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远飞的大鹰,隔着玄纱,依然可见那眸色亮得骇人。

——他至少,知道了自己跟对手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关九郎站在峰腰,他已经看不清夏将军了。

当他看到夏泠面对黑羽,眸中跳动着仇恨之时,他有一句话没有跟夏泠说。

那黑衣男子曾将羽毛给关九郎看,冰冷的眸中犹如春冰乍开,露出一丝柔软,他说:“这是给我妹妹的。”

这十一年来,关九郎枯守漠北,从一个孤冷倔强的边塞少年,成长为如今震慑大漠的年轻名捕。在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虚妄的梦:他一直想知道,被那黑衣人宠在手心的“妹妹”,究竟是一个怎样繁华满树的女孩子?

关九郎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孩,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去伤害那个人的…妹妹。

天连山下雪厚半尺,还能勉强走人。

赵十七在雪地里坚持走了两天,渴了吃一口积雪,饿了只能忍着,晚上生一小堆火,蜷缩在火边过夜。她滚得满身是土,本来就肮脏的脸上雪泥密布。

到第三天早晨,她终于见到了一座座牛皮大帐,镶嵌在茫茫大雪原之中,浑如一块块纯黑的礁石。

她跳下马背,将马拴在路边,悄悄潜入了帐篷区。

这是羌零人的且先部落,部落小王名叫苍木。

她看到一个羌零妇人端着一大锅热水从她身边走过去,轻轻一拍那妇人的背,顺手接过她的水锅放在地上:“桑尺大妈。”

这妇人生了一双羌零人的紫色眼睛,眼周镌满了岁月的纹路。她将面前的脏人儿,认了半天:“十七姑娘?”

赵十七看见她就等于看见了白面馍,欢喜得热泪盈眶:“有吃的吗?!”

桑尺大妈笑了:“每一回都饿成这样才来,跟我来吧。”

赵十七跟她到了一个帐篷里,迫不及待地将一块饼子往嘴里塞:“苍木呢?”

“小王爷和王妃去参加穆沁尔大会了。”桑尺大妈曾经照顾过十七,两人熟悉得很, “来吧,帮我把这水端给香格尔。”

“香格尔快生了吧?”

“你来得正好,正在生。”桑尺大妈笑呵呵的,“本来还有半个月的日子,提前了。”

赵十七被饼子堵住了气道,噎得两眼发直。

趴在地上乱摸了一通,寻了一个水瓢舀了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方缓过气来:“还顺利吗?”

“草原的女人哪有生不下崽的,再说都是第二胎了。”桑尺大妈豪爽得很,“你快吃了跟我去看看她。”

十七也没心思吃了,跟着大妈往香格尔所在的帐篷而去。

这是一个镶了金色箔片的华丽牛皮大帐,里面几个女人正在按着一个阵痛挣扎的女子。赵十七跟着桑尺大妈走进去,桑尺大妈让她将水交给别人,对香格尔说:“看,十七姑娘特地来看你了。”

香格尔抬起汗水涔涔的脸。

赵十七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只是赶巧了。她走过去握住了香格尔的手:“姐姐。”

香格尔笑笑:“我帮你存了肉干…你找桑尺大妈要…”赵十七眼睛一热:她每次都是没吃了才肯过来,香格尔不管什么时候,都替她存着东西。

她也不编谎话说自己特地来看她,真正的好姐妹不需要这些虚情假意。

她笑道:“谢谢姐姐。”

大家等着香格尔生孩子,赵十七也在帐外看着库勒尔草原的云卷云舒。

听到一声婴儿啼哭,女人们随着唱起了欢乐的《祝生歌》,负责接生仪式的萨满羯库带着红黑狰狞的面具,披着牦牛皮的披风,在帐篷外跳起了般洛舞,人们挥舞着红绸向香格尔的帐篷靠拢…

赵十七趁乱挤在人堆里,看到桑尺大妈抱着一个男孩,满脸自豪地向团拢过来的部落女人道:“王爷的第一个儿子!”她将男孩举高,“长生天保佑小王爷康健长寿,像天鹰一样雄壮。”

