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枕着苍木的胳膊,沉沉睡着了。

她做了十岁人生之中最美丽的一个梦,梦里有深情悠扬的草原长调。

第五章 人生

第二天,“那个人”就追来了。

十七又惊又怕,她本来以为十一哥会拖住他一段时间的,她也知道自己逃不走的,只是不希望他对苍木不利。

苍木得知她不愿意回去,决定帮她逃脱,拿着他漂亮的弯刀,带着阿姆,跟十七的“那个人”搏斗。他哪里是“那个人”的对手,半招之间便被一掌震晕,阿姆也被打得飞出去,呜咽着趴在地上,吐了许多血。

赵十七以为他被打死了,她也被迫离开了扎休措。

她回头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孩,身上的褐衣随着风一飘一飘,她用满是绷带的手去擦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

第二次见面,已过了四年。

苍木的父亲也过世了,他顺理成章在母亲的主持下,做了且先部的小王。

那天,“那个人”羽化登了仙。

她离开岂兰崖独自在大漠上流浪,因不适应身体的变化,着了天连山一处小土匪的暗算。面对侮辱,她无力反抗,只能自裁了事。

他的如雪骏马在奄奄一息的她身边停下,他已长大成人。

十七看着他,只觉得他眼眸明亮,好似长生天中最璀璨的夜星。

苍木从马背上跳下来,抹开她被血水缠结的头发,认出了她。

他转身命令手下,将那股小沙匪统统杀尽,把十七抱到战马上,将她带回自己的部落中救治。

且先部的医师名叫羯库,是个医师更是个萨满。他看了十七的伤,说她伤得太重根本活不成,拒绝救她。苍木不信他的话,他坚持要把十七救活。

羯库说,只能试一试,十七姑娘不能怕疼,更不能动。

十七盯着苍木的眼睛说,她一定不会动,一定不会死…因为…她喜欢苍木。

苍木略微愣了愣,他拉住十七的手说,好!她能活下来,他就娶她做王妃。

苍木在羯库的指导下,替她拔了刀,帮她按了一夜伤口为她止血,还四处找了药给她敷伤。十七渐渐好转,她终于来到了这片自十岁起,便天天向往的美妙草原,当然一厢情愿地将且先部的一切,俱当作了珍宝。

在她的眸中,苍木英俊开朗,其雅王妃美丽端庄,萨满大人博学成熟,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美好。她生怕他们抛弃她,变着法子笼络苍木。她本方外之人,有着许多与这世间不相融洽的想法,她使出来的手段那真是天马行空、出人意表,令苍木深感新奇。

苍木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喜欢刺激新鲜的感觉,觉得自己拣到了一个宝,口口声声说最喜欢十七。十七觉得有了依靠,两个人的关系也就越来越亲密了。

萨满羯库对两个孩子的言行均看在眼里,担忧地向苍木的阿母其雅王妃汇报,小王跟那个中原女孩的关系,只怕会给部落带来不宁静,必须趁早了结。

其雅王妃对此事也早在关心之中了:“苍木从小女孩子缘就不错。那女孩子我看过了,拆开他们不难。”

羯库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有了主意,他站起来:“王妃需要什么,请吩咐。”

王妃示意他走过去,她轻轻拽住他耳边披垂的玉石络子:“我要你…”

羯库身体一窒:“这对苍木小王不公平!”

王妃吟叹:“你也看到了,他哪里把自己当作且先小王了?可惜他父亲死得太早,苍木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来教会他成熟。”

羯库缓缓压下腰,衣摆掠过王妃华美的袍子,轻轻吻了吻她的裙摆:“遵命,王妃。”

香格尔是且先部落里最美丽的女奴,苍木也很喜欢她,便让她和桑尺大妈一起照顾十七。

香格尔果然对十七很好。

她是个细致温柔的女孩子,照顾起十七来比毛手毛脚的苍木不知道周全多少倍。看着十七能吃许多东西,一点点恢复红润,苍木开心得了不得,也越发宠爱香格尔了。

十七对于男女之事还很懵懂的时候,苍木已经对男女之事憧憬许久了。

三个月以后十七的伤基本痊愈,苍木比谁都高兴。

苍木跟母亲提了成亲的事情,其雅王妃一笑便答应了。

苍木在母亲处吃了一顿好菜,欢欢喜喜到十七的帐篷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帐篷狭小,两个人又跟两个孩子似的亲近玩耍惯了,说着说着便靠在了一起。

