶犯逃入了歌乐雪山的高处,关九郎也追了进去。他确定对手死亡之后,自己也耗尽了力气,趴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此时,一条黑影晃到他面前,在关九郎身前停落下来。

关九郎尚未看清来人便冻晕了过去。

等他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在雪山上。

略向前爬出几步,他的视线渐渐清晰,他登时为眼前的景象所撼。

只见眼前天地悠悠,群山臣服。

深厚的万年积雪,将山之棱角抹得平整,仿佛所有的喜怒悲欢、爱恨情仇,都在这一片虚空中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关九郎发现,自己来到了万山之巅——歌乐雪山的顶端。

造化的雄浑之美虽然令他震惊,身为神捕门弟子的多年训练,却在提醒他:歌乐雪山之巅从无凡人可以攀援而上,更何况带着一个昏迷的自己?他开始寻觅将他带上来的人。

深蓝静谧的天空之中,一轮静大的圆月,正沿着雪山缓缓上升。

关九郎看到,银盘般的圆月前,一条黑色的人影在此寂然而立,玄衣映雪,笃定傲然,不羁的风雪染袂如霜。

那黑衣男子察觉到了关九郎醒来,回过头,眸色深灰宛如冰晶:“这几天我没空送你下山,你且等着。”

雪山静切,他们在歌乐雪山上耽搁了十天。

十天里那名黑衣男子不吃也不喝。关九郎体力不支的时候,他就顺手往他体内倾注一些内力,让他能够保持意识,抵抗雪峰上的寒冷。

这些天,他们遇上过雪山最狂烈的风暴,看到过雪山最辉煌的日出,面对过雪山最安宁的圆月。

而那名黑衣男子总是纹丝不动地立在雪中,遥望着天空之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直等到了第十天…

第三章 天鹰

关九郎记得,第一次随着传令军官去见新上任的抚远将军之时,夏将军正在盛云城将军府的议事厅中,背对门口看着深黄色的漠北舆图。

羌管碎白霜,寒磬满空宅,人立如轴中。

画中的人,黑衣长身,挺拔峻峭,满肩落寞似有万里清光…

有短暂的瞬间,关九郎似乎又看到了,十一年前他在雪山上惊鸿一瞥的黑衣男子。

只不过,当夏泠转过身来,关九郎便知道不是了。

两人岁数不同,夏泠还未足二十五,而那黑衣男子到现在该年近四十了。

夏泠眉目如画,丰雅秀都,虽然数年为将染了一身英气,依然挡不住王谢子弟般的江南气韵。

而那黑衣男子好似有一些西域血统,拥一份超尘弃世的缥缈气度,有着无人可以比肩的寂寞寥落之感。

这两个人,只是背影略有一些相似而已。

不久之后,有一位据说姓归的小姐瞒住家人,离开岚京,尾随着夏将军来到盛云城。

夏将军虽然对她的胆大唐突,略为责怪了几句,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说这是他妹子,归姑娘性子顽皮,要出入将军府的人好生担待她。

关九郎在夏泠麾下从事,常常见到他们兄妹之间的言语说话。这令他想起那名黑衣男子,那个人曾经说过,他有一个妹妹…

十一年前,关九郎在歌乐雪山的第十天,才第一次见识到了那黑衣男子施展武功。

那一天歌乐雪山上天空似明镜,万里无白云。

关九郎浑身无力地靠在一块冻雪之上,十天的等待,已经让他失去了下山的意念。

忽然,他听到身边一声长啸,只觉遮天蔽日一片飓风传来,满山的雪粒被扬洒而起,撞在脸上疼得似乎击破了皮肤。

关九郎抬起头,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天鹰在离他们不过一丈处飞翔,它双翅展开有两人多长,矫健的身躯仿佛精钢铁铸。

那黑衣男子腾身而起,在空中身姿飘忽地尾随着那黑鹰飞了几个来回,这才轻轻落下在雪峰上。

关九郎一生记得他的模样,他的每一个折身、每一个衣襟的翻卷都仿佛浓墨,一寸一分刻在他心中。

末了,那男子落下雪峰,轻摊开手,一支乌黑发亮的黑鹰飞羽出现在他的手心…

在雪山峰顶对着寒风烈雪静候十日,那名黑衣男子所求的,竟然,只是这一片鹰羽而已。

将军府内,关九郎叙述到这一节,夏泠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的铜扣包金角盒,一按机括打开木盒,一枚黑色的鹰羽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衬锦之中。许是江南的柔缎,给它带来了几分柔光,纯黑中泛着淡淡的霓虹色。

一根羽毛而已,关九郎自然不能断定是否就是当日雪山上的那一根:“夏将军这枚鹰羽得了多少年?”

“四年。”

关九郎目光一定:“黑鹰的飞羽一般半年便会颓败。若是趁其血脉皆活之时,生拔下来,可二十年不变色。”

他们眼前的这枚鹰羽,历经人间四年以上的风尘,依旧乌绒饱满,羽色如墨。显然是在黑鹰飞翔之时生生拔下来的…

重见飞羽,对于关九郎来说有些百感交集。可是,他却看清楚夏泠的眸底有幽冷的寒光在闪动。

夏泠说:“我要去歌乐雪山,看黑鹰。”

“最高峰属下爬不上去。”关九郎无法领命,“是那人将我带上去的。”

“那我就自己上去。”夏泠凝定他,“你送我到山腰即可。”

关九郎被他明亮坚定的目光所压,只能衔命而去。

经过一番筹备,此时,他们真的来到了歌乐雪峰。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关九郎再也不能前进,便在山腰处停下脚步。夏泠不听他的劝告,继续向顶峰攀登。

夏泠的双唇越来越紫,徒以内力勉力提气而行,每一步都感到心脏跳得似要碎开。他停下脚步,任雪粒不断灌入口鼻之中。他仰望着不远处的峰尖,看似不遥远,其实每一步都沉重得如有千钧附身。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声鹰啸刺破天空,夏泠循声而看。

在天空的高处,一只巨大的黑鹰在长风中翱翔。

夏泠猛提一口真气,想要靠近那只鹰。高原上行动艰难,他非但没有像在平地之时那样凌空而起,反而重重地跌在雪地中,眼睁睁地看着那黑鹰傲然离去…

夏泠的手深深扣在坚硬的雪原冻冰之上,指甲因为身体严重缺氧已经完全变成了青黑色,衬得他的肌肤冷玉一般苍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