大家都很高兴,说:“王妃不知道有多开心。”人们口中的王妃是苍木小王的母亲,其雅王妃。

赵十七说:“很像姐姐。”她已经把香格尔留给她的肉干都打了包,扛在自己的背上,随时准备走了。

她溜进帐篷,坐到产后还有些虚弱的香格尔身边:“姐姐,我走了。”

香格尔也不阻拦:“以后,有空还是要来。”

“嗯。”十七点头,轻轻地抱抱她,“姐姐,要保重。”

香格尔回抱她:“十七,姐姐想着你的。”

赵十七看一眼香格尔,再看一下那个孩子,跟桑尺大妈远远挥过手,便快速地离开了羌零部落,寻到自己的马匹,将肉干严实捆绑好。

按着牛皮囊袋中,大香蒲叶包裹好的厚实肉块,她觉得心里很踏实,催着马儿快快回家,她的兄弟们还在等着有米下锅呢。

赵十七走出十几里,一种本能令她疑惑地停下脚步,似乎身边有什么潜伏着。她站在雪地中四处环顾,此处有杂林有乱石,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一夹马腹快骋而过,正在奔跑之中,忽然觉得身体重重一顿,身下的马匹便翻了下去,她被一下子摔了出去,在空中折一个翻腾,刚在雪地上停稳,耳边听到一阵风声。

她抽刀还击,对方已经避过她的攻击,熟悉她的身手,熟悉她的还击速度…她连忙一记狠招断然煞在手上,以免当真将他一刀捅死。

对方于是觑空一掌敲在她的脖子上。

——赵十七要不是被他敲得两眼发黑,立即就扇耳刮子回去了。她暂时失去了抵抗能力,双唇便给重重压住,压转碾揉,一段熟暖的温热点入她的唇舌…

第四章 湖边

赵十七略回过一点力气,撤了刀尖,将身前的男子一把推开:“苍木,你不要脸!”

一个穿着褐色衣袍的年轻人从她身上退开去。

他长着一头深棕微卷的长发,额上勒着一块新月形的淡水晶发饰,身上绣褡、璎珞、锦囊、流苏、玉佩,挂得琳琅满目。

他的脸是羌零人的白皮肤,长着羌零人的纯紫色眼睛,完全一个纯种的羌零人。

赵十七顺手往他脸上就是一拳,拳风刚到他脸颊边,又硬生生停住了。

“怎么,不舍得下手了?”

“不舍得你个头!”赵十七照准他的心窝,用足气力一脚踹过去。

——他脸上一挂彩,其雅王妃就该知道他们两个又见过面了。

苍木不避不让地任她一个窝心脚踢得撞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吸一口气方道:“做什么,不就是亲了一口吗?”

赵十七跟他纠缠不清楚,寻到散跌开来的肉干,重新包裹了,低头去找自己的马准备走人。

苍木说:“你都骑了匹什么烂马,才绊了一下,腿都断了。”赵十七一看,果然那马已经摔在地上不能动弹了,马眼睛哀哀地望着她。她霍然转身死死盯着苍木:“你怎么不早点死?!”

苍木无辜地撇撇嘴:“这样,我的马让给你?”

“用不着。”赵十七抱着肉干,甩开步子向前走,苍木牵着自己的马匹挡在她的面前:“这阵子南煦那边追得紧,你一定断了许久粮了吧?”

赵十七抱紧肉干。

“我已经在伽且崖那边给你放了吃的,我带你去取。”

“香格尔在生孩子你知道吗?”