他要亲她,十七就让他亲了;他要十七陪他睡觉,十七就陪了;他要两个人抱着睡,赵十七就抱着他…可是苍木仍然不满足,他不住喘着粗气,脸色发红发潮。十七问他怎么了怎么了,他也说不上来。

他的手脚开始变重,赵十七有些承受不住了,要他住手。他却变本加厉起来,一下子把她的胸前肩膀掐得一片红肿…最后,他还要把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往她身体里戳,十七曾经险受伤害,对此一窍不通又充满本能的反感。

她拒绝。

他坚持。

苍木还以强烈的行动意图达成这件事情。

十七被他吓坏了,将他一拳撂翻后逃了出去。

十七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烈,苍木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抗拒。

他年少气傲受不得拒绝,那天晚上,苍木无法开解胸中的闷火、体内的燥热,在荒地里乱砍胡杨树,将万枝秋叶震得粉碎。

其雅王妃华服银饰地出现他身后,她经验丰富,巧笑倩兮地引着儿子将蓬勃的欲望投入到了香格尔的身体中。

赵十七第二天又回到了且先部落。

她有点明白过来昨日晚上的事是怎么回事情了,本应该是情到浓处、理所当然之事,自己却处理地如此粗暴。她自己都替自己觉得害臊,没好意思直接去找苍木,先找了桑尺大妈,想让她帮着重新找机会跟苍木好生谈上一谈。

这个小意外,只是两个不懂世事的小情人一时之间没沟通好,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矛盾。赵十七又非常愿意跟苍木在一起,彼此好好交谈一下就又能在一起了。若无人从中算计,说不定此事还能成为他们彼此增加情趣的美好回忆呢。

可是,桑尺大妈将苍木和香格尔的事情,按照其雅王妃定下的计策,有所技巧、又符合实情地告诉了十七。

于是一切全变了味道。

她哭了一个天昏地暗,最后没有去见苍木,跑到草原上跟野马为伴去了。

时间长了,十七也能看出其中的缘故:其雅王妃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儿子娶一个身份不明的异族人为正妃。

由于是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其雅王妃下手十分小心。

不过,赵十七性子虽单纯,但头脑缜密,又本擅长循踪查迹,慢慢就找出了事情的些许真相。

她曾经找王妃理论过。

其雅王妃不慌不忙地告诉她,苍木身上压着且先部落三万多人的性命。且先部在羌零十七个部落之中势力偏弱,而就算是羌零王,在大漠的力量也被压制在北祁国之下,夹在南煦朝之间。

所以,为了部落的生存,苍木身为且先小王,他的婚姻也好,他的孩子也好,最终都会因为部落的利益而各自付出应有的代价。

王妃端详着十七说:“赵姑娘能把事情这么快查出来,可见我眼光不差,你不是寻常女子。”她轻转手中的木杯,幽幽叹息,“苍木并非是姑娘的良人,其实,我也是为了不耽误你。”

赵十七握着手中的一杯羌零奶茶:芝麻、茶叶、牛乳、酥油、盐巴…组成了五味杂陈的无奈。

其雅王妃说:“相对于部落,爱情轻如鸿雁之羽。我替苍木守护了且先这么多年,现在,应该是苍木自己承担部族的时候了。”她笑意融融,“赵姑娘,以且先部如今的情形,苍木娶了一个外族人做正妃,会意味着什么,你深思过么?”

赵十七的心沉入了水底。

赵十七对于跟苍木分手当然很是舍不得,他们两个断断续续、别别扭扭又处了一段时间。

苍木到了年纪,也不肯好生去娶王妃。

他们草原部落靠的就是部落之间的彼此联姻来维系利益,苍木不肯按照草原的规矩行事,有形无形地得罪了许多人,弄得部落里成日风声鹤唳,人忧马患。

连羌零王恩波都对且先部颇有微词,暴怒起来便扬言要宰了苍木换个人作小王。其雅王妃于傍晚去了恩波的王帐,直到清晨才回到部落,才算平息了羌零王的愤怒。

萨满羯库有意无意地将其雅王妃去王帐之事的真相,透露给了苍木。

荒凉的库勒尔草原上,年轻的苍木如梦初醒,方知道自己父亲去世,且先部在他这个孩子当小王的数年中,自己的阿母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追悔莫及,带着萨满和族人站在草原的另一端,等着他的阿母归来。

当其雅王妃的坐骑出现在视线中,苍木全身重甲,当着全族牧民向着阿母单膝下跪:他一定,会像个男人一样,担负起且先部落的一切!

他果然说到做到,娶了肇户部落的三公主萨利莫云为侧王妃,平息了攸攸众口,正妃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草原的贵族女子个个性烈如火,眼高于顶,且先部实力弱小,那些大部落的公主并不是容易娶到的。

对于赵十七他也有自己安排,草原上的男人多一个女人、少一个女人没什么,关键是他喜欢哪一个?

只消十七跟着他,他会拿性命保护她一生。苍木可以以草原男人的尊严向长生天发誓,不管今后他为了部族利益娶什么样的女人,赵十七一定是他最心爱的人。

十七不接受他的说法,于是正式跟他分手。

萨利莫云公主因身体原因没能怀孕,但是其雅王妃的膝下并无空缺。

香格尔怀孕的消息很快传来,第一年生了女儿,未及满月,便被王妃请了羌零王恩波的王谕,被封为婵翼公主。

第二年便又怀孕了…

话说回来,整件事情最不幸的,就是香格尔了。

她身份低贱,苍木又不肯为她付出什么,其雅王妃另有心思,也不为她说话,所以纳她为妃的事情一直白白耽误着。也许,这一回生了儿子,情形便会好一些吧?

十七最终还是离开了且先部落这个对于她来说,曾经最温暖的地方,学着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经过一番在人世间的观察,她发现自己长了一副南煦人的容貌,却不可能顺利融入那个法度较森严、户籍有制度的国家,她只能散居在边疆。

为了谋生,为了养活对她很重要的人,她到经历过战乱的南煦边线,拐到了草头、三傻子等几个走投无路的穷男人,答应为他们找到一口饭,开始了她低调而隐蔽的沙匪生活。

此时的断木河边,赵十七为了能给手下找一口肉吃,孤身一人坐在寒风中。

她坐在一堆柴禾面前,将上面的残雪逐渐拂去,心里在犹豫去不去伽且崖。

山林里积雪随着风声悉索而下,将赵十七淋了个兜头白屑。她灵敏的耳朵听到了雪中传来轻碎的马步声。

她回过头,来人显然也没有打算瞒她行踪,带着三名随从,散散淡淡出现在她的面前。

抚远将军夏泠带着关九郎他们,刚从歌乐雪山上下来,途经此处。

赵十七与他们在冷冷寒月下,无声地互视。

夏泠轻裘雅都,玉映清心;

关九郎目光锋利,剑眉轩扬;

千羽素衣道袍,风骨飘逸;

千寻面目厚实,身法稳重。

十七要在此处混饭吃的,哪能不知道他们?这四个人随便站一个在她面前,她都应该闻风逃命,奔如脱兔。

可是,今天十七心情不好,很不好…

她抱着膝盖,坐在还没有生起篝火的柴堆边,安静地看着他们,眼睛里甚至没有半分小沙匪应该有的惊惧之意。

第六章 莫语

赵十七看他们也不像为难她的样子,自顾自将火堆升起。走到断木河边,敲了几块干净的冰化在罐子里,煮水准备吃晚饭。

再抬头的时候,那个夏将军带着人已经走远了。

她裹了羊毛毯,自己睡觉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赵十七忽然豁然开朗了:伽且崖又不远,东西苍木已经送出了,先去看看再说,说不定东西不入眼,她还不稀罕呢!

抱着这等不入流、没出息的想法,她带着马匹晃晃荡荡来到伽且崖,攀开雪枝扶苏的洞口,推开作伪装的一大堆稻草,赵十七被眼前的东西看呆了。

黄羊、麂子、腿肉干…

——赵十七两眼又开始绿光荧荧:不把这些东西拖回去,她才是傻瓜!