“不会,阿母说还要半个月…”

“早产,已经生了,是个男孩。”

“真的?”苍木高兴地抓住她的肩膀,赵十七避开他的手:“你快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去,去看看我们儿子!”苍木热切地说。

“谁跟你儿子?”赵十七说,“我是不会跟你一起去的。”

“那我先送你回去,再回部落也不迟。”苍木跳上马背,伸手给十七:“上来。”

真是一个自说自话的男人…赵十七站在原地:“不。”

两人这种情形的对话进行过无数次了,苍木也知道她的脾气,现在也就只能在将她打晕以后,才能够亲上几口。

他低了头,再次见面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十七,如今情势艰难,你一个人带着那几个孬种太危险。你跟着我,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不要。”赵十七望着黑水崖的方向,她习惯了自食其力。

苍木默默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让马自己向赵十七的方向走去。他自己转身,向部落的方向回去了。

赵十七挽过他的马缰绳:没有马,等走回黑水崖,恐怕都要春天了。

她沿着天连山东麓向黑水崖而去。这一回苍木的马比较好,她跑得顺畅了一些。天黑前便到了断木河。

断木河是天连山的雪水融化而成,此时已经被高原酷寒连底冻成了一条晶亮的冰河。冰河旁边冷杉成片,大雪压得树梢歪倒,莽原洁白。

赵十七坐在一根倒下的冷杉原木上,专心拢着一堆柴禾。

天连山边寒月如钩,清冷冷地点缀着闷蓝的天空。

满山的雪原被月色照得明亮,林子里的树枝仿佛泼墨的画一般,落下斑斑驳驳的月色淡痕。

赵十七从苍木的马褡上寻找火石。

手指抚过,那马笼头、马鞍上到处都是属于苍木的痕迹。装饰着精美华丽的银饰、镶嵌着绿色松石、蓝色云青石,红色石榴石,黑色天目石…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和苍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季。

十七那时才十岁,她熬不过“那个人”的训练,在十一哥的帮助下,逃到了扎休措的湖边。扎休措是个火山暖湖,冬天也不结冰。

她又饿又乏又寒冷,拨开湖边的灌木乱草,看到清凌凌的湖水边,一匹白色骏马意态悠闲,一头黑色獒犬身姿健壮。

白马与黑犬之间,一个男孩手中拿着火石,正单膝跪在地上生火。

火堆一点点燃起,映出男孩雕塑般的侧脸。

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短发,横七竖八调皮地卷翘在头上,以一枚淡水晶的新月发饰压住额角。他足上蹬着装饰着水貂毛的黑色皮靴,线条修长。淡褐色的外袍上绣着银色的西番莲花。他全身都挂满珠宝与银饰,显得华贵又漂亮。

赵十七饿极了,打算去偷他的食物,却反被他按在身下擒拿住了。

火光闪烁中,她看到他有一双晶紫色的眼睛,比他们身边扎休措的湖水更清澈。

当苍木发现按在手下的是一个没什么气力的小女孩,他就松了手,看她摇摇摆摆爬不起来,还顺手将她一把拉正。

他像发现了一只草原野狐一般对着十七上下打量。她穿着一件古怪的小袍子,从脖子到脚罩得像个布袋娃娃。她下巴尖尖,肌肤幼润,一张嫩嫩的菱角小口,让人很想去咬一咬。

苍木顿时对她兴趣大增:“小东西,你从哪里来?”

十七食物没偷到还被他弄痛了手,而且也听不懂他的羌零话,她只能缩成一团看着他不说话。

苍木是个性子很明朗的男孩,仰头想了想,根据她的模样用中原话试着问她:“我叫苍木,你呢?”

十七不信任地看着他。

苍木觉着没趣:“你还是听不懂我说话?”

十七摇头:“吃。”

苍木听着她开口,蹲到她的面前:“想吃东西?”

十七头点得像个小鸡在啄米,苍木按住她的小脑袋:“可是我刚生了火,还没开始烧呢。”

十七两眼绿汪汪地看着他身后的几个囊袋:“里面有吃的吗?”

“有是有,是很干的饼子。”苍木从里面掏出一个干饼子,“要等一会儿煮了汤泡着吃。”

十七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冲过去一口咬在那饼子上,苍木怕她被噎着、往后拉饼子。十七死活不松口,苍木跟她夺了几个来回,笑得满身珠宝乱响:“你怎么吃起东西来像我的阿姆?”