赵十七开始扛着肉,一堆堆往洞外放。

当她第三次走进山洞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马匹的嘶叫声。赵十七连忙跑出去一看,一只满身苍雪色的雪豹正趴在鲜血淋漓的马匹身上,十七心中一惊,雪豹常年生活在天连山的雪线之上,很少到山下来。

估计是没有吃的,饿极了才下来冒险的吧?

她的过年储备都在这只雪豹的身体之下,她弯刀一闪向着雪豹砍过去。

雪豹轰然抬起头,一双碧绿的眼睛在清晨中闪烁着令人恐怖的光芒。十七避开它的口齿,转切它的颈项。

那雪豹饿了一阵子,身子甚是轻捷,放开马尸,向赵十七扑来,一人一豹瞬时缠斗在一处。

那雪豹连声咆哮,将树上的积雪震散无数。

十七气力一般,但身手敏捷眼光准确,那雪豹虽则凶狠,却也一时奈何不了她,反被她的快刀伤了豹爪。

双方正在恶斗,十七听到不远处又是一阵嚎叫,她听出又是一只雪豹。

天连山雪豹别名“雪地飞煞”,冬季大多披白色豹毛,脊背处布满黑色的细圈斑纹。

它们一般都是单独出没,绝不与其他雪豹为伍。

一旦出现两只雪豹,则必然正处于双方正情投意合之时。此时的两只雪豹无论配合度、攻击性、杀掠心都远远强于普通的两只雪豹。

十七本想一只雪豹她尚能对付,不愿意自己的那些食物白白被其糟蹋,才贸然上手。面对两只雪豹她几乎没有什么胜算,便选择及早逃走。

她放过刀下的那只雪豹,顾不得那些肉了,打算借助地形脱险。

她向断水河边的一处小土崖攀爬而上。那雪豹被她伤了爪子,血性腾起,不依不饶地追着她,也抓着冷杉树直往土崖上窜。

谁知,那另一只雪豹看准地形,已经悄悄从土崖另一边爬了上去。赵十七一露头,便看到一只硕大的豹爪向自己凌空挥来。

她退无可退,半空里跌下去。

土崖不高,那山崖上的豹子呼啸一声,纵身而下…

冷杉树上的豹子也一声长嗷,双方配合着向人在空中的十七扑击…

清晨时分,夏泠和关九郎一起发现了豹子的踪迹,夏泠想到昨日晚上看到的那个孤身“少年”,命令大家跟他一起原路返回看看去。

马蹄踏破积雪,大氅纷飞水珠。

他们赶到的时候,大家正看到赵十七被两只豹子合力扑下。

关九郎一声“不好!”手中玄金链脱腕而出, 却因距离太远落空而回,眼看着那两只雪豹压着十七坠落。

夏泠和千羽千寻纷纷搭箭,却也已经迟了。

赵十七没人相救,只能自救。

她腰肢一软,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准确而大胆地在豹子身上点一个落脚点。

豹子立刻一爪挥出,她用腿接了这一豹爪,在空中人便趁势翻了一个个儿,此时不再是豹子压她,而是她在两只雪豹之中。

夏泠看得清楚,只见她手中弯刀挥出,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冷静,将刀尖轻轻嵌入豹子的后脑,几乎不带任何血气,便轻轻抽回;然后一踩脚下的雪豹,弯刀如虹,又冷静而残酷地切入了第二只豹子。

等她的力气耗尽,跌下来的时候,正砸在两只软软的豹尸上。

豹子在空中,身体控制能力稍差;赵十七人在空中,其柔韧性与应变能力,根本就是异于常人的。

十七人刚落地,立刻警觉地从豹尸上爬起来,一边按住大腿上的伤口,一边抬起头。

隔着断水河边的冬晨寒雾,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夏泠一行。

她看到他们马匹喷出一团团热雾,马身上白霜凝结,显然,这些战马刚经过了一阵狂奔。

她估计他们是听到了豹声前来救她的,遂朝他们挥挥手,龇牙一笑:没事了,多谢!

夏泠的目光却一下子阴沉下来了。

她的一系列动作勾起了他刻骨难忘的一份记忆…

赵十七惊怖地看到,夏泠身上的杀气一分分浓烈起来。