他一松手,十七像个球一样跌回草地上,嘴里还叼着饼子。

她伸出小手去拉那饼子,苍木看到她的双手跟裹粽子似的缠满了布条,问:“你生冻疮吗?这样怎么吃?”十七慌忙将手藏到背后,叼着饼子冲他摇头。

苍木说:“你松口,我来喂你。”十七将自己咬来咬去没咬开的饼子乖乖吐到他手中,苍木将她的口水在衣服上擦一擦,一块块掰下来给她吃。

十七用细白的牙齿轻轻咬住饼子,很灵巧地用小舌尖一挑,便将饼子纳入了口中。

苍木喜欢看她的牙齿,故意把饼子越撕越小,终于,她的牙齿磕在了他的手指上。十七有点讪讪的,苍木笑得很快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没有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是“那个人”第十七个孩子,十一哥便叫她为十七。

她说:“我叫十七。”

“有什么意思吗?”苍木给她塞一块饼子,十七含在口中摇头,苍木说:“我们羌零人的名字都是有意思的,我的名字意思是金色的太阳。”

喂了一会儿他侧过头,看十七吃东西,笑着说:“真像是在喂我的阿姆。”

名叫阿姆的獒犬不满地从他身边爬起来,抬着卷毛纷披的巨大犬首,仰天嗷了一声。苍木捧着它的脑袋,吻了吻它的头顶,拍拍它道:“一边去。”白马很不满獒犬争宠,也走过来将头抵在苍木的胸前,苍木只得也亲了亲它,在雪白如云的马颈上揉上几把,骏马才心满意足地缓步走入草丛继续吃草。

十七看得好开心,笑眸如花儿一般,又甜又亮。

苍木一挺腰身,跳起来道:“我要做饭了,你等着吃好东西吧!”

十七没有那么饿了,蹲在地上高兴地点头。

苍木站起来,又弯下腰,像吻阿姆和白马一样抱着十七的脑袋,狠狠亲了一口她的额头,这才笑着往后退去。

十七觉得苍木很好,很好,很好。

十七本该快些离开,她却忍不住留下来,跟他在湖边度过了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

苍木采了口蘑,烤了山鸡做晚饭。他很会烤东西,味道香得满湖都是诱人的气息,湖里不时有银色的鱼跳上来,像一片片碎银子。他用一把镶嵌着红蓝宝石的刀子将食物割成一块块,一块喂十七,一块喂阿姆,映着湖波,他的两只眼睛里紫光绚烂。

他才不过十四五岁,已经想着要欺负女孩子了。

吃了一会儿他说:“这样,我喂你一口,你给我亲一下。”

“什么叫亲一下?”十七对这个事情没有什么概念,刚问完,忽然觉得嘴唇被他攫住了。

十七的眼睛散了芒,头脑中一片天旋地转。

过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立即下意识地闭拢嘴巴。

他离开些,轻声命令:“张开。”

十七于是很听话地张开嘴,他的舌尖灵活地探入她的唇间,暖暖地挑逗着她幼细的牙齿,轻抵着她丝滑的粉色殿堂…

十七很不好意思地推开他:“这是做什么?”

他乐了:“这个你都不懂?”他往阿姆嘴里又丢了一块烤鸡,因为阿姆正满脸醋意地盯着他们俩,不停地吧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他凑近她:“再吃一块蘑菇,我们再来一次…”

十七生平第一次红透了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终于…用力点头。

吃饱喝足,两个人躺在地上一起看星星,说话。

主要是苍木在说话。

他说,他的部落牛羊成群,他的部落帐篷好似盛开的白莲花,他有爱他的阿母,他还有能歌善舞的萨满大人…他的库勒尔草原风吹草低,他的家乡雪山壮丽蓝天白云…十七呼吸着他温暖的气息,神往着这来自世外桃源的故事,从心底绽放着微笑。

两个人说着笑着,月上中天。

远处传来不知何人拉响的马头琴,令他们安静了下来。

黑色的獒犬匍匐在他们的脚边,雪白的骏马在他们身边吃草。

如钩的月亮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扎休措湖水中,晶莹的雪山就在湖对岸,在湖中画出一条若有若无的冰痕。

暖湖升起薄薄雾霭,天地间如诗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